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子儀很清楚天子在擔心什麼，因此自然知道該怎麼回答。他沉默片刻，隨即泫然涕下，用一種既傷心又無奈的口吻說：「臣長期領兵，未能有效約束部分士卒的暴行，以至盜挖墳墓的事情屢有發生。臣今日遇到這種事，只能說是天譴，與任何人無關。」

不過，很快就有人幫郭子儀廓清了迷惑，提供了答案。

完了，衝動是魔鬼。郭曖話一出口就後悔了。

就算是龍潭虎穴，他也必須去闖一闖。

「今日及此，乃天譴，非人事也。」（《資治通鑒》卷二二四）

郭子儀的選擇很簡單——去。

不久，郭子儀從奉天入朝述職，代宗小心翼翼地跟他提起了盜墓的事情，同時不無緊張地看著他的反應。

如果此刻公主的目光是火，郭曖肯定成了一塊焦炭；如果此刻公主的目光是刀，郭曖肯定成了一攤肉泥。在盯了郭曖足足有半柱香的工夫后，公主就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了。

表面上看，這是件小事，可要是處理不當，則勢必釀成一場大禍。

昇平公主剛剛被架出宮，郭子儀就滿臉驚惶地入宮來了，他身後還跟著一個被五花大綁的年輕人。

她要去哪？

人們如此猜測的理由是：魚朝恩素來嫉妒郭子儀功高，當初就曾處心積慮地利用「鄴城之敗」整倒了郭子儀，沒想到郭子儀這幾年又東山再起，魚朝恩吞不下這口氣，總想找機會再把他打壓下去。然而，當今天子對郭子儀甚為倚重，況且郭子儀又手握重兵，魚朝恩明裡找不到機會，只好在暗中做下這等卑鄙齷齪之事，以泄心頭之憤。

事後，魚朝恩對左右說：「怒者常情，笑者不可測也。」（《資治通鑒》卷二二四）他的意思是：喜怒形於顏色的人最容易對付，不值得擔憂；恰恰是該怒而不怒、面對侮辱而面不改色的人，才是深不可測、值得提防的對手。

答案的提供者就是當朝首席宰相元載。他私下通過郭子儀的親信向他提供了一個重要的信息——「朝恩謀不利於公。」

隨後九九藏書，郭子儀欣然赴約，身邊只有兩三個家僮跟隨。

這話說得真好，不愧是識大體、顧大局的三朝元老啊！

對於坊間的議論，代宗當然也有耳聞。

左右將領都勸郭子儀在衣服裏面套上一件鎧甲，同時帶上三百名武裝侍衛，以防萬一。但郭子儀沒有同意。他說：「我是國之大臣，魚朝恩若無天子之命，豈敢加害於我？假如他真奉了天子之命，你們又能改變什麼？」

聽到魚朝恩借講經之機公然侮辱在座的宰相，王縉當即怒形於色，而元載則怡然自得，臉上始終保持著一個矜持的笑容。

他知道，自己一時衝動喊出的這句話，足以讓他腦袋搬家，也足以讓他老子的一世英名毀於一旦，更足以讓郭氏滿門跟著他一塊遭殃！

代宗莞爾一笑，說：「這事你就不知道了。其實你郎君說得沒錯，他父親要想做天子，這天下豈是咱們李家的！」

疑團一個接著一個，讓郭子儀難辨真偽、百思不解。

你可以把這句話當成毫無含義的玩笑，也可以把它視為大有深意的警告。究竟要作何理解，就看你魚朝恩是否真的懷藏陰謀了。

郭子儀對著天子納頭便拜，口口聲聲請求天子治罪——不但要治郭曖的大逆不道之罪，還要治他郭子儀的管教不嚴之罪。

這個聳人聽聞的盜墓事件很快就在長安坊間傳得沸沸揚揚。代宗立刻責令有關部門追查盜墓賊，可查來查去，始終沒有任何線索。老百姓對此議論紛紛，都說這伙盜墓賊誰的祖墳都不挖，偏偏挖帝國大佬郭子儀的祖墳，顯然不光是圖財，更是為了泄憤。

有一次，國子監舉行祭奠古代聖賢的儀式，禮畢照例要由一些碩學鴻儒升座登壇，為文武百官和學生們開講儒學經典。於是，自認為滿腹經綸的魚朝恩就當仁不讓、大搖大擺地上去了。

代宗對此憂心忡忡。

代宗呵呵笑著，溫言勸慰她趕緊回家，別耍小孩子脾氣。隨後，不管寶貝女兒如何暴跳如雷，代宗硬是讓宦官和宮女把她送hｔtｐs://rｅａd•9９csw.ｃｏｍ出了宮。

「兒女風波」剛剛過去不久，郭子儀就又碰上了一件倒霉事——也不知道是誰吃了豹子膽，居然敢在太歲頭上動土，把郭子儀的祖墳給盜挖了。

當時在場的宰相有兩個：一個是王縉，還有一個就是元載。

別的不用說，光看昇平公主此刻的表情，郭曖就已經知道自己闖下什麼樣的大禍了——公主一言不發，只是死死地盯著郭曖。

經過一場安史之亂，李唐朝廷湧現了三個政治強人，他們是：郭子儀，元載，魚朝恩。在軍界，郭子儀是當之無愧的第一牛人；在朝堂，元載是大權在握的首席宰相；在內廷，魚朝恩是獨掌禁軍的頭牌宦官。

儘管他不太相信這件事是魚朝恩所為，可關鍵的問題是——郭子儀會怎麼想？倘若郭子儀聽信坊間風傳，或者利用坊間風傳，憤然舉兵討伐魚朝恩怎麼辦？

準確地說，是回皇宮。

俗話說得好：「不是傻子和聾子，就不要做人家的岳父和公公。」兒女們閨房裡的氣話，怎麼可以當真！

請柬是魚朝恩讓人送來的，盛情邀請他一起去章敬寺進香禮佛。

儘管如此，通過「章敬寺事件」，我們至少可以得出一個結論——這個三角政治格局並不穩固。

郭子儀聞言，心裏的千鈞石頭終於落地。

這是一件技術含量很高的工作，不但要考驗一個帝王的智商，更要考驗他的情商。

也就是說，魚朝恩是準備在章敬寺埋設伏兵，打算趁郭子儀不備把他一舉除掉！

因為，除了郭子儀之外，魚朝恩和元載都顯得咄咄逼人，大有置其他二人于死地之勢！

然而，這個信息不僅沒有幫郭子儀廓清迷惑，反而在他的心頭罩上了更多疑雲。因為，元載跟郭子儀平時不過是在場面上哼哼哈哈、彼此敷衍而已，雙方並無私交，他為什麼要告訴郭子儀如此重要的信息？再者，元載是如何知悉魚朝恩的陰謀的？他這麼說有沒有憑據，是不是在誣陷魚朝恩？

比如大曆二年（公元76read.99csw.com7年）二月，在代宗和郭子儀之間就發生了一件事。

章敬寺可不是一般的寺院，那是兩年前魚朝恩獻出自己的一座豪宅，專門為死去的章敬太后（代宗之母）祈福而修建的。據說此寺「窮壯極麗」，工程量非常大，耗費的建材數量也極為驚人，整個京畿地區能夠買到的木材全部投入都不夠用，最後只好拆了曲江行宮和驪山華清宮的一部分，才算把這座寺院蓋完，整個工程耗資「逾萬億」。

郭子儀對此頗感迷惑。

代宗還是呵呵笑著，親手扶起了郭子儀，說：「鄙諺有之：『不痴不聾，不作家翁。』兒女閨房之言，何足聽也！」（《資治通鑒》卷二二四）

即便你沒有這樣的雅量，也要硬把它裝出來，否則一天也別想坐穩天子的寶座。

誰和郭子儀有這樣的深仇大恨？

魚朝恩儘管沒有看錯元載，但他畢竟還是低估了這個對手。

總之，那天什麼都沒有發生。

聽到寶貝女兒怒氣衝天地轉述完那句話后，代宗李豫也愣了好一會兒。他的眼中瞬間閃過很多豐富的內容。不過，帝王畢竟是帝王，在這種時候情商自然是比普通人高的。

大曆四年（公元769年）正月，時值新春佳節，郭子儀照例回朝述職。初七這一天，他忽然收到了一封請柬。

公主頓時目瞪口呆，原本一張櫻桃小嘴此刻變成了一個碩大的圓。

據一些消息靈通人士大胆猜測，此事的幕後主使很可能是另一個跟郭子儀平起平坐的帝國大佬。

公主就這麼進宮了。

魚朝恩親自站在章敬寺門口迎接，一見郭子儀隨從那麼少，大感意外，驚問何故。郭子儀就把那個「章敬寺設有伏兵」的消息告訴了魚朝恩，然後笑著說：「我之所以不帶多人，就是怕您動手時麻煩。」

換言之，就算郭子儀可以憑藉他的明智、謹慎和寬容屢屢避開危險、化解危機，可在魚朝恩和元載之間，卻遲早會爆發一場你死我活的爭鬥。

不用問，回娘家。

有一件事頗能說明魚朝恩的張https://read.99csw.com狂。

這種人在時機來臨之前往往很會裝孫子，可以忍氣吞聲、逆來順受，可以把你施於他的所有侮辱和傷害照單全收，但是反撲的機會一旦成熟，他就會毫不猶豫地出手，把當初遭遇的一切加倍返還於你，讓你付出血的代價！

如今，這個相對平衡的三角政治格局是朝政穩定、社稷安寧的基礎，假如此局一破，各種或明或暗的政治或軍事力量勢必展開一輪新的博弈，到那時候，社稷就永無寧日了！

代宗朝廷的三角政治格局又一次出現了破局的危機。這個危機是否可以化解，就看郭子儀作何選擇了。

那是大曆元年（公元766年），一座新的國子監（國立貴族大學）在多年戰亂后重新落成，「僅能執筆辨章句」的魚朝恩卻「自謂才兼文武」，忙不迭地學人家在講堂上開講經文。

代宗和郭子儀不僅是君臣，還是親家——郭子儀的兒子郭曖娶了代宗的女兒昇平公主。小兩口平時也是恩恩愛愛的，但免不了也有拌嘴的時候。有一天不知何故，兩個人忽然吵開了，而且互不相讓，越吵越凶，最後郭曖冷不防冒出一句：「你仗著你老子是天子是吧？我實話告訴你，我老子根本瞧不上天子，你讓他當他還不當呢！」

魚朝恩的判斷沒錯，元載確實是個值得提防、深不可測的對手，但他並沒有料到，元載還是個后發制人、能殺人于無形的對手。

所以，他只能付出代價。

那天，魚朝恩開講的是《易經》。他專門挑了第五十卦「鼎卦」來講。眾所周知，鼎是國寶重器，象徵國家權力，而鼎之三足則通常被用來指代宰相。魚朝恩就開始借題發揮，大講「鼎足折，覆公餗」。就是說，一個國家的宰相如果不得其人，就形同鼎的三足折斷了，鼎就會傾覆，裏面的食物便被白白糟蹋，猶如朝政被無能的宰相搞得亂七八糟。

回府之後，郭子儀就毫不留情地打了郭曖幾十棍。儘管郭曖被打得皮開肉綻，幾乎昏死過去，但是郭子儀心頭的驚懼和憤怒還是久久九-九-藏-書不能平息。

三個人在政治上構成了一個相互制約又動態平衡的三角，而代宗李豫就站在三角之間，小心翼翼地維繫著這個微妙的政治格局。

年輕人就是郭曖，他此刻的臉色已經差不多跟死人一樣了。

這就是天子的雅量。

平心而論，在三個政治強人中，最驕橫、最囂張的還是魚朝恩。史稱其「專典禁兵，寵任無比，上（代宗）常與議軍國事，勢傾朝野」。此外，魚朝恩最喜歡在大庭廣眾之下「恣談時政，陵侮宰相」。元載在朝堂上雖然也很強勢，可在魚朝恩面前，有時候也不得不低眉拱手，「默不敢應」。（《資治通鑒》卷二二四）

毫無疑問，這座章敬寺雖然掛著為章敬太后祈福的名義，實則無異於魚朝恩的私人寺院。現在，魚朝恩居然請郭子儀到這裏進香，破天荒地向郭子儀示好，究竟是何用意？他是在向郭子儀伸出橄欖枝，還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代宗聞言，頓時如釋重負。

郭曖一想到他那句滅九族的話馬上會落進天子的耳中，頓時全身暴汗、雙膝發軟。他很想叫住老婆，跟她賠禮道歉，可男子漢大丈夫的自尊心卻令他無論如何也開不了口。

不是別人，正是獨掌禁兵的首席宦官魚朝恩！

魚朝恩一聽，趕緊捶胸頓足，賭咒發誓，說絕沒有什麼「伏兵」之事，這都是小人陷害，企圖離間二人關係云云。最後，魚朝恩緊緊握住郭子儀的手，眼裡擠出幾滴渾濁的老淚，動情地說：「如果郭公不是一位忠厚長者，豈能對我不起疑心啊！」

他是誰？

當然，兒子還是要管教的。

沒有人知道那天的章敬寺里是否隱藏著全副武裝的刀斧手，也沒人知道究竟是元載陷害了魚朝恩，企圖令魚、郭二人鷸蚌相爭，自己坐收漁人之利，還是魚朝恩確實想除掉郭子儀，只是發現陰謀已經泄露，不得不臨時取消了行動計劃。

當天，章敬寺太平無事，跟往常一樣肅穆寧靜。賓主雙方攜手禮佛，氣氛輕鬆融洽，然後共享一頓豐盛精美的素宴，最後盡歡而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