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時候去見百純了。

丘九師終於投降，舉杯道：「丘九師敬姑娘一杯，以前有什麼開罪之處，請姑娘恕罪。」

百純吩咐道：「你可以離開了。」又對小保道：「小保留在外面。」

辜月明心叫邪門，難道此劍真有靈異的力量？

百純閉上美目，深深地吸了幾口氣，接著張開眼睛，微喘著道：「不要姑娘前姑娘后好嗎？叫奴家百純便成。這個名字好聽嗎？是我自己改的。」略一沉吟又道：「公子身上有沒有五遁盜的懸賞圖，可否給奴家看看？」

丘九師究竟有什麼說不出來的苦衷，令他竭力躲避她？

百純將圖卷還給他，待他重收入袖裡后，輕輕道：「奴家有個請求，望公子俯允。」

丘九師大吃一驚，心想：這次真是乖乖不得了，如此下去，不知還要喝多少杯。此時的百純明艷照人，不論一顰一笑，舉手投足，均是魅力四射。她的美麗實是異乎尋常，有種深藏在骨子裡的狐媚氣質，誘人至極點。但更吸引人的是她在聰敏伶俐之外，又暗含江湖兒女的沉著老練，落落大方，放蕩里不失矜持，合而形成她令人難以抗拒的魅力。

丘九師放下杯子，大有豁了出去的感覺。想到大丈夫立身於世，有什麼不可放手而為。自己既無懼於在戰場爭雄鬥勝，又怎能在面對如此絕世嬌嬈時畏首畏尾。什麼無形對手、隱形敵人，全管他的娘。這個想法近幾天一直盤旋在他的腦海里，此時借點兒酒意，放膽在心底里向自己說出來。

百純笑臉如花地把丘九師迎入書香榭，到圓桌旁坐下，自有小婢為他注酒，待小婢退往外廳后，百純柔聲道：「丘公子肚子餓嗎？讓奴家叫人做幾個地道的拿手小菜如何？」

百純含笑道：「那我們便光喝酒如何？」

箏音跟著消失了。

除非錢世臣清楚盒內藏的是什麼東西。可是有什麼東西能令這位家中珍藏滿屋的江南首富動心？這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紅葉樓在望。辜月明收攝心神，朝燈火輝煌的外院走去。

百純絕不是唯命是從的人，有自己的看法和見解，說話大胆直接，越不客氣越令人爽神。

周胖子確是個有趣的陪客。

丘九師如獲皇恩大赦，追問道：「除非什麼呢？」

想到這裏，百純進入院門，一個小婢迎上來道：「辜公子在廳子里。」

丘九師既「慶幸」百純坐到最遠的位子，與他隔開整整一張圓桌，又暗暗叫苦，光是喝酒，那還了得。

兩杯酒下肚，烏子虛開始明白為何憐影說她最迷人的手段，盡在一張箏上。

忙道：「不久前我才填飽肚子。」

百純走ｒｅａd•9９ｃｓw•ｃom在回房的碎石路上，沿著掛瓢池穿林過橋，路途本身已是一種樂趣。

多想無益，辜月明把劍收回革囊內，本想隨手擱在身旁的方几上，又生出不舍的情緒，最後隨手插在腰帶處。

辜月明在街上不疾不徐地走著，生出被人跟著的感覺。

小保點頭應是。

丘九師欣然道：「周老闆是不是繞了個彎來提示我呢？」

聽到「五遁盜」三字，丘九師至少有一半酒意不翼而飛，忙從外袍袖內掏出畫卷，雙手遞給百純。

周胖子立即打蛇隨棍上，攀交情道：「九師既當我周胖子是自己人，我也不瞞你，百純現在見的是錢世臣。放心！老錢告訴我只坐一會兒便走。他們這些當官的，表面看來非常風光，事實上整天提心弔膽，看老錢便知道。自從季聶提來了后，我從未見過他真正的歡容。」

百純雙目射出期望的神色，肅容道：「不論郎公子是不是五遁盜，請公子寬限八天，待他完成我們慶祝十周年慶典的八美圖后，再找他解決你們的問題。」

丘九師在無可奈何下，只有自揭底牌，苦笑道：「姑娘見諒，在下待會兒還有事去辦，只能陪姑娘喝一杯酒。」

辜月明坐在廳堂一角，伸手到革囊內取出古劍，握在手中。

此時箏音一轉，從輕快變為沉鬱，憐影似在向他傾訴心底里低回的傷情和鬱結。

丘九師問道：「百純說吧！只要我丘九師辦得到的，定不會教百純失望。」

周胖子微笑道：「每次我向乖女兒問關於九師的事，她總是以『這是我和丘九師間的事』一句話來回絕我。當她說到你的名字時，一雙大眼睛亮了起來。九師！我是這方面的過來人，良機勿失啊！否則你會永遠後悔的。」

百純歡天喜地地送他一個媚眼，會說話的眼睛似在說「算你啦」，然後道：「公子敬我一尺，百純敬你一丈，再不逼公子喝酒。不情願的喝來有什麼意思？公子是否要趕著去辦別的要事，還是肯留下來陪百純共賞掛瓢池上的明月？」

此時送他到貴賓廳的艷娘來了，神情興奮地道：「錢大人剛剛離開，我們通知了百純，百純要我們立即請丘公子去見她。」

丘九師說不出話來。

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憑什麼可以成為人人畏懼的無情劍手？

烏子虛心神劇震，醒了過來。

百純欣慰地道：「那又是什麼苦衷呢？」

丘九師頗感不是滋味，還以為她邀自己有空便來和她聊天解悶，豈知竟是這麼一回事，不過他生性豁達，剎那間拋開了困人的情緒，坦然道：「百純太高估我們了，對九-九-藏-書郎庚我們根本無處著手。百純的要求更是合情合理，我丘九師大胆做主，此事一切依百純的吩咐去處理。」

丘九師終於發覺百純的另一面，就是不但喜歡挑戰別人，更要挑戰自己，而他則被逼進死角，再沒法胡混過去。

百純無視他是雙手奉上，還嗔怪地白了他一眼，似是責他不該如此拘謹，然後伸出雪白粉|嫩的纖纖玉手，一把取去，展卷細看，接著「撲哧」一聲笑出來，笑臉如花地朝他瞧去，忍俊不禁地笑道：「畫工真差。」

奇異的感覺從古劍蔓延至他握劍的手，然後他的心急劇地躍動著。

一向有點兒悶蛋的錢世臣忽然變得有趣起來，竟懂得說充滿神話色彩、遙遠又哀怨纏綿的故事，且只說了一半。

百純撇撇小嘴，柔聲道：「除非明天正午，公子在斑竹樓那平台雅座擺午宴款待百純，我或可以咽下了這口氣。不過你心裏要有個準備，屆時你仍吞吞吐吐，一副窩囊樣兒，我百純絕不饒你。」

「丁」的一聲，兩杯輕碰，各自一飲而盡。

接著把杯子送過來，丘九師連忙迎去。

辜月明生出不寒而慄的感覺。

丘九師被請進貴賓廳，片刻後周胖子到，丘九師起立施禮，向他賠罪，為今天發生的「誤會」道歉。

丘九師投降道：「完全不是百純想的那樣子。嘿！不過真的有事等著我去辦。」

下一刻他發覺自己處身於一個奇異的地方，有點兒像在一座城池最高的城樓上，俯視下方依山而築層層疊疊的城牆，城牆外是無邊際的草原陵野，遠方橫亘著一道河流。

百純不屑地道：「江南的肖像畫家有多少本事，奴家比公子更清楚。換過作畫的是你們懷疑的郎庚，不論他變成賣蛇膽的小子，還是妙筆天成的畫仙，保證可憑圖索人，絕不到五遁盜抵賴。」

丘九師嗅著她健康迷人的氣息，加上身處優美的環境，未喝酒已有微醺的感覺。他雖不好杯中之物，但喝起來卻頗有酒量，這是培養出來的，與其他幫會人物交往應酬，不喝不敬，喝酒成了必備的禮儀。問題是他對酒有敏銳的反應，一杯下肚便有醉意，所以阮修真才警告他不可喝酒。眼前這一杯，如果能留到最後才喝，喝完便走，當是最理想。

丘九師大感招架不來時，一個小婢揭簾而來，直抵百純身旁，先向丘九師施禮請罪，然後湊到百純耳邊低聲說了一句話。

丘九師苦笑道：「一切依百純指示，明天我會在斑竹樓恭候百純大駕。」

她奏的調子明媚清爽，帶著點兒肆無忌憚的浪蕩韻味，像個野女孩般，不會正正經經地去演奏，而https://read.99csw.com是把箏曲扭扯分拆，繪影繪聲，變成她個人的宣言和獨白。通過高超的技巧和對音樂的靈銳觸角，她總能織出神秘動人的樂章，就像一個在高空走單索的雜耍高手，不論如何翻騰跳躍，最後仍是穩穩落在單索上。

百純淡淡道：「請他到晴竹閣等我。」

丘九師暗叫救命，他來前曾下大決心，只動腦筋，不動感情，可是當周胖子試圖說服他，他大有可能是百純心中的如意郎君時，他體內的血液卻加速運行，產生前所未有的興奮，既不想聽又愛聽。他更清楚周胖子最後那句話是準確的預言，或許用「後悔」來形容不太恰當。他從不對立下的決定後悔，但他定會為錯失百純而痛苦、失落。

百純有點兒迫不及待地朝小樓走去，踏上長階時，心忖：辜月明會在幹什麼呢？或許靜靜坐在一角，閉目養神，或憑窗觀賞閣園的美景，又或正嚴陣以待，以應付突然而來的偷襲。總之只是「辜月明」三個字，已足令人心生期待。

丘九師張開口，卻說不出半句話來。而即使他肯盡情傾訴，仍大感千言萬語，無從說起，更怕說出來后百純當他是個瘋子。

錢世臣為何要冒這個險？他知道的該比夫猛更少，誰會為知之不詳的事甘冒毀家滅族的大禍？真要說起，他該比夫猛更不應去打楚盒的主意。

周胖子客氣地請他坐下，自己坐到一側，親切地道：「我的乖女兒交代下來，說如丘爺來了，最要緊留住丘爺，她會設法儘快見丘爺。」

郎庚又是不是五遁盜的化身？若真的如此，那五遁盜將是有史以來最多才多藝的大盜。

跟蹤他的人該不是戈墨，因為這是多此一舉，要殺他，該挑選錢世臣安排給他的位置偏僻的君山苑，而不是岳陽的街巷。不論錢世臣如何膽大包天，漠視朝廷，諒他也不敢派大批人來圍攻他，說到底自己是代表鳳公公的特使，一旦給自己抓著他的狐狸尾巴，錢世臣肯定吃不完兜著走。其次是搶奪楚盒乃叛國欺君的大罪，可株連九族，這種事越少人知道越穩妥，故殺掉他極可能只是限於錢世臣和戈墨兩人間的事。

丘九師心忖：這即是說百純正在見客，暫時沒法分身。不過周胖子確有手腕，把話用這樣的方式說出來，教他難說走便走，遂微笑道：「我等一會兒沒有問題，請周老闆切勿再稱我為丘爺，叫我九師便成。」

百純嗔道：「想溜了嗎？走吧！走吧！不留你了。你的心根本不在這裏。」

這是怎麼回事？

更迷人者是她營造出兩種不同姿態性格的箏音，涇渭分明，彷彿兩個不同的人在https://read.99csw.com以箏曲對話，又像兩個相埒的高手在過招，你來我往，充滿了張力，令人有越聽越過癮的痛快。

長階將盡，一個頎長挺拔的身影進入眼帘，百純慕名已久的孤傲劍客，背負長劍，腰帶處插著個長革囊，正負手觀看尚未裝裱掛在牆上壓鏡內的郎庚大作「古戰車美女」圖。他看得是那麼專註、入神，似完全不曉得有人正走進廳子來。

丘九師尷尬地道：「我們已請最好的畫師來畫像，可能因畫師是依目擊者的描述繪製，所以沒法傳神，但至少該有六七成肖似真人。」

丘九師嘆道：「周老闆放心，只是看在百純姑娘的面子，我們便當周老闆是自己人。不過周老闆確實誤會了，我並不是百純姑娘心目中的人選，而我亦不是為其他目的而來，純粹為了賠罪。」

周胖子臉不紅氣不喘地道：「九師的判斷力令人吃驚，事實確是如此。我從未見過老錢對女人真正的動心，這回是破題兒第一遭。不過九師不用擔心，我知道我乖女兒的心是向著你的。哈！很快九師會明白我這句話的深層含義。」

百純呢喃道：「要乾杯才能顯得出你的誠意呵！我們乾杯。」

周胖子大有深意地微笑道：「我肯定百純對九師的了解遠比九師對她的了解要深，她怎會不明白你。」

丘九師啞然失笑道：「周老闆多心了，周某隻是來向百純姑娘謝罪，說幾句便走，百純姑娘會明白我的。」

百純一震止步，心中湧起難以形容的感覺。她肯定從未見過這個人，但他站立的姿態肯定見過，且印象深刻，就像辜月明正欣賞的畫中人。

百純大奇道：「這種事也可以有苦衷，公子是否另有意中人？」

一切依舊，他仍是坐在水榭的平台上。

丘九師得到喘息的空間，回過神來，道：「是否有貴客到訪？嘿！百純可以給我一點兒時間嗎？」

周胖子道：「確是如此。百純一直在找尋她心目中的如意郎君，直到今天仍找不到。自錢世臣來找她后，其他人都怕開罪錢世臣，不敢再來見百純。坦白說，我對九師的出現，心中真是很高興，因為在江南，只有你們不怕錢世臣。九師！我是站在你這一方。」

百純「撲哧」嬌笑，露出嬌憨頑皮的神態，伸出玉指虛點他幾下，忍著笑地道：「知道嗎？每當公子理屈詞窮時，總愛『嘿』的一聲來掩飾窘態，那個模樣很好看。你如果這麼乘機開溜，奴家當然惱你，除非……」

百純秀眸一閃一閃地看著他，沒有說話，卻比任何言語更能打進他的心坎里去，營造出一種曼妙迷人的氣氛。

丘九師知道只要答一聲「是」，他九_九_藏_書和百純糾纏不清的關係大概可以就此了結，完蛋大吉，偏是這麼一個單字，卻怎也吐不出口去，搖頭道：「不是這樣子。」

百純舉起酒杯，欣然道：「讓百純先敬公子一杯，這杯是罰奴家錯怪公子是無情的人。」

生命從未如此濃烈過，一個接一個奇異的人物，接續出場，令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刺|激。

風從湖面輕柔地拂來，盪起重重波紋，帶來湖水芳香清新的氣味。

丘九師開始感到周胖子絕對是個人物，他每一句話都像發自內心，充滿了真誠，這樣的人他還是初次遇上。淡然自若地道：「這麼說，他是在追求百純了，否則怎還有心情到紅葉樓來？」

錢世臣安排他入住的小宅院君山苑，完全合乎他的要求，位於城東南一條小河旁，後院設有小碼頭，遠離其他房舍，最近的民居都與他隔了片柳樹林。即使屋內發生激烈的拚鬥，恐怕仍沒法驚動其他人。對錢世臣或他來說，這都是理想的環境。

一時間，烏子虛再生出那種不知哪個天地是夢境，哪個世界是現實的奇異感覺。

烏子虛往上望去，月兒高懸在廣闊深邃的夜空里。

丘九師終發覺周胖子不但手段圓滑，且詞鋒厲害，但卻絕不會傷人。兼之以他青樓大老闆的身份，旗下又有如百純般的超級名妓，這一切合而形成了周胖子的獨特魅力。最令人激賞的是他在與人交談時，不但不會讓人覺得沉悶，還生趣盎然。

灰箭交給錢世臣打理，安置在他府內的馬廄，一天沒幹掉自己，諒錢世臣也沒有膽量動灰箭半根寒毛。他真捨不得和灰箭分開，卻怕有人趁他不在時傷害灰箭泄憤。在城市的環境里，孤身行動比較方便。明早他會去找灰箭，騎它到城外馳騁，讓它保持在最佳狀態下。他有一個奇異的感覺，楚盒仍在雲夢澤內。

還有辜月明。

百純不以為意地道：「那就是說不出來的苦衷。真有趣，奴家更想聽呢！不論公子說出來的苦衷如何無稽荒誕，百純都想弄個清清楚楚。說吧！是男子漢大丈夫的就說出來。」

烏子虛迷失在箏音的異域里，心靈往茫茫的黑夜延伸，忽然水榭、掛瓢池和天上的星月完全消失了，只剩下他孤零零一個人。

可是假若錢世臣真的知道楚盒內的藏寶，夫猛又偏偏不得不找他幫忙尋寶，整件事便帶著濃烈的宿命意味，一切都像有老天爺在背後暗中牽引安排。

箏音從前廳處傳來。

伺候她的貼身小婢小保提著燈籠在前方領路，照亮歸途。

丘九師攤手洒然道：「百純言重了，我是有苦衷的。」

小婢去后，百純向丘九師微笑道：「別以為奴家忘記了，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