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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生存與戰鬥 第四十四章 人是鐵,飯是鋼

十三、生存與戰鬥

第四十四章 人是鐵,飯是鋼

1939年10月12日,《馮仲雲給中共中央的工作報告》中說:
這類的事,處在現在狀況之下是很難辦的,敵情環境既非常限制,而我們的目的要求又很迫切,自然不能夠一辦就能順利,有時弄到像曹操吃雞骨頭,吃著又無肉,扔了又可惜。可是你須了解一種要領:要求的額——目的不要過高,能辦就辦,不能辦,或很遷延時間,就得立刻早早放棄,另作別的打算,即使有小利益也得割捨,不可貪戀流連。
老人說,也就一里來路,走了三個來小時,十來步就得喘上一陣子。進了屯子,那天已經黑黑的了。我跟著郭支隊長進戶人家,進屋是廚房,黑燈瞎火,手一下子碰到鍋台上的一個破瓦盆,裏面有黏糊糊的東西,是鴨食,或是雞食。天冷,雞鴨沒吃了,凍了,晚上拿回來放鍋台上,或灶坑邊上,第二天還能吃。我順手抓一把送嘴裏,那個香啊,又抓了一把。
速轉告溫家,同時告修、季家等三家,他們如果在明天之內不交財物,也準備先將人質的耳朵送還。
由於大砬子出發后,因飢餓負傷、患病在道路上臨時死亡者九名,王樹忱、張志文、王雲江、王學堂、張海樓、陳慶延、韓福恆、張貴山、張鴻林。
砍些馬腿扛回來,懊惱得像打了敗仗:急什麼呀,再餓兩天不什麼都有了嗎?
董福基全家老少、溫儉及其全家均鑒:
1941年夏末秋初,王效明率三十餘人,從饒河縣暴馬頂子去依蘭。因撓力河漲洪水,不得不繞遠多走了一個月的路程,攜帶的給養吃光了。第一個餓死的是指導員李在明。這是個挺壯實的漢子,一路上經常帶人在前面偵察、探路,付出的體力最大。接著是司務長老王和個炊事員。老王三十多歲,大個子,飯量特別大,同樣的食物,別人吃八分飽,他才半飽。後來又陸續餓死幾個。
1936年11月,5軍司令部崔東活、馮丕讓、楊紹臣寫的一封募捐信,應該說既普遍,又典型。開篇是「劉仲達先生惠鑒啟者」,接著用一半篇幅說明「日寇倭賊蹂躪我白山黑水」,東北、全國的形勢,抗聯官兵如何與敵作戰,然後寫道:
對於目前仍在幫助帝國主義,相信日本人的勢力,壓迫和剝削老百姓的大地主等不知愛國甘當奴隸的冷血動物,格殺勿論。所以如果你們不屬於上述冷血動物,就應該儘快來解決問題。日前曾命令董福基家於五天內提供內衣一百五十套,但並未執行,誠為怪事。現在,如明天上午仍不送到,將先將一名人質的耳朵切下來送回你家,如三天內不送到時,則將全部人質的頭顱砍下來送回。一句話,如果愛錢就會失去人。
如今一般村屯都有幾家小賣部,那時是貨郎擔子,搖晃個撥浪鼓,走街串巷,這村那屯。屯子里住著抗聯,那香煙、花生、糖果和光頭餅子什麼的,再來一擔子也不夠賣的了。各軍官兵都有不叫津貼費的零用錢。1938年後,別說錢少了、沒了,那些貨郎和進山干各種營生的人,許多都是特務了。
二十三團尚在綏濱西江套一帶,該團自團主任徐果逃回軍部后,連長亦逃亡,僅余隊員現約二十餘人,均已匪化,大概在秘密種大煙。該團是去年吃過人肉的部隊,隊員均系山東人,尚相當頑強。
1938年冬,7軍補充團夜襲七虎林河附近的後半子場。守敵是日軍一個騎兵小隊,住在個大地窨子里。一個姓曲的排長帶個士兵摸上去,把哨兵幹掉,兩挺機槍和幾十支步槍死死封住門窗,二十來個鬼子和二十來匹軍馬,都被打死了。
北滿、吉東密營的藏糧處,大都設置「地槍」,而且幾乎都有斬獲。把只步槍隱藏固定在較高地面上,搶托握把處安個小鐵環,把根細鐵絲拴在扳機上,向後穿過鐵環,再向前拉過去,像絆馬索似的綁在槍口對面的樹榦上,野獸經過絆上,槍就響了。
李呈祥、孫玉階、李在民、魯道才、鄭立堂、陳學山、于第倫。
同年11月26日,《張壽篯給高禹民、夏振華等的信》中說:
1932年11月2日,《中共滿洲省委報告第二號》中說:「錢的問題使我們許多工作受到很厲害的影響,許多決定都成為空話。」
當時,各軍及所屬部隊所到之處,幾乎都會寫這種信,通常都會得到響應。
從下種之日起,山雀、花鼠子就跟你作對,莊稼成熟了,野豬、狗熊也來參戰。防動物,防兩腳獸的敵人,千方百計,千辛萬苦,終於從獸口、敵手把點糧食搶到手了,出個叛徒不用說了,野豬、狗熊也來偷盜。你藏在什麼地方,它們都能找到,連吃帶糟蹋。2路軍、3路軍精心保存的一些文件,有的用油布包著藏在山洞里,有的放在罈子里埋在地下,也被拱得一塌糊塗。
1940年5月18日,《王效明給周、趙總指揮的報read.99csw.com告》中,談到在獨木河子的一次戰鬥時,說:
陸永久是幸運的。在東北,有些人就撐死了。
第二支隊一九四二年冬,王效明同志部隊及人員損名單:
虎林後防報告劉副官處共有四垧地,孫司務長處有一垧半,朱副官處有一垧,因下種太晚,可是小苗很旺盛。饒河後防三處共耕6垧,莊稼很好,群眾尚有七八垧,秋收可得一部,大旗杆耕種地八垧,剩6垧全數被敵砍壞。大小老等窩群眾共耕地六垧,如不被敵破壞,我們可得二三十石,但全數計算尚不足用,仍需努力徵發。
有人矢志不渝,始終不遺餘力地支援抗聯。有人熱血沸騰一陣子,看到紅地盤沒了,抗聯被逼到大山裡了,就心灰意冷了。有人當初就是不情願的,現在更是唯恐避之不及了,有的就成了漢奸、走狗。
1938年6月28日,《王汝起關於部隊活動經過等給周保中同志信》中,說:「恐給養困難不能在此久待,今日出發準備十三天給養(大牛一條)。」
比之打「集團部落」,打開拓團最好了。日偽對中國老百姓實行經濟封鎖,糧食和各種日用品定量配給,打進去還可能損害群眾利益。開拓團就不同了,富足,糧食多,牛馬也多。騎著馬,趕著牛,心裏格外踏實。步兵變騎兵,牛馬能馱糧,還能吃呀。
王雲慶老人說,後期密營的主要職能、任務就是種地了。你這旮旯多少人,得種多少地,打多少糧,有數的,必須完成。我們土頂子密營男女老少5個人,種了3垧45畝,都是包米。餓呀,恨不得把那種子種到嘴裏去,結果好多進山雀和花鼠子嘴裏了。剛種上,山雀刨,花鼠子扒,小苗出土了也一樣給你扒出來吃了。
王傳聖等人過界后,照例要被審查。一個蘇軍中尉問他:你們過界時,邊防軍巡邏隊的軍犬,怎麼竟然沒發現你們?
邱會進(餓斃)
1939年6月21日,《馮仲雲給金策並轉中共中央北滿省委的報告》中說:
本軍於五天前綁架了你們的家屬,但我們的目的並不在於殺害他們,而是要用你們的一部分財產充作我軍的反日經費,我們不是以殺人為目的的。但是,如果你們置之不理,不準備財產,那是絕對不允許的。
打著什麼吃什麼,什麼也打不著餓肚子。
楊效康和張泉山,說他們餓得連睡覺打鼾的氣力都沒了。更多的老人說,那時打伏擊,大概瞄上了,就得趕緊「摟火」。那人餓得頭昏眼花,你想瞄準點,再瞄一會兒,眼冒金星,天旋地轉,什麼都看不清了。
東北人民革命軍第二軍第一師第一團
從1938年開始,3軍、4軍、5軍、6軍、7軍的後方人員,開始在各地開荒種地。
老人說,因為不斷補種,包米長得老少好幾輩。7月底,最老的一輩那棒子上的水包米粒已經挺大了,我去5軍3師密營辦什麼事回來,路過個小窩棚,進去歇歇腳。一袋煙剛抽完,聽到腳步聲。我把小煙袋掖腰上,匣子槍就端起來了,一腳踹開門,槍就響了。門口倒下兩個,兩旁也是敵人,他們不敢開槍,怕傷了自己人。我可「得把了」(有機會了),前面、左右突突著,這幫小子都往草棵里拱。迎面不遠一個砬子似的陡坡,有幾丈高,我一下子跳下去,滾得像球似的,被什麼擋住了,爬起來再跑。跑不動了,趴那兒喘一陣子,尋思這下子完了,包米完了,密營也完了。抄近道緊趕慢趕,老遠就聽地里鬧哄哄的,完啦!大都是偽軍,有幾個「白帽子」,吵兒巴火的,拿刺刀砍,用鐮刀可地里划拉,看得心直淌血呀。我就剩兩顆子彈了。那要是子彈足足的,能打死老多了。那也不行了,敵人只要發現那地,早晚非給你毀了不可,莊稼又沒長腳不會跑。
1939年9月11日,《周保中關於偵察敵情、籌備給養等問題給張鎮華的信》中說:
過去繳獲多了,分給老百姓,老百姓還幫著搬運戰利品。這回遍地的「集團部落」,繳獲多了扛不動,繳獲少了白跑,甚至賠了。飢一頓,飽一頓,飢時餓個死,飽時撐個死。
1940年9月1日,《王效明給周保中的信》中,談到「後方耕種現在情況」:
1940年10月20日夜,5軍70多人襲擊密山湖北站開拓團,1小時結束戰鬥,犧牲1人,斃敵10人,傷6人,俘4人,繳獲步槍12支、棉花600餘斤、馬6匹、牛3頭、糧食60餘袋。
這天傍晌,遠遠地看見顧大爺過來了,一手提著個糞筐,一手拎著個鐮刀頭子,腳步挺急。昨晚部落來了幾百日偽軍,附近幾個部落也住滿了,要進山「討伐」,顧大爺說你們快走吧,這地場待不得了。
抗聯退到蘇聯后,吃飯限量,慢慢加量,不然那個裝慣了野菜、樹皮的胃承受不了。6軍有九_九_藏_書個陸永久,山東人,大個子,每人每天400克麵包,每頓兩小片,他一口就下去了。晚上悄悄跑去食堂,這一頓海吃海喝呀。被發現了,趕緊送去醫院洗胃。垂頭喪氣回來,說「白吃了」,就得名「白吃了」。
他沒聽到老顧頭的腳步聲,聽到了「單同志」、「單同志」的叫喊,上面伸下來一隻手。
夏秋好辦,野菜野果,還有蘑菇,柞樹死了生木耳,活的長猴頭,也算山珍了。只是什麼樣的山珍野味也不能代替糧食呀?沒鹽,把衣服脫下來放鍋里煮,那衣服上身就沒洗過,什麼味兒呀?擱在今天不噁心死人了嗎?那時要的就是這個,煮下汗鹼,有點兒鹹淡。當然還有虱子、蟣子,用老人的話講,是「一球子一球子的」。有的還有血,自己的,敵人的。
5軍在寶清抓個人質,小孩,十二歲,叫朱振聲,家裡總也不拿錢來贖。敵人「討伐」,部隊轉移,後來周保中讓帶去蘇聯,就算參加抗聯了。漂亮,聰明,俄語學得可快了,大家都喜歡他,1944年得傷寒病死了。
1938年秋天,在虎林縣獨木河子,單立志通過「在家禮」的關係,認識個老顧頭和孫二麻子。老顧頭的姑爺是偽警察,利用這層關係,藏著掖著,帶出些糧食。有大車拉東西出部落,裝車時壓底下,能弄得多點兒。1939年春,徐鳳山被「內部處理」后,兩個孩子都是老顧頭給養著,非常可靠。孫二麻子也是「在家禮」,還有個老尤頭。
1939年1月21日,《高禹民關於工作和生產事給陳芳鈞同志信》中,轉達「西方」,即3路軍總部的指示:
第三天拂曉,敵人上山了。
曹曙焰老人說,1941年春在饒河山裡見個人,那人扭頭就跑,說鬼呀,鬼來了。破衣爛衫,臉好像幾輩子沒洗了,頭髮耷拉老長,皮包骨,眼窩兩個大窟窿。我們這些「鬼」不知不覺見慣了,別人冷不丁見了,不就是活見鬼了嗎?人快餓死時,總掉褲子。褲帶系在胯骨上,肚裏沒食,身上沒肉,那胯骨就擋不住褲帶了。你給他系,使勁勒,那腰像要勒斷了似的,也照樣往下出溜。褲子掉了,絆倒了,那人就難拉扯起來了。
現在所謂軍事活動,實際不過是(以)軍事力量去解決給養和供給。所謂「打給養」。
後來情況變了。
這次戰鬥最大的缺點崔大隊長負最大錯誤,在敵人搜索線內活動,白天不注意音響,討厭蹲山,自己以為高枕無憂而去打鹿,以至於發現敵情以後剛跑下來,收拾東西遲慢,致被敵人圍射,金政委孺弱被敵犬掣倒,槍尚未拿出來。
有老人說,最早吃人肉的,就是這個團,是6軍的。他們被敵人包圍在個江心島上,打了幾天,敵人上不去,他們也出不來。後來就算敵人放他們走,那人也走不動了。那時這種情況太多了。有些時候唯一可以使人活下去的,就是敵人的屍體,或者戰友的遺體。或者餓死,或者生存,繼續戰鬥,怎麼辦?
要學著過麒麟人的生活。

「打給養」

郝鳳武老人說,1940年春,山裡還有雪,在克山縣南邊,隊伍走不動了,支隊長郭鐵堅決定進屯子。進屯子就有吃的呀,大家來勁了,走不動就爬。太陽未卡山到了屯子邊,郭鐵堅拄著棍子喘了好一陣,說:大傢伙兒都精神點,挺起來。能站起來就別四腳爬,能扔棍子的就兩條腿走,要讓老百姓看了長信心,知道咱們還能打日本子!
戰前情報,敵人運來一大批給養。補充團傾其所有,吃頓飽飯,就急不可耐地出發了,就有了這場漂亮的殲滅戰。打掃戰場,哪有呀?後來得知,還未運到呢。
給你們的任務須不動搖的按計劃執行,絕不允許空談,特別是屯墾計劃更是我們的生命,現在東北的抗日軍,誰忽視了這個任務誰就是革命的罪人。
老人們都說榆樹皮最好吃,黏糊糊的,還滑溜。別的樹皮一股怪味兒不說,關鍵是拉不出屎。就用樹枝、槍探子摳。自己摳不出來,就撅著腚,互相摳。摳破的,肛裂的,脫肛的,那罪遭的呀。有的憋得嗷嗷叫,等到不叫了,八成就不行了。
應該說,這是個挺不錯的季節。四十多天行程,從夏天到秋天,野果從青澀到成熟,正是采蘑菇的季節,山溝小河裡還有魚、蝦、蝲蛄。
抗聯官兵早就動手了——特別在到處都建起「集團部落」之後。
2路軍和3路軍的這類文件,留存許多。侯啟剛的「小興安嶺大計劃」,中心內容就是抽調部分兵力,在小興安嶺中屯墾種地。
寫於1940年2月2日至3月19日、由「中共吉東省委員會發」的《關於東北抗日救國運動的新提綱草案》中說:
那是個兩丈多高的松樹筒子,兩人合抱粗細,被雷劈后樹頭沒了,接雨水,樹心就爛,爛下九_九_藏_書去兩米多深,外面的樹枝還是活的。穿件老羊皮襖下去,剛好能轉開身。已經下過第一場小雪了,潮乎乎的樹洞里已經結冰了,老羊皮襖也不頂事,一會兒就透心涼。更要命的是這種比立正還立正的姿勢,手腳麻木,身子都僵硬了。
閣下為鄉里人士之先導,明達時事,亡國奴之苟且生活,必不甘受,抗日救國之心志,亦必倍于常人也。因此,本軍深盼閣下與國家存亡匹夫有責之大義,暗中活動,使鄉黨鄰里悉心悉力,助我聯軍推展救國偉業。又以閣下既富有資財,應效卜式輸將助國平寇之美舉,助本軍作冬季服裝軍需費用,是我軍戰士得飽暖,以利對抗賊軍,則閣下同有救國光榮之績也。區區五百之軍費,出自閣下,雖非九牛一毛,諒不至吝嗇不仁,置我人民同胞抗日救國應有之義務于不顧也。信到后五日答覆,十日交款,以應本軍緊急軍需,幸勿觀望。
有幾位老人談到吃人肉的事。
我五、八軍在依東買東西被人騙的錢總有五六百元之多,就是那老張家(買東西關係)搬家了,將該人之兄扣留隊中,家中則聲明不要了,「殺留隨便,但錢是沒有了」,所以經過我們討論就將該人之兄處死刑了。
1940年12月,《抗聯第五路軍(實為5軍——筆者)一九四○年工作雜記》中說:
王傳聖想了半天,道:是不是兩年沒進過人家,就在山裡活動,身上沒人味了,那狗鼻子就失靈了呀?
曹曙焰老人說,他那個連有兩個兵,叫狼拖走了。不是一群狼,就兩隻。兩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全副武裝,餓得趴那兒不能動彈了,你有什麼辦法?
一九三八年來游擊隊潛居深山密林中,與群眾關係幾乎完全斷絕了,整天為了吃飯忙。
王傳聖老人說,歸屯前是走哪吃哪,歸屯后就得背帶乾糧、糧食了。程斌叛變后,1路軍打的許多仗,都是奔糧食去的。攻打大蒲柴河鎮,少年鐵血隊衝進偽警察署,砸開一間倉庫門,裏面全是彈藥。這當然也是好東西,趕緊往兜子里裝,可這時最缺的是糧食。聽說小蒲柴河有糧食,趕緊去打小蒲柴河。
這時,單立志熊瞎子蹲倉般躲在棵大樹洞里,聽見腳步聲由遠而近,亂糟糟的都是踩踏樹葉的聲響。他以為一會兒就過去了,誰知敵人就在那面山上轉來轉去,天大亮了也不走,有個小子還拿槍托咚咚地搗一陣子他藏身的枯樹。聽到腳步聲往山裡去了,單立志好不容易從樹洞里探出個腦袋,敵人又回來了。又折騰一陣子,就聽見開啟飯盒的聲響,和吧唧吧唧的吃飯聲。
從槍彈到衣食,那時是有錢就能買到。而從1938年開始,就不僅是錢的問題了。前面說了,楊靖宇犧牲時,胃裡沒有一粒糧食,身上有6660元錢。張秀峰投敵時,帶去9960元錢。楊靖宇身邊的最後兩個警衛員朱文范和聶東華犧牲時,身上也帶著幾千元錢。在當時,這絕對是一筆筆巨款。
單立志讓姜新周和甘鳳山回去報告,自己留了下來。
有道是「活人還能叫尿憋死」——尿憋不死,屎憋死了。
除了服飾、語言、風俗等等,抗聯也真的成了「山嶺上的人」(鄂倫春為通古斯語,意即「山嶺上的人」)。只是新近成為「山嶺上的人」與一直延續著人類原始生存狀態的「山嶺上的人」,又有所不同,其主要特徵和生存手段的狩獵,越來越受到限制了。飢腸轆轆,眼瞅著美味在林子里溜達,有時卻硬是不能扣動扳機。那時要講這些動物也可能有滅絕的危險,幾十年後國家還要頒布《森林法》,把它們分別定為幾級保護動物,沒人會信。新中國成立后,一首鄂倫春民歌,不是還唱「獐狍野鹿滿山滿嶺打也打不盡」嗎?任肚子怎麼響,而不讓槍響,是因為槍聲可能引來敵人。
1路軍直屬隊截獲兩輛汽車,什麼「好賀兒」呀?爬上車一看,好多香蕉。天冷,凍了,香蕉皮變黑了。這是什麼東西呀?有人說是「日本茄子」,連皮吃。
老人說,那時看到敵人騎兵留下的馬糞蛋子,掰開見個包米粒,也放嘴裏,嚼得那個香呀。
抓了人質,就得和人家聯繫,就等於有條線抓在人家手裡。就算家人不向敵人報告,特務、坐探聽到風聲,就盯上你了。這種虧也沒少吃。可有些時候,也只有這種沒有辦法的辦法了。
1937年3月23日,《中共道南特委書記張中華給中央代表團的信》中說:
老人慨嘆,當初奪槍成立游擊隊,有時為支槍死多少人呀。那時是拿命換槍,現在是拿命換糧了。打一仗,打勝了,犧牲幾個戰友,你就活了下來。對付十天半個月,再打仗,再換糧。有時流血犧牲,也換不來。
日寇在東北近一二年當中到處實行集團部落建築,封鎖抗日聯軍,物質經濟。給養來源,預先不能不有常年軍隊鬥爭九九藏書給養上的準備,而決定派少數部隊,實行屯田制,在森林找適當地點,種大麥作為給養來源,和日帝國主義在滿洲作長期抗戰工作。
一九四一年寶清中心頂子餓死或失蹤:
1938年6月22日,《劉曙華關於軍事行動等情況給周保中同志信》中說:
老人們幾乎都迴避這個問題。
「麒麟人」,當時又稱「棲林人」、「奇林人」,即棲息、居住在山林里,以狩獵為生的鄂倫春人,在吉東又指以漁獵為生的達斡爾人。
周保中1936年7月10日日記中寫道:「宋副官、殷慶祥擊斃盜糧食之野熊重三百斤。」13日又說:「行軍途中射殺黑熊一隻,五槍皆中,屢仆屢起故也。」
1938年8月25日,《高禹民給中共北滿臨時省委意見書》中說:
胡真一老人說,5軍接應過一隻吃人肉的部隊,10多個人,送到軍部。聽說他們吃了人肉,一些人去看,我也去了。把犧牲的戰友吃了,這是些什麼樣的人呀?穿戴還行,就是瘦得不像樣子,不說話,眼神木獃獃的。有人沖他們瞪眼睛,說吃得下去嗎?他們還是木獃獃的樣子,眼淚卻嘩嘩淌下來了。我也哭了,不敢看了,走了。
政治委員
有人說某位老人吃過人肉。筆者試探著和這位老人嘮起來,他嘆口氣,搖搖頭。
老天爺、土地爺助陣,夏天歷來是抗聯最活躍的季節,自然也是多打仗、多籌糧的黃金時期,可儲存又成了問題。為了保密,防止出叛徒連鍋端了,通常都是分散藏於多處,每處夠十幾個人的小部隊吃上一兩個月。冬天扒開雪埋起來就行,夏天最好是用缸和罈罈罐罐封好,埋在地下,可山裡哪有這些東西呀。雨淋了不行,潮了也霉了,藏在山洞里,弄不好就是給野獸儲備的了。
五十年後,老人說,我們三個在獨木河子待了一個多月,弄到糧食兩千多斤。這在平常不夠塞牙縫的,可那時部隊在山裡吃樹皮,有沒有這點糧食大不一樣。特別是對於傷病員,那就是活下去的希望。那時什麼都保密,像我這樣的基層幹部,就是干好讓你乾的事,不知道7軍還有沒有、有多少像我們和老顧頭這樣的關係。地方黨組織早沒了,沒有「證明書」根本進不了部落。我們3個轉了好幾個地方,見到人,搭上話,有的回去就向敵人報告了。好不容易跟老顧頭他們拉上關係,哪能輕易放棄呀?
無論什麼樣的軍隊,到了這份兒上還沒有違紀行為,是不是就是天方夜譚了?

「不吃人飯,不拉人屎,不走人道」

「文化大革命」中,有人被貼大字報,說你吃革命烈士的肉,你的階級感情哪裡去了?
游擊隊初期,「不搶不奪」,衣食普遍不如義勇軍、山林隊。1935年後漸趨一致,1936年後明顯好於其他隊伍。那時部隊打幾仗,回到根據地后兩件事,一是老百姓弄「好嚼裹兒」熱情款待,二是給官兵分發慰問品。有時還要加件事,搞台節目,慰問演出。
王傳聖開槍打死條幾斤重的大魚,受到楊靖宇批評。
未等樹葉飄零,山裡就忙活起來。天上飛的,地上跑的,像螞蟻搬家般往巢穴里搬運食物。被東北人稱做「花鼠子」的松鼠,拖著個長長大大的尾巴奔跑跳躍著,兩個腮幫子像含了兩個球似的,裏面是松子、橡子和別的什麼野果,當然更多的還是糧食。兩腮癟癟的,那是剛剛完成了一次搬運,從巢里出來。那些沒有儲存糧食的動物,像熊呀鹿呀狍子老虎等等,也抓緊時間,個個吃得膘肥體壯,老百姓管這叫「抓秋膘」,以便熬過漫長的難以覓食的冬天。
1939年6月21日,《馮仲雲關於部隊在下江活動、供給、幹部等情況給金策等同志的信》中說:
1939年8月,楊靖宇率總部、警衛旅、機關槍連、特衛排,到濛江縣北部、輝南東北部地區活動,意在吸引敵人,掩護籌糧。韓仁和帶人在濛江頭道、二道、三道花園一帶,伊俊山帶人在輝南榆樹岔、龍灣一帶,李清紹帶人在馬屁股山一帶,白天睡覺,晚上背糧。
北滿叫「打給養」,南滿叫「趕給養」。而「打」也好,「趕」也好,筆者採訪到的抗聯老人,幾乎都說了這樣一句話:「槍不響,肚子就響。」
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槍要吃,人要吃,人要餓得慌,那槍吃得再飽,也要打了折扣。
1941年1月4日,《邊風翔、周雲峰等給張壽篯的信》中說:「上次出發曾打來野豬十八口,肉約在數千斤,現在尚有一千八百來斤在八道梁子地方插著。」
周保中1942年2月22日日記中寫道:
說不清敵人什麼時候走的,反正單立志是爬不出那個樹洞了。
王喜剛(餓斃)
胡一真老人說,1939年冬,在刁翎南邊活動,小部隊下山「打給養」,趕回來幾匹馬,https://read.99csw.com是從老百姓家拉的。有匹馬瞅著眼熟,這不是我們家那匹瞎馬嗎?我小妹換親換來的。我摸著它的嘴,它好像還記得我,使勁舔我的手。領導批評他們,問我怎麼辦。我說人都這樣了,也算它為抗日作貢獻了吧。
關於抗聯在深山老林里開了多少荒,種了多少地,自己收穫了多少,被敵人毀了多少,沒有總的數字。而據筆者採訪到的老人和見到的當年的文件資料,應該是多數都被敵人毀了。
後面將會比較詳細寫到的9軍的郝鳳武老人,在山裡見到一堆梨,覺得挺奇怪。一是這梨怎麼像驢糞蛋子似的發黑呀?二是附近也沒梨樹,哪來的梨呀?再一看,前面又一堆十幾個。吃一個,面咕嘟的,不太是味兒。脫下衣服包回去,大家吃得差不多了,支隊參謀長郭鐵堅來了,說這是熊瞎子拉出來的,不是有句話「熊瞎子吃梨——整吃整拉」嗎?吃得挺香的3路軍參謀長李熙山,哈哈大笑:好哇,熊瞎子給咱們消毒了。
自然,它們也給抗聯官兵提供了美味。
這裏說的切耳朵、砍頭顱,許多是做戲給敵人看的。不然,說你「通匪」、「照相」、「殺大溝」,老百姓就遭殃了。
有地方關係好辦,沒有就在山邊等著,看到人來了,就去跟人家商量。你家要交多少「出荷糧」,能富餘多少,這塊地能打多少糧,能賣給我們多少,價錢多少。約定收割時,把包米棒子掰下來堆一塊,用包米秸子蓋好,部隊晚上就去背進山裡。
最可怕的還是敵人。
而且,戰亂、歸屯、「糧食出荷」、「滿洲饅頭」等等,百姓日漸貧困,一些殷實人家也難堪重負。另一方面,抗聯的腰包也癟了,活動區域越來越狹窄,像老張家這樣的「買東西關係」的選擇餘地,也越來越小,其可靠性自然也低。有的本來就是捨命不舍財的主兒,有的想拿錢贖命也拿不出來了。

「陣亡戰士的可敬愛的肉體」

當然過去通常都是要錢的,現在就是直接要糧了。
雖然你們所率領導的是不穩固的部隊,雖然是既無經費,又無糧食,缺乏地方組織的配合,又無群眾關係,吃樹皮,吞松子,嚼馬皮,又吃了陣亡戰士的可敬愛的肉體!
據說,廣西十萬大山中的負離子,在中國最高。不知完達山、長白山和大小興安嶺排位如何。如今,把這個世界污染了的人們,講究回歸自然,追求綠色。而無論在什麼樣純自然、純綠色的世界里,吃不上飯就要餓死,才是最自然的。
曹曙焰老人說,1933年下過頭場雪,不知道為什麼,山裡野獸都下來了,老虎、野豬、熊瞎子、狼、鹿、狍子,還有田鼠,在梨樹鎮街里大搖大擺,橫晃,不咬人,也不打架,老百姓都關門閉戶。這是聽人說的。親眼見的,狍子、野豬一群群的。1937冬在密山五道溝,我見過一群幾百隻野豬,雪崩海嘯似的跑過來,嚇得我們幾個人趕緊往樹上爬,不然就讓它們踩扁踏爛了。狍子好打,傻,「棒打狍子」嘛,何況槍了。山裡、平原螞蟻窩像墳包似的,有的比人還高,熊瞎子坐那兒吃得吧唧吧唧的。打熊瞎子得小心點兒,一槍沒打著,或是打傷了,它惱了,有口氣就跟你拚命。大野豬最難打。這東西總愛往樹上蹭,蹭一身松樹油子,叫「掛甲」,厚厚一層,真像鎧甲似的。子彈稍微偏點兒,把它打個趔趄,就滑過去了,它齜著獠牙就奔你來了。那時「打圍」的人,都講「一豬二熊三老虎」,認為最凶的是野豬。實際上野豬傷人也最多,因為它的數量也多。
不能吃多了,可別撐死了。不用領導和同志們提醒,他自己什麼都明白。可心裏這麼想著,嘴裏這麼說著,那「好嚼裹兒」就像長了腿似的,自己就進去了。
郝鳳武老人說,東北人罵人,說你小子不吃人飯,不拉人屎,不走人道,沒人味了——我們那時就跟這話一點兒沒差。
一九三八年來松江兩岸之隊伍大多被圍深山密林,飢餓與寒冷,糧盡彈絕,整年樹皮、青草、草根、松籽、馬皮、石皮(苔蘚——筆者)、人肉均為其難得而不能供給之食糧。
曹曙焰老人說,那時打仗,就是一袋煙工夫的戰鬥。打木場,打部落,敵人一個電話,援兵沿著警備道就來了。咱們兵力少,難得分兵打援的時候,那樣兩袋煙的工夫也打不下來,打下來也得先勝后敗。即便是小部落,裝備不好,老洋炮、大抬桿頂上個把鐘頭,援敵也到了。急進急退,一傢伙打進去,撈一把就跑。那人餓得前腔貼后腔了,可一見到吃的就紅眼了,扛著兩袋面能跑出二里地。1939年初,在饒河縣打個部落,衝進偽自衛團部,見桌上有些剩飯剩菜,兩個戰士抓起就吃。我說快打掃戰場,快撤,兩個人照樣狼吞虎咽——那人見到吃的就控制不住了,什麼也不管不顧了。
智國龍(餓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