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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明/姚瑤

神明/姚瑤

小時候,住在學校分給爸爸的宿舍里,三層小樓,沒有燈,過了傍晚,樓道就變得昏暗。黑暗帶來的恐懼,又被恐懼本身無端放大。伴著如影隨形的恐懼,每上一級台階,我就會拍一下手,一邊拍,一邊走,彷彿一場儀式。後來有人說,拍手也是驅魔的方式,喚醒沉睡的神明,讓自己勇敢一點點。
我燒完了手裡的一根煙,把每一條搜索結果都翻過去,一無所獲。
我抽到的第一根煙,是來自一個美國姑娘的萬寶路。因為她抽煙的側臉非常好看,所以我錯信了所有女人抽煙的時候都會很美。後來我常常對著鏡子看自己抽煙的樣子,否定了這個假命題。
為什麼呢?我又很認真地思索了一下。
她說自從奶奶過世后,爺爺常這樣坐著,一坐就是一下午。哪裡也不去,也不說話。每年只出一次遠門,就是去陵園看望故友。他殺了很多人,每一個都是朋友。
手裡的煙兀自在燒,燒到食指,留下了小疤痕。我給她留言:「我是庄瑾,我們有同一個爺爺,我想和你聯繫,想讓他知道家人都好。」
後來我去北京上大學。爸爸說,當年我們家在北京有四十九間房,可是奶奶信了奸商的危言聳聽,所以一哭二鬧三上弔逼著大伯賣掉房子。每說到此,他都要用力一拍大腿。
周末帶完團,我坐在護城河邊吃甜筒,還在想庄琮的事情,突然就接到了她的電話,簡直措手不及。
她說拿了我和家人的照片給爺爺看,爺爺看著就傻呵呵地笑,說阿https://read•99csw.com琮啊,你怎麼跑到畫片里去了。
「我喜歡吃蓮霧的理由,是因為,它比較貴。」
她說:「無從尋找當年的地址,依照爺爺的依稀記憶,寄往北平舊址。也許你們不會收到這封信件,可是他希望知道家人一切都好,兒孫滿堂。」
那天回去的路上,我在門口的報刊亭買了一包萬寶路,坐在床上抽煙,又看到那張照片,「庄琮,你也抽煙嗎?」
一語成讖,命運早已把結局告訴我們。
我翻看了她的每一張照片,有參加化裝舞會的大煙熏,有去加拿大讀書時候的外國男友,似乎是最近才迷上高爾夫,戴著帽子穿運動服笑起來的樣子,和照片上一模一樣。
那張全家福我放在床頭。有時我會想,會不會有一天醒過來,我就躺在了台北的床上,與庄琮互換了身份。
我在電話里,把信件讀了一遍,爸爸沉默了很久很久。
「失眠了,台北有雨,明早我會告訴你,一共下了多少滴雨。」「深夜旅館有情侶吵架,睡不著的我,更精神了。」「又失眠了,我。」
我所生活的小城,普遍信仰天主教,周末教會做彌撒,逢節日有演出,能領到麵包、糖果與橘子汁。雖然幼年的我並不明白聖詠里「那含淚播種的,必含笑獲享收成」是什麼意思,但堅信那是真理,因為它帶來熱鬧、愉悅、歡聚與美食。
現在我才覺得爸爸的回答矯情得要死,但那時,我睜大了眼睛,在窗外灼|熱的夕陽和寂靜的水聲九九藏書里,聽說了一個過去的故事。
後來我就收到了她寄來的恆河沙,名為「金剛砂」,鐫刻六字大明咒,我放在耳邊輕輕搖晃,傳來沙石摩擦的聲響。
不長的信件,是由那個姑娘書寫,她的名字,叫作莊琮,我叫庄瑾。我們有四分之一的血液相同,我們都長得像爺爺,在家譜里,我們都是玉字輩。她是我的姐姐。
聲音溫柔,像麻薯糰子一樣糯糯的國語,她說:「是庄瑾嗎?」「哦哦……我是……那個,我不是騙子。」
「請叫我少奶奶好么?」
「爺爺為什麼不回來?」
坐在灰頭土臉的衚衕口,我拆開那封已經投遞出半年之久的信,在掉落出來的照片上,我看到爺爺老去的面龐。
在來靜安寺的旅遊大巴上,我的印度客人們問我:你有信仰嗎?
庄琮說,原來記住一些小細節,也可以很有意思。我想她的世界大概很大。畢竟,高爾夫、賽車、爵士舞這些運動,離我就像西天一樣遠。
有時我又會閉上眼睛,想象如果我是爺爺,在垂垂老去之後,再回憶前半生的戰火紛飛與輾轉流離,會是怎樣的心情。
我留下了一切聯繫方式,等待她與我聯繫。可是後面的一周里,沒有任何消息,我有點泄氣,或許,她是把我當作騙子了吧。
也許對於太過平凡的我們,這些久遠的故事,顯得那樣不真實。
於是,我打開電腦,在搜索欄里,輸入了「庄琮」兩個字。
我不知道,他的心裏有沒有一刻回放出,離開的那一天,舷窗外九-九-藏-書掠過的匆匆白雲。
後來我就養成了習慣,每抽一次煙,就去網上搜索一下,直到又一個夏天過去,我突然在第一頁,就看到了繁體的「莊琮」兩個字。
信仰,也是一樣。
爺爺看起來更老了一些,微微駝背,坐在廊檐下,望著遠方,目光渾濁而模糊。
「為什麼奶奶沒有帶上爸爸?」「因為爸爸當時在奶奶的肚子里。」「所以你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爸爸嗎?」「嗯。從來沒有。」
那也是我生平第一次收到遠方寄來的信件。在西城區一間老舊的辦公室,因為一個陌生電話,我匆匆趕去,填寫了很多表格,領取了那封來自台北的信件。
爺爺跟隨大部隊,登機撤向台灣,小戰士飛奔回來告訴奶奶收拾行李隨行,可是當奶奶帶著大伯和家當趕往臨時機場時,飛機已經消失在了響徹防空警報的天空里。
她說想變成獨一無二的自己,所以每天都像狗熊一樣一路掰著玉米棒子在奔跑。
她說,爺爺的部下因母親重病,欲偷渡回福建。迫於軍規,爺爺一槍打死了自己的部下,在照顧未亡人三年之後,終於有了照片上的這一家人。這是奶奶離世后爺爺才開口說起的過去。
我很怕與別人不一樣,怕被人群遺忘,因為深知自己的乏味,所以恐懼他人的厭倦。有時我會想,如果我是庄琮,還會這樣嗎?
所以庄琮問我有什麼愛好時,我思索了一下說,嗯,冥想。總有一天能與神對話,知道一切想知道卻不知道的事情吧。
明朗的小院里,一家人九-九-藏-書坐在榕樹下,爺爺戴著寬邊帽,穿毛線背心,拄著拐杖,挺拔的鼻子兩側布滿皺紋,眼窩深深凹陷。身邊圍繞一雙子女,還有一個我差點以為是自己的姑娘。
我一直都記得,那一天的夕陽,湮沒在灰色的雲層里,河水上,有粼粼的白光浮動。我們說了很久很久的話,說前因後果,說來龍去脈,說到掛斷電話,才發現甜筒已經化了一手。
「爺爺現在時而清醒時而糊塗,大多數時候已經認不清人了。」我突然想到小時候爸爸說,爺爺已經不記得從前的自己了。
她的日誌都寫得非常簡潔,連簡潔都不足以形容,我猜她大概很喜歡日本俳句,每一篇只有一句話。
坐在靜安寺門口的台階上,我聽到了鐘聲。抬頭望一眼晴朗天空,我想,神明就在那裡看著我吧。因為這麼看著我,所以我才會找到庄琮。因為我們之間,隔著那麼深、那麼寬的一片海。
過了油菜花瘋狂盛開的時節,南方的夏日就變得漫長而濕熱。我就是在這樣的季節,第一次從翻出的影集里,看到一身戎裝的爺爺。
本來我對於自己奮鬥一輩子也未必能在北京買個陽光普照的房子不怎麼在意,但自從知道這件事情,我就變得仇富以及耿耿於懷。就是在那種不知該把北京當故里還是當他鄉的情緒里,我第一次看到庄琮的笑臉。
我想大多數人在確定自己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之前,都是隨波逐流,以免自己顯得愚蠢和落伍。
在有了搜索引擎這種存在之後,我的第一反應,就是能不能在網https://read.99csw.com路上找到她的蛛絲馬跡,完成一場遲到了半個世紀的相認。
這時,距離我收到那封信件,已經是五年之後了。我大學畢業,住在簡陋的半地下室,在旅行社找了地接導遊的工作。
她在電話里笑起來:「我剛從印度回來,所以才看到你的留言……」
「因為,爺爺已經忘記了以前的自己。」
她發了整整一行的「哈哈哈」過來,然後說:「為什麼你這麼相信有神的存在?」
她在MSN上給我傳了爺爺的照片。我們的奶奶都已去世。都帶著一個關於生離死別的夢,睡在了遠去的時代里。一直到離開這世界,她們都有各自永遠也不會知道的真相。
我從錢包里,翻出爺爺年輕時的黑白舊片,好像突然明白小時候讀余光中的詩,小小的郵票窄窄的船票淺淺的海峽,為什麼是一條那麼久遠的回家路。
爸爸是中學地理老師,他拿來地圖冊,翻到台灣島的那一頁,對我說,爺爺在這裏。
這是一個高爾夫球俱樂部的圈子,她是活躍成員,所在地顯示為台北。雖然她的頭像有碩大墨鏡遮臉,嘴唇鮮紅,我還是知道,我終於找到了她。
她是什麼樣的女孩子呢?她的繁體字寫得很清秀,笑起來露出潔白牙齒,比我笑得好看。她的小腿很瘦,她的指甲短短的……因為看過太多遍,所以我像個變態一樣偏執地記住那些細節。
她說:「你是庄瑾嗎?我是庄琮。你好。」
第一次在網上看到她的相冊時,有一張照片的註釋是:「就算我喜歡,一旦你喜歡,我不會再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