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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引子

夜來南風起,小麥伏壠黃。靠老堤堤坡一帶,一片大麥已經黃了梢。太陽還沒有醒過來,可能和劉瘌痢半夜一樣,還在床上扳吧,扳出滿天的霞。從后湖吹過來的晨風,經湖盪葦林一過濾,濾出一股子淡淡的水腥氣。劉瘌痢吸了吸鼻子,長長地嘆一口氣——「哎呀,水腥氣都快冇得了,難怪喲,后湖也病了。」
驟然,劉瘌痢感到自己踩在棉花堆上,一股綿軟無力的感覺從腳跟沿著小腿肚子朝上爬。本來是虛攙著老人的吳安,陡然感到臂膀一重。
「人生七十古來稀,這話真不錯咧。個狗日的,活個六十就保本,老子這多年都算是賺的!」
后湖瘦了read.99csw.com
近來,衰老像一條冰涼的蛇,雖無聲無息卻十分執著地纏著劉瘌痢,尤其是半夜,他總是被一種無法擺脫的又脹又麻的感覺折磨得要死要活。
劉瘌痢慢慢地移出屋來,踽踽地朝堤上蹭。七十三歲的劉瘌痢,三年前才真正認識到自己老了。
張公堤從黃陂灄口那邊裊裊娜娜蜿蜒過來,如老長一條腰帶,把后湖那麼攔腰一束,后湖就結束了天真爛漫的少年時代,轉眼間出落得清癯而精悍了。
踽踽地下得堤來,劉瘌痢不知不覺朝聖母堂走。他現在還掛著聖母堂管事的名,真正管事跑事的,是吳二苕的九-九-藏-書侄兒子吳安。吳安是個長得蠻體面的年輕人,手勤腳快,精眼毛賊的。劉瘌痢剛要進門,吳安正朝外走。
「么樣搞的,身上么樣這燥哇!」每天半夜,劉瘌痢都要在床上像炕餅子樣地翻不曉得多久。雞籠裡頭的雞叫了幾遍,他全然不知,直到兩隻野貓在牆根叫得凶了,把纏著的那一點睡意和一身的脹麻難受的滋味趕跑,他才懨懨地用手撐著坐起來。
一陣原始的恐懼,如同楊樹上的毛毛蟲,在脊背上緩緩地爬,全身汗毛根根豎起。
人這東西,也真怪啊,幾十年扳命,名哪利呀,扳得死去活來,在這個世界上也夠累的了。不是房子地,就是婆read•99csw•com娘伢,不曉得要操幾多心!么事頂輕鬆,死了頂輕鬆,眼一閉,腳一伸,百事不管,百事不愁。可要真的死到頭上來了吧,又不曉得有幾難──莫說咧,這世界不好歸不好的話去說,真的臨到要走了,又不曉得有幾捨不得!
「咿?怎麼隨么味都冇得了哇?看來是真的完了。連人味都冇得了。是真的完了啊!」
劉瘌痢站在圮頹得不成樣子的老堤上,順著長堤朝漢口方向望。他的眼珠子像浸在泡菜水中的藠頭。這兩汪泡菜水用了幾十年,顯得很渾濁,將裏面的這兩顆藠頭泡得失去了原來黑白分明的顏色。好在劉瘌痢的這種早起登堤眺望,僅僅只是一種https://read.99csw.com習慣,並不在乎能望到什麼。如今的劉瘌痢,已經不是強調用眼睛的人生季節了,他更多的是用心,或者說是憑感覺,憑一種在漫長複雜的人生路上跋涉過來的感覺。當然,這種感覺也是一種感悟,是品嘗過各種人生滋味,對人情冷暖世態炎涼瞭然於心的那種感悟,如駱駝對沙漠瀚海的那種感悟。劉瘌痢說不清楚,自己每天早早地到這老堤上眺望的目的。他只是覺得每天這樣站上一會,就和在漢口做大生意當大老闆的兒子劉宗祥溝通了:就彷彿同兒子見了一面,就彷彿與兒子作了一次短暫而有效率的晤談。
「是的唦,不曉得為么事,他老人家氣喘吁吁的,像是有蠻急https://read.99csw.com的事趕回來的。一進門,屁股還冇落板凳,就要我來請您家過去。」吳安別轉腳往聖母堂裡頭走,手做出攙扶劉瘌痢的動作,口裡叨叨地說。
「嗯?神父不是到漢口去了么?」
「哦,劉爹爹,蠻好,正要去請您家咧。皮埃·讓神父叫我請您家來……」
劉瘌痢左手不得空,右手食指在肚臍眼窩子里緩緩地蠕動,細細地體味麻酥酥|癢酥酥的感覺,眼神空矇地順著漢水流。他把摳了肚臍眼的食指放在鼻子底下聞了又聞。
「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個雜種,莫不是我那個死鬼婆婆在陰間喊我過去做伴啵!」
「除死無難事,老話還是不錯的呀!」
「唉,還真是老了咧,狗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