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一章 晉國衰落 子產的執政智慧(上):外交無小事

第一章 晉國衰落

子產的執政智慧(上):外交無小事

不過,發火歸發火,韓起那邊,子產還是要去應付的。
詩意為:小羊皮袍子舒服又漂亮,勤勤勉勉的君子啊,為國操勞,矢志不渝。這是當面拍韓起的馬屁。韓起連忙擺手說:「過獎了過獎了,我愧不敢當。」
子產說:「這是個忠信的問題。我聽說君子不怕沒有財物,而是怕沒有好名聲。我還聽說治國不怕大國有意見,而是怕國內自己亂了套。如果大國的人來到小國,有求必應,有一就有二,我們拿什麼來滿足源源不斷的需求?這次給了,下次沒有,豈不是更加得罪他?所以,對於大國的要求,合理的就接受,不合理的就駁斥,沒有什麼情面好講。否則的話,國將不國,早晚淪為大國的附庸。」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zhēn)。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執政大人管大事,小事我作主。你聽我的沒錯,把東西先拉回去,晚上好好睡一覺,明天上午再去不遲。」子大叔說完,就踱著方步走開了。
子大叔說:「您說的話我明白,不過呢,老韓這個人,跟別人還是有區別的……我不講大道理,就是出於個人交情,我認為您也該為他把這事給辦了。」
孔夫子評價子產在平丘之會上的表現時說:「這個人真是國家的基石啊!詩上說,『樂只君子,邦家之基。』子產就是那種安樂的君子。」又說:「團結諸侯,制止貪婪,禮也!」
子大叔不敢再說什麼。
據《左傳》記載,韓起有一副名貴的玉環,但是只持有其中的一片,另外一片在鄭國商人手上,一直求之不得。趁著這次出訪鄭國的機會,他向鄭定公提出,請鄭國政府出面幫忙把那片玉環搞到手。
當天的宴會十分隆重。大堂之上,鄭定公端坐主位,子產陪侍,客座上只有韓起一人。大堂之下,鄭國文武百官和晉國使團分列東西兩廂,整齊肅然。宮廷樂隊演奏周朝的迎賓樂,鐘鼓齊鳴,氣勢非同小可。儘管菜肴十分豐盛,大夥心裏都明白,那不是讓你放開肚皮吃的,動動嘴巴,意思一下就可以啦!更重要的,是看著堂上那三個人表演,適時發出會心的微笑。
八月六日諸侯朝覲晉昭公,實際上是七日盟誓的預備會。在這次預備會上,晉昭公發布了命令:在明日午時之前,各路諸侯必須抵達盟誓地點。
野有蔓草,零露瀼(rǎng)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會後,鄭國的子產命令負責安排國君住宿的外仆(官名,相當於今天的機關事務管理局局長):「馬上趕到會場,找個向陽的位置,為國君搭好帳篷。」
子大叔說:「那我就更不明白了。」
子大叔說:「你們急急忙忙這是去哪兒呀?」
鄭定公將這事交給子產去辦。子產很乾脆地告訴韓起:「您要的東西不在宮中,寡君壓read•99csw.com根不知道。」
羔裘晏兮,三英粲兮。彼其之子,邦之彥兮。
子產看了子大叔一眼,心想,昨天的事不算小,我不找你算賬便罷了,今天這麼大的事你還犯糊塗!他忍住沒發火,拍了拍子大叔的肩膀,說:「我理解您的擔心,晉侯一揮手,就能動員四千乘兵車,的確是很可怕。但我們不能被表面上的強大嚇倒。您應該知道,現在晉國各大家族並立,政出多門,難以統一。每遇大事則紛爭不斷,國君根本插不上手,最終往往是苟且解決,您覺得它會有時間和精力來討伐鄭國嗎?」
韓起在鄭國呆了一個月。公元前526年四月,他才從新鄭啟程回國,鄭國六卿在設宴為他送行。韓起提議,請諸位君子即席賦詩,他好聞弦歌而知雅意,從中可以知道鄭國對晉國究竟是個什麼態度。
外仆不敢怠慢,指揮手下人收拾家當,裝好車,正準備出發,遇到了子大叔。
這是《周頌》里的一首詩。韓起的意思是:我畏懼天命,將夙興夜寐,致力於維護四方的平安。
羔裘如濡,洵直且侯。彼其之子,捨命不渝。
子產賦了一首《羔裘》:
子產一反往日的溫文爾雅,臉紅脖子粗,嗓門也高了八度,就像一隻鬥志昂揚的公雞。富子被這突如其來的打擊嚇壞了,兩腿不住地發抖,眼睛看著地面,不敢再看子產一眼。
子產現在說話的分量,相比三年前更重了——平丘之會的時候,子產陪同鄭定公參加會議,留守國內的當國罕虎因病去世,子產回國后自然升級,成為鄭國眾卿中的第一人,一言九鼎,誰敢不從?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wěi)。子不我思,豈無他士?狂童之狂也且!
公元前529年的平丘之會,是春秋後期的一大盛事,也是晉國霸業的最後一次迴光返照。史載平丘之會:八月四日、五日閱兵,六日諸侯朝覲晉昭公,七日盟誓,議程安排得很緊湊。
他本來應該從東廂入殿,卻錯走了西廂,來到了晉國使團這一邊。他吐了吐舌頭,躡手躡腳地想在晉國人當中找個位置坐下。司儀連忙走過來,意思是這裏不能坐。他只好往後退,想坐到晉國人後面,司儀又走過來,示意他這裏也不行。再往後,就退到正在演奏樂隊中間了,孔張慌了神,急急忙忙想走出來,剛一轉身,袖子拂了玉磬,腳跟碰了編鐘,手肘撞倒了樂師,好端端一場演奏,被他這麼一攪,立馬亂了套,從陽春白雪直接變奏成了下里巴人。鄭定公氣得臉色鐵青。子產表面上不動聲色,心裏卻恨得直咬牙。韓起倒是鎮定自若,裝作沒看見,但是晉國使團中有不少人已經忍不住捂著嘴在那裡偷笑。
商人說:「這是執政大人交代的。」
傍晚時分,子產出來https://read.99csw.com巡視營地,看見外仆和他的手下正在無所事事地吹牛,不覺大吃一驚:「咦,你們怎麼還在這裏?」
韓起最終沒佔到這個便宜,只能自己花錢從鄭國商人那裡去買那片玉環。
「胡說!」子產拍案而起,把富子嚇了一跳,「我身為執政,如果政令不當,令而不行,刑罰不公,訴論混亂,失禮於人,招致大國欺陵,讓百姓們疲於奔命而一事無成,禍亂降臨而不能預知,這些確實都是我的恥辱。但是孔張,他是先君襄公的兄長(指公子嘉)的孫子、執政的後人(公子嘉曾任鄭國執政),是世襲的大夫,地位尊貴顯赫。他奉命出使各國,受到國人的尊敬,在國際上也享有盛名。他在朝中有官職,接受國家的俸祿和封邑,按時繳納貢賦,有戰爭的時候就帶領家臣參戰,在國家的祭祀中也有一席之地。他家世代相傳,保守家業,現在竟然忘記自己該處於什麼位置,為什麼該由我公孫僑來為他感到恥辱呢?你們這些宵小之徒把一切罪過都歸於我這個執政,難道是說先君從一開始就用錯了人嗎?你呀你呀,你如果一定要教育我,請你找別的理由,這個理由恕不接受!」
韓起說:「為什麼?」
野有蔓草,零露漙(tuán)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子產氣得跺腳:「簡直是胡鬧!你們還愣著幹什麼?趕緊去,一刻也不許耽擱!」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鄭定公親自設宴招待韓起。子產負責安排宴會事務,發布命令說:「任何人如果在朝堂上佔有一席之地,千萬不要在宴會那天做出任何不恭敬的事情!」
子產說:「確有此事。」
當然,所謂花錢,就是自己定價格,也不管商人同不同意,馬上就要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這倒不是韓起欺負河南人,因為他在山西也就是這麼乾的。那個年代,商人排在「士、農、工、商」的最後一位,政治地位極其低下,根本不夠資格跟韓起這樣的大貴族討價還價。
韓起無言以對,回到賓館就將玉環送回給商人,說:「韓起雖然不聰明,豈敢為了一塊石頭而獲得兩項大罪,謹將它退還給您。」
子產打斷他的話:「沒有什麼萬一,我們代表國家說話,如果不據理力爭,那就只有受欺負的份兒。連我們都畏畏縮縮的話,國家還像個國家嗎?」
我將我享,維羊維牛,維天其右之。儀式刑文王之典,日靖四方。伊嘏文王,既右饗之。我其夙夜,畏天之威,於時保之。
外仆說:「接到執政大人的命令,趕去明天盟誓的會場搭帳篷呢!」
子產代表鄭國發言:「從前天子確定諸侯進貢的班次,貢品的輕重是根據地位來決定的。爵位尊貴,地廣人多,要求的貢品就多。但也有地位低下而貢賦重的,那是因為在https://read.99csw•com甸服之內。鄭伯,論爵位只是伯子男一等,不及各位公侯,卻要承擔和公侯一樣的貢賦,實在是力不從心,請考慮減少鄭國的貢賦。再說了,諸侯息兵罷戰,目的是睦鄰友好,和平共處,不是為了讓人奴役。可實際情況是,晉國派出去追收貢賦的使者無月不至,索取無度,小一點的國家根本應付不過來,所以常常得罪晉國。諸侯重溫誓詞,共敘舊情,難道不是為了扶助弱小的國家嗎?如果小國總是被過度索取,過不了多久就支撐不下去了,還談什麼扶助弱小?休怪我話說得嚴重,鄭國是存是亡,就取決於今天的會議了!」
盟誓就是歃血為盟。盟誓之前還有一項重要議程,那就是討論各國向晉國納貢的順序和輕重。對於諸侯來說,宣誓效忠不是問題,交多少保護費給晉國才是關鍵。
對於鄭國在平丘之會上的強硬表現,晉國不但沒有報復,反倒是于公元前526年派出以中軍元帥韓起為首的代表團訪問鄭國,主動向鄭國示好。
子產說:「我是故意不給他的。」
外仆說:「可這是執政大人的命令。」
外仆將情況對子產作了彙報。
韓起說:「給我一個理由!」
前任當國罕虎的兒子嬰齊首先賦了一首《野有蔓草》,這是一首著名的愛情詩,寫的是情人偶遇的驚喜之情:
接下來駟偃賦《風雨》,豐施賦《有女同車》,印癸賦《萚兮》,都是表達女子對心上人的喜悅之情。韓起大為感動,說:「鄭國大有希望!幾位代表國君表揚韓起,所賦之詩都是鄭國的名句,而且表達了友好的願望。鄭伯有你們保駕護航,可以不用害怕什麼了。」命人牽出晉國出產的名馬送給他們,而且回贈了一首《我將》:
子大叔賦了一首《褰(qiān)裳》:
鄭國商人自然知道韓起的來頭,他乖乖地交出了玉環,但是強調:「請務必將此事告訴執政大人。」
「什麼?」韓起徹底被惹毛了,他怒氣沖衝去找子產,劈頭蓋臉地說:「我找鄭伯要這片玉環,您認為不義,我不敢反駁。現在我自己花錢到商人那裡買,商人說必須告訴您,請問有那麼回事嗎?」
商人在鄭國地位特殊,與公室交往甚密,是不爭的事實。公元前627年秦穆公派孟明視千里奔襲鄭國,就是因為被商人弦高撞破而失敗(事見本書第33章),可知公室與商人之間是常有來往的。但是公室與商人之間竟然簽訂過如此平等的神聖條約,而且忠誠不渝地執行了兩百余年,甚至在強大的外力壓迫下都不肯背棄,在當時難以想象,即便到現在也讓人覺得感動——此後數千年,政府與商人的關係難得有如此和諧的時候。
聽到子大叔這樣撒嬌,韓起莞爾一笑,說:「只要有我在,怎麼會讓您心裏想著別人?」子大叔連忙下拜致謝。韓起感慨道:「這首詩賦得太好了!如果不是read.99csw•com常常警惕著自己的女人也有可能投入別人的懷抱,男人們是不會一直都對女人那麼好吧?」
子產在台前拒理力爭,子大叔在幕後卻出了一身冷汗。子產下來后,他就責備道:「您今天也太厲害了!晉國人如果發動諸侯來討伐我們,您能夠為今天的事情而負責嗎?」
這是什麼態度?韓起要的東西,別說是玉環,就是楊玉環也得給啊!子大叔對此表示難以理解,他對子產說:「老韓這個人呢,其實還是蠻不錯的,平時也沒提什麼要求,還總是幫著咱們說話,為人很公道。他不就是要片玉環嗎?別說一片,就是十片百片我們也得送。您想想,上次孔張鬧得不像話,我們就已經很被動了,現在連這麼個小要求都不答應他,如果有些不安好心的人再從中挑撥離間,破壞晉、鄭兩國來之不易的信任關係,那是易於反掌!您又何必為了區區小事得罪大國呢?」
子大叔說:「話雖如此,就怕萬一……」
子產的話說得清楚——該繳納重賦的,要麼是公侯,要麼是畿內諸侯,鄭國兩邊都挨不上,所以不該交納重賦。
晉國人當然不會輕易鬆口,拿出各種理由來反駁子產。子產毫不示弱,一條一條回擊。雙方引經據典,旁徵博引,時而動之以情,時而曉之以理,時而針鋒相對,時而笑裡藏刀,用盡了十八般武藝和各種奇謀技巧,從中午一直扯到太陽快下山,直扯到口乾舌燥,筋疲力盡。最後,晉國人終於頂不住了——再扯下去,天就黑了,盟誓都沒法舉行了,只好舉手投降,子產穩如泰山地贏得了這場辯論拉力賽的勝利。
子產說:「如果是為了韓起好,那就更不能答應了。他奉命出使鄭國,卻私下向我們取玉環,這是假公濟私的重罪啊!你想想,我們給他一個玉環,鄭國因此失去獨立,老韓也得個饕餮之名,兩敗俱傷,這又是何必呢?」
外交無小事,何況是在如此重要的外交場合。鄭國群臣都對孔張這種不負責任的表現感到十分厭惡。事後,大夫富子找到子產說:「您時常教導我們,對待大國來的人,一定要小心謹慎,稍有失言,就會給國家帶來麻煩。這次晉國人公然取笑我們,是沒把我們放在眼裡。這也難怪,平時就算我們做得再有禮,他們也看不起我們,這次出現這樣的事情,他們就更有理由不把鄭國放在眼裡了。恕下臣直言,孔張失禮,實在是您的恥辱。」
羔裘豹飾,孔武有力。彼其之子,邦之司直。
子產聽後下拜,而且示意其他五卿都下拜,說:「我們怎敢不拜謝您安定四方平息戰亂的大恩大德?」
子產平時說話溫吞吞,不緊不慢,這樣罵人就算是非常嚴厲的了。外仆嚇得出了一身冷汗。幸好東西已經打包裝車,大夥手忙腳亂地套好馬車,急急忙忙趕到會場,一看就傻了眼。只見以盟誓的祭壇為中心,各路諸侯的read.99csw•com帳篷已經鋪得密密麻麻,別說向陽的寶地,連最差的位置都找不到了。
說明一下:「服」即為天子服務。周朝的制度,王畿之內稱為甸服,甸服外五百里內稱為侯服,侯服外五百里內稱為賓服,再遠稱為要服,更遠的地區稱為荒服。畿內諸侯(甸服),受天子的直接領導,所封之地也是王室的直領地,因此不論貴賤,繳納的貢賦都很重。另外,諸侯分為公、侯、伯、子、男五等。春秋時期的習慣,公侯被列為一類,伯子男被列為一類,相當於今天的「省部級以上」和「省部級以下」的劃分。
臨別的時候,韓起又私下送給子產名玉和寶馬,誠懇地說:「您要我放棄那片玉環,是賜給我金玉良言,使我免於罪責,我又怎敢不拜謝您的大恩大德?」
子產說:「您先別生氣,聽我慢慢說。您想必也知道我們鄭國的歷史,當年先君鄭桓公本是畿內諸侯,東遷到這裏,得到了商界人士的鼎力相助,合作開發這片土地,才有今天的鄭國。因此,我們與商人之間,世世代代都有盟誓,以此互相信賴。誓詞說,『你不要背叛我,我也不會強買你的東西,你不用乞求我,我也不會掠奪你,你有賺錢的買賣和寶貴的貨物,我也不加干涉。』雙方都信守盟誓,直到今天。現在您帶著深厚的情誼來到敝國,卻又強奪商人的貨物,這是讓我們違背盟誓啊!我想,如果得到區區一片玉環而失去諸侯的擁戴,這樣的事您肯定是不幹的。如果大國要我們沒完沒了地貢獻財物,把鄭國當成附庸來對待,我們也是不幹的。不知道這樣的理由,您是否能夠接受?」
事實證明,子產是正確的。
八月七日諸侯盟誓。
這是一首女子嗔怨情郎爽約的愛情詩,大意是:你如果心裏想著我,就提起衣角渡河來看我;你如果心裏沒有我,難道我就不會找別的男人?你這狂妄的小子!
子產為什麼發這麼大的火?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樣的隊友。一個人再有能耐,再有修養,遇到孔張這樣的隊友,也難免動雷霆之怒。這個時候去子產面前說三道四,只能是自討沒趣。
宴會正在進行,突然有個人冒冒失失闖了進來。鄭國人都認得這是故卿公子嘉之孫孔張,在朝中擔任大夫,因為仗了祖宗的餘蔭,也是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的人。孔張四下張望,想找自己的席位,卻發現自己不但遲了到,而且進錯了門。
中國歷史上,子產以「敏於事」而聞名,從這件小事中,不難看齣子產確實是關注細節,且有先見之明。
但偏偏就有人以身試法。
子大叔說:「不是說明日午時前抵達就可以了嗎?你們去那麼早,也不怕別人笑話咱們太積極?」
韓起聽了十分高興,說:「孺子真是個好人,我很欣慰。」罕虎死於公元前529年冬天,至此不滿三年。按當時規矩,嬰齊父喪未滿三年,不論年齡多大,都可被稱為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