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慧欣喜歡和男人玩，也會玩男人。當年，為了她，段兵和邊亞軍進行過殊死決鬥。那種驚心動魄、慘烈絕倫的場景，既使她恐懼，更令她興奮，不敢為女人去死的男人，還能叫男人嗎？張大和張二，你們也必須經受這種血的考驗。

「是。」

周奉天在離二張還有十幾米遠時就舉起了木槳，玩兒命地撲向二張。木槳帶著呼嘯聲砸向二張的頭。在這瞬間，微笑還滯留在二張的臉上，身子卻慌亂地躲閃開木槳。

「安慧欣，」邊亞軍痛苦地說，「我不願意讓她看見我。」

啪的一聲，陳成的巴掌狠狠地抽在大妹妹的臉上。她踉蹌了一下，摔倒了。但是，她扶著八仙桌腿，又掙扎著站起來。

「我捨不得，摘下來，幹得更快。」

「請你幫我買一隻雞，燉一鍋雞湯。」

車門終於關上了，陳成鬆了一口氣。這時，車下又來了一個鄉下老頭，蠻橫地用一根木棍砸著車門，要求上車。司機只得打開車門讓他上來了。

「我們聽得見她的笑聲，看得見那把鮮紅的雨傘，就照直向她走，但總是走不到頭，走著走著又兜開了圈子。再後來，就覺得前後左右都是她的笑聲，四面八方都是紅傘。

「這樣對待北疆，是不是太過分了？那張裸|照又是假的，這你也知道。」田建國對劉南征的做法似有不滿。

天亮以後，他們拖著疲憊的身子來到了公路上，等候第一班進城的公共汽車。陳成笑著對邊亞軍說：「邊亞軍，你的秘方是挺靈驗的。不過，阿司匹林的療效一般，那名美女，倒是真的讓我出了一身透汗，所以，這個秘方還得改一改。」

女人在睡夢中被推醒，睜開眼睛看見了寶安，又激動又慌亂，裸著身子就從被窩裡鑽了出來。她突然又看見了周奉天，嚇得驚叫了一聲，抓住被子遮掩住自己的前身，驚恐地看著他們。

兩分鐘以後，他被帶進審訊室。

走出衚衕時，周奉天看見了那個掃街人。那是個瘦弱的、白髮蒼蒼的老太太。她傴僂著身子，吃力地抱著一把大掃帚，一下一下地把地面掃得乾乾淨淨。她的胸前垂著一個小木牌，木牌上寫著幾個墨字：地主婆XXX。

玩兒主們一個接著一個地給周奉天鞠躬，給他的女伴鞠躬，然後抹著眼淚，抽抽鼻子，表示悲傷。

「有價值地生活。」

從這一天起，他們各自離開了自己的家庭，開始了漫長而又痛苦的流宿生活。白天，他們仍然能夠為害城市，而一旦到了夜晚，他們就不得不到處流竄以躲避搜捕。

沒有人勸慰他。

「你趕快離開市區，越快越好。」負責人緊張得面色蒼白，嘴唇不住地發抖。

這是周奉天所犯的錯誤。有抵抗者，而且是個女人。

「什麼錯誤？」

陳成沒有給周奉天鞠躬，只是默默地注視著那張毫無生氣的臉。他一直想親手殺死這個人，現在這個人已經死了，他才突然明白，自己是絕不會動手去殺他的，因為他們都是同樣的人。同樣的人，為什麼要互相殘殺呢？

還據說，那天上午瘋子陳北疆在雨中佇立了很久。她神情嚴肅地眺望著雨中的遠山，歪著頭，似乎在仔細地諦聽著什麼，她聽到了周奉天的慘叫聲嗎？沒有人知道，不過，她聽著聽著，竟哭了。她哭什麼？也沒有人知道。

「連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就把我抓起來，關進牢房。你們今天必須給我講清楚，不講清楚，我絕不會離開這裏。」劉南徵得理不讓人，氣勢洶洶地質問審訊者，「告訴你，老子有錢，是國家給的，我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想在哪裡吃就在哪裡吃，誰也管不著！」

走，本來是一種移動距離的行為，但是現在距離對他們是無關緊要的。他們需要通過走路來移動時間，盼來黎明。

她坐在一大堆碎紙片中，快樂地唱著歌。

「他不叫南征，他叫蠢豬。嘻嘻，豬吃屎，豬拱土，肥豬放屁打嘟嚕，大豬下小豬……」

「我還約了陳成，」周奉天十分為難地說，「如果你不去，會很尷尬的。」

岸上，站滿了老紅衛兵，有上百人。他們都拿著刀杖棍棒，氣勢洶洶的，好不嚇人。

兩個小妹妹興高采烈地圍著桌子轉，姐兒仨說著，笑著，盼著哥哥早點兒回來。

老太太輕輕地點點頭，又惶惑地搖搖頭。

他偶一低頭，發現剛才她在碎紙片的堆上，用手指劃出一個清晰的大字——「周」。

「誰是流氓呢？」劉南征憤憤地想，「周奉天，我自己，還有所有的這些人，都他媽的是流氓。」

幸運的是，白天和夜晚的數目是一樣多的。熬過了夜晚，一定會盼來一個白天，但是白天過去之後呢，必然有夜晚在等著他們。

在邊亞軍的一生中，他始終都在後悔一件事，那天真不應該去中山公園，不該親眼看見那血淋淋的一幕。

颱風的場面是極為壯觀的。入夜以後，工人、機關幹部和街道婦女們組成一道道嚴密的人牆，把守住大街小巷的各個出入口，只許進去不許出來。

每一個夜晚，都是一個災難。

說完，他推開屋門沖了出去。不一會兒，衚衕里就傳來紛亂的喊叫聲、追逐聲和廝打聲。

飯後，他們又到院子里去看星星。

「也能告訴我嗎？」

周奉天抬頭望著灰濛濛的天空，遲疑了很久，沒有說話。

二張被激怒了：「佛爺？好吧，老子們正缺錢花呢！」

少女輕盈地轉過身來，向陳成莞爾一笑。

這天傍晚，瘋熊穿著爸爸的將校呢軍服在街上閑逛，突然被四個人堵住了。他們每個人手裡都緊握著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我們也有罪惡，幫著北疆去毀王星敏。」

沒有人來，玩兒主們似乎也不怕有人來。

「你要幹什麼？」一個幹警打開屋門，厲聲問劉南征。

邊亞軍持刀照準劉南征的胸口突刺過去。劉南征剛剛退身收步時，邊亞軍突然收回了刮刀，他騰身而起，雙腳猛力前蹬，正踹在劉南征的臉上。劉南征的上身一仰，摔倒在便道上。

周奉天嘆了口氣，說：「好吧，亞軍，我可以告訴你，他們選擇了一種最好的歸宿。那種消滅自己的方式，是令人羡慕的。」

「有人報告了。」寶安沉著地說著，把匕首和小八音盒隨手扔進了床底下。

那天下午，學校保衛組的一個負責人突然找到陳成。

「來不及了，約了十幾個人。」

「你不用問我叫什麼名字。我先問你，你們憑什麼逮捕我？難道我在飯館吃頓飯，就一定是流氓、小偷？」

「你走開！我沒有你這樣的哥哥！」大妹妹號啕大哭起來。

安慧欣拿著一把鋼絲鎖，突然從花叢中閃出身來，掄起鋼絲鎖砸向周奉天。周奉天發覺有人襲擊時也晚了。他慌忙橫舉起槳柄招架，鎖身被架住了，鎖頭順勢砸在他的頭上，周奉天的身子晃了幾下，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昏死過去。

「這桌飯菜，是給我哥哥過生日的，他一直沒有回來。以後，他也不會回來了，我們，再也沒有哥哥了。」大妹妹冷冷地說著，終於又掙扎著從地上站起來，「所以，我們也該做飯了。」

山下的村子里有一家供銷社，站櫃檯的是個年輕姑娘。

「我已經告訴他了。」

也許，當人沿著命運安排的路走下去時，總有一天會四面碰壁的。

「你杜爺爺就是我！」

「真正的男子漢是什麼樣的人？」大妹妹問。

她看見那個少女的時候，皺了皺眉頭，然後徑直走到周奉天的身邊。周奉天似乎在對她笑，她也微笑著注視著周奉天。

「憑著自己的力量，去爭強稱霸的心。」

兩個小妹妹連哭的勁兒都沒有了，在床上躺了一天。

天空中，一大團濃黑的烏雲從北面飄了過來，又緩緩地南去了，彷彿是緊緊地追隨著周奉天。

陳成和邊亞軍站在路邊，一直目送著周奉天，直到他那微微有些佝僂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

負責人匆匆地走了。

趙大夫帶著他的一雙兒女和前妻也來了。他給她打了電話，她沒有猶豫，按時趕來了。

突然，他似乎覺得頭頂上有什麼響動。猛地一抬頭，他嚇壞了，一塊巨大的山石從山坡上急速地滾落下來，越滾越快，鋪天蓋地般地向頭頂上砸來，陳成驚叫一聲，撲向了潭水中的少女……

突然，拳擊停止了，他的手也被放開了。幾把刀子一齊對準了他的胸腹部。

陳北疆還是沒有動手。劉南征慢慢地抬起頭，驚呆了：陳北疆穩穩地站直身子，緩慢而又堅決地解開自己的紐扣、褲帶……不一會兒，她就一|絲|不|掛地傲然挺立在斷碑旁。她臉上的神情，從容、高傲、莊嚴、不屈，就像山村之夜中的王星敏。

大妹妹仍守著八仙桌，昏沉沉地伏在桌沿上，散亂的頭髮浸在菜盤子里。

三個妹妹哭了一天。這個哭夠了，那個又哭，自己哭自己的，誰也不勸誰。她們餓，但是誰也不說，誰也不看菜飯一眼。

緊接著，周奉天帶著身後的十幾個人，旋風般地沖向聚在一起的人群。群龍無首，一百多名英雄立刻被這股急遽襲來的旋風吹得星散，四下里逃開了。周奉天停住腳，得意地笑了，他沒有遇到一個抵抗者。

「最好的一種。」

他們約定，兩天以後再見面。

他被告知，為了不放過一個壞人，難免會誤傷個別的好人。為了共同的革命事業，我們個人受點兒委屈，又能算得了什麼呢？

「你們記住，邊亞軍，陳成，這是最後一次給你們讓路。以後再相遇，我們絕不會再講情面了。」

那天的上午，周奉天死了。他的身上被刺了四十八刀，死得很慘。他本來是可以不死的。到了約定的時間，順子沒有來。他應該馬上離開那裡，但是他卻一直在傻等，結果等來了幾百名被仇恨和憤怒燒得發狂的老紅衛兵。沖在最前面的人，是那個瘋熊。

「殺豬可以，殺人不行。」

「點火！」邊亞軍果斷地說。他把一瓶白酒灑在睡鋪下的草上，用蠟燭點燃柴草。然後，兩個人分別抓起一把燃著的柴草，在窩棚的里裡外外放起了大火。

他沒有抵抗。也許是來不及了，也許他根本就沒想再抵抗，他不是一直盼望著到那個清靜的世界去嗎？

工人被問住了，無話可說。

「消滅自己？」邊亞軍不解地問。

今天，是陳成二十歲的生日。早https://read.99csw.com晨，他要出門時，大妹妹拼死拼活地攔著他，不讓他走。他好說歹說，最後答應晚上早點兒回家，和妹妹們一起吃一頓生日麵條，才被大妹妹放行。

「你們都認識陳北疆嗎？」他嚴肅地問大家。

「你們從下邊走！」劉南征輕蔑地指了指河堤的下邊，那裡也有一條行人踩出來的小路。

「大姐，真是太麻煩你了。」邊亞軍從一塊大山石後面閃出身來，把姑娘嚇了一跳。

「等！」

「你叫什麼名字？哪個學校的？」審訊者是一位四十幾歲的工人。他嚴肅地板著面孔，兩隻沒有神的眼睛瞪著劉南征。

「誰？」二張緊張地看著安慧欣。

七點，八點……一直到晚上十點多鍾了，哥哥還沒有回來。妹妹們傻了眼。

劉南征從心底里發出一聲慘叫，口鼻噴血，昏死在樹下。

「誰敢笑，寶安，給他一刀。」

他甚至沒有呼救，沒有哀求，就一聲不響地去了。

阜成門外的護城河邊有一道窄窄的河堤，河堤上是一條約四五米寬的便道。那天，劉南征和田建國領著打狗隊沿便道北上，打算突然出現在北城玩兒主的心臟地帶——新街口。

「也許我明天也會像奉天一樣地死掉，到那時，靈魂、魔鬼就一起離開我了。」

「奉天，你了解我，我是吃不了苦。但是，你更了解，我也不可能真正地洗手不幹，習慣了的東西，我改不了。」順子幽幽地說，「奉天，我也不拖累你，我自己先找個地方躲兩天。這陣風過去以後，咱們再聚在一起，行嗎？」

「阿司匹林兩顆、美女一名。」

負責人狠狠地盯了陳成一眼，咬著牙說：「你不要忘記，這是人民戰爭。到處都有群眾，群眾痛恨你們，所以，到處都是眼睛。」

躲在山坡下的田建國，早已泣不成聲。他用手死死地捂住耳朵，腦袋拚命地碰撞著大地，大口大口地啃著泥土……

王星敏突然抓住邊亞軍的手，哭了：「亞軍，你、陳成和周奉天，還有寶安、順子，你們都是我的朋友。我不希望你們死，我希望你們都能活著，像正常人一樣好好地生活。」

「讓不讓路？」

又走了很久，順子被一塊石頭絆倒了。他順勢趴在地上，再也不起來了。

陳成的酒勁兒有點醒了，愕然地看著大妹妹。

「是啊。女人就像花一樣，開過了，也就枯萎了。」

王星敏摟住大妹妹，大笑起來：「我怎麼能嫁給你哥哥呀？他遊手好閒、胸無大志，雖有匹夫之勇，但毫無正常人的情感和理智。嫁給他太冒險了，誰知道他這一生會怎麼過去呢？」

「陳成，哪顆星星是你的？」王星敏問。

再以後，當他腰纏萬貫地出沒于豪華酒店和燈紅酒綠的娛樂場所時，那張令人心悸的臉常常會突然浮現在他的眼前，令他心緒全無，痛苦萬分。

劉南征痛苦地叫了一聲。

王星敏笑了，說：「哀莫大於心死。星星可以隕落，命運可以不幸，社會可以不公正，但是我們的心，不能死。」

但是，他更加沉默寡言了，只是發著狠地打人，發著狠地喝酒。

姑娘被他看得臉紅了，低著頭，兩手不停地玩著辮梢。

為此，公安局把他關了六個月。

邊亞軍哈哈大笑起來。

按照極其苛刻的條件，經過認真、嚴格的篩選和殘酷的考驗，劉南征終於組成了一支十個人的打狗隊。

「我欣賞你的看法，陳成。人不能與命搏鬥，因為那是徒勞的。」

「你是周奉天，你記得你的誓言嗎？」

陳北疆無書可撕，就把碎紙片攤開，用手指在上面胡亂划著，嘴裏還在哼著歌謠。她的兩眼，卻直勾勾地望著雪白的牆壁。牆上，懸挂著一幀她童年的小照：一個漂亮得驚人的女娃娃，身穿白色的短裙，頭上打著白色的蝴蝶結，懷裡抱著一隻白色的和平鴿。她站在高大的華表前面，顯得那麼天真、弱小。

公安幹警和各中學保衛組則組成一支支精幹的搜捕隊，逐戶檢查，按名單抓人。

「是，我是周奉天，我是強|奸犯，我要強|奸你。陳北疆，你跑不了。」劉南征的眼睛緊緊地盯著陳北疆的臉，「可是，你不用怕我，因為你有武裝帶，你可以抽我，把我抽死。」

兩個小妹妹仍然沒有起床。大妹妹在昏睡中摔倒在八仙桌下。她就在地下趴著，一直沒有起來。

「你們聽著，我叫周奉天，是殺人不眨眼的流氓頭子。這個人是我的朋友，誰要是敢動她一根毫毛，我就殺了他的全家。」

兩個小妹妹互相攙扶著從卧室走出來，她們撲過去想把姐姐拉起來，但是身上太虛弱了，姐妹幾個一齊倒在地上。小妹流著眼淚，怯生生地對陳成說：「哥，我餓。」

「是的。現在她們兩個人終於平等了，都把一切傳統觀念、世俗的屈辱置之腦後了。不過，北疆比王星敏更徹底，她一定會笑著接受一切屈辱的。」

他沒有看見周奉天，沒有最後再看他一眼。

這場豬熊大戰使杜光名聲大振。

話剛說完，他突然狠狠地一拳打在順子的臉上，把他打倒在地，然後轉過身去大步地離開了。

「放肆！」陳成瞪起了眼珠子，「你再敢胡說八道，我就揍你。」

「我就幾天不吃飯，一直等到死。」

望著那團烏雲，邊亞軍問陳成：「它就是命運嗎？」

陳北疆驚叫一聲，轉身就逃，但是她被枯乾的松枝絆倒了。

姑娘很不情願地轉過身去，慢騰騰地走了。邊亞軍看到姑娘已經走遠了，才急忙向山上爬去。

陳北疆似信似疑地望著劉南征，把手指放進自己的嘴裏，使勁地咬著，咬出了血。

他把打狗隊拉進了櫻桃溝，進行格鬥訓練。在訓練間隙，他帶著隊員們來到南坡的松樹林里。

「婊子！」邊亞軍狠狠地罵了一句，「走，陳成，趕快下山！」

葬禮快要結束的時候，王星敏來了。

「點火吧？」陳成詢問地看了邊亞軍一眼。

他被帶到派出所，關進一間漆黑的小屋裡。

周奉天無可奈何地拍拍順子的肩膀，說：「你自己拿主意吧！」說完，他拉著寶安就走。

工人無可奈何地走了，換進來一位上了年紀的警察。他和顏悅色地對劉南征解釋了一番嚴厲打擊刑事犯罪分子的重要意義，然後說：「我們證實了你的身份后，立刻就會放你走。」

見到他們三個人以後，服務員表現得極其熱情。他安排他們坐在店堂裏面的一張桌子旁，然後用擦桌布認真地把桌椅擦抹了一遍。最後，他恭敬地問：「三位吃點兒什麼？」

正在這時，出事了。有人在岸上大聲地喊叫著：「划船的佛爺們，上來！」

雙方相距一米遠的時候，邊亞軍又站住了。

「簡單一些。有沒有包子、餛飩？」周奉天今天總感到有點兒心緒不寧，希望填飽肚子馬上就走。

劉南征痴痴獃呆地望著派出所那扇漆黑大門，哭了。在他的一生中，還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欺凌和屈辱。

那是一九六八年夏季的一個下午，邊亞軍本來已經約了一個女朋友去吃飯，周奉天突然親自來約他去中山公園划船。

「我真的能打死你？」

又是一個耳光，大妹妹又一次摔倒了。這一次，她再也沒有力氣站起來。她用胳膊把身子支起來，一字一句地說：「你記住，陳成，從今天開始，我不會再叫你哥哥。」

「大男孩，你是一個大男孩，強|奸犯！」陳北疆驀然回頭，發現了劉南征，笑嘻嘻地說。

這件事是什麼呢？他費力地去想，但是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了。這更使他感到恐懼和不安。因為他確信，這件事是存在的，也就是說，危險正在一步一步地向他們逼近。

他上了車，找了個暗處坐下，眼睛盯著車門，希望在最後一刻邊亞軍能上車。

怎麼辦？兩個人對視了一眼，又不約而同地把目光轉向那根燃得只剩小半截的紅蠟燭上。燭光很亮，四外卻是漆黑一團。

邊亞軍在門外邊攔住了她。

後來，陳成也來了。三個人還是無話可說，喝水，抽煙，沉思，嘆氣，愣神兒。再後來，他們開始喝酒，三個人都喝醉了，醉得不省人事。酒醒以後，他們就分了手。

陳成永遠也不會忘記那個夜晚，那個寒冷的、淫雨綿綿的秋夜。

「到底是怎麼回事？」陳成饒有興緻地問，「遇上鬼打牆了？」

「讓你們的頭頭兒來見我！」

「你這個人可真逗！有什麼事你就直說唄！」

「必須趕快上岸，周奉天已經上去了，刀槍無情，混戰中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亞軍，快划！」

第二天，劉南征和田建國把陳北疆接了出來。他們對北疆的母親說，帶她出去散散心，順便去看個精神科大夫。

二妹也睡覺去了，大妹妹守著那桌豐盛的菜肴，在桌邊坐了一夜。

但是，必須咬緊牙關堅持下去。風颳得越猛烈，也就越不長久。風起，一定也會有風落，他堅信這一點。當年紅衛兵打流氓，不也是一場颱風嗎？不是很快就風平浪靜了嗎？這是一場比賽，誰堅持到了最後，誰就是勝利者。

劉南征的鼻子一酸，又掉下了眼淚。

寶安躺了很久也沒有睡著，甚至連眼睛都閉不上。他隱隱約約地感到，似乎有一件事被他忽略了。而這件被忽略的事情，卻正在給他們帶來某種危險。

「奉天，我先出去；過一會兒，你再走。你……」他那雙陰沉沉的大眼睛死死盯著周奉天的臉，「多保重。」

邊亞軍只得和周奉天一起去了中山公園。他們一共十三個人，先在園內閑逛了一陣，然後買足了汽水、糕點，分租了六條船下水。

久而久之，張大和張二終於下決心要決鬥一場，以決定安慧欣的終身。安慧欣兩邊奔走，給雙方加油鼓勁兒，又穿針引線地安排了時間和地點。時間就是今天下午，地點定在中山公園的筒子河邊。

中山公園之戰以後，邊亞軍和周奉天分手了。

周奉天嘆了口氣，伸手把順子從地上扶起來，幫他拍凈身上的塵土，說：「順子，人各有命，咱們就此分手吧！你跟著我混下去，也不會有什麼好結果的。」

「你們要幹什麼？」瘋熊翻著白眼珠，滿不在乎地問。

「什麼心？」

邊亞軍慘叫一聲，昏倒在安慧欣的身邊。

「老子從不走小路。」邊亞軍說。

邊亞軍也大笑起來，笑得渾身顫抖，幾乎喘不過氣來。

順子又哭了：「奉天，我實在熬不住了……」

周奉天躊躇了很久，才說：「我是見過他們，但是我立過誓，對他們的情況，絕對不九_九_藏_書向任何人泄露一個字。亞軍，我必須遵守誓言。」

他夢見了長城，夢見了長城腳下的那個深不可測的黑潭。當時他口乾舌燥，就一步步走下深潭想去喝水，走到河邊時，忽然看見一個身材窈窕的少女正在潭中洗浴。

「是的。你們的父親英雄一世，他後來的悲劇在於心死了，他用刀子刺中了自己的心。我們是後來者，應該比父輩更英雄，不管遇到什麼逆境和挫折，栽了多大的跟頭，心絕不能死。」

剛剛走出十幾米遠，一隊公安幹警就把飯館團團圍住了。

「哥哥對不起你們。」

「能不能改個時間？」

「事後，王星敏說，我們四個人是被鬼迷了心竅。人一旦被鬼纏住了，就再也找不到出路了。」

一天，周奉天帶著寶安、順子等十幾個人閑逛到玉泉路，看見一群孩子圍著一個女瘋子在起鬨，孩子們往瘋子身上扔石子，瘋子掄著皮帶追打著孩子們。

「一定可以。」

那一夜，他們是在一座樓房的平台上度過的。半夜時，有人曾上到平台來查看。他們把身子緊貼在護牆底下，一動也不敢動。來人查看得很不認真，用手電筒各處照了幾下，就匆匆地走了。

「你立過誓，你不實現自己的誓言，你不會死。我打不死你！」她捧著臉哭了，「打不死，打不死你呀！」

「出了什麼事？」陳成問。

「大姐，你能幫我一個小忙嗎？」過了好久，邊亞軍才說。

「奉天，如果我見到了陳成和邊亞軍，怎麼和你聯繫？」順子又一次催問著。

那天下午，邊亞軍去供銷社買了一些罐頭、餅乾等食品和退燒藥。付款以後，他又往姑娘的手裡多塞了十元錢。

他嚇醒了，出了一身冷汗，怔怔地望著夜暗出神。

當邊亞軍的身影最後消失在窩棚里的時候，姑娘的心哆嗦了一下，呆住了。一縷橘紅色的光從柴牆的縫隙中淌瀉出來，使這座山中的草窩棚顯得既溫暖又神秘，神秘得令人恐怖。

老頭上車以後四周張望了一陣，步履蹣跚地走到陳成身邊，緊挨著他坐下了。

「順子嚇得直哭；寶安用刀子發著狠地砍大麻，砍倒了一大片；奉天機靈，乾脆躺在地上不走了；我也躺下，忽然覺得王星敏是在天上，舉著紅傘，坐在大麻葉的尖上沖我們笑。」

「那天，我們正在趕路，忽然下起了雨。當時，我們只帶了一把雨傘、一件雨衣。王星敏說，用雨衣把大家的行李蓋住，她打著雨傘在路邊看著行李，讓我們幾個人鑽到路下邊的一塊大麻地里去避雨。

三天來，他帶著寶安、順子以一種最安全，然而又是最難忍受的方式度過危險的夜晚：每當天黑以後，他們就沿著郊區公路不停地向一個方向行走。

「那把傘呢？那把鮮紅的傘在哪兒呢？」陳成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三個人又都笑了。

「周奉天？」瘋子笑嘻嘻地瞥了他一眼，「他早死了，被我打死的。他哭得慘極了，真好玩。」

刀子閃著寒光向杜光的眼睛紮下來。到底是瘋熊，硬是沒眨眼。他要親眼看著刀子是怎樣剜去自己的眼睛的。

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鼻血和豬血，用斧子剁下兩隻帶毛沾血的豬後腿，提著回府了。

「山上。」

在更廣闊的天地里，在未來漫長的歲月中，在決定共和國命運的各個關頭，他們之間，還要進行爭奪命運的交戰嗎？

凌晨五時，天剛蒙蒙亮，周奉天和寶安悄悄地潛入東直門外的一條小衚衕里。

「我是。陳北疆，我求求你，別住手，快打呀！」劉南征拚命地叫喊著。

打狗隊員每人分到了三張照片：颯爽英姿的陳北疆、裸體的陳北疆和獃滯痴傻的陳北疆。他們被告知，要讓儘可能多的人看到這些照片，了解周奉天的罪惡。

另一個人離得太近了，舉著一塊大石頭無法動作，被陳成攔腰抱住，用匕首在他的大腿上戳了四五刀。

安慧欣不僅是溜冰場上的皇后，還是許多自詡為英雄的男孩子們心目中的公主。在這眾多的追求者中，她初步篩選出了兩個。兩個人都姓張，被安慧欣戲稱為張大和張二。張大魁偉健壯，粗豪直爽，酷似段兵。但安慧欣覺得張大遠不如段兵深沉有力、敢作敢當。

「願聞其詳。」

從火葬場出來以後，玩兒主們分幾路撲向城裡，強烈的復讎慾望驅使著他們去殺、去砍。在以後的幾天里，老紅衛兵們為周奉天之死，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邊亞軍和陳成結伴去阜成門外的天順澡堂洗澡。他們選擇了這條僻靜便捷的河堤便道，沿便道南下。

天快黑的時候，陳成到了阜成門公共汽車站，從這裏乘郊區車，可直到三家店。在三家店西面的大山上，有一處廢棄的採石場。採石場的那間破草棚，是只有陳成和邊亞軍兩人知道的秘密匿居點。

「北疆，南征來看你了。」

周奉天突然笑了，笑聲很響。這笑聲很像過去的周奉天。

「天空又會布滿星辰。但是，它們已經不再是昨天的那些星星了。就在一夜之間，許許多多的星星隕落了。烏雲，使它們失去了最後閃光的機會。」

皮帶落在他的臉上，輕飄飄的。圍觀的人們哄然大笑起來。

邊亞軍在商店買了三隻燒雞、三瓶白酒和三塊塑料雨布。

「你要是求饒，叫聲爺爺，今天就放過你；要是不叫，我挖了你眼珠子。」

又走了很久，邊亞軍說：「奉天，有一件事我總想要問你，土匪和白臉現在到底在哪裡？我知道，在他們離開北京以後，你見過他們。」

劉南征痛苦地用頭抵著地面，號哭著說：「不對，你能打死我！能呀——」

「你得的是英雄病。」邊亞軍急得團團轉，但還是打趣著安慰陳成，「人雄則陽盛，陽盛則陰衰，陰衰則火旺，火旺則血隨之上溢。本人現有一秘方，保證藥到病除。」

陳北疆病重的時候，劉南征幾乎天天去看她，每次去，都要大哭一場。一天下午，他又去看陳北疆。她正在喜滋滋地玩著撕書的遊戲。一大本精裝的書被她用力扯開，然後，認真地把每頁紙都撕成小碎片。

「你快抽呀！用皮帶，用樹枝，用腳踢，用牙咬，快呀！」

周奉天沉吟了一會兒，又說：「王星敏，她比你的那個教師更懂得星星。」

車站已經開始盤問上車的乘客，邊亞軍還沒來，看來，他來不了了。陳成閉上眼，盼著趕快開車，誰知道那些人會不會上車檢查呢。

劉南征這才講出自己的姓名和父母的姓名、職務。

周奉天是第一個跳上岸牆的。上岸以後，他提著一柄木槳，立刻向二張撲了過去。在他身後，緊緊跟隨著寶安、順子和幾個如虎似狼的玩兒主。

「花。今年的花開得鮮艷、好看。」

父親被隔離審查的那天，他揣著菜刀到機關去要人。機關造反派負責人好言好語地勸他與父親劃清界限，誰知他掏出菜刀就砍，連傷了四個人。

天亮以後，他們分手了。邊亞軍和陳成要向北，去昌平縣城；周奉天獨自向南再向西，去香山。

周奉天在她身前站住了。老太太緩緩地直起腰，用那雙枯澀、渾濁的眼睛打量著周奉天。

「你抽吧！我是特務。」

經過幾個不眠之夜以後，周奉天已經感到極度的疲倦了，似乎再也不能支撐下去了。

這一年的年底，上山下鄉的熱潮席捲了北京城。老紅衛兵和玩兒主們又都帶著累累傷痕奔赴了廣闊的農村。他們是知識青年，是共和國歷史上的整整一代人。

車已發走了兩趟，又一輛車停在了車站，車門大開著等候發車。這時，天已經完全黑了，遠處一隊戴著袖章的工人正向車站走來。陳成知道不能再等了，車站一被封鎖，連自己也走不成了。

「姐，你起來，我們要睡一會兒。」寶安低聲說，「不管是誰來，絕不要開門。」

他又抬起頭看天。天空漸漸明亮起來，一團淡淡的黑雲緩緩地飄過來，輕懸在他們的頭頂上。他有些後悔了，三天之內，能躲過這團黑雲所帶來的噩運嗎？

姑娘睜著那雙挺好看的杏核眼，惶惑地看著他。他微笑著點點頭，又輕輕地搖了搖頭，然後拿起姑娘的手，在她的指尖上用力捏了一下，就匆匆地走了。

劉南征冷笑著，掏出菜刀。

刀子在離眼珠還有半寸遠的時候猛地收住了。握刀子的人回過頭去向一個高個子的人問：「南征，你看行不行？」

「你們要小心，我的每張鈔票上都有濃痰和污血。」邊亞軍大笑，笑得開心，也很慘。

「誰敢動手，我就扎死他！」邊亞軍用腳踩著劉南征的脖子，大刮刀對準他的眼睛，大聲對打狗隊員們喊著。

邊亞軍又笑了一陣，才說：「兩年以前，我們四個人跟著王星敏上了太行山。那天，也是深秋，也下著這樣的雨，我們就像傻小子似的被王星敏狠狠地戲耍了一頓，折騰得我們好慘。

「大流氓頭子，誰不知道？」杜光環顧了一下周圍的人，驚懼地問，「你們是周奉天的人？」

陳成也笑了，對妹妹們說：「星敏老師說得對，我，根本就不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

邊亞軍昏昏沉沉地在床上躺了十幾天，精神剛好了一點兒，周奉天來看他了。他頭上纏著繃帶，面色蒼白、憂鬱。兩個人無話可說，默默地對坐著。

邊亞軍也醒了，正豎著耳朵在諦聽著外面的動靜。

一次颱風過後，上千名玩兒主和佛爺落網。不容他們有喘息的時機，第二次颱風突然又至。連續刮過幾次颱風后，漏網之魚已極少了。

「奉天，我不去了，已經約了女朋友。」

以為自己親手打死了人，安慧欣也恐慌了。她慌亂地向後退著，但是，沒處可退了，高大繁密的灌木花叢擋住了她。她背靠著花叢，頭上和臉旁伸過來幾朵嬌嫩、鮮艷的花團。鮮花映襯著那張美艷絕倫的臉，使她顯得更加生動、嫵媚。美女和鮮花，人生中最絕妙的畫面。

「烏雲是什麼呢？」

大妹妹猛地又推開陳成，指著那個傻站著的姑娘喊叫著：「你讓這個婊子滾出去。」

忽然，陳北疆臉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像是看見了什麼可怕的東西，兩眼圓睜，身子緊張地往後縮著，兩肩瑟瑟發抖。然後，她突然用手緊緊捂住眼睛，驚恐地慘叫一聲，號啕大哭起來。

女人會意地點點頭：「我給你們做點兒熱湯喝。」

「怎麼回事？」正持刀準備躍上岸牆的陳成回過頭來，不解地問。

「他要是幾天都不回來呢？」

「是令尊大人親授之方嗎？」陳成強打著精神問。九*九*藏*書

「就是在這棵松樹下，」他指著那棵染著他自己血跡的樹說，「周奉天強|奸了她！」

「她不是……」

她的嘴唇顫抖了幾下，像是對他訴說著什麼。說完了，她輕輕地向他點了點頭，轉身走了。

人群立刻變得鴉雀無聲了。

傍晚，邊亞軍又到了供銷社，什麼也不買，只是微笑著看姑娘。

男人和女人聽不懂他的話，問：「邊老闆，什麼是不應該看見的畫面呢？」

第二天，陳成還是沒有回來。

潭水上面蒸騰著淡紫色和淺粉色的霧靄，像輕紗般地圍裹著少女那婀娜的身影。少女在彩色的霧靄中旋動，輕紗環繞著她上下飛舞。隨著旋舞起的氣浪，飄過來一陣陣幽蘭的芳香。

邊亞軍和陳成在隊員們的怒視下，從便道上走了過去。

「你凈瞎說，人家還沒……」姑娘忸怩地說。她還是低著頭，用腳尖踢著地上的小石頭。

「我們的嫂子嗎？」

女人又上床來了，寶安緊緊閉上眼睛，腮邊和額頭被女人熱熱地吻了好一會兒。他想張開雙臂去抱女人，把她壓在身下，擠壓她，揉搓她，以泄卻鬱積在心內的憋悶和疲勞。但是，那件被忽略的事情始終在攪著他，使他對女人的興趣一下子又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一聲抽打，一聲慘叫；一聲慘叫，一聲抽打。人性和獸|性，追悔和復讎，理智和迷惘，組合成一種瘋狂的音響，久久地徘徊在密林中，回蕩在山岡上。

「謝謝你。不過，我在東西南北城都有匿居點，挺保險的。」

「我不敢。你起過誓，要報復的。」陳北疆囁嚅著說。

二張並排站在最前面，他們似乎沒有恐慌，臉上甚至還帶有輕蔑的笑。因為他們身後有上百名武裝的打手，特別是，還有安慧欣。

哭夠了，順子又艱難地站起來，掙扎著往前走。

午夜零時，小妹睡著了，二妹問姐姐：「生日過去了，咱們還等哥哥嗎？」

兩個小時以後，天快亮了。周奉天和寶安疲憊地坐在路邊的一棵大樹下休息，發現順子又跟了上來。他的情緒似乎平穩了許多：「奉天，我，還能熬。」

「你，不是周奉天。」陳北疆似有所悟地說。

邊亞軍和陳成默默地對視了一眼，他們決定，陪伴著周奉天，哪怕就陪著他度過一個夜晚。人在孤獨的時候，最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朋友的忠實陪伴。特別是當他正一步步邁向自己的最後歸宿時，有朋友在自己的身邊，他會很樂觀、很勇敢的。

「星敏，他在臨終前有個心愿，希望你能告訴他太行山那塊大麻地的秘密。」

在相距一百米時，他們互相認出了對方，但是，誰也沒有打算讓路。打狗隊在堤面上站住了，隊員們彎腰撿起石塊、磚頭，死死地把住了便道。

「陳成，看什麼呢？」

周奉天眯著眼，死死地盯著順子的眼睛，咬著牙說：「三天後，上午，十點，香山公園門口。」

此時離天黑已不到半個小時了。陳成跑到邊亞軍家，想通知邊亞軍一起出逃。但是，邊亞軍沒有在家。

「你來吧，強|奸我！」

凌晨一時，在安定門到立水橋的郊區公路上，三個年輕人緩慢而又沉悶地向前行進著。

周奉天的心猛地一沉，這是陳北疆。

「你小子人模狗樣地坐著，讓爺爺們站著？給我起來，把凳子孝敬給爺爺。」一個傢伙陰毒地乾笑了兩聲，抬起了腳向劉南征狠狠地踹了過去。

周奉天的鼻子一酸，差點兒掉下淚來。但是他還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表情變得陰沉而又冷峻，緊緊抿著的嘴角上，顯出一道剛愎暴戾的陰影。

夜十二時，劉南征被禮貌地送出了派出所的大門。

問題是，張大和張二畢竟不是段兵、邊亞軍，他們都沒有單打獨鬥的勇氣。於是各約了五十餘人前來助陣。這些幫手本來都是一個圈裡的牲口，互相之間不是同學，就是朋友，甚至有兄弟倆分別來幫張大和張二的。結果是，決鬥還沒開始，幫手們就合群了。

「姐，咱們先吃吧？」小妹問姐姐，她又餓又困，眼淚汪汪的。

他們沿著德昌公路向北走，開始了痛苦的夜行。

「亞軍，你給陳成講講，也許，他知道謎底。」周奉天笑著說。

「婊子！」大妹妹氣得渾身顫抖，淚流滿面，發瘋似的使勁兒喊著，「你無恥！她是婊子！」

前半夜，他們都沉默不語，一邊喝著酒，一邊想著自己的心事。夜深的時候，周奉天問陳成：「陳成，星敏說你懂得星星。」

劉南征一下子蹲在地上，痛哭起來。田建國也哭出了聲。

在大院宿舍區里，不管大人、孩子都把杜光稱為「瘋熊」。他皮膚黝黑、身體粗壯，動輒瞪著兩隻大白眼珠子與人拚命。

木槳緊貼著二張的肩膀砸在了水泥地面上。槳葉粉碎，木片四濺，粗重的木槳沒有傷著他們的身體，飛濺的木片卻驚了他們的魂。二張轉身就跑，但是晚了，寶安和順子一人一刀，把他們放倒在地上。

周奉天從那天以後更加陰沉、兇狠。他帶著人在月壇公園、阜外大街、展覽館廣場等處連續和老紅衛兵交戰，屢屢得手，他的名聲大振，幾乎成了家喻戶曉的魔頭。

大妹妹開始動手收拾桌上的菜盤子。她的手，突然被陳成抓住了。

「他回來以後，讓他立即去窩棚找我，越快越好。」

周奉天穿了一身皺巴巴的新制服，顯得十分拘謹、呆板。他臉上的神情卻很平和、從容，只是眉間微蹙著，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謀划著什麼。難道，到了那個世界以後，他還要再爭強圖霸不成？

「什麼是幸福？」邊亞軍對那些追隨在他的左右企望發財的男人和女人說，「幸福就是永遠看不見他不應該看見的畫面。」

另外兩個傢伙從後面撲上來。抱住劉南征的腰把他摔倒在地，然後騎在他的身上掄拳猛打。一拳比一拳狠，都是照準腰眼和肋骨等要害處狠砸。被摔倒的那個傢伙爬起來以後，一邊罵著，一邊用腳向劉南征的襠部猛踢。

劉南征趕緊把她抱起來，緊緊地摟在懷裡，用手輕輕地撫摸著她的頭髮：「別怕，北疆，我在這兒，沒人敢欺負你，別怕。」

「可惜，今天夜裡看不見星星。」

「不讓！」

山下也有人，許多條黑影排成一條線，正順著採石場的石碴坡向上摸過來。人好像很多，石碴被踩得撲撲地響。

他用腳踢翻了兩個正彎腰撿石子的孩子，又捏住了一個叫喊得最凶的孩子的脖子。孩子的臉都嚇白了，他才鬆手。

「既如此，那就更不必說了。你的方子，本人早就領教過了。」

「亞軍去哪裡了？」陳成問老江湖。

劉南征走過來，從地上拽起杜光，幫他拍乾淨身上的土，和顏悅色地說：「你是杜光？」

「不好，」周奉天突然說，「快走！」他起身離座，帶著寶安和順子衝出飯館。

邊亞軍是在停屍間里發現這個少女的，令他十分驚奇的是，她竟和周奉天死於同一時間！他給了少女的家長一筆錢，把她搬到了周奉天的身邊，然後認真地給她鞠了一個躬。他似乎心安了許多，在去天國的路上，奉天不再孤獨了。

劉南征一揮手，帶著人走了。

也許是急於讓陳成喝上雞湯，也許是天黑路不好走，他沒有注意到，姑娘悄悄地跟著他上了山，一直跟到採石場。

陳成閃電般地從邊亞軍身旁沖向前去，在一名打狗隊員的磚頭砸中他的頭的同時，匕首已插入了對方的肩窩。

「是。」

「真正的男子漢，是有責任感的人。對自己，對家庭，對社會，要勇於承擔責任。」王星敏嚴肅地說。

「不能。因為你的靈魂，還沒有擺脫開魔鬼的糾纏。」

「不是你，也不是你，我的男朋友是個真正的男子漢，而你們充其量只是個大男孩子。」

「不是。此方是我多年苦修所得，曾百試不爽。」

「比如，我熬了一鍋粥，又往粥里吐了一口濃痰，然後用馬勺攪和一下請你們吃。看見我吐痰的人，一口也吃不下去。餓極了時，他也不得不吃，但吃下去了他會覺得自己很慘。沒有看見我吐痰的人，永遠都是幸福的。」

那天傍晚，他請一位老同學在前門大街的一家餐館吃飯。酒菜剛剛擺上桌面，十幾名雄壯的公安幹警就把他們圍了起來。

街上的氣氛已經很緊張了。一隊隊有組織的群眾匆匆奔向執行任務的地點。人們神情嚴肅、緊張，警覺的目光不時地掃描著街上的可疑人物。陳成還是決定再等一等邊亞軍。自從安慧欣事件發生以後，邊亞軍很少出家門。他如果得到自己的通知，會立即趕來的。

邊亞軍始終沒有弄明白，為什麼要在中山公園划船呢？

「心？」大妹妹問。

「打呀，陳北疆！我還沒有死，你打呀！」劉南征抬起血肉模糊的臉，懇求著陳北疆。

「站住！」剛剛走過幾米遠，田建國大喊了一聲，又帶著隊員們追了上來。

周奉天的眼睛里也閃動著淚光。他掏出一卷鈔票塞進順子的衣袋：「順子，你自己多保重吧！」

「你好大的口氣呀！你是幹什麼的？」

「你準備去哪兒？」

周奉天和寶安停下來等他。他們默默地看著他哭，誰都沒說話。

他們鄭重地給周奉天鞠了躬，然後就毫無表情地站在那裡，呆望著那對赴黃泉路上的新人出神。趙大夫目光乾澀，冷靜；他的前妻卻突然哭了，伏在她前任丈夫的胸前痛哭失聲。

「邊亞軍知道，您不用多問了。」

哭得最慘烈的是順子。他跪在地上，拚命用頭撞著水泥地面，痛不欲生。

「奉天的路，已經走到頭了。」邊亞軍悄悄地對陳成說，「剩下的問題，就是尋找合適的歸宿地了。」

「您，辦了件好事。」周奉天又默默地看了老太太一眼，然後拖著沉重的雙腿緩緩地走了。

晚上八點鐘以後，屋子裡又陸續關進來很多人。這些人大多是玩兒主和佛爺，都是見過世面的，進來以後，有的尖著嗓子喊冤，有的破口大聲叫罵，還有的乾脆用衣服蒙上頭，歪在牆角打起盹來。

陳北疆神情憂鬱，眼睛痴痴地盯著橫躺在地上的斷碑出神。過了一會兒，她又嘻嘻地笑了，問劉南征：「你們要強|奸我？」

葬禮是在北京東郊的一個小火葬場舉行的。他的父母、親屬都沒有來，但是南北城的玩兒主、佛爺卻來了一百多名。

「順子，玩兒主不是那麼容易當的。有一惡必有一報，咱們誰的下場也不會好的。能熬得住苦的，多混兩天；熬不住的ｒeaｄ.９9ｃｓｗ•ｃｏm，早成正果。你自己掂量吧！」

但是，他們也沒有應戰的準備。敵人已經撲到面前了，他們還只是輕蔑地笑，似乎這種輕蔑，是他們克敵制勝的唯一法寶。

他瞪著通紅的眼睛，一個個地審視著隊員們，低聲地說：「一條下賤的狗，吞吃了月亮。」

劉南征在第一場颱風刮過來的時候就被捕了。

劉南征不語，默默地看著她。

「奉天，這件事對我很重要。因為，白臉就是我的命運的一部分。如果不是認識了他，我大概不會走在今天的這條路上。」邊亞軍的語調低沉、傷感，兩隻俊秀的大眼睛里閃動著晶瑩的綠光，「知道了他的歸宿，也就是知道了我自己的命運。」

倒霉！邊亞軍想，碰上洗佛爺的人了。他見陳成已拔出了刀，就立即掉轉船頭，向岸上急速劃去。

「是。」劉南征狠狠地一拳擊在杜光的下頜上，打得他像一隻真正的熊似的，在地上打了好幾個滾。

「王星敏打了把紅傘坐在行李上。她看著我們笑，笑得前仰後合，笑出了一臉的眼淚。

干枝和茅草搭成的窩棚，頃刻間變成了一個大火團，把天空和山岡映得通明。

陳北疆突然撿起一根粗大的枯樹枝，兩眼睜圓，嘴裏吐出白沫，撲到劉南征的身前，嚴肅地說：「你是周奉天嗎？」

順子瘋了似的從地上爬起來，哭叫著追上去。寶安拔出了刀，刀尖頂在他的胸口上。

打狗隊進城的第一天，就被兩條狼咬了一口。

「是的。老爺子給我上第一課的時候，就說：陰天只有烏雲，沒有星星。」

「再多一句話，我也不能對你講了。咱們是朋友，你如果相信我的話，就馬上離開，天黑之前必須離開市區；如果不相信我的話，那你就自己多保重吧！」

說完，他又情意綿綿地看了姑娘一眼。

「烏雲過去以後呢？」

他們是光著屁股一起長大的朋友，同一天上的學，同一天戴上紅領巾，又幾乎是同一天都學會了偷東西和玩刀子。

「我做得不對，對不起你們，但是，我還是你們的哥哥。這菜飯，我吃，我都吃光。」他端起一個盤子，用手抓起腐爛發臭的菜肴，大把大把地塞進自己的嘴裏。

在周奉天的身邊，與他並排地躺著一個少女。少女穿著紅襖綠褲，系著紅頭繩，臉上、唇上塗抹著濃濃的脂粉，顯得十分喜氣。她大概是和家裡人慪氣尋了短見，脖子上有很深的一道勒痕。

陳成與邊亞軍同劃一條船，他似乎也毫無興緻，兩眼獃獃地看著岸邊的花叢出神。

張大和張二被孤零零地晾在了人群外邊，既是獎品又兼臨時裁判員的安慧欣一再慫恿，兩個人只是互相瞪著眼，絕沒有準備下手的意思。

傍晚，他們在德勝門城樓的腳下見到了周奉天。他已經不再是從前那個精力充沛、意志頑強、智勇過人的周奉天。此刻，他孤身一人，步態沉重、遲緩地躊躇在街頭。他的神情憂鬱、疲憊、獃滯，彷彿在短短的幾天時間里，他一下子就走完了從青年到暮年的那段漫長的路程，現在，他正孤獨地面對著人生的最後旅程。

阿姨說著，硬從陳北疆手中奪過一本新書。

「你從哪兒來，星敏？」陳成問。

「奉天，你再等等！」順子又一次追了上來，「咱們怎麼碰頭？」

陳成偷偷地笑了，這個老頭，就是邊亞軍。

陳成的喉頭哽住了，鼻子酸酸的，想哭。哭什麼呢？哭朋友，還是哭他的靈魂？

大妹妹看著王星敏，問陳成：「她是你的朋友嗎？」

「那就趁著鮮艷的時候，趕快下手摘吧！」

「哥，」大妹妹用力打落了陳成手中的盤子，哭著撲進陳成的懷裡，「你對不起爸爸，對不起媽媽，也對不起你自己呀！」

劉南征奮力抵抗了一陣，終於雙拳難敵六隻手，被打得連聲呼叫。

隱隱約約地能聽到山上有雜亂的腳步聲。有人正從上而下地向窩棚包抄過來。

「你住在哪兒？怎麼到這小山溝里來喝雞湯？」姑娘好奇地問。

邊亞軍和陳成對視了一眼，兩個人都拔出了刀子，繼續向前走。越走越近，雙方相距四五米時，他們停住了腳步。

「我們從不給別人讓路。」劉南征說。

「我們也在找自己的歸宿。不過我們還要再碰碰運氣。奉天似乎已經沒有這種興緻了。」陳成遠遠地望著周奉天的身影，感嘆地說。

「大麻長得很高很細，下邊的葉子落了，上邊還有很多葉片，整個一塊大麻地就像一把傘。我們幾個扔下背包就鑽了進去。

她不願意走，似乎有話要說，但又什麼都不說，低著頭看腳尖。

睡到半夜時，陳成做了個噩夢。

「你是我的孫子！」杜光狠狠地一口唾沫吐在那人的臉上。

「我對不起，對不起，誰都對不起。」陳成喃喃地說著，木木地僵立在那裡。

十分鐘過去了，飯菜還沒有端上來。

「懂。亞軍的父親給我教授過星象學。」

「屬於我的那顆星星，隕落了。」

當晚，劉南征對田建國說：「我們犯了一個錯誤。」

「為什麼不做飯？為什麼要把菜放壞了？」他又吼叫著，沖大妹妹發火。

「輪不上你來問我，我也犯不著對你說。」劉南征傲慢地說，「你必須立刻把你們的頭找來見我，否則的話，你們就是請我出去，我也絕不走出這間屋子一步！」說完，他看也不看警察一眼，轉身走到屋子最裡邊的牆角，蹲下，再也不說一句話了。

在陳成和邊亞軍乘上公共汽車的同時，周奉天和寶安、順子三個人走進德勝門內的一個小飯館。

「他們的魂靈是什麼？」陳成不解地問。

張二英俊瀟洒，機謀過人，安慧欣把他當成了邊亞軍的替身。但是她覺得張二遠不如邊亞軍男子漢。

「山上。」王星敏說，「學校放麥假。另外，聽說我們這屆學生快開始分配了，我得問問。」

「你是不是想女人了？」

邊亞軍走了以後，王星敏幫著陳成收拾了屋子，熬了一大鍋米粥，五個人圍著桌子開始吃飯。

邊亞軍也犯了一個錯誤。船快到岸邊時，他突然收住了槳。船緩緩地滑行了幾米，停住了。

「他剛剛走，走得很急，沒說去哪兒。」

「不用。」周奉天客氣地說，「我們只睡一會兒，中午就走。」

「對，周奉天是被你打死的。」他認真地說，「你怎麼不回家？」

「承情了。」邊亞軍一抱拳，拉著陳成走了。

「山上有人。」邊亞軍輕聲說。一塊鬆動的山石滑落下來。

「女朋友？」

「大姐，快回家去吧！別讓大哥在家裡等急了。」邊亞軍接過盛著雞湯的瓦盆時，順手摟住姑娘的肩膀，在她的面頰上親了一口。

「壯漢若干，無情美女、多情小生各一名。」

「南征，這個人為什麼不行？」田建國不解地問。

火光就是命令。山上和山下兩路包抄過來的人見到火光，立刻就亂了隊形，一個個爭先恐後地向窩棚撲過去。當他們團團圍住已經燒得散了架的窩棚，怔怔地對著火光發獃時，兩條黑影在山石的掩護之下，悄悄地溜下山去了。

瘋熊的鼻子被公豬踢豁了，滿身豬屎滿臉血。他瞪著兩隻大白眼珠子，玩命地追上公豬，狠狠地一斧子剁在豬屁股上。公豬掙扎著還要跑。瘋熊又照準豬頭連著砍了十幾斧子，直到把豬頭砍成碎塊才住手。

姑娘來送雞湯的時候，換了一件新衣裳，頭髮上也抹了不少桂花油，渾身散發著一股甜膩膩的香氣。

三個傢伙像三個打手，圍著劉南征，不懷好意地挑釁地打量著他。

幾分鐘以後，這間禁閉室也被關進人來，是三個膀大腰圓的玩兒主。他們一進來，禁閉室的木門就被死死地關上了。

「沒有發動群眾。」

「是的，她是婊子！而你，是流氓，大壞蛋！」她的嘴唇劇烈地抖動著，聲音里充滿蔑視和憤恨。

劉南征抓住了他的腳，猛地一抬一送，那個傢伙的頭狠狠地撞在水泥地上。

「是你報告的嗎？」

「我沒有誓言。那些都是吹牛，是嚇唬膽小鬼的。陳北疆，你不是膽小鬼，你是紅衛兵的司令。」

中午過後，陳成回來了，和他一起回來的，還有一個長著一雙漂亮的大眼睛、卻不敢抬頭看人的姑娘。

他選中了一頭通身白毛的公豬。他目光陰沉地注視著公豬，突然掄起斧子，用吃奶的力氣向豬脖子劈去。公豬瘋狂地一撞，把瘋熊撞翻在豬圈裡，然後踩著他的腦袋躍出了圈牆。

屋子裡的空氣越來越渾濁，劉南征受不了了，他走到門口，用腳瘋狂地踢著門。

安慧欣突然放聲大笑起來，說：「不是敵人，就是朋友。你們倆拉拉手吧，或者擁抱一下，親個嘴兒，至於我，已經名花有主兒了。」

十幾個人全都拔出了刀，凶神惡煞般地逼視著人們，人們嚇得縮在一起，但是沒有人敢跑。

寶安和順子的兩把尖刀立刻指向了安慧欣。

劉南征樂了，親熱地拍了拍杜光的肩膀，又問道：「你聽說過周奉天嗎？」

邊亞軍狠狠地打了那個圈子一個耳光，拉開屋門，一腳把她踹了出去：「臭不要臉的，陳成不願搭理你，你還糾纏個沒完沒了！以後，你要再敢纏著陳成，我就破了你的相，毀了你的盤子。」

天空布滿了不祥的陰雲，淚珠子似的雨水，一串串從天上掉下來，澆在他們的頭上、臉上，冰涼冰涼的。

「好大姐，你就別再多問了。」邊亞軍懇切地說，「天黑以後，你把雞湯送到村東的山根底下，我等著你。」

老乾警出去了，說是用電話核實一下情況。不一會兒，又來了一位年輕的警察，他客氣地告訴劉南征，現在正在和他的父母聯繫，請他到隔壁的房間去稍等。

隔壁房間也是禁閉室，除了四堵臟乎乎的牆壁以外，屋子裡空空蕩蕩的，什麼東西也沒有。年輕警察給劉南征搬來了一個木凳，又陪他胡聊了幾句，才匆匆地走出去。禁閉室的門沒有關上。

「我不能報復你，因為，你可以打死我。會的，陳北疆，你一定能打死我。你看，陳北疆，那就是我的墓地。你把我打死，就把我埋在地下，再壓上那塊大石碑，我就永遠也出不來了。」

在全北京，甚至是全中國，再也沒有一地方比在中山公園划船更沒意思了。高大嚴整的灰牆下，一條又短又窄的筒子河，就像是北京城裡的死胡同，令人有四面碰壁之感。

「我們想揍你！」話還沒有說完，一記重拳狠狠地砸在杜光的臉上。他剛要還手，但手已被兩個人抓到了背後，對方的拳頭像雨點般落在他的臉上。耳朵被打裂了，半個臉火燒火燎般地疼。

雨還在下著，高粱葉子被雨水打得噼啪作響https://read.99csw.com。遠處，傳來了第一聲雞鳴。

寶安立即推醒了周奉天，但是已經晚了，衚衕里已經傳來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正急速地向這邊逼近。

屋子裡立刻就安靜下來，玩兒主們都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劉南征，猜測著他的身份。

「窩棚在哪兒？」老江湖問。

據說，那天上午天空很陰，下著雨，現場上空聚集著大團大團的黑雲，當他咽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候，天突然晴了。一縷耀眼的陽光刺穿了烏雲，直射在他的身上。他閉上了眼，似乎心滿意足地笑了。

衚衕里靜悄悄的，沒有看到一個人影。寶安用匕首輕輕撥開一個小院的門插，兩個人閃進身去。門，又輕輕地關緊了。

「是的，消滅自己的方式很多，但歸結起來無非是三種方式：改名換姓、脫胎換骨和結束生命。」

「無恥吧！她不是嫂子，是婊子！」

周奉天站起來，望著順子那張滿是灰塵和淚痕的臉，凄涼地說：「順子，我了解你，你是吃不了這份苦的。對你來說，現在最好的辦法是就此洗手。你手上沒有人命，到公安局去蹲幾天。哪怕是蹲幾年呢，總會有出來的一天。以後就下決心安分守己地過日子。別人能受得了窮，能忍得下氣，你為什麼就不能呢？」

「誰也無法拯救別人的靈魂。奉天的魂，已經沒有了。」邊亞軍說，「我最後一次見到白臉的時候，他也沒有魂靈了。」

住進窩棚的第二天，陳成病了，咳嗽、發燒、鼻血不止。

陳北疆掄起樹枝，狠狠地抽在劉南征的臉上。枯枝劃破了他的眼角，流出了血。

「雨下了一陣就停了，但是，我們卻怎麼也走不出那塊巴掌大的大麻地了。四個人就像進了迷魂陣的狗，東沖西撞，到處亂竄，昏頭昏腦地在地里轉圈子，無論如何也走不出來了。

「有倒是有，不過……」服務員把嘴湊近周奉天的耳朵，神秘地說，「包子是昨天剩的，肉都臭了。」

「你滾開！」大妹妹用力掙脫著，一抬頭看見陳成已是滿臉淚水。

「你快走吧！」邊亞軍著急地催促著，「待會兒大哥找到這兒來，還以為咱們倆是相好的呢！快回去吧，好大姐。」

「亞軍，你還記得太行山上的那塊大麻地嗎？」

邊亞軍猛然醒悟過來，操起槳拚命向岸上劃去。但是，他晚了，晚了一分鐘。

從中午開始，大妹妹就動手準備晚餐了。到了晚上六點鐘，她一共做了二十個菜，滿滿登登地在八仙桌上擺了幾層。

「杜光還是很勇敢的。」田建國為杜光辯解說。

「大姐，你人好，心也好，我喜歡你。真的，我真的愛上你了。明天，我再去找你。」邊亞軍說著，又胡亂地在姑娘的頭上、臉上吻了幾下，催促她說，「現在，你快回去吧！」

秋天開始的時候，北京全市人民群眾同仇敵愾地打響了一場圍剿流氓小偷和青少年犯罪團伙的人民戰爭。當年的市革委會一位負責人把這場圍剿命名為「十二級颱風」。

「老子跟你們拼了！」瘋熊真的瘋了，像坦克似的不顧一切地向那幾把刀子撲過去。

「怎麼改？」

「我能幫你什麼忙呢？你們城裡人，本事大著呢，還用得咱們鄉下人幫忙？」

「別動手，把路讓開！」田建國對隊員們說，「讓他們走！」

「行了，您就瞧好吧！」服務員熱情地答應著，快步進了灶間，再也沒有露面。

「希望以後能夠是。」

「他們選擇了哪種方式？」

於是，她今天與張大手拉手地逛一回街，明天又與張二肩並肩地吃一頓飯。張大寫給她的情書讓她不經意中交給了張二；張二送給她的照片被她粗心大意地露給了張大。

周奉天見到陳成和邊亞軍的時候，非常激動。他緊緊地拉住他們的手，嘴唇抖動著，很久沒有講出一句話來。

男人和女人皆愕然。

下半夜，雨下得大了，他們也走累了。公路邊有一大片高粱地，他們在高粱地的中心踩倒了一片高粱稈，鋪上雨布，三個人頭並頭地躺下了。頭上和身上蓋著雨布，雨點落在雨布上，像敲鼓。

「世界上真的有鬼？不可能！這個鬼到底是什麼東西呢？」陳成驚愕地問。

「怕周奉天。我們組織的這支打狗隊，不僅要找那些真正的屠夫，而且要找對周奉天充滿仇恨而不畏懼的人。」

羞辱使二張低下頭、紅了臉，事情本來到此就可以了，但是安慧欣又說：「你們看……」她指著筒子河上的幾條遊船對二張說：「那幾條船上的人都是佛爺，長得最帥、最有風度的那個人叫邊亞軍。兩年以前，我就把自己交給了他。」這是安慧欣所犯的一個最嚴重的錯誤。玩男人可以，但是不能玩火。

「叫……叫嫂子……」陳成用手扯扯大妹妹的小辮，咧著大嘴傻笑，「你叫呀！叫嫂子……」

以後，當他在獄中苦熬著那漫長的歲月時，那些鮮艷的花朵、那些比花朵還鮮艷的血，常常使他從睡夢中猛然驚醒。他坐在自己那條窄窄的睡鋪上，睜大眼睛望著夜空，一直坐到天明。

陳北疆卻哼著得勝歌曲，走了。

走過立水橋以後，順子實在走不動了。他腿一軟，跪在公路上，嗚嗚地哭了。

「你快讓她滾！」

他們來到櫻桃溝。一直走到溝底以後，兩個人又架著陳北疆上了南坡。翻過山頂，是一大片翠綠的松林。在林中空地上，有一座被紅衛兵砸毀了的陵墓。

他飄飄忽忽地正要進入夢鄉時，突然一下子又驚醒了，是女人掃地的聲音驚醒了他。驀地，那件事被他想起來了。進衚衕的時候，衚衕的地面很潔凈，像是剛剛有人掃過，但是掃街的人呢？那個掃街的人一定看見了他們！

枯枝突然斷了，陳北疆愣住了。

當周奉天和看熱鬧的居民們一起湧進衚衕時，寶安已被五花大綁地帶走了。他的臉上被打出了血，眼睛暴突著，拚命掙扎著回過頭來，想要往人群中再多看幾眼。

「這個時間，這個地點，除了陳成和邊亞軍以外，對任何人都不許說。如果說出一個字……」他又仰起臉來望著天空，冷冷地說，「你要遭到天的報應。」

「那就炒幾個菜吧，快一點兒！」

邊亞軍剛剛來得及看見這幅畫面一眼，另一幅血淋淋的畫面就出現在他眼前：兩把尖刀刺向鮮花，刺向安慧欣的臉。花瓣紛紛落下；臉，卻盛開出血的花朵……

「我能熬。」順子哽咽地說。

「北疆早就沒有尊嚴了。」劉南征的眼睛里溢滿了淚水，「被周奉天奪走了。」

被兇猛的復讎浪潮打蒙了的老紅衛兵，很快就清醒過來，開始了有力的反擊。

三個人都沉默了，各自想著心事。

現在，他們就這樣永遠地分手了。

順子下意識地看了看天，他也看見了那團黑雲，不禁打了個寒戰。

他追出屋門，惡聲惡氣地把圈子趕走了。

周奉天的話音剛落，寶安和順子都拔出了刀。

大妹妹一直坐在八仙桌旁，一步也沒有離開。

他沒有撞上刀子，有人伸出一隻腳，把他撂倒在地上。又是一陣拳打腳踢之後，有一把刀子對準了他的眼睛。

「你記得我立下的誓言嗎？」

「我是大流氓！」

田建國用繩子把劉南征緊緊地捆在樹榦上，然後，他抹著眼淚，遠遠地躲到山坡下面去了。

「陳北疆，你認識我嗎？我是誰？」劉南征把頭低垂在胸前，問陳北疆。

「不知道。亞軍的父親說是政治，王星敏說是偏離歷史的傳統，而我卻覺得它的名字叫命運。」

劉南征滿不在乎地掃了警察們一眼，用筷子夾起一塊魚肉填進嘴裏。但是他沒能把魚肉咽進肚子里，因為一個年輕粗壯的警察撲上來，用一隻手卡住了他的喉嚨。他憋紅了臉，狂怒地揮拳向警察打去。警察用手猛地一搡，劉南征連人帶椅子翻倒在地上。緊接著，幾隻大皮鞋又狠狠地照他的頭上、臉上踢了幾腳，踢得他腦子裡嗡嗡作響。

「星敏說，等到我的靈魂不再被魔鬼糾纏的時候，她一定告訴我大麻地里的秘密。」周奉天自言自語地說，「這一天快到了。」

「是的。因為她是站在雲層的上面去看星空的，烏雲沒有擋住她的眼睛。」

「你還認識我嗎，陳北疆？」他走到瘋子面前，「我是周奉天。」

第四天，飯菜上長滿白毛和綠斑，發出惡臭。

周奉天獃獃地望著她的背影，望了很久。

這裏住著一個被寶安稱之為「干姐姐」的女人。女人三年前開始守寡，從那時起，她就認下了寶安這個乾弟弟。當然，他們的關係要遠比姐弟更親密。

「不行，哥哥說好了的，他今天一定要回家來過生日。他不回來，誰都不能動一筷子！」

第三天，飯菜開始變質，屋子裡充滿了酸臭氣。但是，陳成還是沒有回來。

新一輪的命運之戰，又開始了。

「那好吧，我看你也是肉長的。」邊亞軍把大刮刀亮在胸前，一步步向劉南征逼了過去。

「讓開路！」邊亞軍陰沉著臉，冷冷地說。

「對，我是強|奸犯，我叫周奉天！」

「你疼了？哈哈。你叫喊了？哈哈，我要讓你們都跪在我的腳下，哭叫。」她興奮地大叫著，又掄起了樹枝。

此時，邊亞軍和陳成也已飛速地躍上岸牆，但是一切都晚了。

他們沒有脫衣服，連鞋都沒有脫，就爬進了女人的熱被窩。又整整地走了一夜，實在太疲倦了，周奉天很快就睡著了，發出輕微的鼾聲。

姑娘在採石場躊躇了很久。終於，她快步地下山去了。走了幾步以後，她回過一次頭，又看了那座窩棚一眼。

所有的人都認識陳北疆，他們都是老紅衛兵。

寶安也望著那團似有似無的黑雲。慢慢地，他那陰鷙的目光移到順子的臉上。

「回家？他們都是特務！你也是特務吧？我抽你！」她掄起皮帶，嚇唬著周奉天。

「這件事只有你能幫忙了。大姐，我一眼就能看出，你這個人長得好看，心眼兒也好。」邊亞軍認真地說。

「不，它比命運更黑，因而也更慘。」

「是。」

「打死我，聽我的叫喊。」

門開了，進來兩個人。邊亞軍，在他的身後，是王星敏。

放出來以後，瘋熊更野了。有一天，他想吃肉，但父親的工資停發，沒錢去買。他就掂著把斧子去了機關食堂的豬圈。

哭了很久，劉南征毅然地擦乾眼淚，站起身來，對田建國說：「建國，你把我捆在樹上，捆緊。」說著，他脫|光了自己的衣服，跪在地上，背靠著一棵松樹。

大妹妹聽到門響，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她怒視著陳成，兩眼彷彿噴出了火。

「行了！」

「你是個大流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