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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李世民:當皇帝這點事 政治是聰明人的遊戲

第六章 李世民:當皇帝這點事

政治是聰明人的遊戲

相信他肯定有過一瞬間的震驚和困惑。
再次把房玄齡「譴歸」后,一連過了好幾天,始終沒人來勸諫,李世民不免有些著急。朝中政務繁冗,絕不允許他把房玄齡晾太久,可李世民一時又找不到什麼好聽的理由公開讓房玄齡復職。
假如當初沒有施展那一招先抑后揚、恩威並施的帝王術,李世勣能否對重新起用他的新天子李治感恩戴德呢?假如沒有貞觀二十三年「乍落乍起」的人生際遇,李世勣能否深刻意識到,只有在新朝再立新功,他才能福祿永固,富貴長保呢?如果沒有這一切,李世勣有沒有那麼強的動力在七十五歲高齡創造出平定高麗、鷹揚國威的歷史功績呢?
因為這個決定不但讓李世民父子避免了誅殺功臣的惡名,而且也為高宗一朝留下了一位忠肝義膽的開國元老和輔弼重臣。假如李世勣當初不是當機立斷,毅然離京,而是多一念遲疑,回家多耽擱幾天,那麼下面這一頁輝煌歷史,有可能就不會這麼快出現。
然而,就是這樣一位兢兢業業、一心為公的宰輔重臣,也依然會時刻感受到李世民手中那把「鍾馗利劍」的森寒之光。
按史書記載,房玄齡在貞觀年間至少曾經被停職三次。
這一天,李世民忽然告訴侍臣,說他要去芙蓉園遊玩。芙蓉園位於長安東南角的曲江,要去那裡必然要經過房玄齡的宅邸。房玄齡得知消息后,立刻命子弟洒掃門庭。子弟問其故,房玄齡笑著說:「皇上隨時會駕到!」
作為房玄齡,雖然被皇帝賦予了專斷之權,但是碰上這檔子事,他是萬萬不能專斷的。因為這件事實際上是把房玄齡推到了一個極為尷尬的境地,那就是——要恪盡一個留守的職責,還是要謹守一個臣子的本分?
他當即跪倒在地,「頓首見血,泣以懇謝」。
在皇帝病重、帝國最高權力即將交接的這一重大時刻,自己突然無過而遭貶,這到底意味著什麼?
貞觀十六年(公元642年),李世民又進封房玄齡為司空,仍舊讓他總攬朝政,並且監修國史。房玄齡再次上表請辭,李世民又下詔勉勵他說:「昔留侯讓位,竇融辭榮,自懼盈滿,知進能退,善鑒止足,前代美之。公亦欲齊蹤往哲,實可嘉尚。然國家久相任使,一朝忽無良相,如失兩手!公若筋力不衰,無煩此讓。」(《舊唐書·房玄齡傳》)
李世民對李治說:「李世勣才智過人,但是你予他無恩,恐怕難以使他效忠。我現在把他貶黜到地方,如果他馬上出發,等我死後,你就重新起用他為僕射;要是他遲疑拖延,你只能把他殺了!」
走還是不走,這是一個問題。
李世勣不知道彌留中的皇帝在想什麼,也不知道自己最終的結局究竟是福是禍,但是有一點他可以確定——一切都取決於他當下這一刻的選擇。
可即便李https://read.99csw.com世民覺得房玄齡這麼做是對的,表面上他也必須「責怪」他,並且重申對他的授權和信任,這樣才能展示一個皇帝用人不疑的胸懷。
而作為李世民,他內心對房玄齡這種做法其實是很滿意的。他之所以在聽到告密者的回答時會說出「果然」二字,是因為他猜出了告密者的來意;而他之所以能猜出告密者的來意,恰恰是因為他了解房玄齡的性格,也知道房玄齡這麼做的用心所在。
正是由於對房玄齡的信任,所以貞觀十九年(公元645年),當李世民御駕親征高麗的時候,才會命房玄齡留守長安,把朝政大權全部委託給他,讓他「得以便宜從事,不復奏請」(《資治通鑒》卷一九七)。
所以,不管有沒有人勸諫,李世民在適當的時候肯定會召他回來。
總之,君臣雙方其實都明白是怎麼回事,但都要按照遊戲規則把屬於自己的那個角色演好。所以我們說——政治是聰明人之間玩的遊戲。
房玄齡的謙卑贏得了時人的一片讚譽。《舊唐書》稱:「有識者莫不重其崇讓。」
正因為房玄齡後來弄懂了這一點,所以他自然而然就有了「一顆紅心,兩手準備」。
比如貞觀二十年(公元646年),房玄齡又一次被停職,時任黃門侍郎的禇遂良就連忙上疏,列舉了房玄齡對國家的諸多貢獻:「玄齡自義旗之始翼贊聖功,武德之季冒死決策,貞觀之初選賢立政,人臣之勤,玄齡為最。」(《資治通鑒》卷一九八)然後禇遂良說,假如不是犯了什麼不赦之罪,就不應該把他摒棄;如果是因為他年邁體衰,陛下可以暗示他主動致仕。若非如此,只是因為一些小過失,希望陛下不要拋棄跟隨數十年的元勛老臣。
然後就是一陣緊張而激烈的思考。
李世勣被貶當月,李世民撒手人寰。次月,李治即位。登基僅三天後,李治就把李世勣擢升為洛州(今河南洛陽市)刺史兼洛陽宮留守;半個月後,又加開府儀同三司、並「同中書門下,參掌機密」;同年九月,正式拜其為尚書左僕射。
所以房玄齡寧可挨罵,也必須把事情交給皇帝處理。這麼做,一來可以證實自己的清白,二來可以表明自己的忠誠,最後還能向皇帝傳遞出這樣的信息——在任何情況下,他都會謹守人臣本分,碰到必須由皇帝親自處理的事情,他絕不會越俎代庖。
這個故事很經典。
暫時冷卻的目的,當然是希望在適當的時候再把他解凍,然後讓他以更加謹慎的態度和更加飽滿的熱情,加倍地發揮光和熱。
一方面,他雖然仍舊對他的本職工作兢兢業業,但卻時刻有著被皇帝「譴歸私第」的心理準備。他不但再也不會被皇帝的批評嚇得寢食難安,而且就算被停職,他也權當是度假。因為https://read•99csw•com他知道皇帝離不開他,朝廷離不開他,所以不管怎麼「譴歸」都能很快官複原職,一點也不用擔心。
此次房玄齡的停職原因史書沒有交代,但是有一點我們很清楚——李世民之所以將房玄齡「譴歸私第」,絕不是要捨棄他,充其量只是想冷卻他。
這實際上就是賦予了他皇權代理人的身份和權力。
史書沒有記載李世勣是否因服用這副葯而得以痊癒,但是我們不難想見,當李世勣把這碗歷史上絕無僅有的「龍鬚湯」喝進肚子里的時候,內心肯定是無比激動、無比滾燙的。李世民的這幾綹鬍鬚就算沒有對李世勣的身體發揮作用,也足以在他的內心深處發揮某種神奇的效用。
在李世民的帝王生涯中,恩威之術施展得最典型的一次,是在貞觀二十三年(公元649年)四月,也就是他生命的最後一刻。
除了表明李世民和房玄齡之間的默契和相知之外,這個故事的經典之處還在於,它告訴我們——政治是聰明人之間玩的遊戲。
這種神效就是——一個深受感動的臣子在有生之年對皇帝死心塌地的忠誠。
作為後人心目中居功至偉的一代良相,房玄齡對貞觀之治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是有目共睹、不言而喻的。史稱其「既任總百司,虔恭夙夜,盡心竭節,不欲一物失所……明達吏事,飾以文學,審定法令,意在寬平……論者稱為良相焉。」(《舊唐書勣房玄齡傳》)
這又是一個典型的按照規則來玩的政治遊戲。
這些都屬於「威」的範疇,目的是讓房玄齡時刻牢記——我是君,你是臣;政治第一,友誼第二。
說起貞觀的文臣,其代表人物當非房玄齡莫屬。
高宗總章元年(公元668年),李世勣以七十五歲高齡挂帥出征,一舉平定了高麗。這個曾經讓隋文帝楊堅、隋煬帝楊廣和唐太宗李世民三個皇帝傾盡國力,終其一生都無法戰勝的強悍小國,終於匍匐在了鬚髮皆白的老將李世勣的腳下,也匍匐在了大唐帝國的腳下。
可另一方面,他也深深懂得,自己所享有的一切榮寵和恩澤都是天子的賜予,假如稍有不慎,隨時有可能被天子全盤收回。所以,必須時刻保持臨深履薄、戒慎恐懼之心,越是皇恩浩蕩,越是要謙遜辭讓。總而言之一句話,做事必須盡職盡責,才能顯示能力;但做人必須謙恭低調,才能顯示品德。有才有德,才是讓領導放心的好下屬。
除了李靖和尉遲敬德,還有一個初唐名將對李世民的恩威之術也體驗得非常深刻。
有一件事情,可以充分說明房玄齡的這種「覺悟」。
此時此刻,唐太宗李世民倘若九泉之下有知,一定會露出一個欣慰的笑容。
李世民冷笑一聲:「果然!」當即喝令左右,二話不說就把那個告密者腰斬了。
因為他在臨終前所走的最後read.99csw.com一步棋,似乎仍然影響著他身後數十年的歷史。
毫無疑問,在貞觀群臣中,房玄齡絕對是李世民最信任、最得力的心腹股肱之一。
不過這一點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像房玄齡這種位高權重、深受寵信的臣子,身為皇帝的李世民自然要時常給他念念「緊箍咒」。這一點我們從李靖、尉遲敬德等人的遭遇就可以明顯看出來。
李世民聽說留守送來了一個告密者,剛開始頗為詫異。因為以房玄齡的能力而論,他是不可能隨隨便便把皮球踢給皇帝的,更何況此時皇帝還在前線打仗。所以李世民斷定,若非出於某種特殊原因,房玄齡是絕不會這麼做的。
對此長孫皇后其實也是心知肚明。不過該勸諫的她還是得勸諫,因為第三者的勸諫有時候也未嘗不是給皇帝一個台階下,好讓君臣雙方在「握手言和」的時候顯得比較自然,也顯得比較有面子。
只有讀懂人心,才能讀懂政治。
也正因此,所以房玄齡有時候就不僅僅是被「譴責」那麼簡單。只要唐太宗李世民認為有必要,房玄齡甚至會被勒令停職。
至此,所有的人肯定都會為李世勣當初所做的那個決定慶幸不已。
五月十五日的朝會上,李世民一紙詔書頒下,把時任同中書門下三品的李世勣貶為疊州(治所在今甘肅迭部縣)都督。
當時李世民已經病勢沉重,知道自己即將不久於人世,於是把太子李治叫到身邊,給他交代政治遺囑。
片刻之後,龍輦果然「順道」來到了房府的大門口,然後太宗李世民就「順便」進來看望賦閑在家的房玄齡,最後又「順帶」用御輦把房玄齡接回了皇宮。
史書並未記載房玄齡到底犯了什麼錯。
沒有人知道在接到貶謫令的那一刻,李世勣心中做何感想。
李世民畢竟是聰明人,他很快就有了辦法。
但是,並不是李世民每次把房玄齡「趕」回家去,都有和事老出來打圓場。比如房玄齡這次復職沒多久,就再一次「避位還家」,史書還是沒有說明具體原因,但卻記載了這次復出的過程。
房玄齡一聽,連想都沒想,立刻命人準備車馬,把這個告密者直接送到了前線的天子行在。
貞觀十五年(公元641年)十二月,時任兵部尚書的李世勣突然患病,郎中給他開了一副藥方,說必須要用「須灰」做藥引子才能治病。所謂「須灰」,就是人的鬍鬚所研成的粉末。李世民聽說這件事後,立刻前去探視李世勣,並且二話不說就剪下自己的鬍鬚,把它賜給了李世勣。
在這兩重關係之下,情況就變得有些微妙而複雜。
也就是說,是散朝後直接離開長安,趕赴疊州,還是暫時回到家中,靜觀事態演變?
這些問題或許永遠沒有答案。
李世民寬宏地一笑,說:「吾為社稷計耳,不煩深謝!」(《舊唐書·李勣傳》)https://read.99csw.com
這副藥引子的份量實在是太重了!以至於李世勣不但感動得熱淚漣漣,而且把頭都磕出了血。可即便如此,似乎也遠遠不足以表達他對皇帝的感恩戴德之情。
貞觀十三年(公元639年),時任左僕射的房玄齡又被李世民加封為太子少師,不僅肩負國之重任,而且更兼輔弼少主之責,房玄齡大為惶恐,不斷上表請辭僕射之職。李世民當然沒有批准,而是下詔對他進行了勉勵,房玄齡沒辦法,只好硬著頭皮答應下來。到了太子拜師那天,東宮舉行了隆重的儀式,一切都已準備停當,可房玄齡卻「深自卑損,不敢修謁,遂歸於家」。他深感自己不夠資格,所以不敢去東宮接受太子禮拜,只好躲在家裡,始終不願露面。
但是有一點我們不難發現——「帝王術」在古代政治生活中佔據的比重絕對不可小覷,而它對歷史所產生的影響有時也遠遠超乎我們的想象。
完全有這種可能。
第一次大概是在貞觀十年(公元636年),也就是長孫皇后病重的那些日子。《資治通鑒》稱「時房玄齡以譴歸第」,也就是說他遭到太宗的譴責,被勒歸私宅。長孫皇后臨終前,特意為此事勸諫李世民:「房玄齡侍奉陛下時日已久,一貫謙恭謹慎,所有的朝廷機密從未泄露半句。如果沒有什麼重大過失,希望陛下不要捨棄他。」
如果房玄齡選擇前者,自作主張把這個人殺了,那固然是盡了留守的職責,可皇帝過後一旦知道了這件事,會不會對房玄齡起疑心呢?會不會覺得房玄齡過於獨斷專行,因而對他產生不滿和戒備呢?
在李世民的遺言中,主要提到的人就是李世勣。
以上這些君臣博弈的故事,都是在李世民和武將之間展開的。那麼,在李世民與文臣之間,演繹的又是一個什麼樣的版本呢?
這些都屬於「恩」的範疇,目的是為了贏得房玄齡的絕對效忠。
這個人就是李世勣。
首先,不管是身為皇帝的李世民還是身為宰相的房玄齡,他們心裏都很清楚,要把貞觀的政治局面玩好玩大,要想建功立業、青史留名,他們兩個就誰也離不開誰。從這個意義上說,他們是夥伴關係;但是,君就是君,臣就是臣,這個界限到任何時候都是不能模糊的,所以,他們之間更主要的還是主僕關係。
李世民轉念一想,馬上就猜出了答案。
事後李世民給房玄齡下了一道手詔,責怪他不夠自信,還說:「更有如是者,可專決之!」(《資治通鑒》卷一九七)
可想而知,當李世勣雙手捧著這幾綹天下最尊貴的龍鬚時,內心是何等的感激,又是何等的惶恐!
據《舊唐書》記載,大約在貞觀初年,房玄齡「或時以事被譴,則累日朝堂,稽顙請罪,悚懼踧踖,若無所容。」意思是他時常會因某些過錯而遭到太宗的譴責,以至於一連數日都要到朝堂上read•99csw•com叩頭請罪,內心恐懼不安,一副彷徨失措、無地自容的樣子。
綜觀李世民跟房玄齡玩的這些政治遊戲,我們不難解讀出這樣一些內涵。
這個過程很簡單,卻很微妙。
另一方面,李世民又必須經常玩一些「小動作」,時不時把房玄齡「譴歸私第」,晾在一邊。這麼做的目的有三:一是檢驗自己對權力的掌控程度,以防被暗中坐大的「權臣」架空;二是藉此顯示皇權的威嚴,讓房玄齡懂得,君與臣之間,有一道永遠不能跨越的界限,所以,保持一個適當的距離對雙方都有好處;三是提醒房玄齡:雖然你很重要,但是你千萬不要以為朝廷離了你就不轉了。你應該始終保持戒驕戒躁、謙虛謹慎的態度,永遠不能驕傲自大、忘乎所以。
禇遂良的諫言句句在理,當然給足了雙方面子,所以李世民很快就把房玄齡召回了朝廷。
有一天,房玄齡正在留守衙門辦公,有人突然闖進來,口口聲聲說要告密。房玄齡問他告誰的密,那人說:「告你的密!」
其次,對於房玄齡而言,或許一開始對李世民的帝王術還比較陌生,所以在貞觀初年一被批評就嚇得惶惶不可終日,可他後來就逐漸明白了——皇帝手中的那把「鍾馗利劍」儘管看上去有些可怕,可它通常只是起一種威嚇作用的,只要你忠心不改,恪盡職守,那把劍就不會真的往你身上招呼。
這一切當然也被李世民看在了眼裡,所以他對房玄齡越來越感到滿意。
聽到李世勣當天就起程前往疊州的消息,即將登基的太子李治長長地鬆了一口氣,而彌留中的太宗李世民也感到了莫大的安慰。
那麼,面對李世民交給他的無上信任和權力,房玄齡又是怎麼做的呢?
這段話看上去好像是普通的慰勉之辭,實則大有深意。所謂「自懼盈滿,知進能退,善鑒止足」,其實正是李世民對臣下的一種要求。假如做臣子的都能具備這樣的美德,或者說都能諳熟這樣的遊戲規則,那皇帝自然就沒有什麼放心不下的。換言之,臣子越是謙讓,皇帝反而會更加信任他,越敢把權力交給他。所以李世民才會毫不避諱地說了一句大實話:「忽無良相,如失兩手!」朝廷一天沒有好宰相,就像失去了左膀右臂一樣。
作為皇帝的李世民,必須「兩手抓,兩手都要硬」。一方面,李世民必須給予房玄齡最尊崇的地位和官爵,對他寄予最大的信任,賜給他人臣所能享有的最高恩典,比如把女兒高陽公主嫁給房玄齡的次子房遺愛,又讓弟弟韓王李元嘉娶了房玄齡的女兒當王妃,以此加強雙方的情感紐帶和利益聯結。
該怎麼辦?
他隨即命人持刀列隊,然後接見告密者,問他要告誰,那人回答說:「房玄齡。」
經過片刻思索,李世勣很快做出了決定——他連家都沒回,連妻兒老小都來不及告別,徑直揣上詔書就踏上了貶謫之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