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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別把小狼不當猛獸

第二十八章 別把小狼不當猛獸

我看著乾燥無雪的草窩子皺起了眉頭:「這個痕迹好怪,只有從雪面跑出去的,沒有從雪面走進來的。除非他在下雪之前就在這裏了。」
白臉還在艱難地挪動,努力保持著他曾經的威嚴,黃狗用身軀作為他的依靠。格林呆望著他們若有所思,眼神落寞而哀傷。我心裏一陣難過,捧起格林的臉,在他寬大的狼頭上輕輕一吻,像他小時候那樣,我似乎很久沒有這樣做了。我隱隱能感受到格林內心的寂寞和渴望,卻不知該如何彌補。
關心則亂!經適才一場虛驚,彼此的手都已經冰涼。趕緊趁著最後一點時間,兵分兩路,我沿著爪印的大致方向,步行尋找。亦風開車遠遠跟著用對講機彼此聯繫。
「牧民沒槍,光憑棍棒是很難打到他的。」
亦風興高采烈地扛著攝像機過來誇道:「真是好樣兒的!」格林微微一搖尾巴表示對亦風的認同,繼而又發出恐嚇的聲音表示那兔子是他的。亦風呵呵一笑:「放心吃好了,我不會搶你的。」架起攝像機給他留了個紀念,就在距離我們五米遠的地方坐下——這個距離大家都比較踏實。亦風摘下帽子理理頭髮重又戴上,說:「這傢伙,小時候就是這護食德行。」亦風的眼睛笑得眯了起來:「其實只要留心觀察,相處久了,他什麼都能讓你明白,狼的語言真的很豐富。」亦風回味地看著天空飄浮的雲彩:「還記得他和我相認的情景嗎?好纏綿熱烈的表達啊。我想如果一天他能找到『夢中女狼』,那狼語一定能表達最動人的情話。」
白臉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嚎叫著,這戲劇性的結果令圍觀的狗群大出意料,一片鴉雀無聲后才從驚愕中猛醒,紛紛沖向黑皮搶奪兔肉,把他們曾經的領袖甩在一邊任其凄聲慘叫,威風掃地。只有一隻黃色母狗駐留在原地看著白臉,兩腿瑟瑟驚魂未定。
亦風抱頭連連申辯:「我也沒見過捕獸夾呀,看見血跡就產生聯想了,你不也沒看出來嗎?」他趕忙握住我揮舞的拳頭:「不是就好啊,哭啥?快找格林要緊。」
第四天終於要下手逮兔子了,亦風從沒見過格林狩獵,很想把這過程記錄下來,並一再保證攝像機沒有快門聲,不會驚擾獵物。
我咬著嘴唇看著窗外格林一貫守候的地方,一咬牙,套上厚外套,拿起電筒就往外走。亦風急問:「你去哪兒?」「找他!」
狼,野性不必掩飾,貪婪無須偽裝,他冷對人們的憎恨與詛咒,長歌聲中,獨步荒野……
我如釋重負地奔回獒場,撲面而來的涼風也變得輕快起來!
「兔子哪兒來的?」我還沒從尋回格林的驚喜中回過神來。
「難道他在這兒冰鎮了一夜?受傷了嗎?」亦風問。
鬆軟的積雪在腳下咯吱作響,我和亦風開始踏雪尋找格林的蹤跡。獒場周邊除了雪后覓食的嚙齒動物足跡、牛羊馬蹄印、領地狗爪印外一無所獲。
我拉過亦風的食指吮了一下,再把吮濕的食指豎立在空氣中,悄聲說:「手指比較涼的一邊就是風來的方向。」
「聽見,啥事兒?」我在隔壁忙著泡方便麵。
「回去吧,我們在這周圍引來那麼多領地狗,就是格林回來了也不敢靠近啊。」亦風忍住心痛勸我。
白臉齜起了牙齒,綳直後腿,豎起頸毛髮出最後的通牒,從小在狗群中長大的格林當然知道那是進攻前的準備動作。格林輕輕搖動的尾巴漸漸平息下來,放棄了最後的和談。對兩個不同物種來說,食物的競爭就是生存的競爭,水火不容!其他的藏狗們停留在七八米開外的地方散亂地圍著,也不前進也不退後,時不時地伸後腿撓撓痒痒等著看好戲。我的手悄悄地伸進懷內摸摸袍子里的鐵鏈,汗從手心滲出。
我哧哧笑著,絕不說這幫狗還真會咬車胎,免得嚇著亦風。此刻,我們雖然看見格林被狗攔住,卻沒有太擔心,這幫狗不過是想要兔子而已,爭食奪肉那是動物之間的正常矛盾。而對於我們來說畢竟把格林找到了,我倆心底的石頭總算落了地。
「放心,只有一行足印,獨狼是不會來攻擊兩個人的。」
餘下的一眾狗還在狂熱地爭搶落地的野兔,對同伴的慘狀絲毫不以為意。格林這才齜著牙,用剛才連傷兩狗的積威把野兔護在爪下,左咬一口右咬一口,快如閃電。受傷的領地狗們嗚嗚叫著,紛紛逃離戰場遠遠「叫罵」,沒吃到苦頭的狗還圍著格林周旋,敢叫不敢沖。
「格林找回野性不正是我們希望的嗎?」亦風說。
「昨天的兔子洞!」亦風止不住興奮!我精神為之一振,趕緊起身跟上前去。亦風剛走了幾步突然停住腳步一笑:「我得給狼王簽個到。」亦風頑皮地眨眼向灌木叢狼尿冰滴走去。
「糟了九-九-藏-書!」我的心頓時被猛砍了一刀,長久以來的噩夢竟然成真了。我頭暈目眩地跑過去看:一個銹跡斑斑拱形彎曲的鐵器死氣沉沉地躺在草叢中,一小截鐵扣在旁邊若隱若現。我看得血液凝固,哆嗦著雙手東摸西找尋來一截枯枝往捕獸夾中間試探——沉!枯枝一下折斷了。亦風連忙遞過他的打狗棒。我呼嚕著酸鼻子,拿打狗棒用力去挑捕獸夾。嘩啦一陣聲響,捕獸夾被全部挑起,形狀怪異兩邊拱形的夾口各自分開似乎並未一觸即發,更奇怪的是,捕獸夾後面還拖著一片花里胡哨的爛麻布和一段皮革,還有一小塊朽木連在上面搖搖欲墜,似乎這東西埋在這裏已經很久了。我呆住了,腦袋裡的問號翻泡泡似的往上冒,我再仔細一看:「這不是爛馬鞍子嗎?」
「但是狼窩在上面啊,說不定那個狼窩是他的,我們侵入了他的領地!」
格林邁著輕柔的步伐,像移動的影子一樣跟上狗群,瞬間就閃到了黑皮眼前。黑皮一個急剎車,差點兒就撞在狼身上,誘人的兔子仍在黑皮嘴下晃蕩。一群狗蜂擁而上地搶奪著,誰也無法停下來享用野兔。
逃跑的是只老兔子,他驟然遇到險情知道難以迅速逃回洞去,索性兵行險招,轉過土丘虛晃一槍就立刻隱藏在枯草里,利用保護色一動不動。老兔子知道狼一旦抓住一個獵物就再沒心思找他的麻煩。危險過後老兔子才火速撤離。我編著跑散的髮結暗暗佩服老兔子的機智。
「收到!」
「飢餓教我的。」我噓了一聲,示意亦風閉嘴靜候。我埋低身子輕手輕腳跟著格林潛行。
最後一抹金紅滲入地平線,整個世界被浸沒在一片湛藍群青之中。沒有高樓、車聲和汽油味。露氣草香中深呼吸——整個肺透明了……躺在草甸子上仰望斗轉星移,有種不真實的漂浮感,分不清天與地的界限。遠處狼家族的呼喚聲奏響了星野的安眠曲。在世界的這個盡頭,我們享受著最純粹的生命之樂……
我們和格林一起往野兔出沒地進發。我遠遠看見草叢中似乎有野兔動靜,就趕緊停下,轉而向左繞行到另一側下風處,輕聲囑咐亦風原地留下不再跟隨我和格林,亦風看看四周幾乎紋絲不動的草葉,壓低聲音問:「你怎麼知道這裡是下風?」
我腦袋裡的燈泡一下就亮了:「雪!太好了!有雪就有蹤跡!」
「格林會找他們去嗎?」亦風滿懷希望。
但為時已晚!比快,黑皮哪裡是格林的對手?兩道狼眼的綠光一閃,格林已經到了黑皮眼前,森森狼牙直取黑皮脆弱的咽喉!黑皮還以為格林跟狗一樣是衝著兔子來的,下意識地轉頭護住兔肉,右臉卻已整個暴露在狼牙之下。帶著白臉血腥味的狼牙瞬間割開黑皮的頭頂和臉頰,黑皮的眼前一紅,耳朵轟鳴聲響。黑皮到底是衝出去了,但是自右邊頭皮往下帶著一隻耳朵連同半邊臉卻不見了,撕下來的頭皮被下巴上幾縷細毛搖搖欲墜地略作挽留後,就永遠告別了這張恐怖的臉,一兩秒鐘鮮血便洶湧而出,搶來的野兔掉落在草叢中。黑皮痛徹心扉地嗷嗷慘叫著跑開,像剛從地獄竄出來的惡獸,那凄厲的嚎叫讓人忍不住掩上快被尖叫刺穿鼓膜的雙耳。黑皮在牆根一堆殘餘的積雪上拚命打滾,用冰涼鎮住他的劇痛。一時間漆黑的皮毛、鮮紅的熱血、慘白的雪堆拼疊出一幅刺目而慘烈的畫面。
突然,我注意到不遠處的草叢中,一個活物嗖然沖回另一個洞里去了。格林顯然也注意到了,抬頭意味深長地觀察了一會兒,埋頭繼續享受他的美味。
夜色漸沉,兩人徒勞地在荒野尋找著,呼喊著。素來對藏獒和野狗心有所忌的亦風壯起膽子提著打狗棒護衛在我身邊,驅趕著跑近狂吠的領地狗。我們冒著寒風一直尋找到大半夜也找不到格林。天空下起了紛紛揚揚的大雪,四野更加昏暗,手電筒的光也僅能投射到五米之外簌簌落地的雪片上,其餘就什麼也看不見了。寒冷的氣息不斷凝結,混沌中只聽見彼此拉風箱般缺氧的呼吸和領地狗的狂吠。心也和凍土結成一體。
亦風手心冒汗,狂吼一聲,握緊了棍棒迎上前去驅趕潰不成軍的領地狗。我揚手把鐵鏈在頭頂掄得嘩嘩作響,大叫著向格林衝去。圍著格林的領地狗們一見格林有了幫手,而且鐵鏈來勢洶洶,夾著尾巴一鬨而散。
亦風一面專心致志地調著焦,一面對我說:「瞅見沒,敵眾我寡啊,看你兒子怎麼過關。」
亦風稍稍放下心來:「可我還是第一次來呢。」亦風緊了緊手套,拾起一段狼糞掰開細看,裏面全是糾結一團的黑色長毛和骨鈣碎末。
格林護著野兔留在原地,狼牙狼臉上全是https://read.99csw.com血跡。他捲起舌頭,舔著獠牙和嘴唇上的血腥,狼鬃豎立,進攻的狀態還沒完全鬆懈下來,適才黑皮被咬掉的頭皮和耳朵就鮮血淋漓地擺在我面前腳下。格林的狼眼中迸射出殘暴而冷酷的光芒,我突然感到一陣陌生的畏懼。
「哪兒?」
我掏出鐵鏈用藍布帶將鏈頭緊纏在手上。「上吧!」我把打狗棒遞給亦風,「小心!」
「你猜呢?」亦風意味深長地一笑。我恍然大悟,接連兩天格林失蹤的線索頓時在腦子裡融會貫通,又問亦風:「你不怕狗了?」
格林耳朵一挺,頭埋得更低了,我也埋下頭來,死死盯著洞口。洞里悉悉率率有了聲音。一隻野兔出來了,站在洞口,支棱起耳朵,把腦袋偏來轉去地觀望,清理洞口的雜草。又出來一隻!兩隻兔子一前一後順著老路繼續找他們沒吃完的菜葉。當兔子放心地捧起菜葉啃食時,格林弩箭般朝兔子激射出去,一路上滾起一片褐黃色煙塵。兔子偏頭看的一秒鐘里,格林已衝出了八九米!兔子尖厲的報警聲中,一隻火速穿過一道土丘憑空消失了,另一隻則在格林的追擊下慌忙尋找逃路。糟,野兔想回洞!我馬上爬起來,邊叫著「格林」邊飛奔截斷兔子的退路。野兔沒料到還有一個伏兵,急忙轉向奔出幾十米!眨眼間格林已追了上去,吱吱幾聲慘叫,兔子便軟綿綿地懸挂在格林嘴下晃蕩了。格林慣性地前沖了好幾米才站定下來,他叼著戰利品邁著輕快的勝利步伐特意叼到我面前顯擺。
「這是氂牛的毛。」我放眼雪原上的氂牛群,喃喃地道,「冬天到了,狼群要集結了。」
「要是被咬傷了呢?!」亦風不能眼睜睜看著格林挨咬。
目睹格林日益精湛的追獵技巧,動作嫻熟利落,咬點又狠又准,我喜不自勝。
「格林今早上怎麼不見呢?」亦風問。
我的前方,格林揚起鬍鬚,濕漉漉的鼻子一聳一聳地測著風向,悄無聲息地繞過灌木的枝枝蔓蔓,尋找雜草之間的空隙穿越,絲毫不去晃動長草,他柔軟的腳掌避開那些容易折斷髮出聲響的枯枝雜草,像魚一樣無聲無息地游向兔窩邊,很快找了一個潛伏的地點。我悄悄爬到格林身邊,這個位置真好,正對著野兔狹窄的逃路,那些菜葉子顯然已經被野兔光顧過了,好幾片啃得缺缺丫丫,或許正是我們剛才來的動靜打擾了野兔進食,要等野兔再次出洞,需要耐心。
亦風略微驚訝:「你怎麼知道這些的?」
野兔的第一天敵是鷹,所以他們每次出洞首先會站起來警惕空襲。野兔的第二天敵是狼和狐狸,他們會豎起耳朵,並偏轉腦袋分析地面的風吹草動。隨後清理一條快速逃生的通道,野兔喜歡走他們清理出來的老路。我看準野兔的必經之路,悄悄丟下一把新鮮菜葉。我並不停留,拉著亦風回到了車上。接連三天都如此,只丟菜葉不抓兔子,帶著望遠鏡,每天早中晚各去看一次,摸清野兔活動的時間規律。在這枯草季節,嫩綠菜葉對野兔的誘惑極大,雖然野兔狡黠機警,但幾天的食誘,足以讓他們放鬆警惕。把菜葉扔得一天比一天離兔子洞遠,引誘兔子「出遠門」可以為格林贏得更長的追擊時間。有我幫忙,格林的成功率會大得多。
轉天清晨,亦風早早醒來靠在床頭上,死盯著窗戶等待格林的「飛石叫醒服務」。等到九點過了,藏獒在外面來回遊盪,就是不見「服務生」。有藏獒在,亦風也不敢開窗戶,就敲敲小屋的泡沫隔板:「喂,聽見嗎?」
格林不想跟這些鄰居打架,何況對方狗多勢眾,自己從小就沒有打贏過他們。格林牢牢叼住自己的戰利品,耐著性子搖搖尾巴,領地狗們不讓!低頭繞道走?還是不讓!狼和狗就這樣僵持在了原地。領地狗們漸漸圍攏上來,格林的退讓並沒有取得他們的通行證,反被認為是軟弱可欺。從前被搶存糧倒也罷了,這次可是格林自己在雪中蹲守一天一夜的戰利品,豈能拱手相讓?
我突然有點心酸,如果沒有這場戰役,這對狗首領夫婦或許生兒育女享受著至高的榮譽,而今這些榮譽隨著白臉斷腿的遭遇將從此不再。雖然我曾經怕他們追我咬我、恨他們橫行霸道,知道從今往後這片地方也會清靜許多了,但此情此景我無論如何也幸災樂禍不起來。
「不行,天黑危險,站住!」亦風連聲喊著。我已經走出門去,亦風急忙抱起外套,從門后抓上一根防身的打狗棒,緊跟著追了出來。
我回到爐旁坐下,心事重重地烤著火。荒野的確是孕育野性的溫床,這次帶格林遠行回來,他變化很大。格林在我心目中一直是需要我保護的小狼形象,可忽然之間九*九*藏*書我見識到了他的另一面——深藏不露的殺傷力和臨敵時的烈性。下午,面對與狗群搏鬥后的格林,有那麼一瞬間我感覺不認識他,甚至有過片刻的驚恐畏懼。雖然格林看敵人和看我的眼神迥然不同,但這種畏懼來自我最原始的反應,畢竟我直觀地見識到了他是一隻有能力殺死我的猛獸。我從前總看到格林對我溫柔有加的一面,卻忽視了他擁有的野性力量,這種野性讓人不得不敬畏。難怪千百年來狼的食肉秉性與他的智慧和性格會引發人們對狼的感情走向兩個極端:要麼敬仰崇拜到極致,把狼神化;要麼切齒痛恨到極致,把狼妖魔化。因為真實的狼的確是一種複雜的生物——既冷血狂野又熱烈溫柔,既貪婪自私又能慷慨奉獻,對仇者睚眥必報,對親者以命相愛,既多疑又多情。狼的愛不容易付出,一旦付出必是掏心掏肺的。
我把窗戶拉開一條縫往外張望。森格、風雪、紅眼睛三隻藏獒一擁而上討要吃的,格林不在其中。我翻窗進場子找了一大圈還是沒見格林,心裏很納悶。這傢伙會到哪裡去呢?想了半天也琢磨不出來。只好和亦風在獒場等待。
格林嗅嗅面前滿是狗牙洞的半隻兔子,伸下巴輕輕舔了舔我的臉,溫柔而依戀。我心中既甜又酸:「謝謝你,格林,我先收著,留給你下頓吃吧。」我領受了這份狼的饋贈,解下手裡的藍布條拴著兔腿,拎在手裡沉甸甸的。艱難的日子里,給相依為命的老媽留食已經成了他的習慣。狼的家庭觀念很重。
我對亦風細講了遇見野狼的情形,我們下決心,再上狼山,一定要讓格林重返狼群。
格林還在跟領地狗們周旋,現在的他有使不完的精力、用不完的耐力和強大的肺活量,要躲開幾隻狗是小菜一碟。狼的這些先天優勢氣得狗們汪汪直叫,乾脆霸道地堵住他的去路耍起了流氓:「不留下買路錢休想過去!」
格林很快吃飽了,整隻兔子一點毛都沒剩下,狼肚皮脹得把腰都墜彎了。他在乾草上擦乾淨嘴巴,一步三搖地走到亦風旁邊「小心輕放」地躺下,亦風好久沒替他揉肚子了。
月黑風高,獒場外偶爾傳來一兩聲領地狗凄涼的吠叫,不知道是不是白天戰敗的領地狗在哀嚎。我悄悄走到窗前貼著玻璃向外望去——格林在窗外老地方卧著,他睡得很香,應該正做著勝利者的夢吧。
白臉一口咬住兔子往後搶奪,突然感覺嘴上一松,鉚足了勁兒去搶的力量全坐了回來,踉蹌幾步,一個跟頭四腳朝天摔翻在地。「怎麼這麼容易搶到?」白臉還沒反應過來怎麼回事,左後腿一陣鑽心劇痛,被驟然鬆開兔子的格林猛撲上來一口咬住,狼頭狠命一甩,白臉整個身體被甩飛起來,「咔嚓」聲中狗腿已被生生咬斷。格林快如閃電的突襲連一聲警告都沒有。白臉重重地摔在凍得結結實實的地面上,痛得他發瘋般地狂叫起來,兔子也叼不牢了。離他最近的藏狗黑皮瞅准機會,箭射上來奪取了他的口中食。劇痛之下的白臉哪裡顧得上搶回兔子,他翻卷過身來就朝格林咬去。而格林一咬即放絕不戀戰,此時已退到一邊冷冷地盯著他的手下敗將,似乎剛才閃電般的攻擊根本沒有發生過。從上一次和巴桑家的三隻藏狗交戰以後,格林就太明白突襲的重要性了,如果一隻沒有防備意識的狗在還沒有明白髮生什麼以前就被撕破了肩膀,或者耳朵被撕成彩條,那麼這隻狗就已經不戰而潰了。
亦風拽出內層衣袖擦掉我的眼淚,撥掉睫毛上的雪花,柔聲說:「放心吧,格林會沒事的。他那麼聰明一定能躲過人。」亦風拉開外套把我裹住:「先回去吧,雪下大了。」
據說兔子的視力有個缺憾,他們的眼睛長在兩側,中間隔了一個寬闊的鼻樑,就像人用一隻手掌覆蓋在鼻樑上產生的視覺感受一樣,前方正中是個盲區。所以兔子也必須偏頭側目才能看見正前方的東西。由此想來,《守株待兔》的故事或許就是由於疾跑中的兔子看不見正前方出現的樹樁而發生的「交通意外」。格林有一次抓住野兔,也是從正前方發動突襲,而那兔子還來不及側頭看就被格林一口拿下。不知道那次是不是巧合。
我忙著拴兔子的時候,格林卻愣愣地立在一邊,望著遠處發獃。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在剛才戰敗的首領白臉身邊,那隻黃狗還守在一旁幫著他艱難地站立起來,白臉的後腿已經斷了。自身的驕傲與可悲的團體讓他一敗塗地,但是他還沒有完全眾叛親離,黃狗溫柔地舔著他的傷腿,用溫暖的鼻樑輕輕承托著他的脖頸。黃狗的腹部微微隆起似乎孕育著生命的信息。
不久,亦風快樂的聲音從對講機傳來:「九_九_藏_書別找了!他真回來了!」
在兔洞附近一個小土坡背風處的雪窩子里,風刮過來的積雪仍堆了十多厘米厚的一大片,中間一團七十厘米左右的不規則橢圓形草窩子卻沒有一點積雪,草面已被壓塌,順順地貼伏在地上,草窩子前方清晰地留著一行彈射而出的狼爪印,正是格林的。
亦風用腳尖磕了磕靠在車邊的木棍,又朝狗群抬了抬眉毛:「他們還顧不上招呼我。真想咬我,我還可以往車裡一鑽,讓他們啃輪胎去吧。」
直到晚上格林也沒回來,亦風急得坐立不安:「這裏離人居住的地方很近,不會被當成野狼打了吧?」
亦風躺在暖暖的爐火旁輾轉反側,喃喃地說:「他能在雪窩子里趴一天一夜等待伏擊,他攻擊敵人快、准、狠!他已經是一匹狼了。」我能理解亦風的感覺,畢竟他記憶中的小狼突然變成眼前的大狼,又目睹格林驟然彰顯出的狼性一面,亦風的擔心不言而喻。
格林氣定神閑地立在黑皮面前。黑皮躲閃著群狗的撲咬搶奪,他從喉嚨中發出了含糊不清的威脅聲,但這勉強從兔肉後面發出的混著口水的恐嚇聲早淹沒在紛亂的狗吠聲中。黑皮起初還指望狗弟兄能幫他,可黑皮是自私的,其他的狗友們同樣如此。黑皮終於明白嘴裏這個兔肉是個禍根,張不開獠牙,吼不出聲,活活將自己置於眾狗的撕咬當中。黑皮自忖力量不及慘敗的白臉一半,在狼眼的逼視下,唯有逃跑。眼看身後已經被自己的同夥圍得沒有退路,黑皮咬緊兔肉橫下一條心,仗著自己速度上的優勢旋風般繞過格林左側奔逃!
「回去擦藥!」我咬著牙不再說話,厲目回視格林,不接受他的告狀求援。既然是狼,就不該幻想正常公平的生活秩序,狼是沒有保護神的,只有赤|裸裸的弱肉強食。
「他是格林,我的格林。」我心裏對自己默念了三遍才緩緩收起鐵鏈,試探著叫了一聲格林的名字,聲音有點發顫。
「不許幫!如果連自己的食都護不住還是狼嗎?」我按住木棍不準亦風上去。半個多月前狼山上的大狼臨走時的狠咬一直深刻印在我腦中,那是強烈憤恨——格林身為一匹狼卻對人過度依賴。我不可能保護他一輩子,要重回群體成為真正的狼,格林還有太多東西要學。
「吱吱,嗚嗚」,格林從喘息未平的肚子里擠壓出兩聲親昵的回答,眼睛里放射著興奮難抑的光輝。他溫和的目光讓我頓時釋然,隨即一種自豪感包裹了我的身心——他贏了!我蹲下來抱著格林的脖子,他的心臟還在狂跳不已,身子抖個不停。是因為激戰後的情緒還是重逢的喜悅,抑或是終於捍衛了尊嚴和食糧的自豪?或許都有吧。對格林來說現在的世界好像不同了,變得更加廣闊,他也變得更加自信,有了一種英勇無畏的眼神,一股生命的豪情從體內湧起,這感覺在之前的日子里從未有過。格林已經能夠更加殘忍地對待生命,在這弱肉強食的世界他為自己戰鬥過了,他的牙齒曾經咬進敵人的肉里,他的舌頭嘗到了敵人的熱血,他變得更加大胆更加勇猛,他藐視一切勁敵,他不再一味退讓。別把小狼不當猛獸!
我們開車找到兔子洞附近已經是傍晚了。昨晚下的雪已經化了大半,只有些沒被太陽直射的地方,積雪還東一片西一片慢吞吞地融化著,兔子洞陰暗處的積雪上清晰地留著野兔只有出去沒有進來的爪印。
草原安安靜靜,除了遠處一些不相干的牛羊偶爾平和地叫兩聲,幾乎沒有了其他動靜……
清晨,氣溫比頭幾天陡降了十多度。白雪鋪了一地,並不厚實卻足以蓋滿山野。朝霞把雪面渲染成淡淡的粉紅,晶瑩滾動的顆粒在積雪光潔的表面上閃閃爍爍,綴出滿地的銀沙。晨風捲起未落穩的雪粒,像輕煙薄紗般掠過曠野,又在背風的另一處墜落,將一片素白又勾勒出貝殼內層般柔和的肌理層次。偶爾幾株凋零得只剩至密枝幹的孤樹分割著太陽的光環,在這片暈紅而潔白的地面上投射出淡藍色的影子,這是冬雪后若爾蓋草原羞澀的面容。
亦風的車停在獒場後面大河邊的草場上,他笑眯眯地靠在車門邊,架著攝像機,鏡頭前赫然是流浪歸來的格林。
「這次你來,會耽誤生意吧?」最浪漫的時刻,我卻問了最不浪漫的話。
踏著星輝,我們慢慢散步回獒場,亦風戀戀不捨:「乾脆別回去了,就躺在這星空下睡覺,把格林的狼夥伴招一群來,哥兒幾個喝一盅再對著月亮唱狼歌,擠在一起又暖和,怎麼樣?」亦風有時候妄想起來浪漫得一塌糊塗,我笑著不置可否。
一陣高亢霸道的狗吠,白臉咬開幾個包圍的徒眾擠上前來。有幾隻狗捨不得放棄嘗鮮的機會仍舊不知九九藏書好歹地拱到前面來,白臉轉身就是一頓猛咬,那幾隻藏狗悻悻地退到一邊,舔著傷口咽著口水心不甘情不願地看著。白臉昂首上前一步展示著他的土霸王地位,等候著格林「上貢」。格林萬般無奈地銜著兔子,扭頭向我們投來求援的目光,他像一個在家門口受了莫大委屈與欺負的孩子。
我描述那隻大狼王比藏獒小不了多少,亦風有點毛骨悚然:「我們快點離開這裏吧?」
我們驅車幾十公里來到格林最有可能去的狼山領地。步行至狼山腳下,我們發現了零星的狼足印和新鮮的狼糞。但那些狼爪印卻不是格林的。格林小時候左前爪受過傷缺一小塊,他的爪印我再熟悉不過。我伸出手掌認真地比量著爪印的大小,足有十一厘米長,比格林的爪印大得多,而且爪尖長而鋒利,應該是跟蹤過我的那隻大狼王!
「這裏,這裏!你快來看?!」亦風站在一個小土坡旁邊興奮地喊著,我連忙跑了過去。
「是啊,狼最值得尊崇的是天性,如果一匹狼連狼性都泯滅了,那還是狼嗎?」
「或許吧,但我們現在還沒發現格林的蹤跡呢。」我神情黯然。
格林嘴裏叼著半隻麻灰色的野兔,左突右閃躲避一群迎上來搶食的領地狗。再一看趾高氣揚的狗頭領——又是「白臉」這傢伙!這群領地狗在獒場外橫行霸道慣了,找食兒的時候各自散去,找事兒的時候蜂擁而上。有時候還分成小幫派為搶母狗起點內訌,嚴重屬於有組織無紀律的「黑幫」。此刻,領地狗們看見格林居然又叼著一隻肥野兔從他們眼前走過,一個個饞得口水直流,爭先恐後地撲搶著,飛起的狗唾沫濺了格林一身。
「我去幫忙!」看格林已經被包圍了,亦風收起攝像機扔回車裡,手開始去拿打狗棒,護子的勇敢勁兒上來了。
我和亦風對視一眼心下凜然,雖然希望格林保住戰利品,可也從來沒想過他竟下如此狠口。和狗比起來,狼的攻擊更迅速!更狡猾!更兇殘!充斥著最原始的血腥暴力與殘酷反擊!
生存競爭是殘酷的,生命本身就是一種搏鬥——為自身繼續存在而搏鬥。格林已經懂得這一點,從今以後他只遵循弱肉強食的自然法則,這是誰都無法阻擋的。
第二天覓食的時候,我們在河邊發現了黑皮的屍體。格林遠遠地看了看,淡然地走開了。
「走!」亦風一拍手抓起背包背在背上,「我想起一個地方!」
夕陽斜照,足跡的前方,獒場已遙遙在望。我心裏漾起一陣奇異的第六感,拿起對講機:「亦風,你快回獒場,格林鐵定回去了!」
「可是格林對人完全沒有戒心啊!」亦風更著急。
我皺著眉頭不說話,這痕迹實在令我費解,我需要更多的線索。但再往前積雪已化,只能從零星散布的雪片上看到一些模糊的爪印。很快幾滴凝結在殘雪堆上的新鮮血跡和紛亂的擦痕引起了我們的注意,順著血跡四面望去,亦風猛然發現一個拱形鐵器,驚呼一聲:「捕獸夾?!」
「啊?是嗎?我也沒看清楚。」亦風一臉無辜。我又氣又急,一把鼻涕一把淚,捏著拳頭把亦風一頓暴打:「沒弄清楚你瞎吼啥呀?嚇死我了!」
「走吧,格林,咱們回家。」我拎著兔子,格林跟在身後幾步一回頭地進了獒場。
「他在沒人的草原上溜達,我不怕,可這裏離人太近了……」我急得掉淚。
「狼是狼,狗是狗,生存理念不同。」我順口說著,眼睛一刻不離開格林。這傻小子,逮到兔子幾口吃完不就得了?幹嗎還剩半隻叼回來惹事兒。
白臉奇怪格林為什麼還不繳「兔」投降,他又向前了一步,與格林幾乎鼻子碰著鼻子了,交錯的犬牙就在格林的眼前晃動。格林靜靜地直視著他,似乎沒有任何反應。白臉一頭霧水,「這小子嚇傻了吧?」眾狗一片嘩然爆發起譏嘲的吠叫聲,這是驕傲自大的催化劑。白臉看看木然不動的格林,抵不住鮮美的兔肉近在咫尺的誘惑,仗著狗群的擁護,理所當然地伸嘴就去接收「供奉」。
亦風道:「你看那些狗少說十多隻呢,可惜沒有章法,糾纏好一會兒了,都為著各自的利益拼搶,要是有點狼的合作精神,四面包抄起來何愁搶不到?」
「呵呵,傻瓜,人如果沒了,掙錢來幹啥?」亦風展臂攬住了我的肩。
「現在不是產子季節,狼不進窩。而且大狼對我們挺友善的,他很熟悉格林和我的味道。」我心中一暖,似乎看見的不是威脅而是一個老夥伴的聯絡信號。我指指旁邊的一叢灌木,爪印經過處,幾點淡黃的尿痕凍結在雪面和灌木枝上,如桃膠那樣透明,我說:「格林也常在那裡做記號。我們在這裏住了很久了,還吃過一次大狼的留食,他能接受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