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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陰兵借道

第一章 陰兵借道

劉曉剛蹲地上慢慢地搖了搖頭,我也咂咂嘴,知道這回真惹了大麻煩了。
黑影一步步走來,只聽見排長大叫:「把打死的人橫著排,一直排到窟尾石壁上。」
張福春介面說:「帶路的那個也死了,你看。」
很明顯,他知道什麼事情,卻不想對我們說,或者,不敢對我們說。
突然,我們身邊傳來滴滴答答的水滴聲,張福春罵了一句「晦氣」,道:「龜娃子撒尿了,格老子的腌臢了俺的鞋。」
大家再次報數的時候聲音低緩了很多:「一,二,三……十三,十四。」
排長冷冰冰地看著張福春:「張福春,我倒覺得這裏你最有問題。什麼都是你第一個看到的,怎麼會這麼巧?你想怎麼樣,先殺了懷疑你的我嗎?」
沖在前頭的那個馮兵好像沒子彈了,把手裡的步槍一扔,飛快地跑進了我們待的窯洞里,上來就奪我手裡的槍,還死命叫喚:「給我,給我,快給我打死他。」
連長死死地盯住李存壯的眼睛,片刻后,輕輕點了點頭,抬頭對我們說:「尖刀連全體休息,連長周德輝值班,完畢。」
這個俘虜居然被嚇得尿了出來,我們聽見他呻|吟似的說:「是他們,是他們,一定是他們,是我那個營里的人啊。」
雞嚀當是給正在行走的陰兵打個招呼,叮嚀一聲:「死去的老少爺兒們,各有各的苦,你們趕路我們也趕路呢,都是上面派的,麻煩你們讓讓,別走沖了。」
帳篷在,柴火在,槍支彈藥都在,甚至脫下來的衣服也在,就是人全沒了,一個不剩。
我們嚇了一跳,連忙湊到張福春身邊,張福春指著屍體道:「你們看,這裡是多了一具排長的屍體,但少了一具屍體。」
萬萬沒想到的是,劉黑七一槍瞄準了張福春,吼道:「姓張的,你他媽別過來,過來老子先崩了你。」
連長不見了!
李存壯直勾勾地看著我們,吐出四個字:「陰兵借道。」我們四個人全叫了起來:「這樣你還能活下來?」
我看了看排長:「老大,這算不算我抓的舌頭?」排長正忙著砸倒又奔進來的一個,嘴裏回答:「算。」

先進來那個急了:「長官,我們一個營的人都栽在他手裡了,您千萬別相信他。」
1940年1月7日,被關在兩山口的就是我們三十一軍,小日本打起仗來比狼還凶。弟兄們也不含糊,雙方都玩起了命。十幾天下來,弟兄們沒死的也都散了,我們尖刀連四十來號人還剩了六個人在一起。
當年日本人沒入關的時候,我在吳佩孚吳大帥的部隊里,打的是馮玉祥馮老帥。
在戰場這塊血地上,你攥塊土都能滴出血來。為什麼?因為死掉的人比活下來的還多。
我們對望了一眼,紛紛集合站好。
我搖搖頭:「早上我起來時雪都停了,哪知道是什麼時候下的。對了,昨天睡得最遲的應該是老李,我記得昨天我要睡的時候,他還在那拱來拱去的……」

李存壯點點頭,繼續說下去:
我們看來看去沒發現少了誰。張福春搖頭說:「你們就沒有想到?那個以前被我們排長打死的俘虜?他的屍體也應該在這個洞里。」
李存壯是我們連里除了連長年紀最大,參軍時間最長的一個,也是個出名的老兵油子,卻不是那種愛出風頭的人,風涼話是喜歡說,像今天這麼直衝沖地和連長硬碰,還是頭一回。
我站起身來:「老李,說吧,說了大不了大家陪你一起死;不說,沒準就是大家不認你了,黃泉路上你不要太寂寞啊。」
我大怒:這傢伙原來拿我當誘餌呢,太缺德了。還沒想完,又是啪的一聲槍響,響得可近。
突然他停了下來,皺眉說:「我確定一定有東西跟著我們,不收拾了它,我們走不安生。」
兩個人被扇后都閉了嘴,只是拚命掙扎想離對方遠點。
怎麼辦?我相信連長不是被李存壯害的,可這事還是蹊蹺,聯想起昨晚他鬼鬼祟祟的表現,這傢伙肯定對我們隱瞞了什麼重要的事情。要找到連長,看來還是得從他身上下手。
真的,那具屍體不見了。
排長看張福春放下了槍,彎腰在死去的兄弟身上搜出了乾糧,命令道:「現在我命令隊伍全部解散,個人各自行動,最後目標,回軍營。」
排長哼了一聲:「弟兄們,瞄準洞口,管他是人是鬼,打了再說。聽我指揮,三,二……」
劉曉剛迅速奔到洞口,按了按堆起的雪,抬頭看了看我,又低頭用手很快地將積雪一層層撫平,站起身來,疑惑地看著大家:「雪后沒有人出去過。」
我們巴不得呢,掏出乾糧就坐地上吃了起來。
我答應一聲,把繩子交給排長,從懷裡掏出個火摺子點了火先進洞里看看,發現還是看不清,只能看見霧外半米的光景,更要命的是,沒走幾步我就給絆了一跤,把火摺子給摔滅了。
我咽了口唾沫:「原來,那個帶路的俘虜說的是真話,那個先進來的俘虜確實不是……」
李存壯也蹦起來吼道:「我就說不要說不要說,你們幾個鱉肯饒了我嗎?你,」李存壯指指我,「你,」他又指指劉曉剛,「還有你們兩個。」他最後指了指王家兄弟,「你們剛才有人沒逼我說嗎?有人嗎?」

我們也屏住了呼吸,外面的影子不說話,也不進來。大家就這麼默默地對峙著。
張福春也開槍了。
我蹲下https://read•99csw•com摸出了火柴盒,看看裏面就三根火柴了,也不看李存壯,連火柴盒扔進了沒點透的火堆里,淡淡地問:「你看呢?」
打了一陣子,停火的時候,外面還是密密麻麻的人影,那麼多子彈像是都打到大海里去了。
啪,濃霧中又是一聲槍響,然後剛才叫的人一聲慘呼。
李存壯啪地癱了下來,喊著說:「你們不要逼我,不要逼我啊,我不是不想說,我是不敢說啊。說了咱們誰也活不了。」
我們都不說話了,押著被綁上的張福春往前走。
劉曉剛看了看我,垂下了槍。我對李存壯說:「接著說,後來怎麼了?」
外面的濃霧緩緩地流淌,一點聲音也沒有。

大家估計都默數過了,和我一樣也發現了異常,互相對視了一眼,沒敢說話。
連長的眉毛擰成了一團,他正要說些什麼,忽然有個聲音響起:「報告連長,大夥現在需要休息。」
電報員抬頭說:「不是我們的,是老馮那的。」
我一槍托砸在他後腦勺上,他眼一翻白,倒了下去。
陰兵的說法在部隊里由來已久,我們是在槍林里討生活的,往往早上帶著腦袋去打仗,晚上都不知道能不能把腦袋帶回來。結果就發生了這樣的事情:
那年冬天我們偵察排里十二個人,埋伏在一個窯洞里,準備去抓對方几個舌頭(注4)。
我爬起來正準備喊醒連長,忽然愣住了:旁邊四個弟兄還躺著打呼嚕,但裏面卻沒有連長。

我上去一人扇了兩耳光:「叫什麼叫,這裏你們說了不算。姥娘的,你們現在是俘虜,老子撒泡尿也比你們說話有用。明白吧?」
王強上去踢了李存壯一腳,罵道:「各跑見了陰兵你還告訴我們,害人哪!」
沒想到逼李存壯逼出這件晦氣事情來,連長不在,我還真不知道怎麼處理。
弟兄們心都一驚,是啊,這麼多老兵,被人家帶了個回頭路居然一點也沒察覺,雖說是大霧天可也太扯淡了吧。
我再沒有懷疑,一把壓下了張福春的槍:「自己人,自己人,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集合點數時,我們一個排十二個兵,加上兩個俘虜,結果怎麼點都是十五個人,大家身上都寒了起來,排長冷著臉親自又點了一遍,還是十五。
那天晚上,我們用洞里鬼子留下的餅乾痛快地吃了一頓,李存壯生了一堆火。火光照得大夥的臉忽明忽暗。明天怎麼辦?誰也不知道。
他一指地上的那個排長屍體:「濃霧中,就是這個東西向我撲來,被我一槍斃了。想想,如果我不是我,誰會搭血軌,引開陰兵救了你們?」
連長的聲音忽然停住了,奇怪地看著大家,忽然大吼道:「國民革命軍三十一軍尖刀二連全體集合,立正,重新報數。」

這麼大的霧,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跑的,也不知道他跑哪去了。
連長也愣了一下,但立刻反應過來,冷冷地說:「在這件事情搞清楚之前,誰也不準睡。」
張福春不說話,看著遠處,忽然說:「我們要儘快回大營,否則,聽剛才那東西的口氣,只怕沒提防的大營里的弟兄們都要凶多吉少。」
我蹲下身看著排長腦門上的彈孔,這才發現,那個洞根本不是子彈打出來的,而是像用錐子錐出來的。
我和趙狗剩遲疑了一下,看了一眼劉黑七,背上行李就去追張福春。
自古打仗,兵家必爭徐州,爭徐州,先爭兩山口。兩山口,兩山之間一條道,兩邊山上伏了兵,等敵人進了筒,兩邊一封口,槍從山上打,饒你插翅也難飛。
排長一下子來了精神:「上面寫了什麼?」
跑在前面的那個馮兵似乎發現了我們這兒有人,沒命地往我們這跑,邊跑邊喊:「救命!」後面的一個就玩命地追,邊追邊叫:「殺了他,殺了他。」
後面有個弟兄叫道:「排長,人不夠,還差一個。」
怎麼搞清楚?我想。我看了幾十遍了,六個活生生的人,一個不多,一個不少,可點人頭數字就是七個,邪門了,是誰雜在我們中間了?是啊,不搞清楚我還真睡不著。
你知道我們在裏面發現了什麼?
但奇怪的是,我們看得見人影,卻聽不見一點人聲。
連長盯著李存壯:「李存壯,有什麼事情對大家說清楚,這麼多弟兄在,你還怕什麼?」
張福春看著我的眼睛,沉默了一會兒,把槍扔在地上,背起雙手:「好,綁上我,你們押著我走。」
但現在我就看到了七個,而且沒有一個陌生人,都是一起出生入死這麼多年的弟兄。
這老兵就是陰兵,也許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死了,也許是鬼魂嫌寂寞來拉人去陪,反正兵娃子是撿回來一條命。如果沒遇見人被叫破的話,那兵娃子就不知道被陰兵帶到什麼地方去了。
從外面看洞里也全是霧,排長低罵一句:「鬼天要死人了。存壯你把繩子給我,去點個火。」
末尾幾個我眼熟:正是剛才被打死的弟兄。
說實話場面確實很尷尬,但趙狗剩還是綁上了張福春,邊綁邊說:「張哥,也別怪小弟,到了營里小弟給你倒茶賠罪。」
片刻,站在我們對面的排長冷哼了一聲說:「如果我是你們害怕的東西,你們現在早就死乾淨了。」
這時候那兩個俘虜突然又大叫起來:「沒錯,沒錯,是多了一個,是多了一個啊。」https://read.99csw.com
張福春翻過排長的屍體:「存壯你看這傷口。」
好容易陰兵過完了,洞里霧也沒了,我一下子癱在地上,又聽拉槍栓的聲音,抬頭看見張福春舉槍對準了排長,連忙站起來勸阻:「春子,排長也是被逼的,你快把槍放下。」
排長忽然低吼了一聲,然後洞窟里連續響起了槍聲,神槍手張福春大叫:「排長你幹什麼?你住手,住手!」
這是我們最後一次看見活的劉黑七。
排長不愧是排長,這樣我們確實就再也不怕多了一個,而且,命令下了以後,什麼怪物也別想矇混我們了。
要知道鎮煞這玩意兒可不是能隨便用的,特別是殺俘虜,這是要夭壽的。
有道是:「陰走三,陽走四,一聲雞哭分生死。」再牛再彪悍的軍隊,他行軍也得安排好時辰,要麼過了四更天出發,要麼算準了三更天休息,反正三更四更交替的時候,沒哪個軍隊敢行軍。
我們紛紛向那人看去,還是老兵李存壯。但我從來沒見過他的臉像現在這樣慘白。
我再次和趙狗剩對望了一眼,同時舉槍對準了張福春,張福春冷笑著看著槍口,問:「你們什麼意思?」
他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我們對望了一下,王強放下了槍。
「王剛!王強!」「俺們兄弟在!」
大夥聞聲一骨碌爬起來,摸起槍對準了洞口,我急忙道:「不是,不是外面,連長不在洞里了。」
好不容易前面好像有個洞穴,我們聽見那俘虜瓮聲瓮氣地在前面說:「到了,應該就是這了。」
我連忙蹲下拿刀割開張福春手上的繩子,把槍塞到他手上:「春子,委屈你了,咱哥倆一起對付後面的,替死去的弟兄們報仇。」
張福春昂頭看了看天:「那也得有命喝你的茶。」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個帶路的俘虜仰面躺在第四節人軌上,嘴大張著,似乎沒被槍打死前就被嚇死了。
於是一前一後地去打水,走著走著,忽然旁邊來個兵,一看老兵,大驚叫道:「你不是被打死了嗎,屍體都埋了,怎麼還走得好好的?」
李存壯看著連長,嘴哆嗦了起來,終於……
連長盯著我們:「現在我問大家,連里連我一共幾個人在洞里?」
死人不奇怪,按俘虜說的,這沒死人才奇怪呢。我又點亮火摺子,往那死人臉上一照,立刻嚇得大叫起來。
李存壯看了看劉曉剛沒答理,繼續說:「槍響后,張福春站了起來,說:『成了,管他什麼幺蛾子,這回也飛不了了,要飛也得腦門上頂個瓦洞透風。』」
但遇到陰兵的還萬萬不能告訴別人,按照部隊里的說法,這要說出去,破了陰機,陰兵在地府里就能知道你在哪裡,非回來帶走你不可。
說完,他背上包就走。
我擦擦頭上的冷汗,連忙趕在黑影進洞前跑到窯洞後面,把剛死去的弟兄橫排好,然後四肢張開,緊貼著窟壁,眼看一隊隊陰兵從我眼皮下呼嘯而過。
我想排長的臉色一定很難看,我聽見他低罵:「狗日的局氣不正,我們遇陰兵了。」
突然排里眼神最好的槍手張福春喊了起來:「洞口有人影。」
排長率先走出了窯洞,我們開始搜死掉兄弟身上的乾糧,突然張福春低吼:「糟糕,我們都上當了。」
我往地上一看,倒抽一口冷氣,原來地上第一具血肉模糊的屍體就是排長的。
我們還沒說話,張福春突然沖了過去,把俘虜摁倒,低聲道:「龜娃子撒謊,他帶人來了,我們被包圍了。」
排長低聲問:「你不是說他們都死了?」俘虜哭了說:「是全死了,現在來的不是人哪。」
我們連忙追到窯洞口,一排腳印蒼茫地遠去,在很遠的地方被雪遮蓋了。
排長像老虎一樣撲了出去,不一會兒就把掙扎著的俘虜揪了回來,邊打邊罵:「狗日的我讓你逃,我讓你逃。」
好在劉曉剛終於站了起來,對李存壯說:「老李,那說說你是怎麼從陰兵手裡逃出來的?」
王強在旁邊大叫:「打死他個各跑,對弟兄們還藏著掖著。」王剛也勸道:「李哥,有事別瞞著,說出來大家一起擔著。」
我的頭嗡的一下。
張福春臉色凝重地說:「恐怕那些陰兵根本就不是為我們來的,它利用我們躲過了陰兵,我們反而被蒙在了鼓裡。」
但那團霧漸漸涌了上去,涌到哪裡,哪裡的喧鬧立刻變成死一般的寂靜。
李存壯繼續說:
等等。七個?我,劉曉剛,王剛,王強,李存壯,加上連長,應該六個人啊。
我低聲說:「是你親爹你也打死他。」張福春點點頭。
「我看著張福春,張福春喃喃地說:『怎麼可能,我親眼看見子彈在他兩眼中間鑲了進去,紅的白的都噴了出來。人呢?死人呢?』」
老大王強性子是出了名的火暴,自那個女人死了后,一部絡腮鬍子就沒剪過,人稱鬍子強,遇見這種鬼事,嘴裏已經「各跑各跑」(注3)地咧個沒完。還是白凈臉盤的老二王剛心細,悄聲問我:「泉哥,你是第一個醒的,知道這雪什麼時候落的不?」
我抖著手一指地上的死人:「你看你看,他怎麼會在這裏?」
於是他們只好徘徊在死去的地盤附近,來回行軍,如果死的時候是在半路上被伏擊死的,沒到目的地,雖然陰陽殊途,做了鬼,也只一心想到目的地,就這麼永不停息地跑下去。
我們六個人衝上了山,卻發現自己沒路走了。周圍都是鬼子,待著很危險,下去又是進口袋,遲早被殲滅。最後排長發現了一個鬼子機槍手待的山洞,我們乘天黑把裏面的鬼子摸了,躲了進去九-九-藏-書
「報告連長,大家現在需要休息。」說話的居然還是李存壯。這下連長也覺得他情況不對了,我們更是開始仔仔細細地打量他。
這時候電報機響了,電報員拿著打出的紙頭髮呆,排長低罵一句,問:「上面有什麼指示?」
我們看著中槍的俘虜,俘虜的屍體躺在地上大睜著兩個眼睛,腦後一堆紅的白的流出來,大家的心都寒了一下。排長這招叫鎮煞,就是用殺氣來沖走一些不幹凈的東西。這說明兩件事情:
什麼道?不是別的什麼道,是血道。
啪的一聲,又倒了一個,還是拿短槍的,不過沒死。我看見他爬起看了看跑著的另外兩個,端起駁殼槍,又是啪的一聲,在自己腦門上開了一槍,這回真死了。
就在這當口,一個馮兵已經被打中了,慘叫一聲,在地上打了個滾,沒了動靜。
張福春站起身來,搓搓手,對我們說:「我們抓緊時間走吧。」
排長沉默了片刻,猛然吼道:「給我打。」我們毫不猶豫地開了火。
我眼都看花了,真想掐掐自己看是不是在夢裡,洞里的弟兄們聽到槍聲都跑出來看熱鬧了。
我們跑到的時候,張福春正蹲在那裡查看劉黑七的屍體,看見我們來了,指著劉黑七後腦上的槍洞說:「看來,那東西不在我們前面,而是在後面跟著我們,待機下手。」
這麼大霧,一鬆手,誰也看不到誰了,現在我們全指望那俘虜帶路了。
當然知道的人也會被一起帶走。
我們想想也是,手裡的槍垂了下來,只有張福春仍然警惕地舉槍對著排長。
我陡然停住說話,懷疑地看向李存壯。大家的想法也和我差不多,紛紛看向他。王強更是直接端起了步槍對著他。李存壯急得連連擺手:「兄弟,兄弟,我睡的時候是下雪了沒錯,但連長那時候還在巡查呢,你們不要誤會我做了什麼啊。連長的功夫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我能把他怎麼樣。而且,」他看了一下山洞的角落,「還有那兩個鬼子的屍體,不也沒了么?我一個人,能搬動三個人,還不被你們發現啊。」
電報員頭上出汗了:「我再看看,再看看。沒準哪錯了。」排長點點頭。
大家立刻趴下抬槍對準了洞口,排長對外面叫道:「誰?是兄弟的說清楚,不然誤傷了可別怪弟兄們。」
連長周德輝,老兵李存壯,神槍手劉曉剛,王剛和王強兄弟倆,還有副連長陳泉,也就是我。
「還有我!三十一軍尖刀二連連長周德輝!現在我們六個人……」
說到這裏,李存壯停住了,看著我們:「底下的事情,你們應該知道了吧。」
洞外霧濃得像俺們在鄉下擠出的洋母牛奶|子那麼白,對面都看不見人。俘虜在最前面帶路,我在其後用左手牽著捆住俘虜雙手的繩子,右手握著步槍頭,排長在我後面,用右手抓著我的步槍把子,左手又握著自己的步槍頭,把槍屁股往後面伸去。就這樣一個串著一個,慢慢地往前蹭去。
我們把兩個人綁在一起,澆了一鍋冷水,兩個俘虜醒了過來,看一眼被綁在一起的對方,立刻大聲慘叫起來。
兵娃子大驚,連忙掏槍,等槍掏出來,老兵已經不見了。
我連忙要放槍,排長一把拉住了我:「等下,看看再說。」我仔細一看,還真不對勁兒。
凡是要結伴的,當然有目的,那肯定就是不幹凈的東西。
我苦笑著擺擺手:「老張,別怪兄弟,我是再也分不出誰正常誰不正常了。」
四個馮兵邊逃邊互相朝對方開槍。四個人互相開槍,你們明白嗎?就是逮誰打誰,都跟被人殺了爹似的。
有的時候仗打完,回營吃飯的時候,有的兵娃子要去打水,老兵在旁邊就說:「來來來,我帶你個娃子一起去啊。」
我對劉曉剛使了個眼色,朝李存壯努了努嘴,劉曉剛立刻端起步槍,眯著眼睛瞄準了李存壯。老兵油子李存壯頭上立刻滲出了汗珠。
這時候外面已經起了大霧,可比霧更可怕的是我們底下遇見的東西。
眼看霧裡的黑影已經整隊地向我們走來,這時候我們天大的膽子也只敢一步步地往後退。
可退到最後總要抵到窟壁的,想逃都逃不開去。霧裡黑影幢幢,邁著整齊的步伐從洞外走了進來。
我們對望一眼,老兵油子李存壯第一個不幹了:「連長,不帶這麼折騰人的吧,大夥累了一天,是不是該讓大夥休息一下?明早再練操吧。」
我們立刻嘩啦嘩啦地端起了槍,但洞外只有寂靜,偶爾傳來遠處積雪壓斷樹枝墜地的聲音。
他往常一張見人三分笑的油滑的冬瓜臉現在都快擠成了苦瓜,未老先禿的腦袋在火光下亮閃閃的,一粒粒豆大的汗珠布滿了他油光光的額頭。見我們都朝他看,擠出了一絲苦笑:「現在大夥需要休息,對吧?」
李存壯哭喪著臉點了點頭,我們四個人互相對望了一眼,都從對方眼睛里看到了恐懼。
這些典故都是以前在軍營里閑談的時候聽老兵說的,都說是一代代傳下來的,不能犯忌。
真要衝了,那就完了,有多少人都得跟著陰兵回頭走,能不能回來誰也不知道,這叫借陰路。
當我們走出不遠后,張福春反而落在了後面,他說要解個手,我和趙狗剩就繼續往前走,突然後面更遠處傳來一聲槍響,然後傳來一聲慘呼。
排長除外,連我在內,剩下的四個人全都端槍對準了排長,不,和排長一樣的那個東西。那東西不說話,冷冷地看著我們。
他真的會和劉黑七說的那樣,其實是我們害怕的東西嗎?
先進來的那個大叫:「長官,他不是人。開槍啊,快開槍打他。」後進來九_九_藏_書的那個叫得更大聲:「長官,別信他,他才不是人,快打死他,不然,我們就全完了。」
我抓抓頭問排長:「這些龜蛋都發瘋了嗎?不是都說老馮的部隊里最團結?就這德行?」
早上我是被凍醒的。雪花被風吹進洞口一米多遠,堆得高高的,生的火早就熄滅了。我哈了口白氣,心想也難為連長熬了這一夜,火熄了都不知道。估計也累得睡著了吧。
一、我們確實遇見了不幹凈的東西。
李存壯不敢看黑幽幽的槍洞,掉頭看著我,結結巴巴地說:「泉子,泉子,你快讓曉剛把槍放下,別耍老哥我了,我剛才還有哪裡說的不夠清楚嗎?」
排長搖了搖頭,不耐煩地說:「全排集合點數,把舌頭帶回去。」
也許就我睡得不太踏實。矇矓中似乎是李存壯拚命往我身邊擠,矇矓中聽見腳步聲在我身邊走來走去,應該是放哨的連長不死心還在清點人數吧。
那麼,連長,還有兩具屍體,就這麼踏雪無痕地不見了?
我一下明白了,排長在搭人軌,造血路,給陰兵引道。
排長隨後沖了進來,照著火光一拉我:「什麼情況?」
會是什麼東西造成了這樣的傷口?
排長吼道:「存壯快去,把最後一軌鋪好,不然大家都完蛋。」

我和趙狗剩冷冷地看著他,狗剩上去推了他一把:「走吧春哥,不要再耍什麼幺蛾子,算我們怕了你。」
張福春看了看我,我看了看張福春,餘下兩個兄弟看著我們,誰也不說話。
話音未落,一聲槍響,趙狗剩應聲倒下。張福春鎖著手衝過來將我撞倒在地。又一聲槍響,一顆子彈從我耳邊呼嘯而過。
打死的兩個鬼子的屍體也不見了!
我打了個寒噤,向來的路上望去,一片白茫茫的,除了雪,能看到的還是雪。
活著的最後一個俘虜聽這話癱地上不敢起來,被我一頓拳打腳踢,槍頂腦門上才肯哆嗦著在前面帶路。
還是排長機靈,一下就會過意來:「這是我們離開的窯洞啊,狗日的又把我們帶回來了,這次絕對饒不了他。」說著排長一牽手上的繩子。
我看看四周:「連長,劉曉剛,王剛王強兩兄弟。李存壯,還有我陳泉……一,二,三,四,五,六,七,正好七個。」
我們對望了一眼,反跟蹤和跟蹤是劉曉剛的特長。他說沒有,就一定沒有。但如果連長是雪前出去的,這麼久他怎麼會還不回來?
大家的心剛一顫,排長接著又道:「連這個死人,十四。」
說實話,要不是遇見這怪事,大家的眼皮早就耷拉下來了,聽連長這麼一說,誰也管不了那麼多,紛紛倒下就睡。
我立刻大叫:「對,我一進窯洞就是被它絆倒的。」
兵油子李存壯說:
劉曉剛嘩地拉上了槍栓。
活下來的那個放遠哨的人講,就在三四更交替的時候,一陣濃霧湧來,遠遠地他看見霧裡黑影幢幢,整個一支部隊正朝營地走來。
這一死可不是一個兩個,都是成千上萬哪。這麼多的兵,一下子擁進地府去,閻王爺也不敢收。
我一人又賞了一巴掌。倆傢伙又閉嘴了。
會不會是他借口解手,反過來等在這裏待劉黑七過來殺了他,然後賊喊抓賊?
連長停止了說話,愣愣地打量了我們一會兒,低聲道:「再次重新報數!」
什麼!聽李存壯講到這裏,我、劉曉剛、王剛、王強同時大叫了起來:「你遇過陰兵?」
排長皺眉道:「先看,少嘰咕。」
又一聲槍響,我覺得耳朵一熱。
趙狗剩,就是剩下兩個弟兄里的一個,呸的一口吐在地上:「端夜壺當香爐,原來我們給人賣了還替人數大洋。」
一牽,排長差點跌了個踉蹌,連忙倒在我身上。我趕緊藉著火摺子的光亮看,他手上只有半截斷繩,那個俘虜跑了。
連長周德輝清了清嗓子:「現在大家的處境,我們都很清楚,就不重複了。總之,能熬就熬過去,熬不過去臨死前盡量多殺幾個鬼子。下面。我清點一下人數。」
二、它還是很兇悍的東西,排長心裏也沒底。
電報員說:「是密碼,破譯出來是『多了一個,全完了』。」排長一愣:「什麼?」
大家都看著我,王強往地上呸了一口:「各跑,泉哥,你是個副連,連長不在,你就是老大,你說現在怎麼辦?」
好在我立刻在絆倒我的東西上又摸出個火摺子,憑感覺,這是具屍體。
我一摸一手血,嚇了一跳,連忙要趴倒,張福春低吼:「別動,再堅持一下。」
李存壯低頭生火不說話,我看向王剛和王強。
李存壯看看我,又看看對著自己的槍口,再看看惡狠狠地盯著他的鬍子強,牙一咬:「好,我說。」
排里弟兄們瞪著眼睛一個看著一個,想:「這算什麼姥姥的,我們是敵對的隊伍啊。聽你的?你說殺誰就殺誰?」
王強和王剛兩兄弟原是蒙古的馬販子,去東北丟了馬沒路走,跑上山當了獵戶。後來兄弟倆合錢共娶了個山西寡婦,結果東三省淪陷,有群鬼子跑上山把他們的媳婦給糟蹋死了。兄弟倆一氣活剮了最後那個沒走掉的倒霉鬼子,一把火連房子和女人屍體都燒了個乾淨,跑別的山頭做了鬍子(注2),又被鬼子追得站不住腳,逃出來投了國民軍。
我們睜大眼睛看去,這才發現霧中隱隱的黑影幢幢,分明是有大隊人馬跟在這個俘虜後面尾隨而來。
(神槍手劉曉剛低低贊了一句:「好手段,是個人物。夠狠,和我哥一樣。」)
正要出發read.99csw.com的時候,突然前方傳來一陣鬼哭狼嚎,我和排長伸頭一看:見鬼了,四個馮軍里的士兵邊跑邊叫,正朝我們奔來。
(李存壯給我們看他缺了半邊的耳朵:「這就是那時候留下的。」我們點點頭:「你繼續說,往下說。」)
李存壯的話正說到這裏,突然王剛大喊一聲:「誰,誰在外面?」
自古有言:陰兵借路一條道。
我大叫起來:「起來,大家都起來,出事了!」
排長突然喝道:「存壯,還記得不記得,我說過,抓住舌頭的功勞是你的。」
我連忙問:「誰?」張福春哼了一聲:「『排長』,也瞄著我們呢。」
排長把弟兄們都喊進洞里來,然後對著外面的大霧憤憤地開了兩槍算示威,接著對大家說:「看這霧,今天是走不了了,就歇這吧。」
張福春一把推開我的手,冷笑一聲:「他是排長,那地上躺的是誰?」
我仔細想想搖搖頭:「還是不對,如果排長已經不是以前的排長,那他根本沒必要救我們,雖說下手毒了點。」
實在上面下了死命令,必須行軍怎麼辦?隊伍領頭兵得先準備好一隻雄雞,雞頭用布袋套上,拎在手裡,到了三更四更交替的時候,隊伍不停,領頭兵隨手擰斷雞頭,不能出血,不能讓雞頭見光,也不能讓它打鳴,而且頭一擰斷,公雞有烈性,當時不立刻死,想喊,喉管斷了喊不出來,會發出咯咯的悶聲,這叫雞嚀。
很快霧中的軍隊漸漸行遠,留下空無一人的營地,放遠哨的站那嚇得一動不敢動,尿了褲子。
「別開槍別開槍,是我。」外面傳來個哭腔。他姥娘的,是那個逃了的俘虜,他又回來幹嗎?
張福春趴在地上點點頭,單眼瞄準著遠方的雪,剛要扣動扳機,忽然低罵了一句:「龜兒子,真的是他。」
陽軍借陰兵道,還有個商量的餘地,但是陰兵要走陽道,一千個碰著一千個死,一萬個碰著一萬個死。
啪,啪,又是兩槍。
我和趙狗剩對望一眼,心裏都明白對方在想什麼:面前的張福春,我們能相信他嗎?
地上的死人,就是排長鎮煞時殺的那個俘虜。
「報告連長,大家現在需要休息!」李存壯還是這句,但聲音已經帶哭腔了。
雖然殘忍,弟兄情分上說不過去,但這時候也沒別的辦法了。
張福春冷冷地說:「你懷疑就自己走吧,願意跟我走的跟上來。」
從此就不會回來。
「我們對望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裡深深的寒意,一直從汗毛里透出來……」
劉曉剛不愛說話,沒事就喜歡摸著槍擦,長得也普普通通,丟人堆里就找不著了,但說起槍法那可是整個師里的典範,打鬼子是一槍撂一個,曾經一人一槍拖住了日本人一個小隊的追擊,最後鬼子追是追上來了,可一看正副曹長和一大半人都被神槍手辦了,掉頭就跑,跑的比追的還快。從此劉曉剛雖年紀輕輕,但劉一槍的大名無人不知,要說這個外號可全是用鮮血染成的,只要看見他的槍口對著你,你基本也就看見閻王的傳票了。
「我顧不得找他算耳朵的賬,連忙抓了一把雪捂在耳朵上,跟他往開槍的方向跑去,冰雪上有幾點血跡,還有人形翻滾的痕迹,但沒有屍體。」
一路上張福春不時回頭看著來路,我知道他還是懷疑有什麼東西跟著我們。
孫傳芳孫秀才沒當大帥那會兒,手下有個團紮營沒看風水,晚上遇見了陰兵借路,除了一個放遠哨的,別的都沒了。
排長沒喊解散,走到窯洞門口看看漸漸湧上來的夜色,突然快步走到先進來的俘虜面前,啪的一槍打在他的腦門上,然後對我們沉聲說:「再數。」
我大吃一驚,不知道又怎麼了。只聽劉黑七說:「排長走的時候就說了,誰要一起走誰就有問題,你又拚命說排長有問題,我看排長說得對,問題最大的就是你。」
俘虜鬼叫著說:「我也不想逃啊,我能往哪逃啊,我知道帶錯了地方你們肯定要揍我。我明明帶你們去我們那裡的,誰知道怎麼又回這裏來了。」
「李存壯!」「沒死呢!」
王強端起槍就要打李存壯。「強子,幹什麼?把槍放下!」我喝住了他,朝劉曉剛看了看。
我一驚,張福春說得有道理,連忙對趙狗剩和劉黑七(最後剩下的一個兄弟)喝道:「整隊,我們跑步前進。」
我和李存壯搜索了一圈山洞,確定了裏面沒有任何潛在的危險,山洞里沒有野獸便溺的騷氣,似乎被待在裏面的鬼子打掃得很乾凈。王剛在地上撿到了兩個彈殼,是那種老式獵槍留下的,看來很久以前有獵戶待過這裏,不知道是和野獸還是鬼子發生過衝突。
連長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想睡覺是吧?那也得睡醒了還有腦袋吃飯。大家互相看看,我們一共幾個人。」
而陰兵借道,恰恰和這相反,最兇險不過了。
「陳泉!」「到!」
沒想到這個李油子居然從陰兵借道里活了下來,他是怎麼做到沒被陰兵帶走的?
張福春指指地上:「那你們看,這裏哪有?」
可居然多了一個!
這下人數正常了,排長朝我一指:「存壯,你壓俘虜走前面,我們去他們營地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放遠哨的來不及問話,連忙開槍,可霧裡沒一個人倒下,倒是驚了營,整個營地馬嘶人叫,亂成一鍋粥。
「劉曉剛!」「到!」
他深深地看了我們一眼:「這樣就是有什麼東西在我們中間,也不怕。出了這個洞,到營地之前,遇見任何人要結伴走的,個人開槍,格殺勿論。」
陳泉,到!劉曉剛,到!王剛,到!王強,到!李存壯,到!還有我,周德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