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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凄厲的北風吹過

第三十六章 凄厲的北風吹過

阿媽一開口就問我這個問題,我一時間不知道如何回答。說我是自由職業者吧,這草原深處的牧民也不一定理解;說我是畫畫的吧,我已經一年多沒正經畫過了,而且我專為打聽狼的消息而來,什麼職業才能與狼沾邊呢?我總不能說自己是養狼的吧,不是所有人都接受狼,我還是多留個心眼的好。我低頭一猶豫,看見掛在胸前的照相機,試探著回答:「我是來旅遊攝影的,聽說有狼出沒,想拍一些照片。」
我確認牧民家的狗都是拴起來的,便小心翼翼地靠近。我攀上牧民家的牛糞牆向院子里張望,裏面有三個勞作的牧民婦女。
我渾身一激靈,窘得滿臉通紅:「你們認識我?」謊言當場被揭穿,我一時間手足無措。阿媽笑著在額頭比畫了一下:「我們在山那頭放牧的時候見過你跟著狼走,我認得那隻天眼狼,昨天就隔著我很近,他一直盯著我看,好像認識我似的。他不太怕人啊!」
然而,又堅持了一個月以後,我們彈盡糧絕。
阿媽點頭喝了口茶,大致描述起來:昨天,天剛麻黑的時候,一隻大狼和那隻天眼狼來到我們牧場上,天眼狼在羊圈外面放哨,和狗纏扯,大狼從羊圈矮牆洞里跳進來,咬死了兩隻半大小羊。那兩隻狼可能餓慌了,特別能吃,沒多久就啃得只剩羊腦袋和蹄子了。
格林溫存摩挲著我,鐵鏈困不住狼,留下是因為我愛你。他轉頭望著狼群消失的方向,又回過頭來,狼眼裡慢慢溢出一層淚光……我順著他的眼光看去,彷彿那所有的狼族親眷也在遠處荒坡上翹首相望。我的手抖得更厲害了,眼淚大滴大滴掉在冰冷的鏈子上。我把頭埋在臂彎里,重重地抽噎著,心如刀絞。
如今呢?在席捲草原的社會變遷下,年輕的草原人有了另一種選擇,而草原上也有太多可以交換另一種幸福的東西,草原的未來又將如何?我珍惜地體會著在草原人家做客的幸福,或許十年以後,人們再走進草原就感受不到如此單純質樸的情誼了。
「格林,別走好嗎?我們再也不分開了。我怎麼捨得你跟著狼群吃苦受難,我要一直守著你!看著你!養你一輩子!」我這樣念著,心跳驟然加速,頭腦迅速發熱,以至於臉都燒燙起來。我哆嗦著手摸出鐵鏈,呼吸更加急促,我生怕格林看見鏈子轉身就跑。我很清楚自己任由情感超越了最後的界限,我把所有的忌諱都拋在腦後,把所有的禁條都踩在腳下,只要格林能留在我身邊,我寧願付出任何代價,寧願守護他一輩子!他此刻怪我也好,咬我也好,管不了那麼多了,哪怕綁也要把他綁回來!我把鐵鏈掛在了格林的脖子上,他沒有反對,安靜地注視著我,我淚水背後的目光一定很自私,我心虛得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了,我從未感覺到跟他靠得這麼近……又這麼遠,我咬牙顫抖著雙手扣鏈環,心裏進行著一場跟自己的戰鬥。似乎只有那條脆弱的鐵鏈能將格林從艱難求生的狼群中拉回我的身邊。我捏緊了鐵鏈,捏緊了我全部的牽挂。
亦風拿紙筆畫了當時的地形和狼群埋伏點,經他一分析,一場狡詐的打圍戰更加一目了然。這應該是好幾個群體的狼集結在一起,看好雪薄濕滑的天氣和斜坡環圍的有利地勢,分頭驅趕嚇唬牛群,只是搖旗吶喊就能製造自傷踩踏事件!如果比起殺傷力,狼牙遠不如牛角,狼力也遠不如牛勁,狼太善於觀察獵物的弱點和優勢,並把對方最大的優勢和對方的弱點一嫁接,轉化為自己的利器。以牛之角攻牛之肋,以牛之力壓牛之身,牛群優勢越大,對自身造成的殺傷力也越大,而狼群則坐收漁利。
格林可著勁兒地舔我的臉,他的眼裡有種很深沉、很熾烈的東西,我篤定他都聽懂了。
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格林……
沒想到無意中讓我們撞見狼群追獵,這是生平第一次。令我費解的是,奔跑中,明明已經有了幾頭脫隊的氂牛,這是狼群挑寡的絕佳機會啊,狼群卻根本不去圍攻落單的氂牛。不單如此,還總有一匹狼繞過去把這些掉隊牛驅趕歸隊,那友善的模樣,儼然他根本不是狼,而是牧羊狗。氂牛群終於有機會把小牛犢護在了牛陣中央,牛群的奔跑速度也略微減緩,似乎開始的害怕勁兒已經平靜一些了。這群笨狼坐失良機,只追不殺,開什麼玩笑啊?
「明天一早,我們再去冰面上對照一下爪印,順便看看那群牛怎麼樣了,狼既然打了圍,不可能不吃。」亦風說。
多日來看著這群盛宴的分享者,我醒悟過來:狼群每天只剖食一隻死牛,其實是有意義的。兀鷲這些猛禽能在頃刻間解決完腐肉,但他們的爪喙卻無法撕扯開堅硬的氂牛皮,必須等狼牙來為他們「開飯」,而狼群則一天一頭牛地按計劃「放糧」。否則,一旦牛屍都剖開,狼食就變成鳥食了,而大量的牛肉吃不完也會迅速腐爛風乾。我們一直以為狼進食一定是東撕西扯,遍地血肉「一片狼藉」,誰知道狼群進食竟然是這麼有計劃有步驟,讓每一個分享者都消費不浪費。或許真正的「狼藉」乃是井然有序的。
亦風珍惜地收好格林最後叼來的狼山石。我們最後一次坐在狼洞口發獃,淚水在寒冷的山風中凝結成了晶瑩的冰珠。
第二天下午,我和亦風來到狼群圍攻氂牛的山坡下,積雪已融化露出枯草,天空中,兀鷲盤旋低飛。幾頭大氂牛死在山腳下,身上大大小小的血窟窿扎得像蜂窩,一頭氂牛肋骨上還戳著一根折斷的牛角。我和亦風心下凜然,可以想象氂牛滾摔下山的慘狀。不遠處,一隻小牛犢的殘骸躺在草地上,幾隻烏鴉還在殘骸上尋找著肉渣,烏鴉看見我們走近,呼啦一下全飛走了。小牛犢的肉已被啃食乾淨,只剩下半張牛皮包裹著一段粗大的脊椎骨以及頭顱和殘缺的牛蹄。牛皮上留著很多狼牙洞,殘骸周圍的血爪印踩成怪異的狼圈,混雜著食肉猛禽的爪印和羽毛,雜亂得無法辨認。
狼群不再追攆,他們繞開還在奮起反抗的氂牛。狼不需要再動手了,這一役,戰果輝煌!我再也不敢對狼戰妄下結論了。
少女一聽,興高采烈地進屋換最漂亮的衣服。
「也好,明天咱們把對講機帶上,有什麼事兒你也就不擔心了。你把鐵鏈也帶上,萬一有狗!」
沖在最前面的兩頭氂牛緊急剎住,前蹄騰空,差點仰面后翻摔下坡去。剎那間,整個氂牛群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中,跑在前陣的氂牛慌忙掉頭回跑,像一片驚濤陡然被狼群的大堤迎頭一擋!泥濘濕滑的山坡,像個大滑梯,牛蹄沒有抓地力,坡上面的牛根本剎不住車,很多回頭牛直接就撞在了前沖牛的利角上。氂牛們被頂得高聲慘叫,栽著跟斗往陡坡下滑跌,揚起一路的碎石泥沙。有的小牛犢怕得不行,拚命往大氂牛肚子底下躲,誰知沉重的牛身直接壓倒read.99csw.com在他們還沒長硬朗的脖子上,有的小牛當場就沒了聲響。一頭大公牛踩到一塊搖搖欲墜的岩石,滑了下去,連後面那幾頭氂牛也跟著遭了殃。幾頭牛掙扎著想重新找回平衡,可坡面太陡了,加上濕滑的積雪,數頭氂牛在斜坡上最後踢蹬了幾下,像山體滑坡一般,一齊翻滾下來。
啜泣了一會兒,我抬頭凝視著格林盛滿荒原的眼睛,牙一咬,眼一閉,心一橫,解下項圈,最後抱了抱他,站起身來艱難地說:「去吧!」格林愣了一下,退後幾步,眼角低垂,耳朵帖服,唇吻緊閉,顯得很傷感,喉間發出宛若哀泣般的聲音,依依不捨地繞到我前方。我轉過身不敢再看他,邁開腿往前走去,淚水模糊了天際線。格林跟了上來,一如之前每次看著我離開的樣子。我回頭看他,幸福激動伴隨著痛苦失落在我心間翻江倒海……一對養父母要將他們一手帶大的孩子交還給他的血親,讓孩子走到更大的世界中去,欣慰與悲涼千纏百轉地交織著,笑容與眼淚也就自然地交替著。
感覺有格林在,我就不害怕了,我和亦風對視一眼,竟然有了一種找到組織的奇妙錯覺,覺得眼前是我們本家在圍獵。有格林的維繫,我們已經把自己當成了狼族一員,正在觀摩大部隊作戰,熱血沸騰!有一種送兒子去當兵的感覺,看著兒子在戰場上拼殺既自豪又擔心。
既然這麼多的死牛在這裏,狼群必定還會來。我和亦風連續數日來到這裏觀察,然而每天都只看見頭天還完整的牛,第二天就成了一堆帶血的骨頭和皮毛。兀鷲、烏鴉、狐狸甚至還有一兩隻我們不認識的動物分享著殘骸,這群分享者能在半個小時之內把一頭氂牛的殘骸處理得乾乾淨淨,就連牛骨也被專吃骨頭的胡兀鷲一塊塊帶上天空,準確地扔在岩石上砸碎,然後囫圇吞掉全部骨髓和骨渣。最後氂牛的皮毛會被渡鴉們一點點分解叼走築巢。只剩下誰都拖不走的碩大牛頭留給細菌,用不了多久也會化為風中白骨。
這天,中午還有點小太陽,現在乾脆陰了下來。雲層厚厚地壓在天邊,北風夾著細小的雪花掠過冰封的河面。
亦風搖搖頭。兩人一臉的失落,想起白天遇到的狼群,腦子裡更是一團糨糊。狼是不會打無謂之戰的,可這群狼到底在開什麼玩笑啊?按狼理說今天絕不是個追獵的好天氣,狼喜歡利用天時作戰,例如下大雪刮大風對狼追獵而言就是絕佳的天氣,笨重的牛在厚雪上邁不開步,狼便佔盡了優勢,利於圍攻。像這種積雪很薄的時候,氂牛腳踏實地跑得風快,狼還有什麼優勢可言呢。
足跡很新鮮,絕不超過一天,和另一隻大狼的足跡走在一起。我顧不上叫回亦風,立刻沿著這兩行狼跡往下走去,越過河面,翻過小山包,穿過一大片冬季草場,在一處牧民家周圍,狼爪印消失在深草中。
我連忙點頭,巴不得為這家好人做點事,我瞄了一眼他家牆上的大相框,說:「回頭我也洗成這樣的照片給你們送過來。」
我肚子正餓得慌,坐下抓了一坨乾淨雪就著油餅嚼起來:「興許這撥兒是昨晚過路的狼,咱們早跟丟了,要不咱們還是回去吧。」
雪后,時常能看見狼的蹤跡,我和亦風便會滿懷希望地跟去看個究竟,比照其間有沒有格林的足跡。我用相機把每次發現的狼爪印都拍下來,晚上回小屋子把爪印逐一作比對,記下每隻狼足印的特徵。但是再也沒見過格林,我們的希望也越來越渺茫,估計此生再也見不著了。想起亦風以前對我說過的,沒有一例人養大的狼放生以後能活著的,我追悔莫及——早知道就不該讓格林走!
我點點頭,猶豫了一下,又搖搖頭:「還是晚點去吧,我怕遇到人。」
狼山一帶原本漫山遍野的干牛糞早已被我和亦風撿得差不多了,我們只能分頭走遠路拾柴火和牛糞。
牧民的聲音比剛才更近了。
我尷尬地接著問下去:「阿媽看見兩隻狼往哪兒去了呢?」
人不再是過去的人,狼也不再是過去的狼。
狼群大聲咆哮著,亮出獠牙利爪,飛撲下來,迎頭沖向爬坡的牛群。
阿媽問:「你餓壞了?」我顧不上回答,嘴裏嗯嗯幾聲,又抓了兩個包子塞進鼓鼓囊囊的嘴裏,一個勁兒地點著頭,眼淚再也忍不住流了下來,這是我幾個月來吃到的第一頓像樣的飯食,淚水伴著幾個月的辛酸全咽進了肚子里……我知道我吃食的樣子可能跟格林差不多,這才是人間煙火啊,要是亦風也在,該多好啊!
有兩次我們在望遠鏡里發現似乎有動物的屍體躺在草叢中,兩人頭昏腦漲地衝上去看,當發現是凍死餓死的野狗,我們揪緊的心才松下來,幸好不是格林。但格林此刻又在哪裡?會不會在另一片雪地上垂死掙扎?他會不會跟著狼群走得太遠,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就像他曾經在城市裡迷失的那次一樣,迷茫地到處找我們?他還在這一帶活動嗎?這麼多天過去了,他會不會餓得連爬回家的力氣都沒有了?如果自由的代價是死亡,我們當初還捨得他走嗎?
我想來想去,心裏一橫,躲是躲不脫的,為了格林,一定得扛起來:「阿媽,那羊多少錢?我……我……賠您!」
小屋的門上,格林每次撓門的爪痕還清晰地印著。屋外雪地上,他經常叼著解饞的一截瘦羊蹄已成了烏鴉們的玩具,他藏食的雪窩子再沒留下抓刨的痕迹,他食盆里的水結成了冰坨子。我每天早上仍然習慣地盼望著格林的石頭從窗戶外丟進來,期盼著看見他一臉憨笑地爬上窗戶。最後的那塊狼山石被亦風撫摸得越來越光滑……
狼,知道明智地站在人類獵槍的射程之外,知道遠離公路,哪怕有人拿著望遠鏡、照相機,狼都會迅速消失。狼的打圍也有了不同:其一,致傷不致死。狼群或許不再像從前那樣,把黃羊大規模趕入雪窩子凍起來,以備春荒。他們想出了更保鮮的方法,幾個狼群體集結起來將牛群一陣飽嚇,製造踩踏事件,傷牛遲早過不了冬,冬天的牛肉沒市場,牧民自身也消化不了,牛死在牧場上也沒誰拖得走。我可以想象接下來的冬天里,狼群只需每天派個探子看看哪頭牛撐不住了,回頭就把傷牛趕到隱蔽的山坳裏面收拾了,這樣的鮮活肉食可以點殺到春天。其二,不固定進食地點,那麼多傷牛在牧場上遊走,啥時候咽氣,在哪兒倒斃,沒誰算得准,更不用說在死牛身上下毒下夾子。其三,最大限度保全族群。狼群非不得已不再冒險搏命獵殺,而用智取。數量有限的狼族勇士一個都不能再少了。
無垠的曠野上只剩下我和亦風日夜長期地守望著。太陽失去了往日的光芒,蒼白的巨月無論是升是落都是那樣凄涼,冷清的狼洞口終日堆滿積雪,洞前的足跡被掩蓋了,灌九九藏書進洞穴的北風帶著哨響,裹著堅硬的雪粒,日復一日地堆積著沉甸甸的記憶。
突然,不知哪頭牛跺蹄大聲哞叫,幾百頭氂牛立刻狂奔起來,奔騰的牛蹄捲起漫天的沙塵和雪片,蹄聲震驚四野。
「大約是小牛肉嫩,比較好撕咬吧。」我猜測。
我忙指著多吉的照片問道:「阿媽,這小夥子是你什麼人啊?」
我嘆了口氣:「我知道自己會遇到什麼樣的狼,但是不知道自己會遇到什麼樣的人,如果那群牛傷亡慘重,而我們又在事發現場,會有什麼結果,你能預料嗎?」
這群狼不知是何時匿行潛蹤埋伏在那裡的。亦風拿著望遠鏡數狼,紛亂中根本數不過來。
格林最後看了我一眼,放下前爪重新站回地上。我感覺狼頭輕輕擦過我垂下的手背,然後是狼脖子,狼肩胛,狼背,狼尾……滑過指縫的狼毛像手中握不住的細沙。我知道他將離開了,我強忍著不敢哭出聲,耳朵里聽見格林流連徘徊好幾次,終於,最後的足音消失了……
氂牛們蹬著蹄子,掙扎著爬起來,丟下一大片傷兵,向安全地帶轉移。
這天,我們照例跟上牛群。
冰河的東岸,草場上的積雪並不深,有些地方的薄雪東一塊西一塊地融化著,露出一點乾瘦的爛草皮子摻和著雪化后的泥漿,死皮賴活地貼在地面上。草皮擺出限量供應的樣子等著氂牛群來啃食。幾百頭氂牛埋頭擺動著大腦袋拱開積雪,扒吃雪下的泥草,管他是泥還是草,能填塞肚子就行。風吹著幾乎能拖地的氂牛長毛,牛群呼出的白氣比雪霧更加濃重。有的氂牛吃著吃著就抬起頭,艷羡地望向河西岸——那邊是一大片冬季草場,過膝深的金色牧草就在冷風裡晃啊晃的,但是那片冬季草場是另一家牧民留著接春羔時用的,被嚴格地用鐵絲網圍了起來,而且中間隔著陡峭難爬的河床。氂牛是不敢貿然越過冰面的,如果在堅冰上摔一跤對沉重的氂牛而言,可能是致命的,東岸的氂牛也只能望河興嘆。
阿媽填著爐膛里的火,蒸鍋里冒著饞人的熱氣。我咽著口水,硬把眼睛從蒸鍋上挪開,扭頭往牆上的相框瞅去。相框里眾多的照片中突然有一張面孔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湊近了看,越看越眼熟……這不是多吉嗎?那個引我到狼山去的愛狼的小夥子!
幾個狩獵小分隊的狼群呈扇形從後面包抄上來,齜著尖利如錐的獠牙,扭動著靈活的身形,緊跟牛群的動向,在牛群周圍忽左忽右地飛快跳竄,讓牛群越發慌不擇路,拼盡全力沖坡。牛群悶頭猛爬,銳利的牛角像挺著刺刀催促前牛往上沖!
少女笑得更歡了:「知道是你養的,我們以前在山那頭的大河灣一帶放牧的時候,經常看見你帶著那狼在河對岸走,一起抓兔子、抓老鼠啥的,很神奇。我們叫你狼女,可是從沒見你走近。呵呵,你放心好了,阿媽說了,狼到我們牧場來,我們不會打他的,好多年都沒有看見過狼了。」
晚上擠在一起睡覺時,少了最暖和的格林,我凍得牙齒直打戰,半夜裡凍醒就拱著睡袋往亦風懷裡鑽。亦風也鼓著眼睛睡不著,他嘆著氣:「格林這下真的走了,你捨得嗎?」
三個女人互相交流了幾句,其中一個會漢語的十七八歲的藏族少女隔牆回答:「有啊,昨天下午阿媽就見到了兩隻狼。」
亦風想了想,無言以對。
望遠鏡里,只見牛群亂作一團,小牛到處亂竄,母牛焦急喚子,公牛高聲哞叫著組織結群。數匹大狼緊隨其後,驅趕著牛群,沿河一路向南奔來!牛群聚成一片,像潮水一樣涌動起來。中途又有多匹大狼從側翼殺出,阻止企圖越過河面的牛群。
阿媽笑眯眯地答道:「幸福是個啥?我從沒想過這個。草原上的人一茬一茬地長,長大了飼養夠吃夠用的牛羊,然後結婚,生子,死去,一輩一輩就是這樣生活的。」說話間,阿媽慈祥的臉上流露出一種別無他求的滿足感。或許,老一輩的草原人就是這樣生活的,簡簡單單,他們從不自問是否幸福,是否嚮往另一種生活,沒有另一種,只有從遙遠的過去就在等待著每一個草原人的那一種生活。有時候別人的追求就是自己的現在,自己的憧憬就是別人的現實。
我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趴在亦風肩頭上啜泣了一整夜,怎麼勸慰都沒用了。
想到這裏,我一動不敢動,誰知道哪裡還有狼軍埋伏?我下意識地看了看身後。
雖然隔著冰河,我還是感覺到強烈的衝擊力,望遠鏡里全是亂濺的泥雪和鼓瞪的牛眼,寒風中只聽見牛群隆隆的蹄聲、喘息聲和嘶吼聲。氂牛和狼正進行著一場千年未變的儀式,為生存而廝殺。氂牛群驚恐萬狀,早已辨不清東南西北。
白茫茫的雪,灰濛濛的天,黑漆漆的狼洞,周圍的一切變成了黑白底片,再沒有了藍色的天、紫色的雲、金色的狼毛、明黃的狼眼、粉紅的狼舌頭……彷彿格林是草原之魂,沒了他,我們的草原陷入一片死寂。
我任由亦風把望遠鏡搶去,有些失望,現在的狼群是大不如前,就這幫不敢進攻的草狼真是成不了什麼氣候了。
我謝過阿媽,才又拿了一個包子咬起來,這回動作斯文多了。阿媽問起我很多事,不解地說:「一個城裡姑娘為一匹狼跑這裏來受苦,值得嗎?」
格林認真地看著我,似乎想好好記住我的模樣,狼眼中那份久違和毫無保留的信任,這是我用任何其他人都無法認同的巨大犧牲為代價換來的。看著看著,他突然伸出舌頭輕輕舔了舔我下巴上的淚滴,他不想看見我難過,但我的淚卻流得更多了。
大約半個月後的一天上午,我走著走著,突然,雪地里幾個熟悉的爪印跳入我眼中,缺一小趾!我心裏一抖,這是格林的爪印!老天啊,他還活著?!
氂牛群如山崩泥石流般傾瀉下來以後,傷的傷,殘的殘,哀牛遍野。
一陣狼吞之後,整鍋的包子被我幹掉了一大半,我急忙停手了,心裏很過意不去,不知道這是不是這家人的晚飯。阿媽又裝了一盤放在我面前:「放心吃吧,吃不完的阿媽給你裝回去。家裡男人們都去寺廟了,要回來還早著呢,等會兒阿媽再做就是了。」
飯後,少女帶我進羊圈,查看了昨天格林和大狼翻進羊圈的洞,那是羊圈最矮的一處圍牆,牆上帶著血跡的狼爪印清晰可辨。雖然早已預見,當我的手指觸摸在那熟悉的爪印上時,心中還是泛起一陣驚喜的暖流。真的是格林!
我咽了一口包子,鮮甜味在舌邊慢慢回了上來,我點點頭:「值得。」
兩人分析完這番策略,不由得又驚詫又敬畏。這種縝密的戰法安排,人都不一定想得到,而狼卻用得得心應手,真是狼不厭詐。這種借力打力的「太極戰法」,三十六計里估計也沒這招。而這麼複雜的戰略,狼群之間又是怎麼溝通默契的呀?狼還有多少我們read•99csw•com所不了解的戰術和智慧啊。
我一陣心酸的狂喜,雙手圍住嘴,長嘯了一聲……山那邊,格林和他的家人回應了我。
「大姐,最近在這裡有沒有看見過狼啊?」我小心地探問。
亦風把行李收拾好了,屋子裡一片凌亂,像格林當初搗亂過的房間一樣。多麼希望他能像從前一樣跳窗而入,撲到我懷裡撒嬌。而現在格林不知浪跡何方,或許在跟夥伴一起相依相偎,或許在星空下對月長歌。一曲終了,給我留下的是一份無休止的惆悵和纏繞心間的淡淡幸福。
然而我們最終沒能追上這群狼。兩人跑得頭頂冒白煙,亦風氣喘吁吁地問:「人來了,咱們跑什麼呀?又不關咱們的事。」
格林走了,留下的只是這無邊無際的感傷。
跟了大半天又是一無所獲,我們沮喪地坐在西岸邊的一塊小坡地上,啃著乾糧發牢騷。
雪后的天空重現碧藍和空靈,起伏的遠山,彷彿溫順的巨狼的脊背。若爾蓋在一片素白中恢復了寂靜,在這聖潔的草原上,彷彿什麼也沒發生過。
「格林,終於找到你了,你還好嗎?我好想你,你知道嗎……」
少女回答:「這個不太清楚了,是阿媽看見的,要不你進來喝碗茶吧,我給你叫阿媽去。」
我弓著腰,兩手撐在膝蓋上大口捯著氣。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第一反應是逃跑,但似乎那時那刻,我潛意識中更怕的是人,以至於忘記了對狼群的畏懼,又似乎只要有格林在,我就是那群狼的一分子,只要有格林在,那群狼鐵定是我們的老相識。
格林大喘著氣人立起來,拱我的手臂,我硬起心腸,極力忍住再抱他的衝動,我知道一旦抱住他,我就再也捨不得放開了。格林拱開我的手掌,把大狼爪在我掌心一印……我握緊了狼爪,仰頭向天,使勁眨著眼睛,讓淚水全落到心裏。曾經我們的約定是帶你重返狼群,而這次你想再和我約定什麼嗎?
那麼久的相依為命,格林在的時候,日子再苦都是甜的,格林一走,我們的生活失去了重心。我們常常四目相對無話可說,可是誰也不願意離去,心裏只有一個希望,想再看格林最後一眼,想再抱抱他,或者我內心最盼望的還是格林能回來,他的離開是那麼匆忙,儘管我們有了半年多的思想準備,然而這一天終於到來時,我們倆竟然像得了相思病一樣,說不出的空虛和惆悵。
2011年4月21日星期四初稿于成都
「快跑!」我一拉亦風,撒腿就追著「回頭狼」的方向逃跑。彷彿我倆也是兩匹掉隊的狼,在奮力追攆我們的大部隊。
「啊?」我意外得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阿媽,那天眼狼是……是我那隻啊……」這叫冤有頭債有主,你們都逮著我了,還不找我算總賬?
亦風強作鎮定的聲音在對講機里斷續地勸著:「還是帶回來吧……外面太險惡了……」
其實和格林在一起,最開始只是天生的母性和同情,可天長日久,格林身上似乎有些魔力般的東西感染著我,引我不斷去探究和體會到狼性中一些可貴的東西,有時甚至不知不覺地把狼性和人性相比較。直至和格林一起來到草原后,狼、動物、人乃至整個草原無時無刻不在觸動著我,越來越深的自然情懷和人狼情緣讓我在這片草原的殘酷和痛苦中享受快樂,我也從沒想到當初一個小小的生命會給我帶來這麼多的感悟。我甚至想永遠留在這裏,和狼群奔跑在同一片荒野上。然而,這對一個和現代化有著千絲萬縷依賴的城裡人而言,回到自然或許只是一個遙遠的夢境。我才發現也許我和很多現代人一樣,早已失去了和大地的聯繫,和自然的感應。
「這是什麼地方啊,跟平底鍋似的。」亦風拿著望遠鏡站在一處略高的地方,環顧四周。兩岸環繞著草場的都是逐漸傾斜成三四十度的山坡,山腳與草場相接,草場盡頭與天相連,整片「U」形的地勢像被拉了個遼闊的魚眼廣角。而眼前這條南北走向的冰河蜿蜒過鍋底中央,把中間的草場曲分成了東岸和西岸,乍一看像個太極圖。
亦風張嘴就喊:「格……」我一巴掌給他捂了回去,生怕驚擾了狼的狩獵,也生怕他這一叫,格林一分神,被牛蹄子跺上一腳就完蛋了。我拿著望遠鏡一個勁地搜尋,大片的牛群中到處都是狼在跳竄,哪裡分得清誰是格林?
我一把拽過亦風胸口的望遠鏡一看:「狼!」
「吃吧!吃吧!呵呵!」阿媽熱情地點著頭,轉身找盤子給我盛包子,我已等不及伸手進鍋里抓了一個,就往嘴裏塞!羊肉包子,太香了!
人在進步,狼也在進步,相比《狼圖騰》里的人狼鬥爭,這三四十年間已有了明顯的變化:人,不再用原始的套馬杆、手電筒和獵狗,騎著馬打狼,而是用帶瞄準鏡的獵槍、無色無味的毒藥、高倍望遠鏡,開著越野車追獵。
「莫嗷——歐——」山那邊傳來悲涼幽咽的狼嗥,格林在和他的人類親人做最後的告別。
想起格林,我們心裏又一陣牽挂。我們聽見的「花花」聲是真的,還是幻覺?那回頭的狼到底是不是格林?
我心驚的是,格林襲擊的是人類的牲畜,就算不被餓死,可他也會被打死啊!雖然,我過了幾個月的狼生活,我完全可以理解狼生存的艱難,理解他為什麼會冒死偷羊,但牧民與狼的矛盾由來已久,我怎麼可能要求別人犧牲自己的財產去保護狼呢?然而,我也知道橫豎都是死,狼絕不會選擇餓死!
我緊捏著相機的手總算鬆了下來,少女瞅見我手裡的相機,挪挪凳子親近地坐過來問我:「阿姐,能不能幫我們照張相啊?」
天眼狼?我一愣,隨即反應過來,格林額頭正中的疤痕恰似長在眉心的第三隻眼睛,藏族人多數信佛,對天眼更有著神奇的嚮往。這「天眼」和不太怕人的特徵印證著我發現的足印,確認是格林無疑。
眼看氂牛群已經衝過了半山腰。突然間,山樑上傳出一聲穿澗越谷的狼嗥,高亢振奮、攝人心魄的呼嗥聲騰空而起,從高高的山樑上壓頂而下,好似一隻巨爪撲向這群瑟瑟發抖的待宰牲畜。長嗥聲中,山樑上突現奇兵,眨眼間冒出了成群的大狼,朝著牛群齜牙大吼起來,彷彿將發起聲勢浩大的總攻!
突然,一小群狼橫衝過冰河,迅速消失在河對面的冬季草場。我趕忙跳到冰面查看,有五隻狼的足印。亦風在河岸高處大叫:「格林!」急忙招呼我,「快上來,他們在攻擊傷牛!」
我很羡慕阿媽,這樣善良的一家人住在草原上,有著自己的信仰,牛羊成群,兒女相伴,每天感受著草原的脈動。我情不自禁地問道:「阿媽,您這一輩子都生活在草原,你感覺幸福嗎?」
山風嗚咽,與格林四目相對,我大喘著氣,還沒來得及叫他,他就快速衝過來撲入了我的懷中。我的熱淚瞬間涌了出來,緊緊抱著九*九*藏*書這久別的孩子,彷彿要把分離的一切全都抱回來!格林依戀地輕喚,不斷用脖頸蹭著我的臉頰。我單膝跪地,使勁撫拍著格林的脊背,搓撓著他的脖子和臉頰上的毛,揉捏他粗壯的四肢,他成熟了很多,身材也更加魁梧,狼眼炯炯有神,針眼一樣的瞳孔透露出堅毅和只有荒野獵人才有的奕奕神光。他的皮毛光滑油潤,狼群應該對他不錯。
我和亦風疲憊地回到小屋,我幾乎癱軟了,白天的畫面像演電影一樣在我眼前閃,我抱著一線希望問亦風:「你看清格林了嗎?」
「嗷——歐——」消失的狼群隱隱回應著,自由儘管脆弱,卻是唯一的財富,嗥歌儘管粗野,卻是真情流露。風颳得更緊了,夾帶著細細的雪塵,暴風雪即將拉開序幕……
「慢點吃,小心燙!」阿媽連聲說,裝了滿滿一盤放在我面前。我死盯著盤子,兩手左右開弓,羊肉包子塞了滿嘴,滾燙的包子貼在嘴巴的裂口上,燙得眼淚直打轉。
數日後,死氂牛都吃完了。我們沿河往下追蹤,遠遠地跟蹤著大牛群。隔三差五地會看見傷殘氂牛掙扎著倒斃在牛群之後。我們越來越佩服狼王的先知先覺。
2011年5月30日星期一二稿于成都
我心弦一震,連忙從河床爬上牧場,紛亂的牛群當中,還有兩匹未及撤離的狼在和一頭傷牛周旋。其中一匹狼見到有人出現,便很快奔過河面,也消失在冬季草場。另一匹狼猛回頭驚訝地看著我們,渾身的毛被風吹似的奓了起來,他額頭正中有一隻「天眼」,正是我朝思暮想的格林!
亦風在山腰上實在爬不動了,可他目睹了山樑上的一切,他心裏一動,立刻打開了攝像機。亦風在對講機里的聲音有些酸澀:「如果你實在捨不得,就把他帶回來吧。」
我高興得哭了出來,突然間,一種幸福感和解脫感讓我彷彿飄在雲端。
我心裏怦怦一跳,強壓激動問:「看見狼往哪個方向走了嗎?」
格林低垂著尾巴,猶豫著退後幾步,迴轉身向狼群的方向走去。越來越遠,每一步都像踏在我心上。我看見他小跑起來,前方的長草輕微晃動,似乎那些夥伴一直在等著他。格林快要回到夥伴身邊了,突然,他猛地掉頭,以十倍的速度狂奔回來,轉眼間就沖回到我面前!
就在轉頭側耳的一瞬間,我猛然聽到咆哮的狼群中傳出「花花」的吠叫聲!我頓時心跳加速,狂跳的脈搏把激動的感覺往全身每個細胞泵去!多熟悉的「口音」!我趕緊搶過亦風的望遠鏡,望遠鏡繩子勒得亦風噝噝喊疼,我忙讓他噤聲:「聽,格林!」
2011年6月5日世界環境日三稿于成都
格林會不會被其他狼欺負?他會不會找不到食?會不會想我們?有時我突然神經質地想到:「糟糕!他會不會被人打死了?而我們還蒙在鼓裡!」於是我瘋狂地找他,喊他!亦風到處留記號,希望幫他找到回家的路。
阿媽抬頭看了一眼,笑道:「哦,那是我兒子。」
也或許,若爾蓋草原沒有內蒙草原那樣的大雪窩子,沒法替狼們冷凍食物。如果一次性殺死大量的牛群,露天擺著,很快就會腐爛。因此,這裏的狼冬季打圍有他們的獨到之處,批量致傷,分期點殺,吃的是鮮肉,連血都是熱的。
阿媽一聽就樂了:「幾個弱羔子賠什麼呀,這牧場上哪家不死牛羊?吃了就吃了吧,狼總要活命嘛!等開春兒有食了,狼也就散了。」
遠遠傳來了人聲、馬蹄聲和犬吠……
阿媽聽完嘴角一抿笑了起來,她們用藏語交流了幾句,少女忍不住掩著嘴咯咯笑起來:「騙人,那不就是你那隻狼嗎?」
「狼還是老的辣!」我嘆道,對這狼王的敬意油然而生。想起最初的時候,這狼王給我的印象還是在我的營地周圍撿剩食,像丐幫幫主似的形影相弔,也沒幫手,沒想到冬季一聚集,竟然是這麼出色的領導者。狼王既能委曲求全,獨步荒野,又能指揮狼軍團巧攻智取,不傷一兵一卒拿下越冬口糧,看來真正的領袖也並不是隨時都威風八面不可一世的,關鍵時刻才顯示出他的王者之風!我們以為格林從小就夠詭計多端了,相比狼王,格林還缺乏大智慧,得好好淬淬火!
冬季里哪兒來的遊客?遊客哪兒來這麼大胆?遊客又怎麼會穿著這一身熏滿牛糞味兒的藏棉袍。這漏洞百出的回答連我自己都不信,但總算為尋狼找到點理由吧。
「為什麼要讓他走?為什麼……」亦風問。
另一匹大狼擦過「回頭狼」的肩部,輕輕一撞,似乎在催促他,他們的小分隊——另外的五隻狼已經從容越過冰河撤退了。「回頭狼」猶豫了一下,跟著大狼一起小跑著過了冰河,沒入冬季草場。
我欣喜的是,這麼多天來第一次得到確切的關於格林的消息。首先,他活著!其次,狼族接納了他!再者,這傢伙知道去逮羊了,看來確實是餓不死了!這點是被人類規範束縛的我沒法教他的,還得是狼師出狼徒!
我們被這驚雷般的聲響震得一蹦,正啃著的油餅掉在雪地上。亦風張大了嘴巴:「什麼情況?」
「你說他們昨晚嗥啥啊?這麼多狼咋說不見就不見了。」
亦風一聽果然又有幾聲「花花」。
「格林!」眼看狼群快撤了,亦風終於忍不住喊了一聲,聲音不大,但西南角撤退的狼群中,一匹狼猛然回頭,被亦風看個正著。「是他嗎?」亦風急忙拿望遠鏡對焦。我死盯著「回頭狼」,把不準。
我凝望格林,淚水長淌。我當然捨不得這相依數月,有過那麼多共同經歷的狼兒……
我們正啃著乾糧,遠遠望見牛群西北角騷動起來,所有吃草的牛都抬起頭來,向西北角望去。眨眼間騷動就變成了恐慌,氂牛群開始你推我搡,牛角相互碰撞,簡直像是群魔亂舞。
噢……我心裏所有的疑惑頓時有了答案。人和人的確不一樣。
我更害怕的是,我此刻就坐在牧民家裡,像個闖禍孩子的家長,被人家逮個正著,還不知道受損失的牧民會如何獅子大開口?我陡然間想起了賣死羊給我的牧民,我真後悔走進這個小屋,還一氣兒喝了人家五碗酥油茶,這事兒麻煩了,我下意識地抱緊了相機。亦風沒在我身邊,如果我今天走不脫怎麼辦?我的汗順著額角流了下來……不,或許事態會比我想象的更嚴重,我養了個「禍害」,我說不定會被牧民們視為養狼為患的仇敵!而格林,我可憐的小狼,這裏可沒有什麼動物園,逮到「害獸」完全可以當場打死!
格林跑得並不快,似乎他也並不想跑快。另一隻大狼不斷回頭探看,彷彿在催促他,雖然大狼的動作中並未流露出怕我們的感覺,但始終對我們保持距離和警惕。我們緊跟格林追到了一座遠離牧場的山下,人聲狗吠都已經遠了。大狼迅速翻過山樑消失了,格林卻留在山樑上徘徊不前,我懷著難以抑制的衝動急奔上山read.99csw.com樑。
「快看,那邊還有狼!」亦風低喊著,指向河邊草坡。
若爾蓋大草原上的生生死死每天都在上演,自然法則本就如此,哪一個生命不是在天敵的眼皮子下降生的呢?生物鏈中一物降一物,如果哪個物種已經沒誰降得住了,那麼這個物種就太可怕了。相信昨天那一戰必將為氂牛群體的每個成員注入更多的膽氣、力量和危機感。
我們依舊留在狼山,捨不得離去。撫摸狼毛的感覺彷彿一直停留在指尖。我們一直守著和格林分別的小屋,希望當他需要我的時候,回來,我還能幫到他……
「這傢伙終於知道怕人了!」亦風高興地說,「快,跟上!」
我和亦風是跟蹤著一大片狼足跡來到這條大河西岸邊的。頭一天晚上,我們聽到遠遠近近的狼嗥聲,一大清早,我們就循著昨夜發出聲音的方向到處巡查。終於在河灘邊的雪面上發現了成群的狼足印,於是一路跟了過來,誰知足跡跟到這裏分散繞了幾個彎兒,竟然全都詭異地消失了。
對這點亦風倒是有不同看法:「我不太了解狼的習慣,但是我覺得正是這種薄雪才利於牛奔跑沖坡,也正是這種濕滑的天氣才會讓牛群栽了這麼大的跟斗。我看狼這次不僅用了天時而且佔了地利。」
我捧著格林的臉,又哭又笑,和他碰著鼻子,親著他的大腦門兒,這傢伙長大多了,想當初剛找到這小狼崽兒那天,他像坨牛糞一樣蜷在地上,聽到我的聲音,小耳朵突然就立起來了,爬起來像個盲人一樣摸索到我懷裡,那神奇的一刻已深深鐫入我的腦海。如今,他已經找到了他自己的親族,可心底里仍舊是我的孩子,我的小格林。狼的幼稚期很短暫,格林已經長成青年,狼只要死不了,就會變得更強。
我攏攏衣領遮擋撲面而來的寒風。今天為了便於追蹤,我特意穿著衝鋒衣,這會兒停了下來便覺得冷颼颼的。亦風掏著衣服包,摸出半個油餅又掰開來分給我一半:「吃點兒吧,阿媽給的乾糧也不多了,得省著點吃。」
我眼睛一熱,老天有眼,我終於又遇見好人了,阿媽的善良瞬間打破我心中重重顧慮。同在一個草原上,牧民和牧民的差距咋就這麼大呢?
轉眼又是十多天過去了。我像一個苦苦盼望與失散獨子重逢的狼母。
對講機那頭,亦風已無法遏制地哭了起來:「不行,你一定要帶他回來,我捨不得他!」他是唯一能夠理解我進退維谷的人,也是唯一能和我並肩面對患難的人。然而,這次讓我們共同放棄吧。
亦風納悶道:「為什麼狼群把一頭小牛啃得這麼乾淨,其他死牛卻一口不動啊?」
陣尾的氂牛被狼群驅趕著沖坡,斷後的公牛甚至還倒退著往山上撤,混亂中根本看不見山上發生了什麼事。山下的牛還在低頭挺角,鉚著牛勁兒往上沖,上面的肉山囫圇個兒地壓下來,角度正好,砰咚悶響聲中,滾下來的牛被戳著肩胛的、挑破肚子的,甚至被後面的牛角扎透了頸窩子的,還有的被牛角戳進了肋骨抽不出來,兩頭牛一起翻著跟頭滾下山坡,像古代戰爭用的礌石,後面的牛躲閃不及被衝壓了一路,小牛被擠死的、被踩傷的,一片煙塵雪泥中,只聞牛哭狼嗥。
我看得瞠目結舌:這是狼群在打圍啊!
回去的途中,我淚灑了一路……草原深處的牧民仍有一些保持著與自然的和諧關係和與人為善的淳樸品質。不知道像阿媽和扎西這樣肯為狼的生存留有餘地的人還有多少。
然而,我們以為狼群該大快朵頤的時候了,狼們卻碰碰鼻子擦擦肩,有的走山後,有的跑向西南角……打圍的狼,竟然三五成群地撤了,一點都不留戀這些傷殘死牛。我們一頭霧水,辛苦半天不要戰利品?這算打的什麼圍啊?!
短促尖厲的野獸嘶叫,這就像個前兆,河岸的南面草坡中又躥突出來數匹大狼,迎面突襲牛群右翼。奔跑中的氂牛群腹背受敵,向西是河,向東是山坡,狼群數量陡增,牛群陷入了無路可跑的新一輪慌亂中,他們別無選擇,牛陣中的頭牛們當機立斷扭轉方向,整群氂牛像回頭潮一樣向東面山坡上涌去!東面是一座四十度左右的向陽斜坡,斑駁的積雪殘留在坡上。黑壓壓的氂牛群好像一股血肉與皮毛聚成的海嘯,所有氂牛聳起牛肩胛,挺起牛角,奮蹄向陡坡埋頭苦沖,只想撿回一條命。
分開半個多月了,終於有了格林的線索,不但有了線索,還能吃上東西,我心花怒放,立刻隨著少女進了屋,坐在暖爐旁烤著火,一口氣喝了五碗酥油茶,身子馬上暖和起來。我滿心期待地等著阿媽。
我猛然轉身,在揮別的同時卻還在盼著他身影的出現,直到山那邊的長草不再晃動……他沒有再回來,我的心情隨著山風的吹拂一步一步沉入谷底。站在山樑上,隨風而起的雪片打著轉抽在我臉上,猶如刀割一般。雪粒和著淚花凝結成白茫茫的一片,不一會兒就分不清天地了。
不一會兒,阿媽進了屋來,頭髮花白,面目和善。我連忙躬身問好,少女也跟在後面進了屋。阿媽讓我坐下,意味深長的目光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用生硬的漢語問:「你是做什麼的?」
我剛給少女照完相回到小屋裡,就見阿媽揭開了鍋蓋,熱騰騰的蒸汽里肉香撲鼻。我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這鍋剛出爐的包子,強壓住的飢饞再也控制不住了,我紅著臉問:「阿媽,我能吃個包子嗎?」
亦風和我完全驚呆了,目睹這眼前上演的慘烈戲碼,都忘了再拿起望遠鏡,鏡頭外的陣容遠比鏡頭內震撼。天啊,這怎麼跟紀錄片里看見的完全不一樣,我們所知的狼群都是慣於悶聲不響發動突襲,而眼前的狼群卻全然不同,雖然也是在突襲,但是更多的卻是張牙舞爪地咆哮著造勢,沒有一匹狼真正下口咬,更沒有一匹狼深入牛群當中大肆屠戮。或許人對狼的了解太少了。我突然感覺背脊發涼,雖然紀錄片中都說狼群有了獵物就不會再攻擊,可面對這麼一大群狼,會不會順便把我和亦風也撿了去?人若不了解狼,紀錄片里說的靠譜嗎?
格林正要跑近,牧民和狗已叫嚷著追了過來。格林急忙轉身,頻頻回頭越過冰面逃走了。
出了羊圈,我滿懷感激與歉意地告別阿媽,阿媽把剩下的包子全裝在口袋裡給我,又給了一大麻袋血腸、油餅、風乾肉,我趕緊把熱包子捂在懷裡,連聲道謝!格林活著,我們也有吃的了,我飛奔回家,讓亦風感受這雙重的驚喜!
我腦袋「嗡」地一下!完蛋了,我還以為找到格林的線索了呢,結果是格林在這裏闖禍了。我心情複雜極了,既欣喜,又心驚,更害怕——
「你是說回成都嗎?」亦風問。我哽著油餅不吱聲兒。
我步履沉重地回到山下,要說的話都堵在了嗓子眼兒,心如灌鉛:「誰都不能為誰鋪一輩子的路,格林是自由的,剩下的路該自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