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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卷 怒虎神人 第一章 自信是天使,自負是魔鬼

第十六卷 怒虎神人

第一章 自信是天使,自負是魔鬼

首先,他是一個極度自我欣賞和自我肯定的人。
武松聽了,並不相信,他笑道:「我是清河縣人氏。這條景陽岡上,少也走過了一二十遭。幾時見說有大蟲!你休說這般鳥話來嚇我!便有大蟲,我也不怕。」
走夜路的人,往往吹口哨,不是不怕,恰恰是因為怕。
你看,想回去,卻礙於面子不能回,於是只好自我安慰,硬著頭皮往前走。這時他的自言自語,很明顯的是自己給自己打氣壯膽。
所以,《水滸》作者在武松打虎之前,連寫五次武松的「不怕」,實際上,就是要寫出他的「怕」。
那麼,武松一出場,打的卻是虎。
武松第一次對酒家說,「便有大蟲,我也不怕!」
我們比較一下魯智深和林沖的出場。
無端猜疑別人的用心,把好心當成了驢肝肺。
虎是無道德意識的,無所謂好與壞,無所謂忠與奸。
那些退路又是被什麼堵住的呢?
不會。恰恰相反,是讓我們覺得武松的形象更可信,更符合人性。
但這還不是全部答案。
換句話說,武松是如何走到這無路可退的地步的?
當酒家第一次告訴他虎情時,他說人家說的是鳥話。
我們剛剛說過,他是一個特別愛炫耀、好逞能的人,打死一隻老虎,可以讓他炫耀一輩子,事實上,他後來就是時時拿自己的打虎炫耀於人的。
武松硬著頭皮,一步步上那岡子來。回頭看這日色時,漸漸地墜下去了。金聖嘆在這句下面批曰:「駭人之景。」又批曰:「我當此時,便沒虎來,也要大哭。」而武松自言自說道:「那得什麼大蟲!人自怕了,不敢上山。」
都是「不read.99csw•com怕」,第二次還把「我」變成了「老爺」。
當武松來到了岡子下,見一大樹,颳去了皮,一片白,上面寫著有虎的警告。武松看了,笑道:「這是酒家詭詐,驚嚇那等客人,便去那廝家裡宿歇。我卻怕什麼鳥!」
真話,好話,關心的話,都變成了「鳥話」。
武松的一大特點,就是好吹牛,好顯擺,好炫耀,好逞能。
如果他想打老虎,無論是為民除害,還是僅僅為了顯示自己的神威,他都要抖擻精神,鬥志昂揚才對。
景陽岡打虎,是大家都十分熟悉的情節,也是《水滸傳》中寫得最為精彩的章節之一。金聖嘆在本章的回前總評上說:「天下莫易於說鬼,而莫難於說虎。無他,鬼無倫次,虎有性情也。說鬼到說不來處,可以意為補接;若說虎到說不來時,真是大段著力不得。所以《水滸》一書,斷不肯以一字犯著鬼怪,而寫虎則不惟一篇而已,至於再,至於三。蓋亦易能之事薄之不為,而難能之事便樂此不疲也。」金聖嘆又說「讀打虎一篇,而嘆人是神人,虎是怒虎。」這都是在說《水滸》作者描寫手段的高超。
武松在柴進莊上,得知自己並沒打死人,於是要回清河縣看望哥哥。在路上行了幾日,來到陽谷縣地面。當日晌午時分,走得肚中饑渴。望見前面有一個酒店,店招上寫著五個字道:「三碗不過岡」。武松進去,軟磨硬泡,強買強要,前後共吃了十五碗(應該是十八碗,金本改得對。)手提哨棒便走。酒家趕出來告訴他,前面景陽岡上,最近出現了一隻吊睛白額大蟲,晚了read.99csw.com出來傷人。壞了三二十條大漢性命。
這樣寫,是否降低了武松的高大形象呢?
雖然他對酒家的一番好意,兩次吹牛說,真有大蟲,他也不怕,其實,他是怕的。
第三反應是:存想了一回,說道:「怕什麼鳥!且只顧上去,看怎地!」
第三次在景陽岡下,見到樹皮上的警示,自言自語說「這是酒家詭詐,驚嚇那等客人,便去那廝家裡宿歇。我卻怕什麼鳥!」
為什麼不想打呢?
但是,在此之前,他本來有很多的退路。
林沖甚至有李小二這樣的下層人朋友。
為什麼這樣說呢?
是的,當他在景陽岡上面對突然跳出來的吊睛白額大蟲,他確實沒有退路了。老虎堵住了他的退路。要從此處走,先過我這關。
武松,天賦英雄。上天不僅給了他豪氣衝天的英雄氣質,還賦予他風華絕代的英雄素質。
等到他一意孤行,走上景陽岡,走不到半里多路,見一個敗落的山神廟。在廟門上見到貼著一張印信榜文,上面所寫,和酒家所說一致時,武松知道真的有虎時,他是怎樣的反應呢?
打有打的道理,魯智深這樣個性的人,碰到鎮關西這樣的市井惡霸,不得不打。
答案是:他已經沒有退路了。
這個問題實際上李贄早就看出來了。他在本回的回末總評上,說:「人以武松打虎到底有些怯在,不如李逵勇猛也。此村學究見識,如何讀得《水滸傳》?不知此正施、羅二公傳神處。李是為母報仇,不顧性命者;武乃出於一時,不得不如此耳。俗人何足言此,俗人何足言此!」
但是,我這樣說,並不是說武松九*九*藏*書要干蠢事,要做傻事。當然,也不是說他此時做的不是蠢事和傻事。為什麼說得這麼拗口呢?
太自信和太傲慢,使得他一步一步走上景陽岡,走近那隻傷了三二十條大漢性命的老虎。
我是老爺我怕誰?
因為,這個世界上,什麼是蠢事,什麼是傻事,還真難說。一件聰明的事,如果有始無終,最後就變成了傻事。相反,一件傻事,如果你堅持做下去,最後竟然讓你做成了,那就變成了好事、大事,甚至變成了大事業。
那麼,為什麼他此時不想打呢?
而武松卻是一時倉猝,路遇猛虎,無可退卻,不得不硬著頭皮打。而在此之前,他並沒有打虎的打算。
答案一:他太自負。
原因是,他不敢打。
這樣的事,在武松身上,不會發生。
林沖一出場,卻是不打,不打的也是人,色狼高衙內。
你看,把自己放在「那等客人」也就是一般人的對面,極力顯示自己高人一等。自己不是那等人,也就是自己不是凡人。
但是,生性傲慢的武松,把這一切都一揮而去。帶著一條哨棒,一顆驕傲的心,他上路了,並且義無反顧。
那麼現在的問題是:既然武松不想打虎,不敢打虎,也不是不得不打虎,那為什麼他要打虎呢?
魯智深一出場,也是打,打的是人,惡霸鎮關西。
聽說有虎,而且是害了很多人性命的老虎,武松是否像魯智深聽說鎮關西欺負金翠蓮一樣,馬上要為民除害,去打死這隻老虎呢?
李贄的意思就是,李逵連殺四虎,毫無膽怯退避之意,乃是因為這四隻虎吃了他的母親,也就是說,他是為母報仇,不得不打虎。
其次read.99csw.com,自負的另一面,就是不信他人。不信別人的話,不聽別人的勸。
如果大家不信,我們看第四次。
還有第五次。
可是,他的第一反應是:欲待發步再回酒店裡來。
武松打虎,也是不得不打嗎?
那等客人怕,我卻怕甚鳥!
為什麼說他怕呢?有根據嗎?
當他走上景陽岡,在山神廟門上見到印信榜文,知道真的有虎時,他是怎麼反應的呢?
第一反應是:轉身再回酒店。
第一,是他根本不相信有虎。
我們知道,一個人要鼓勵自己有所作為,有所建樹,最好的辦法就是欣賞自己,肯定自己。但是,一個人要讓自己做傻事、蠢事,闖禍,最好的辦法也是欣賞自己,肯定自己。
當酒家怕他不信,要他進屋看官司榜文時,他呵斥他「鳥做聲!」
沒有。
這是典型的自我提升,我不是一般人,我是老爺。
有。
可見,他不想打。
答案是:是,也不是。
魯智深和金翠蓮父女這樣的下層人也能坐在一起慢慢飲酒。
你看,三次他都說不怕。但是,這三次說不怕,是有原因的。
武松的出場在第二十二回(金聖嘆本第二十一回),當時他以為自己打死了人,躲在柴進莊上。後來他才知道,這個人,只是被他一拳打得昏迷過去,所以,他的第一場精彩,不是陽谷縣打人,而是景陽岡打虎。
當酒家第一次告訴他虎情時,他說:「你休說這般鳥話來嚇我。便有大蟲,我也不怕!」
我們還是來看看武松的自我欣賞和自我肯定。
答案二:太傲慢。
不打有不打的原因,林沖這樣性格的人,碰到頂頭上司高太尉的養子,只能忍氣吞聲不打。
九*九*藏*書你看,他一意孤行要獨自過景陽岡,是他不相信有老虎。
因為這麼自我期許,自我肯定,自我欣賞,自高自大,所以,他一路走來,絕不回頭。
我們看看他和酒家的一番對話,就能感覺出,酒家句句真誠,實在;而武松一直是居高臨下,總是自居高人一等的位置。
第二反應是:「我回去時,須吃他恥笑,不是好漢,難以轉去。」——面子比性命重要。
首先,武松並沒有一定要打這隻老虎的理由,他也沒有打虎的打算。
林沖在朱貴的酒店裡,在不知道這個酒店底細的情況下,他也會邀請小夥計喝酒。
當酒家怕他不信,要他進屋看官司榜文時,他拒絕了,還說:「你鳥做聲!便真箇有虎,老爺也不怕!」
第二,前兩次,他在酒家前,不願意露怯,他好面子。他是把自己當成英雄的人,既然當自己是英雄,也就不能像普通人那樣怕。
聽聽這口氣,又是自我安慰,又是自我欺騙,又是自我壯膽。
當然,他也說了,即使有虎,他也不怕,但那是吹牛。
武松由於天生的英雄氣質與英雄素質,使得他總是和普通人有著距離,他總是一種俯視眾生的姿態。在武松走近那隻老虎之前,武松受到三次警告:酒家的勸說,大樹上的警示,山神廟牆上的官司通告。
第三,第三次,看到樹皮上的字,他半信半疑,自言自語,很明顯有自己給自己打氣的味道。
當他看到大樹皮上的警示時,他笑道:「這是酒家詭詐,驚嚇那等客人,便去那廝家裡宿歇。」
魯智深在五台山下的鐵匠鋪里,他會真誠邀請小鐵匠一起喝酒。
第二次對酒家說,「便真箇有虎,老爺也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