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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雪葬-2

第三十章 雪葬-2

傑拉德沒有回話。他的身影對他們來說真象個鬼影。
她停了停,理清了思緒。
「好,」他說。「就算向別人要吧。只是不要回那個英國去,別再回那所學校。別去,別那麼傻。」
「總有點成功之處吧,我說的是我們的友誼,」他回答,「可能,有成功之處。」
那是一個半埋在雪中的十字架,頂端是一尊戴著頭巾的小型耶穌塑像。他忙轉開身去,似乎有什麼人要殺害他。他十分害怕別人殺害他。這種恐懼就象一個魔鬼站在他的身邊。
「我唯一了解的別處就是巴黎,」她說,「可我無法忍受巴黎。」
「先生!」他叫道,聲音又細又弱,「等你把她幹掉以後——」
「去哪兒呢?」
「我會向任何一個人要,」她很艱難地說,「但就是不向他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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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努力?」他問。
他生氣了。似乎她是在挑逗他,激他。她為什麼要這樣做?
「哦,我什麼都不後悔。」他隨和地說。
她幾乎希望傑拉德和她在一起,把她從這些胡思亂想中拯救出來。哦,她獨自一人躺在那兒,聽著錶針在嗒嗒響著,這有多麼可怕呀。全部的生活,全部的生活都化作了這嘀嘀嗒嗒,嘀嘀嗒嗒聲,然後敲響了,一個小時,隨後又是綿綿不斷的嘀嘀嗒嗒聲,指針在滑動。
他感到渾身發軟,溶化了似地失去了力量。他不知不覺地鬆了手,戈珍從他手中滑落下來,跪在地上。他一定要看看她,看她是死是活。
「那好,」她回答,「那好。那就是說,咱們誰也不後悔什麼,算我們活該。」
「討厭」他重複道,「我戴這頂帽子或那頂帽子這有什麼關係。愛也是這樣。我不需要戴什麼帽子,怎麼舒服怎麼來。如果愛情讓我不方便,我就不去愛。對你說吧,太太,」他向她湊過來,迅速打了一個手式,似乎要把什麼打到一邊去,「小姐,別介意,我告訴你吧,為了得到一個聰明的小夥伴,我會付出一切,包括你全部的愛。」他目光炯炯、陰沉沉地看著她。「你明白嗎?」他微微一笑。「不管她年齡多大,一百歲,一千歲,對我來說都一樣,只要她能理解就行。」說著他猛地閉上了眼睛。
「我的意思是說可以不按照車票標明的方向走。」
他審視著她,然後鼓起嘴唇學著溫柔的西風神的樣子向雪地上吹了一口氣。
「不對!是用雪下面的越桔造的。這酒看上去就象是用雪提煉出來的呀。你能——」她聞聞瓶子說:「你能聞出越桔味兒來嗎?這可真是太妙了。可以透過雪被聞到越桔味兒。」
突然她伸出手拉住他的手。
「他們都一個德行,看看伯金吧。他們都是些自以為是其實很不怎麼樣的人。的確是這樣,正因為他們能力有限,生性卑下他們才變得如此自傲。
「我並不想這樣做,真的,」他心裏厭惡地坦白著。他有氣無力地滑上山坡,毫無意識地飄乎著,躲著眼前的障礙。
戈珍衝上前來,高舉起拳頭用力打傑拉德的臉和胸。
「全光了!」他說。
他自言自語著,但沒大聲說什麼。
「我在想,傑拉德,」她那種漠然的樣子簡直是對他的辱沒,「我不回英國了。」
「我無法愛你,」她一語道出了冷酷的真實。
「誰也無法知道。」他說。
她停住話頭等他說話。可他什麼也沒說。他只顧喃喃自語:「了結了,是嗎?我相信了結了。可還沒完。記住這還沒完。我們得讓它完蛋才行。得有個結論,有個尾。」
她想不下去了,真嚇怕了,實在不忍再想下去了。
在傑拉德眼中,這個奇怪、小小的德國人就象在望遠鏡中看得那麼清晰。他真討厭這個矮小的身影,想把他趕走。
等他起床以後,他已變得精力充沛。戈珍不怎麼跟他說話,只是在喝咖啡時說:「我明兒就走。」
「至少在德累斯頓你就可以擺脫這些了。會有些有趣的事讓你做。去看看音樂舞蹈和演出,聽德國歌劇,看德國戲劇,那會多麼有趣!加入德國放蕩的生活行列會十分有意思。洛克是個藝術家,是個自由的人。人可以擺脫許多東西,這很重要,擺脫許多重複進行的可惡的庸俗行為、庸俗語言和庸俗的姿態。我並不自欺欺人地以為可以在德累斯頓找到長生不老的仙藥。我知道這不可能。可是我可以擺脫那些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子女、自己的熟人、自己的這個、自己的那個的人們。我將與那些沒有財產、沒有家、沒有家僕的人為伍,我們不要身份、地位和階層,不要朋友圈子。哦,天啊,一圈又一圈的人,讓人的頭腦象鬧鐘一樣轉,瘋狂地象機器一樣毫無意義地空轉。我真恨生活,恨這一切。我真恨這些傑拉德們,他們什麼也不能給予。
「說得對,」她尖著嗓子激動地說,「我也是這麼想的。最主要的是理解。」
獨輪車,可憐的輪子,就是企業的縮影。然後是雙輪車,四輪卡車,八個輪子的輔助機車,十六個輪子的卷揚機,一直發展下去,直到一千個輪子的聯合採礦機,然後是管三千個輪子的電工,管二萬個輪子的井下經理,管十萬個輪子的總經理,最後是管著一百萬個輪子的齒輪和車軸的傑拉德九九藏書
聽到他的話,傑拉德不禁感到一陣噁心。這噁心直令他想嘔吐。哦,他這是在幹什麼?他還要走多遠?!似乎他是因為太愛她才要殺死她的,似乎因為他太愛她他才要親手解決了她!
「還有一些杜松子酒,」他自言自語。
她突然笑道:「我得再等二十年才符合你的條件,」她說。「我十分丑,對嗎?」
她站在自己屋裡激動不已。她知道她會戰勝他的。她可以依賴自己的理智和智慧。可現在她明白,這是一場殊死的搏鬥。稍稍跌個跤她就會失足。她只覺得一陣奇特、緊張、愈來愈烈的噁心,就象一個人從高處往下跌一樣,可她不往下看,不承認自己的恐懼。
突然,他們發現一個影影綽綽的白色人影走近來。那是傑拉德。一看到他,戈珍的心不禁害怕地狂跳起來。她站起身來。
一看到戈珍,他的心不禁發顫。戈珍在德國人面前顯得極為高雅,很大度地沖他們微笑著。他心中立時湧上一個念頭:殺死她。整個晚上他都心不在焉,頭腦里恍恍惚惚想著雪和他的激|情。他一直在想要掐死她,把她體內的每一點生命火花都擠出來,直至她一動不動地躺倒,渾身柔軟,永遠象一堆軟團躺在他的手掌中,那將會滿足他極大的情慾。那樣的話他就從此永遠佔有了她,那將是情慾的高峰和終點。
「你明天就走嗎?」他終於問。
他說最後一句話時頓了頓。甚至剛開始這句話時他都不知道將要說什麼。他知道他們從未成功過。
「咱們是否保全一下面子,一起到了因斯布魯克再分手?」
「是嗎?」她笑道。
他來到雪谷中的盆地中,四周儘是斜坡和懸崖,只有一條通往山巔的雪道。他迷迷糊糊地向前滑著,一失足,摔倒了。他感到靈魂中什麼東西破碎了,隨之酣然睡去。
她在等他開口。
此時傑拉德正坐在他屋裡讀書。戈珍一離去,他的慾望就沒了,人也痴獃起來。他在床邊傻獃獃地一坐就是一小時,頭腦里忽閃忽閃地冒出些想法。可他沒有動,垂著頭一動不動地坐了好久。
他突然以一個藝術家的眼光審視著她。
「我看不出回去有什麼好,」她繼續說,『我和你之間就算了結了「
他坐著,冷靜地看著她。她就喜歡他跟她說話時那種坦率勁兒,就象在自言自語。他是她的藝術夥伴,但首先是她的同伴。
「我們做情人的努力是個失敗嗎?」他大聲重複道。他心裏在說:「我要殺了她,就在這兒。非殺了她不可。」
對戈珍來說,這一天象春天一樣充滿希望。她感到一種鬆快,感到一股新的生命之泉在體內涌將上來。她優哉游哉地打點行李,看看書,試試各式各樣的衣服,照照鏡子看看自己,她感到很快活。她感到新的生命注入了她的體內,為此她象個孩子一樣高興。她柔軟的體態,儀態萬方的身影和幸福的表情招得人人喜愛。可這種外表下卻是死亡。
洛克沒把滑雪看得很認真。他不象傑拉德那樣醉心、認真。戈珍對他這種態度反倒感到高興。她太煩,對傑拉德滑雪時那緊張的動作煩透了。洛克放任自己的雪橇,讓它象一片樹葉子歡快漫舞,拐彎時他和她雙雙被甩出雪橇,滾進雪裡。等他們從凍得象刀子樣刺人的地上爬起來時,發現自己並沒傷著,於是又淘氣地哈哈大笑起來。她知道他會說俏皮話的,即使在地獄中,他只要心情好,他就會逗趣兒、說俏皮話。對他這一點她十分滿意。他這樣子就象超脫了塵世的煩惱和單調生活一樣。
「對。」
哦,為什麼沒有人對她友善一點?為什麼沒有人把她攬入懷中擁著她,讓她歇一歇,好好兒、安安靜靜地歇一歇?啊,為什麼沒有人把她抱在懷中,牢牢地抱在懷中讓她睡上一覺?她總是睡不安生,總是睡不實在,無法鬆口氣,平平安安地睡。啊,她怎麼能忍受這個,怎麼能忍受這種無邊無盡,永恆的緊張?
她吸吮著咖啡,咖啡的清香在空中瀰漫開來,恰似蜜蜂在嗡嗡采蜜。她小口品著越桔酒,吃著冰冷的甜奶油餅乾。一切是多麼好啊!一切聞起來、品嘗起來、聽起來都是那麼美好,在這黃昏寂靜的雪野中。
他去安排第二天啟程的事。然後他帶了一些食物,準備去滑一天雪。他對維特說他可能到瑪麗安乎特旅館去,也可能到山下的村子里去。
「聖母啊!你象個魔鬼一樣。」洛克大叫起來。
「我並不崇拜洛克,但不管怎麼說他是個自由的人。他並不擺大男子主義架子。他並不那麼忠誠地推那架舊碾子。天啊,一想起傑拉德和他的工作——貝多弗的公務和煤礦,我就感到噁心。我跟這有什麼關係,跟他有什麼關係,他還以為他可以做女人的情人呢!你還不如把一根自鳴得意的電線杆當情人。這些男人,他們永恆的工作,還有上帝賜給他們的磨盤,他們在沒完沒了地拉著磨,卻什麼也沒有出來!這可太討厭、太討厭了。我怎麼能看重他呢?!
「哦?」他說,「那你去哪兒呢?」
他往一個鐵皮罐子中倒了一點咖啡。
「啊,洛克,」她叫道。「真是太好了!太令人興奮了!這是哪種杜松九_九_藏_書子酒?」
「你知道嗎,」他黑色的目光盯著她象在預言什麼似地說:「你和我的命運,會交織在一起,直到——」他做個鬼臉打住了。
「哈!哈!」她笑了。他用這種奇特的動作來嘲弄她的誇大其詞,這讓她心裏感到暖融融的。他總逗她。嘲弄她。可他的嘲弄比她的誇大其詞還荒謬,因此她只能大笑,感到心裏舒暢多了。
就在他沖向她之前,她明白了,臉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隨後她閃電般地奪門而出。她衝進她的房間,把門反鎖起來。她怕,但心裏又很自信。她知道她的生命正在深淵的邊緣上顫抖。可奇怪的是,她自以為很保險。她知道她的機智可以戰勝他。
她突然這樣想:某天早晨,當她一覺醒來,發現自己頭髮全白了,她會不會大吃一驚?她常常感到自己的頭髮正在變白,因為她想得太多,情感太凝重了。可她的頭髮依舊是棕色的,她仍然是她自己,看上去很健康。
她睜大眼睛死死地盯住洛克。洛克垂下頭把臉扭向一旁。
「誰也無法知道。」她重複著。
突然他下樓去了,在找一本書。他害怕黑夜的來臨,他無法入睡。他知道,不眠之夜中恐懼地凝視著時光流逝讓他太無法忍受了。
「英雄萬歲,萬歲——」
他痛苦地向上滑著,有時不得不飛越過一片覆蓋著白雪的黑石山坡。他真怕在這兒摔倒,真怕摔在這個地方。這高高的山頂上,一股冰冷刺骨的寒風幾乎讓他難以頂得住,他幾乎要沉睡過去。只是,這兒不是目的地,他必須繼續向前滑。他心中那難以名狀的噁心讓他無法在這兒呆下去。
「你很美,」他說,「我很為這個高興。可不是這麼回事,不是,」他叫著強調,這讓她有點得意起來。「你美,是因為你有智慧,你悟性好。而我,是個提不起來的人。那好!那就別要求我變得強壯、健美。可是,我,」他很奇怪地把手放在嘴上,「我在找情婦,我是找你作情婦,因為你在智慧上跟我匹配。明白嗎?」
「你呢?」他問。
戈珍並沒意識到他現在做何感想,只覺得他仍象平素一樣文靜、溫和。他這種溫和的樣子甚至讓她覺得自己對他太野蠻了一些。
他滑下雪坡時踉蹌了一下。他嚇了一跳。他沒有帶鐵頭蹬山杖,什麼都沒帶。不過既然安全地停了下來,他就在熠熠閃光的雪地上走了起來。他又冷又困地行走在雪谷中。他轉過身來,心想是否爬上另一道白雪覆蓋的山樑然後再沿雪谷前進。他的生命線扯得愈來愈細弱了!他或許會爬上另一道山樑。純靜的積雪很堅實了。他往前走著。雪中冒出了什麼東西。他好奇地湊過去。
她一邊呷著咖啡一邊說「或許」,說話時吸氣的聲音讓他感到噁心。他馬上站起身離她而去。
又一陣沉默。他不敢要她跟他走,他甚至不敢肯定她會需要他。再說她也怕他提這樣的要求。他珍惜自己的孤獨,很怕別人分享他的生活,甚至一天也不行。
「你不告訴我你去哪兒嗎?」他問。
傑拉德!他能摟住她,用他的臂膀保護她安睡嗎?哈!他也需要人安排他安睡,可憐的傑拉德。他需要的就是這個。他的所做所為就是給她增加重負,他在身邊,她睡得就難受,他讓她的不眠之夜更疲勞,讓她睡不好。或許他反倒因此能睡好?也許是。這就是他要從她那裡得到的,就象個嗷嗷待哺的嬰兒。或許這就是他激|情的秘密,就是他對她永不熄滅的欲|火——他需要她安頓他入睡。
「夠了,我想睡了。我受夠了。」想著想著他不禁噁心起來。
哦,她真仇恨夜裡哭叫的孩子,她真想把這個孩子痛痛快地殺死算了。她要將他窒息,然後把他埋掉,就象海蒂。索萊爾所做的那樣①。沒錯,海蒂。索萊爾的孩子是個夜哭郎,沒錯,亞瑟。唐尼桑恩的孩子就是這樣的。哈,亞瑟。唐尼桑恩們,傑拉德們。白天他們是那麼堂堂正正的男子漢,可到晚上卻成了哭叫的嬰兒。讓他們都變成機器吧,變吧。讓他們成為工具,純粹的機器,讓他們純粹的意志象鍾錶一樣永遠重複運動。讓他們成為一架巨大機器的完整零件,不停地轉動吧。讓傑拉德去管他的企業吧,他會感到滿意,就象一輛來回往返的獨輪車,她一直看著他這樣做。
可是他感到心頭愈來愈發涼。他已經開始不那麼耐心、不那麼單純,他又要被可怕的激|情所折磨。
主啊,難道這是必然的嗎?主啊!他可以感覺死亡的打擊正向他降下來,他知道他已經被謀殺了。他朦朦朧朧地向前滑去,高舉起雙手,似乎要去感觸將要發生的一切。他在等待他停下來的那一刻,一切還沒有完結。
「努力成為情人啊,」她說,她有點不好意思,但又裝作不屑一顧的樣子。
他很虛弱,可他並不想休息,他只想繼續向前,向前,一直滑到底。不到頭就不休息,這是他心裏殘存的唯一慾念。於是他就如此這般地飄然滑著,滑得有氣無力,什麼也不想,只是一個勁兒向前滑。
「難道不是嗎?」她問,「你以為成功嗎?」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她接著說,「我從不後悔什麼——」。我希https://read.99csw.com望你也別後悔什麼——「
可現在她既沒問他,也沒向她自己證明這些。她現在仍然無法跟他分開。她坐在床上用被子裹住自己,一坐就是好幾小時,沒完沒了地沉思著,可似乎她永遠也理不清自己的思緒。
洛克搖了搖水瓶,口朝下倒了幾下,水瓶中只滴出幾滴棕色液體。
一陣沉默。夜似乎默默地上升,越來越高,愈來愈蒼白,直升入近在咫尺的蒼穹。
戈珍又一次感到被冒犯了。他難道不認為她長得漂亮嗎?
「噢,天啊!」她叫道,「還得有張車票才行。」
傑拉德無法拯救她。因為他的身體、他的動作、他的生命也是這種嘀嘀嗒嗒聲,同樣象指針在表面上機械、可怕地滑過。他的吻,他的擁抱也是如此。她可以聽得出他身上發出的嘀嘀嗒嗒聲。
「或許吧。」她說。
黃昏的天光象神光一樣,藍得發紫,寒冷的藍夜降在雪野上。在身後深谷中的茫茫雪野上有兩個小小的人影:戈珍跪在地上,象一個被判了刑的人,洛克直挺挺地挨著她坐著。
他抬頭膽怯地看著她。然後陰鬱地點點頭。她鬆開了他的手:原來他竟沒有一絲反應。他們沉默地坐著。
「等等!」他突然說道,不知從何處弄來一個大暖瓶,一包餅乾和一瓶荷蘭杜松子酒。
「真的,說實在的,」她說,「我不知道。這要看風往哪兒刮。」
「是的,」她說,「我明白。」
她的臉紅透了。
「洛克比傑拉德要強上千倍。傑拉德沒什麼出息,沒什麼出路了。他只能在舊磨房裡推一輩子碾子。可碾子下面並沒有糧食。碾呀一個勁兒地碾,卻什麼都沒碾出來——就是說同樣的話,相信同樣的事,干同樣的事,沒有變化。我的天,連石頭都不會有這種耐性的。
她不想讓什麼東西得到實現,不想讓它們有具體的形體。她突然想明天走,進入一個新的軌道,這全然出自某種偶然因素。所以,儘管她想最後一次同洛克到雪野中去逛逛,但她並不拿這當成一回事來對待。
就這麼一副景象。
傑拉德踉踉蹌蹌滑上雪坡,他在墨綠的天光下向上滑著。儘管精疲力竭,還是盲目地向上,向上。他的左側是布滿黑色岩石的陡坡,風雪扑打著黑黑的石崖。可是沒有一點聲響,風雪靜悄悄地襲擊著黑色的石崖。
他們玩著,無憂無慮,興高采烈地玩著,直玩到日落西山。小雪橇很驚險地打個轉,停在山坡下。
她來到他屋裡時正趕上他寬衣。她根本沒注意到他眼中那仇恨的奇怪光芒。她倒剪著手站在門后。
爬上一道山樑后,他發現有一座更高的山峰影影綽綽出現在前面。總是更高的山峰,更高的山峰。他知道他這是沿著雪道滑向坡頂,瑪麗安乎特旅館就在那兒,然後從那兒順另一面坡再滑下去。可他並不十分清醒。他只想繼續前進,只要能動,就一直滑下去,一直滑,就這樣,直到滑到頭。他早已失去了方向感。他的腳憑本能踩著雪橇尋著雪道前進。
「咱們的努力是一個失敗,」她說,「不過我們還可以在別的方面再試試。」
可是為什麼要怕呢?這事必然要發生——被謀殺!他害怕地向四周的雪野張望著,四周的雪坡在影影綽綽地晃動。他明白,他註定要被謀殺。此時死神已經降臨,他在劫難逃了。
「你知道,」他說,「我可是一文不名。」
他又怕又虛,關節似乎化成了水。他飄飄然而去,似乎乘著風、飄然離去。
「不過,」他笑道,「你買的票是到哪兒的?」
「餅乾倒是還有。」他說。
洛克又晃晃盛餅乾的盒子。
「不行,巴黎,」他又說,「巴黎讓我噁心。呸,愛情,我討厭它。愛情,愛情,愛情,用哪種語言講出這個詞來都招人厭惡。女人和愛,再沒有比這個更讓人膩味的了。」他大叫著。
她的兩隻黑眼睛象兩盤黑色的月亮在盯著他。
「肖特蘭茲!天啊!想想生活在那兒是種什麼滋味!一周,又一周,又一周,周而復始——」不,不能去想它,太讓人無法承受——「
她給自己勾勒的這幅圖很令自己滿意。她的臉不是很象一座鐘嗎?——圓圓的,時常蒼白,缺少表情,她應該站起身看看鏡子中的自己,可一想到自己的臉象一面鍾,她就極為恐懼,趕忙去想點別的什麼。
都沉默不語。他飛快地咬著餅乾,就象兔子吃樹葉一樣。
可他不能忍受這黑暗。這周圍的黑暗要讓他發瘋。於是他站起身來點亮了燈。他坐著凝視前方,既沒想戈珍也沒想別的事。
去哪兒?哪兒,哪兒,這是一個多麼美妙的字眼兒呀!她永遠不想回答,讓這個字永遠震響吧。
哈——哈,她自嘲地笑了,她感到太可怕,她要用笑來把恐懼驅趕走。哈——哈,這象瘋了一樣,真的,真的呀。
「活該。」他漫無目的地說。
洛克轉向傑拉德,惡魔般地邪視著他。
「哦,錢!」他聳起肩道,「人長大了以後,錢是為你效勞的。只是年輕時難以有錢。別為錢犯愁,弄錢很容易。」
他說完這話絕望地垂下頭去。戈珍凝視著他。她的臉變得蒼白。
洛克凝視著她。
他的頭腦忽地一黑,身體不禁晃動了一read•99csw•com下,他的心燃燒起來了。他的意識流向他的手腕,流向他的手心。他一個心眼兒要殺死她。他的手腕在燃燒,直到掐死她他才會感到滿足。
聽他這樣說她很感動。別人總喜歡用一種尺度和模式去衡量一切。在英國,十足的平凡就是美德。聽人說她非凡,她感到如釋重負。從此她再也不用為那些俗氣的標準發愁了。
話剛說完傑拉德照他臉上就是一拳,一下子把他打倒在雪中。可洛克掙扎著站起身來,渾身顫抖著,眼睛凝視著傑拉德。別看他身體羸弱,可他的眼睛卻透著魔鬼一樣嘲諷的目光。
他看著酒笑道:「覆盆子。」
下午她得跟洛克一起出去。明天對她來說依舊很朦朧。為此她感到頗為欣喜。她或許會跟傑拉德一起去英國,或許會跟洛克去德累斯頓,或許去慕尼黑的一位女朋友那兒。明天可能會發生任何事。而今天則是一切可能性的開端——雪白,閃光的開端。所有的前景都吸引著她——美好的、閃光的、難以斷定的魅力,這是純粹的幻想。一切都是可能的——因為死是不可避免的,除了死別的都是不可能的。
可憐的傑拉德,他要管這麼多輪子!他比一座精密記時表還要精密。可是天啊,這可真讓人乏味!真乏味,天啊!一座精密記時表,一隻甲殼蟲,一想這些她就會討厭得頭昏。要數,要考慮,要算計那麼多的輪子!夠了,夠了,人處理複雜事的能力是有限的。不過也不一定。
「我不知道。」她笑道。
一聲炸響,瓶子飛了。洛克驚得向後退了一步。三個人都渾身顫抖,激動異常。
他理解這微笑的含義。
傑拉德去滑雪,直到黃昏才回來,沒有吃上她下午四點準備的茶點。雪質很好,他一直滑了好長時間。他獨自一人在雪坡背上滑著,他爬得很高,直到能看到五英裡外的山口,看到山頂上半陷在雪中的瑪麗安乎特旅館,還可以看到遠處的深谷和暮靄中的松林。那條路通向她的家,可一想起家他就感到噁心。你盡可以滑下去,滑到山口下古老的大路上去。可為什麼要到路上去呢?一想到重返人世間他就噁心。他應該在雪山上呆上一輩子。他一個人曾經很幸福,獨自在山上,飛快地滑雪,架著雪橇飛越過覆蓋著晶瑩白雪的黑色岩石。
她要讓傑拉德知道她不怕他,如果她這就跑說明她怕他了。其實她並不怕他。她知道這就是避免他在肉體上傷害她的武器。就是比力氣她也不怕他。她想向他證明這一點。她要證明,不管他怎麼樣她都不怕他;她要證明,她可以永遠離開他。但是她也知道,他們之間的這場可怕鬥爭是沒完沒了的。她自己得自信才行。不顧她心裏有多少恐懼,她不能怕他,不能讓他嚇倒。他永遠也別想嚇倒她,別想控制她,別想對她有什麼權利。她要堅持這幾點,要向他證明這些。一旦證明了這些,她就永遠自由了。
「對。」她說。
「巴黎,不行!」他說,「陷入愛的信仰、最新式的主義和新的崇拜基督熱中,還不如整天騎旋轉木馬的好。不過,你可以去德累斯頓。我在那兒有一間畫室,我可以給你一份工作,哦,很容易乾的工作。儘管我還沒看過你的作品,可我相信你行。到德累斯頓來吧,那可是個好地方,你想過的城市生活可以在那兒找到。你在那兒可以得到一切,不會有巴黎的愚昧和慕尼黑的啤酒。」
他坐在雪橇中把餅乾遞給戈珍。戈珍局促地接過來一片。他本想遞給傑拉德一片,可傑拉德擺出一副絕對不情願的樣子,於是洛克知趣地把盒子放到了一邊。然後他拿過小酒瓶,舉在光線中照著。
傑拉德大吃一驚,似乎天塌了一般。他的心裂了,痛苦萬分。然後他的心又笑了,他終於伸出強壯的手去摘取他慾望中的果實了。他終於可以實現自己的慾望了。他雙手卡住戈珍的喉嚨,那雙手堅硬,力大無比。她的喉嚨太美了,太美了,異常柔軟,他可以感覺到那脖頸內滑動著的生命之弦。他要折斷它,他可以這樣做。這是多大的快樂呀!哦,這是多大的快樂!他終於可以滿意了!他心中感到十足的快|感。他在等待她脹起的臉失去知覺,等著她翻白眼。她怎麼這麼丑啊!他真滿意,真滿意!這真好,真好,上帝終於滿足了他的願望!他根本意識不到她的反抗。這是她情慾的回報,愈是強烈、愈有快|感,直到達到快|感的高潮,待她的力氣殆盡,她的抗爭動作和緩下來、平息下來。
「當然可以。」他說。
①英國女作家喬治。艾略特的小說《亞當。貝德》中的人物。農家女海蒂為莊園主的孫子亞瑟所誘騙,生一嬰兒后棄之林中。
「風往德國刮。」他說。
「我後天就得離開這裏。」她心裏說。
突然他殷勤地把酒瓶舉在空中,以一種極荒唐的姿式傾向戈珍,說:「小姐,為了健康——」
「也可以不走了嘛。」她叫道。
他帶著一副雙人平底雪橇,他們二人在白雪覆蓋的山坡上跋涉起來。風雪象火一樣燎著他們的臉,他們嘻嘻哈哈不停地用幾國語言開著玩笑,幻想著。幻想代替了他們的現實世界,他們非常高興地扔著用幽默和怪誕故事做成的綵球https://read.99csw.com。他們在交談中使天性自然地閃出火花,他們在玩著一種純粹的把戲。他們想讓相互之間的關係只停留在逢場做戲上:這是一場多麼奇妙的把戲呀。
「是別人告訴我你在這兒。」傑拉德的聲音象是黃昏的蒼白空中響起的宣判。
「不對,」她說,「你無法愛。」
「他似乎並不是真愛我,」她自言自語道。他不愛我。他遇上哪個女人都要讓人家愛上他。他甚至不知道自己這樣做了。可他在每個女人面前都施展他的男性魅力,表現他強烈的慾望,他想讓每個女人都覺得有他這個大情人是多麼美好。他故意不注意女人,這是他的一個把戲。其實他沒有不注意她們的時候。他就象一隻公雞,在五十個女人面前高視闊步,全把她們的心俘虜。可他這種唐。璜式的樣子並不讓我感興趣。我要當個女唐。璜會比他當唐。璜強百倍。他讓我討厭。他的男子氣讓我討厭。沒有人比他更討厭、更蠢、更嬌傲得發傻了。真的,這些男人們不知天高地厚,真可笑,這群驕傲的小東西。
他象一尊雕塑一樣坐在床上讀書,一讀就是好幾小時。他的頭腦很敏捷,一門心思讀著,身體竟全失去了感知。他就這樣毫無感知地讀了一個通霄,等到早晨,他已經精疲力竭,對自己都感到噁心了,於是倒頭睡了兩個小時。
「我不知道,」他說,「我不知道。」
一想起日復一日的機械運動,這樣一天天無窮地繼續下去,她就要發瘋。時間嘀嘀嗒嗒地過去了,錶針在轉動,轉走了時光。啊,天啊,想想這是多麼可怕的事吧。可誰也躲不了,逃不了。
這算什麼!難道她是他的母親不成?她並沒有讓一個需要她晝夜伺候的孩子來當她的情人。她看不起他,看不上他,心腸變硬了。這個唐。璜卻原來是一個夜間哭鬧的孩子。
「直到什麼時候?」她的臉和嘴唇都變得蒼白起來。她對這類惡劣的預言總是很敏感,可他只是一個勁兒搖頭。
「比如去倫敦的票吧,」他說,「那地方萬萬去不得。」
洛克也不是個一本正經的人。他頭戴棕色的天鵝絨帽,整個頭看上去象栗子一樣圓。寬大的帽邊鬆鬆地蓋住耳朵,一縷黑頭髮在他那頑皮的黑眼睛上飄舞著,小小的臉上透明的臉皮擠到一起象在做鬼臉。他這副樣子看上去就象個沒長大的人,一隻蝙蝠。這副身材,再穿上草綠色防水布衣服,讓他看上去顯得那麼弱小,一看上去就有點怪,跟別人不一樣。
她對這個問題置之不理。她仍按自己的思路說下去。
等他抬起頭時,發現到了入寢時間了。他渾身發冷,在黑暗中躺下。
「幹得好!」他憤怒地嘲弄說,「這真稱得上是體育運動。」
這種污辱象一團火燒著他的血管,這種問題提得是那麼輕浮。
這是一個打擊。她似乎看到自己站在火車站售票處的窗前。然後她鬆了口氣,呼吸暢通了。
她輕輕地跺著腳。而他則跪在地上吹著口哨,把耳朵貼近雪地,眼睛眨巴著。
洛克在雪中清醒過來。他頭暈得厲害,受傷太重,無法站起來。只是他的眼睛還看得清。
說話間傑拉德的拳頭在暗中又打過來,打在他頭上,他躲不過這一拳,象一根折斷的草被打到一邊去了。
「至於愛情,」他打個手式似乎要扔掉什麼討厭的東西,「是無關緊要的,無關緊要。今晚我喝白葡萄酒或不喝酒有什麼關係?沒關係,沒關係嘛。所以,愛情與偷情,今天與明天甚至永遠,這都是一回事,都沒關係,跟喝不喝白葡萄酒一樣。」
他問。
「總是這樣。只要你要,傑拉德家會給你一筆錢的——」
於是他很不情願地渾身沾著白雪來到空谷間的房子前,象個怪雪人。他看到屋裡亮著桔黃色的燈光,他躊躇了,他很不願意進去碰上那幫人、聽他們吵吵鬧鬧、看他們那雜亂的身影。他感到他的心頭一片空虛,忽而又感到一陣冰涼。
他已經變得殺氣騰騰了。可她卻沒看出來。
他右側有一輪小小的月亮閃著耀眼的光芒,這亮閃閃的東西真讓人痛苦,他怎麼躲也躲不開它。他想,就這樣滑下去吧,一直滑到頭。不過他還沒有睡。
可能她是健康的。可能就是因為她健康她才能直面現實。如果她病病懨懨,她就會陷入夢幻中不能自拔。她沒法逃避現實。她必須總要睜大眼睛、明明白白,永遠也無法逃避,現在她就面臨著鍾面一樣的生活。如果她象在車站上那樣轉過身去看看書亭,可她的心還是能夠看到那面白色的大鍾。她翻弄書頁或做小泥人也白搭。她知道她並不是真地在讀書,不是真地在工作。她是在看看自己的手指頭撥弄著時鐘,那指針在機械、單調、永無止境地轉著。她從來沒有真正生活過,她只是在觀察生活。的確,她就象一隻小鍾,面對著永恆這座大鍾,她既莊重又放縱,或著說既放縱又莊重。
她覺得她和他的聲音就象銀鈴一樣在黃昏時分寒冷的空氣中響著。多麼美好,多麼美好,這銀色的孤獨世界,他們之間的交流。
「我也是這麼想。」她說。
這句話震動了他。你可以買一張車票,但不按照車票上標明的方向走。你可以中途停下來,從而避開終點站,這是個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