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和有美子相識于學生時代，之後交往、分手、又複合，這樣的過程重複數次后，終於在九年前的春天結婚。直到四年前生下小孩為止，她本來一直在證券公司上班，年紀比我小兩歲。
「我就知道，你肚子餓不餓？」
充滿謎團的言詞令我困惑，好像有甚麼複雜的內情喔，我心中開始警鈴大作。這種時候，轉移話題是上上策。
抓著漢堡，那美景令人看得如痴如醉，周遭的人們也揚起歡呼聲仰望天空，秋葉也是其中之一。
她報以微笑，微微點頭。
難得有這機會──我又說一次。
她微笑頷首，然後朝我走近一步，神情突然變得很嚴肅。
「啥？」我看著她的側臉。
聽到這種話應該沒有人能夠忘記，但我還在思索該說甚麼之際，她已起身離席。
雨愈下愈大了。秋葉加快雨刷的速度。
「吃甚麼啊……呃，很多。比方說炸雞啦、串烤啦。」
不要緊，我根本沒有動真心，只不過和年輕小姐走得比較近，有點心猿意馬罷了。最好的證據，就是只要踏進家門一步，我立刻能夠變回和往常一樣的丈夫、和往常一樣的爸爸。我怎麼可能和秋葉有甚麼越軌的行為呢？
車子駛過跨海大橋，我提議休息一下，她也同意了。
她的意思我很能理解，「對不起」的確是一句很方便的話，也確實常在未經深思的情況下反射性地說出，那樣想必不算是原本的道歉吧。但是話說回來，她又為何執意堅持到這種地步呢？
在這樣的狀態下，當我收到她發來的電子郵件時，體溫一口氣上升了五度之多。我腦門充血暈乎乎地讀信：「這個周六，我要去湘南（注：神奈川縣南部的相模灣沿岸。）。渡部先生，你去嗎？或者你要逃？」
「那，這樣呢？」說著，她把紅色的小圓錐放上去。
「不管怎樣，先去橫濱，可以嗎？」
說穿了，這是遊戲，千萬不能認真。
秋葉原本笑得很惡意的臉，倏然正經起來，她放慢速度，把車子停靠路肩。
周六午後我離開家門，我和妻子說和公司同事約好要去練習高爾夫球，高爾夫球那種玩意我其實很少碰，但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別的藉口。
「有一堂課的主題是做聖誕節的裝飾品，我正在做事前準備。」
「那麼，下次我陪你一起去吧。」
我做個深呼吸后才說：「難得有這機會，不如去喝一杯吧！」
那一瞬間，我的腦中一片空白，種種想法、堅持和戒心全都拋到九霄雲外，只覺得現在能這樣和她在一起是何等美好。
秋葉把富豪停在大黑埠read.99csw.com頭的停車場。正值周六傍晚，所以停車場很擁擠，餐廳也座無虛席。
「因為去喝了一杯。」
換上居家服回到客廳，有美子還坐在餐桌前，桌上躺著五、六個抽掉蛋液的雞蛋殼。鮮艷的碎布也散落桌面。
「你一定在想不能讓我逞強吧？」
「那你父親呢？」
秋葉移開視線，把玩著雞尾酒杯。
「你可真幸運，一取消衝浪，天氣就放晴了。」
「我媽在我小時候就過世了，我沒有兄弟姊妹。」
「真的？」
她露出有點意外的表情，然後莞爾一笑。
秋葉考慮了五秒后，簡短答聲好。
「那好，我可要選個超級吃力的路線。」
上了高速公路，在朝比奈交流道出來。自那時起，天空變得更加晦暗，風也很強，但我刻意不提天氣。因為我猜她八成會認為我果然在害怕。
秋葉抬起頭，臉上既沒有訝異也沒有不快。
有美子每周一次在文化中心當兼職講師，那裡類似才藝教室，雖然兼職薪水不多，但她自從生產後，和外界社會幾乎已完全斷絕聯絡，所以現在每天好像都過得很開心。
「我又沒有那麼說，你好像非得把我當成膽小鬼才甘心。」
「請便，奉勸你先衡量一下自己的體力。」
「上次，你說無法道歉。你還說，若是做得到不知有多輕鬆，那到底是甚麼意思？」
「那個，渡部先生。」她遲疑不定地開口：「外套的事，呃，我很抱歉……對不起。」她的聲音像硬擠出來的。她低著頭，又咕噥了一次對不起。
結果她轉向我，噗哧一笑。
我從冰箱取出罐裝啤酒，有美子停下做勞作的手。
「啊……我無意刺探你的隱私，只是有點好奇，如果你不想說就算了，對不起。」
「一個人去也沒意思。」
我在車站旁的便利商店打發時間之際，秋葉穿著黑色小可愛、外罩白色寬身束腰外套出現了。從小可愛可以窺見她的胸前溝壑，我有點臉紅心跳。
不過話說回來，做妻子的為甚麼總是想知道老公在外面吃了甚麼呢？新谷也說過同樣的話。或許無論哪個家庭都是這樣吧。
沿路與載著衝浪板的車子擦身而過的情形漸增，那些人應該不是一早就去衝浪，而是跟我們一樣為了傍晚的浪而來的玩家吧！想必是因為波濤洶湧所以只好放棄回頭。
秋葉依舊盯著雞尾酒杯，我覺得她好像會翻臉走人，不禁忐忑不安。
「剛才，你向我道歉了，對吧？」
「這點小意思不算甚麼，難道你想打退堂鼓？」
把剩下的酒喝光，我站ｒeａｄ•9９csw•cｏm起來。
老實說我的確嚇到了，也很想逃，但一方面也是擔心她。如果繼續這樣下去，不管海上的浪有多大，她恐怕都會下水。我估計她的技術應該不怎麼樣，讓她做超出能力的事，萬一造成無法挽回的後果，那比甚麼都可怕。但是我如果照實說，她大概只會更逞強。
抵達品川車站時，我正想提議送她回家。沒想到秋葉逕自下了電車，面對著我說：
「不曉得有多少年沒看過彩虹了……」
至於秋葉，壓根沒有任何在意我的跡象，只能用完美來形容她的一如往常，這點令我更加焦躁。
我雖然惱怒，還是努力忍住。「嗯，我想逃。」
「我是這麼想，可惜找不到機會。」我抓抓頭。「謝謝你這次邀我。」
「要弄點甚麼小菜嗎？」
「就不會這麼痛苦……你當時也這麼講過吧？你說如果能坦誠道歉，就不會這麼痛苦，那句話又是甚麼意思？你現在有甚麼苦悶心事嗎？」
我一直以為她會在老家度過周末，所以有點意外，我甚至多心地猜測這該不會是某種暗示吧。換言之，也許她覺得邀我回她的住處也沒關係。
當時生下的孩子，現在正睡在紙門隔開的隔壁和室，是女孩，名叫園美，現在念幼稚園。自從園美出生后，我和有美子就分房睡了。
秋葉定睛凝視我的臉，舔舐嘴唇。「果然是成年人的處理方式。」
「所以你討厭這句話？」
「清爽的東西啊……」她一邊歪頭思量，一邊遁入廚房。
「聖誕節的裝飾，手腳快的家庭一進入十二月就會立刻開始了，所以那堂課必須在十月底或十一月初就上。」
我沒問題的──
「正確說法，是三月三十一日，只要過了那一天，也許我就能說出種種事情。」
「這個，你說看起來像甚麼？」
「吃了甚麼？」
從橫濱車站搭電車回家的路上，我沉浸在幸福中。但這時，我還不忘告訴自己這隻是今晚一時心動而已。
「啊……」我捂住嘴。
「那天，對我的人生而言是最重要的日子，為了那天的來臨我已等待多年……」說到這裏，她微微搖頭。「我在胡說甚麼，請你忘了吧！」
「那樣應是正常的吧，我明白，是我自己不正常。」然後她翻轉手腕，垂眼看向手錶。
這個要記起來，我暗想。
「你以前是登山社的吧？現在不去爬山了嗎？」
天空陰霾，彷佛隨時會下雨，根據氣象預報，有一個低氣壓正在接近。
我也確認時間。「差不多該走了吧。」
但和她分手后，我還是發了一通簡訊給她九*九*藏*書，內容如下：「今天很愉快，雖然聽到令人好奇的話，但不管怎樣我會忘記。還想再邀你，不行嗎？」
「啊？」
「對不起──這句話可真方便，聽到這句話的人想必不會不高興，而且只要說出這句話，小小的失誤便能得到原諒。以前，在我家隔壁有塊空地，附近的小孩常在那裡玩球。他們的球三天兩頭打到我家圍牆，有時還會越過圍牆掉進我家院子。每當那種時候，那些小孩就會按我家的對講機，用可憐兮兮的聲音說：『對不起，請讓我們進去撿球。』我媽雖然成天抱怨他們玩球，但被小孩子這麼一說，甚麼難聽話都罵不出口了。那些小孩當然也很清楚這點，所以才能輕易說出對不起，他們根本不是真心覺得對不起。對不起這句話，好像是萬能的。」
秋葉表情一緩，點頭同意。
「你要逃避嗎？」她直視著前方問我。
我一邊喝啤酒，一邊看電視新聞。啤酒喝了三分之一時，有美子端著盤子出來了。盤子里裝的是涼拌粉絲。
「味道如何？」我吃了一口后，她如此問道。
「嗯，我投降。」我舉起雙手。「我們回頭吧。」
「我知道啦。」我把蛋殼放回桌上。
她完全沒給我說話的機會，我只能回應一聲晚安。
「我們真幸運，看到了美景。」我說。
「紅蛋。」
「你家有誰在？」我問。
返回東京的途中，我浮想聯翩，愈來愈緊張，她則是一直望著窗外。
察覺這個想法大錯特錯，是下一次在公司見到秋葉時。她的身影看起來閃閃發光，就像眼睛的鏡頭焦點鎖定在她身上，別的東西全都模糊不清，唯有她的身影看起來分外清晰。我的心跳急促。
「我沒心思顧及那個，總之，今天就饒了我吧！等天候狀況好一點的時候再來挑戰，畢竟我可是新手，平時缺乏運動，對體力也毫無自信。」
我們買了漢堡和飲料，走上可以眺望埠頭的廣場。雨已完全停了，空氣清新涼爽非常舒服。
「今晚讓你破費了。晚安。」
我暗忖此舉說不定會惹惱秋葉，因為這肯定是她不想碰觸的話題，但站在我的立場卻不能不問。
去橫濱吃過飯後，我們進了酒吧，在吧台並肩坐下，我們喝了好幾杯雞尾酒。秋葉知道很多雞尾酒的名稱，但是她對於這些雞尾酒的實際成份似乎並不清楚。她說，這是因為認識的人在經營酒吧。
即使在工作，不知不覺中我也忍不住用眼角餘光偷瞄她，耳朵則是敏感地對她發出的聲音做出反應。不僅如此──令我目瞪口呆、自己都很驚訝的是，read.99csw.com看到其他男同事找她說話，我竟然輕微，不不不，是相當嚴重地感到嫉妒。
她搖頭。「誰也不在。」
自己拿鑰匙開門進屋后，只見妻子有美子坐在餐桌前不知正在幹嘛。她抬起頭，說聲「怎麼這麼晚」后，看著牆上的時鐘，快十二點了。
但是，我一邊走向電梯間，一邊告誡自己，切記不可興奮過頭。自己已經結婚，也有了孩子。對秋葉暗懷愛戀雖是事實，但那必須徹底保持在擬似狀態。
「別弄破喔。」
「你在做甚麼？」我問。
「對不起這句話，渡部先生動不動就能說出口耶！」
啊？我愕然看向她的臉。她用雙手包覆雞尾酒杯，做個深呼吸。
「噢！」我驚呼：「看起來像聖誕老公公。」
「答對了，很可愛吧？」
有美子抬起頭，拿起放在一旁的東西給我看。蛋殼外面包著紅布。一端的圓形部份露出蛋殼沒有裹上布。
躺進被窩后，我確認自己的心情。
總之就這樣，我們約好了要去衝浪，自那天起，我的心就不斷動搖。能夠和秋葉再次約會的喜悅當然有。但是，「這下子事情鬧大羅」的焦慮也不小，因為我作夢也沒想到，這把年紀竟然還會去衝浪。
「那天，是你的生日還是甚麼紀念日？」
「我的生日是七月五日，巨蟹座。」
「嗯……」我拿起蛋殼，好像是整齊地切掉尖端部份，取出裏面的蛋液。
聊了一些不關痛癢的話題后，我決定鼓起勇氣深入一步。
看得出來秋葉微微蹙眉，我有點慌張。
「對不起。」她咕噥。
「我父親……」講到這裏，她吞了吞口水。「我父親有也等於沒有，那個家沒有任何人在。」
在大黑埠頭看到彩虹的我們，從那裡先開往東白樂，因為她的老家在那裡，富豪好像要開回老家的車庫停放。
「天氣沒問題嗎？」
「你幹嘛做這種東西？」
「這和下雨無關吧，是因為海浪太猛了。」
「我吃過了。」
回信是在我返抵位於東陽町自家門前時收到的，我站在公寓大門前，興奮地打開簡訊，內容很短：「你認為不行嗎？」
我很好奇她家不知長甚麼樣子，沒想到她在東白樂車站前先放我下車，因為秋葉說趁著把車開回車庫停放，想順便回家換件衣服。放我下車后，富豪彎過馬路，駛上陡峭的坡道。
這時，秋葉說：「等到明年四月……」
「那一帶要到傍晚才有好浪。」對於我的疑問，秋葉回答得很爽快。
吃著涼拌小菜、喝掉兩罐啤酒後，我走向卧室。對於有美子，我有輕微的罪惡感，雖然並未做出嚴重的背叛行read.99csw.com為，但我的確騙了她。
我是假借與公司同事練習高爾夫球的名義出門的，所以用餐的場情也得符合這個藉口才行。如此一來，唯一能說的地方就是居酒屋。
她也許是挑釁男人的高手，但我可不是會對這種話裝聾作啞的高手，所以我忍不住寫下：「我當然會去，倒是你自己，可別臨陣脫逃喔！」
沿著與來時相同的路線，車子駛入灣岸線，結果之前的大雨就像關緊水龍頭般戛然而止，連晴朗的天空都出現了。
我家位於公寓五樓，兩房一廳，是前年秋天買的。
「你沒有逞強就好。」她皮笑肉不笑。
秋葉「啊」了一聲指向天空，朝那方向一看，我也不禁驚呼。天上隱約出現短短的彩虹。
我比個OK的手勢，有美子滿意地點點頭，這才回去繼續做蛋殼聖誕老公公。對她來說，做盤涼拌粉絲，恐怕比卸除指甲油更簡單吧。
接下來，我每天都抱著對周六的接近既歡喜又不安的複雜心情度日。其間，在公司看到秋葉成了我的樂趣，聽到她的聲音也會臉紅心跳。
我一邊苦惱沉吟，一邊關機。我看不透秋葉的真心，但我早就心猿意馬，不知已有多少年，沒有享受過這種與異性之間的心理攻防戰了。
她盯著我又看了半晌，最後撇開眼吁了一口氣，然後面向前方，發動車子。確認後方后，猛然掉頭迴轉。
坐計程車去橫濱后，我們搭電車回東京，她要回的不是老家，而是位於高圓寺的住處。
被她猜中了，但我當然不可能說出口。
「嗯……清爽的東西比較好。」
說到衝浪，我一直以為是一大清早玩，所以這種時間出發令我頗為意外。
「真可惜，今天應該會有好浪。」
就在這樣的過程中，終於開始下雨了，而且雨勢相當大，但秋葉依舊繼續踩油門。
「當然是真的，我可不會逃。」
我與秋葉相約在橫濱車站會合。我在站前等著，她果然又開著那輛富豪出現了。車上沒有衝浪板。照她的說法，好像是寄放在鵠沼海岸某間她常去的店。她大概幾乎不曾在其他海域衝浪吧。
「抱歉。」我對著她的側臉說。
「我只是不願輕易說出口，除非是內心深處湧起某種情緒，不由得不吐不快時。」秋葉啜了一口雞尾酒後又說：「至少，我認為那並非被人命令然後才說出的字眼。」
「啊？可是，你父母呢？」
「今天還是取消比較好吧？」我說：「何況很多人好像都打道回府了。」
「你果然想逃。」她說出我早已料到的話。
「渡部先生，你平時最好也做點運動喔！」
「可是，現在才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