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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儷影輕鴻

第四回 儷影輕鴻

沈瑄道:「不會的。當初他們一定是不得已才把你送到寺里去。或者,或者你家中出了事情,以至你與父母失散開。倘若他們現在見到你,一定歡喜得厲害。天下做父母的,哪有不疼親骨肉的?」
沈瑄苦笑道:「離兒,你難道忘了我幾乎不會武功?更別說根本沒有你那樣好的輕功了。」
沈瑄驚訝極了:「等我在這裏練好了輕功,只怕我二人早都餓死在這兒了。不如我們找樹皮搓一條繩子吧。」
「過去?」離兒呆住了,望著天上幾粒疏星,看了許多時,方道,「他說過一些。可是錢世駿,我不敢相信他。他對我很好,也未必都是在騙我。可他們這些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們這些江湖人,永遠是端著假面待人,你永遠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麼。我怎敢相信他?但我明明知道自己不相信,卻又不得不老跟著他們,因為……我什麼也不知道啊……」忽然凝噎住。
如此又練了幾回,離兒道:「可以了,我們這就下去吧。」兩人走到懸崖邊上看下去,天色已暗,底下黑沉沉的不見底。離兒道:「你現在自己下去吧。」沈瑄忽問:「離兒,我下去了,你呢?」離兒道:「你下去了,我當然跟著就來。」沈瑄道:「你右腳有傷,不妨事么?」離兒臉上一紅。沈瑄明白了:她自然是要等我下去了,再往下跳,好讓我在地下接住她,卻又不好意思說。當下道:「我這就下去了。」離兒低聲道:「千萬小心。」
沈瑄走到那道峭壁之下,仰頭望去,峭壁嶙峋,不覺心驚。他默念著離兒的口訣,用力提一口氣,往上一躥,就踏著岩壁上去了。他只覺得身子直往後倒,只得一心用力穩住腳下,一步一步躍上去,惟恐摔倒。待到回過神,自己搖搖晃晃已然凌空而起。他偷偷向下一看,竟然已經躍了兩丈高,心中禁不住歡喜。這一喜不要緊,立即亂了氣息,腳下一松竟然踏了個空,直墜下去。沈瑄一急,不知不覺在空中翻了個跟斗。這一翻就把墜勢減了一大半,落到地時安然無恙。沈瑄長吁一聲。離兒笑道:「不錯不錯。第一回失手就知道如何救自己,我都不用為你擔心了。快接著練。」沈瑄依言,一遍又一遍地攀上躍下。練得十幾回已能躥到十丈以上。只是他昨天受的傷,並未痊癒,這一番用力,胸口不免又隱隱作痛,站在地下喘息。離兒見狀,又拋給他一枚銀色藥丸,道:「天台山的冰薤銀丹,也是治傷良藥了。不過一天一枚寒氣太盛,你吃了以後要運功發散一下才好。」
沈瑄提了一口氣,縱身向懸崖底下躍下去。一時身如白鶴,在岩壁上一掠而過,說不出的爽快。但心中腳下卻也是一時不敢懈怠,轉眼間「飛」到了谷底,安然無恙。抬頭望望上面,離兒也一躍而下。她傷了一足,站也站不穩,此時只靠左腳在岩壁上點躍,顯得步履沉滯,身形晃動。但依舊這麼「飛」了老遠。終於「忽」的左膝一軟,栽了下來。沈瑄沖了上去,伸出雙臂去接她。只是這一墜勢實在太猛,離兒的身子撞進沈瑄懷中,兩人一起倒下,向一邊滾去。此處也還是一個較緩的山坡,兩人直向坡底的山溝滾去。沈瑄見勢不能止,忙把離兒抱緊,身子一側,滾向山坡上的一棵樹下,撞在樹根上,總算停了下來。樹葉被震得落下來,「嘩嘩」地灑了兩人一身。
離兒奇道:「你怎麼了?」
沈瑄道:「我走時她們都很好,阿秀姐姐還在島上。」
離兒輕輕「哼」了一聲,並不答話。過了一會兒,沈瑄發現她用樹枝在地上畫著什麼,低頭細細看去,卻是兩個字:「靈騫」。
沈瑄找來一些樹枝稻草,在門后避風處鋪就一個墊子,將蔣靈騫安置在上面睡下,自己在另一處遠遠躺下。此時已是二更天了,走了一日,身上十分疲憊,他卻偏偏睡不著,心裏想著蔣靈騫的話,久久平靜不下來。如此折騰到半夜,總算勉強合了眼。
沈瑄點點頭道:「我也餓了。從昨天早上到現在,竟沒吃過東西呢。」
他站起來,再向陡壁上攀上去,這一次,更覺得身輕骨健,竟然一下九-九-藏-書子輕飄飄地攀到了幾十丈高的坡頂。站定了,回頭看見離兒在下面遠遠地向他招手,示意他跳下來。沈瑄望望,上坡容易下坡難,那坡道竟就是一個筆直的峭壁,他不覺膽寒,把離兒的口訣又默念了一遍,一咬牙,向下衝去。只覺得身子直往下墜,就要栽到坡下去了,腳上一絲兒不敢泄勁,一步步緊緊踏著岩壁,步子比身子的墜勢還快。所謂飛檐走壁,大抵如此了。一忽兒,終於衝到了坡下,心裏猶自撲撲亂跳。抬頭一看,離兒衝著他微笑,滿臉讚許,他頓覺一股豪氣上涌,拔起腿來又向坡上衝去。
抬頭看看那座蔣侯的塑像,蟒袍金帶,面如冠玉,十分的體面威武,可眉宇之間,仍舊透著一股暴虐之態。想來當年造像的工匠們,對這個仗勢欺人,作威作福的土地老兒,是看得非常明白的。沈瑄正想著,忽然聽見離兒在背後念道:「開門白水,側近橋樑。小姑所居,獨處無郎。」回頭一看,離兒正對著旁邊一座年輕女子的塑像出神。那詩句本是被人刻在石碑上的,道的正是這個女神「青溪小姑」,傳說是蔣侯的第三個妹妹,未嫁而亡,時年二九,也被供奉在祠中。沈瑄道:「這青溪小姑,也還唱過另外幾句歌。」
沈瑄輕聲問道:「你叫蔣靈騫?」
離兒道:「至於錢丹,既然你說他是好人……但願你不要看錯便是。」
離兒道:「那你為何跑了出來?我還沒問你,你怎麼和錢丹在一起?」
離兒依言站起來,然而腳踝上的扭傷未愈,走起來仍是疼痛難忍,沈瑄扶著她一步步向前躍去。她輕功甚好,如此走法也並不費力。但這個谷底甚是奇怪,滿是荊棘怪石,根本無路可循。二人只得順著那條小溪走下去。往前走了彎彎曲曲幾里路,竟然又到了一個斷崖,溪流變作瀑布沖了下去。兩人往下望望,這斷崖雖然比昨晚那一個短得多,依舊還是深極了,落下去只有斃命的。但下面卻依稀一道寬敞的山路,眼見出得鐘山了。離兒嘆道:「若是我沒有受傷,這山崖也可下得去。但如今卻沒有辦法。沈大哥,只好看你了。」
「是什麼?」離兒問。
那瓶葯握在手中,竟再也遞不出去。
蔣靈騫凝望著他的眼睛,半晌不語,忽然道:「這些無聊事情,我怎對你說了這許多。我告訴你我的名字了,你可不許叫。」
離兒似乎點了點頭。沈瑄看她梳好頭髮,轉過身來,忽然向沈瑄盈盈拜倒:「沈……大哥,你終是救了我了。這番恩德,讓我何以為謝?」
香爐中還殘存了一些明火,沈瑄找來一截紙錢,做了個引紙,點燃了幾隻香燭,大殿中頓時明亮起來。
沈瑄心中大震,走上前去,將一粒藥丸塞入離兒唇間。離兒一聲不吭地吞了下去,又睡著了。沈瑄坐在地上,心中一片空茫:這葯若真的有效,明日便再也見不到她了。
沈瑄忍不住問道:「離兒,你記起來了么?」
沈瑄有些不安:「這與他們無關。是我自己跳下來的。」
離兒微微一笑:「怎會有人照顧我,我有瓔瓔的好福氣么?但若說總一個人,那倒也不是,有時雪衣會來陪陪我。沈大哥,瓔瓔嫁過去后,過得可好?阿秀姐姐呢?」
沈瑄連忙扶起她:「離兒你何必如此。我始終當你是,是我的親妹子一般。」
蔣靈騫道:「你道他必然捨不得是么?其實我也不是他親生的孫女,他常說當年我被父母扔在國清寺的門前,他只道我是個男孩子,要送去做和尚的,就揀了回來,還起了這麼一個名字——爺爺本來就好佛道,這也不稀奇。不料後來發現是個女孩。小時候我老聽他說,女孩子最煩人,忘恩負義,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什麼的,等我長到十歲,就要送我到山下的紫凝庵做尼姑,他也不再管我了。那時我真的怕極了。後來十歲生日到了,他就拉了我去紫凝庵剃度。想不到住持的老尼姑,叫做無闡師太的,卻和爺爺吵了起來,說什麼也不收我。紫凝庵的尼姑一向不喜歡爺爺,我有時想去她們那裡的樹林子里逛逛,也總是被她們趕跑。爺爺動手九*九*藏*書和師太打了一架,師太眼見不是爺爺的對手,才勉強答應收下我。爺爺一走,我就大哭大鬧,說什麼也不讓她們剃我的頭髮。那時我跟爺爺學武功,已經能和無闡師太打個平手了。她們見制服不了我,就幾個人七手八腳的上來,把我按倒,關進一間黑屋子裡。我在那裡被關了半個月,始終不肯做尼姑。她們佛門規矩本來也不能強迫人出家。無闡師太拿我沒辦法,再說本來就不想要我,便去找我爺爺,一定要把我退回。兩邊磨了許久,爺爺無法,只得讓我回家了。」
離兒奇道:「我們不是說好了一起回葫蘆灣的……怎麼你……」
離兒嘆道:「你總是不知底里的。你還道昨日在鐘山頂上范公子說的那些話是假的么?」
沈瑄微笑道:「我仍然叫你離兒。」
離兒點點頭。
沈瑄道:「范公子的話也許是實,但卻與鐘山大會的意圖毫不相干。」
沈瑄見她越說越凄涼,自相識以來從未見她如此委屈過,他心中甚是難過,又不知如何安慰她。只聽見她又道:「瑄哥哥,其實這些日子里,我總是不住地想:我究竟從哪裡來,又該往哪裡去?那時在葫蘆灣,和你在一起,就像是世外桃源,無憂無慮,根本不用去考慮這些事情。可是一回到江湖,我就不能不問,不能不想。好像我生來就是為了尋找這個問題的答案,可卻永遠也找不到。只有死去的人才會喝孟婆湯忘掉往事,我大約就是死人了!」
蔣靈騫又道:「其實爺爺他,也不是真的討厭我。他對我還是很和氣的,有時甚至可說是慈祥。可是他經常看著我,看著看著眼神就變了,發起脾氣來,讓我走得遠遠的不要見他。我想他一定心裏藏了一件傷心事,遷怒於我而已。不過爺爺終是不留我的,等到我十四歲時,他就打算將我嫁出去。」
沈瑄遲疑道:「我跟著你們到了這裏,又見你掉了下去。我……我心裏一急,也就跟著你往下跳了。」
沈瑄有些不信,離兒卻已將口訣一一道來。沈瑄聽了兩遍,牢記在心。離兒又一句一句地解釋起運功的法門——如何提氣飛升,如何易位換步。沈瑄精通醫理,氣功的經脈氣穴原是爛熟於心的,偏偏他悟性又極高,講到後來,不待離兒解釋完,他已自己明白了。不到半個時辰,一套輕功便已傳完。離兒便讓他試著練:「這輕功本來用在飛檐走壁,專門在筆直的峭壁上攀升。但如今我們卻得用它跳下懸崖,只因輕身功夫到家,自然能在下行時減去墜勢,如履平地。如今你且先到西邊那道最陡的山坡上練練,如果上坡不成問題了,下坡自然不會受傷。」
沈瑄聞言,不覺心驚。他深知無父無母的滋味,卻不料離兒也是如此。默然半晌,道:「你的爺爺,就是天台派的掌門么?」
沈瑄笑道:「誰知你並不是真的要尋死,只是脫身而已。」
言畢不覺滿臉通紅。
沈瑄問道:「你真不回去了?」
一覺醒來,已是大白天。離兒不在那裡了。他長嘆一聲,站起身來,卻發現那邊一個黑衣少女,對著一條小溪在梳頭,烏黑的長發如瀑布般披拂下來。
沈瑄正要念出,忽覺不妥:此刻只有我和她孤男寡女深夜獨處,我跟她說這個,只怕有挑逗之嫌。待要不說另找話岔開,又想:離兒未必不知道那曲《繁霜》,她以兄長事我,我卻瞻前顧後,反倒顯得心中有鬼,叫人看輕了。當即念出那詩句:「日暮風吹,葉落依枝,丹心寸意,愁君未知。」
離兒不解,沈瑄又道:「丐幫做東的大會,幫主卻不露面,讓金陵范家的人主持。誰不知道範家與南唐皇室素有瓜葛,此番不過是設法召集一些江湖上的力量與吳越王妃作對。吳越與南唐世代為敵,南唐做倒了吳越國掌權的王妃,便已勝了一大半。至於吳越王妃殺了些江湖上的人,南武林要報仇,那只是借口。范定風借題發揮,煽動大家的情緒而已,好為暗地裡的南唐皇帝賣命。錢世駿上鐘山之前,在范家住了許久吧?」
沈瑄待要推開離兒的身子,忽見她抬起頭,兩眼迷惘地看著自己,想是摔暈了。read•99csw•com沈瑄將她扶起來,兩人靠著樹,默默無語。坐了一回,站起來向山下走。夜色沉沉,山道上空無一人,卻時不時有幾隻寒鴉突然「撲啦啦」地從凋寒的枯枝上飛起。離兒拉著沈瑄的衣袖,一步不離地跟在他身後,仍是只用左腳跳著。沈瑄只得又伸手攙住她。不知走了多久,山道一轉,眼前忽然出現了一座大廟,匾額上書「蔣山祠」幾個大字。
離兒纖眉一挑,奇道:「你怎知我姓蔣?我又不曾告訴你。」旋即想起在山谷中,沈瑄就已說出她祖父是天台蔣聽松,當然是早就知道了。她不覺面紅,嗔道:「一定是阿秀姐姐將我的名姓告訴你的。」
離兒道:「現學也來得及。」
蔣靈騫終於提到了自己的婚嫁了,似乎心有隱衷,半日不語,徐徐又道:「你是不是也知道,我是許給了湯家的?那時我也不識得湯公子,只是心裏不願早早嫁人,卻不敢跟他說,很是著急。我想,倘若是我親生爹娘,一定不至於急著逼我出門。後來又想,倘若我親生爹娘在,我的事情也不能全由爺爺做主。於是,於是……」
離兒道:「先別提這個。我有些餓了,你呢?」
沈瑄道:「我本來也不知道他是吳越世子。」便將他與錢丹結識之事一一道來。離兒聽罷,搖頭道:「你今後躲開他吧。吳越王妃心計歹毒,世所罕有。那錢丹也未必遜於其母。你和他在一起,太危險了。」
沈瑄道:「於是你就離開天台山,想尋訪你的生身父母是么?」
日當正午,沈瑄道:「我們找一條路出去吧?」
離兒道:「沈大哥,我走累了。今晚就歇在這座廟裡吧?」沈瑄道:「也好,你腳傷未愈,不可走遠了。」沈瑄推開廟門進去,只見淡淡的月光灑下來,卻是一個十分整齊的大殿,香案上還供著花燭、高香、豬頭、果品之類,地下擺了一隻碩大的香爐,滿滿一爐的香灰紙錢。看起來這座山中廟宇,香火卻是極旺。原來這蔣山祠里供的是鐘山的土地,人稱「蔣侯」的。漢朝末年,廣陵人蔣子文在此地做官,官任秣陵尉——秣陵便是金陵的舊稱。蔣子文這個人生性酷虐無度,放蕩好酒,在鐘山下追擊盜賊時被打死。到了孫吳時,卻有人在鐘山腳下見到他,他自稱是鐘山土地,叫百姓給他立祠,否則將有大咎。當年吳中瘟疫、蟲害、火災齊發,百姓惶惶不可終日,於是孫權就封了蔣子文|做「中都侯」,在鐘山下給他建了廟堂,塑了金身,連鐘山也一度改名為蔣山。
離兒的精神果然與昨日大不相同,不僅憂懼之色蕩然無存,又更有一番機敏靈活,神采奕奕,當真是恢復了。沈瑄微微笑道:「如今你什麼都想起來了,打算去哪裡呢?」
只見離兒一下子跌到在他身邊,按住了右腳腳踝,笑道:「功虧一簣呀!」
離兒聽罷,半天不語,徐徐道:「沈大哥,沒想到你不問世事,卻把江湖上的事情看得這麼清楚。」
沈瑄聽她如此說,也不覺點頭。
沈瑄又問道:「那你豈不是總一個人待著,沒人照顧你么?」
她點點頭,忽然發現沈瑄一笑莞爾,不免微怒:「你笑什麼?我的名字很好笑么?」
離兒道:「我沒有父母,從小和爺爺在一起。爺爺也不大管我。」
沈瑄看見她說起往事,語氣雖然淡漠如常,眼中仍是流露出凄涼寂寞之意,一時也想不出話來安慰。
蔣靈騫道:「像個尼姑的法號是么?」
沈瑄只好笑而不答。
離兒微微點頭,忽道:「他們也真夠狠心,連你也推了下來。只是你怎麼在上面?」
沈瑄長吁一聲:「好險!」
蔣靈騫一愣,心想不讓他叫靈騫,若真的叫蔣姑娘,又未免太奇怪,於是道:「那也很好,我仍舊是離兒。」
沈瑄吞下那藥丸,心想:「這冰薤銀丹,似乎在哪本書上見過。說是天台山的深谷溪流之間有一種冰薤草,采其花瓣,配上十幾味性寒涼的草藥,炮製而成。只是這冰薤草實是難得,只在人跡不到之處能找到一兩株,而且一個地方只要有人採藥到過,今後便再也不會生長這種草了。其花一年只開幾朵,狀若幽蘭,清雅九_九_藏_書仙姿,但是朝華夕謝,甚是短命。因此即使有幸找到了冰薤草,也很難正好碰見它的花。所以這冰薤銀丹竟是價值連城的仙藥了,卻被我一連消受了這許多,真不知哪世修來的運氣。總是離兒待我好的緣故。」念及此處,一片感動。忽覺腹中冰寒氣息如針刺一般,連忙用醫書上氣功驅寒的法門運起內息,調理一回,只覺得胸口的傷痛慢慢化開,一時神清氣爽。
沈瑄這才明白過來:原來離兒在半空中就停落在岩壁的一棵枯樹上,見自己落下,就放出她那條白綾拉住。可是畢竟下墜的力道太大,竟把枯枝拉斷了。所以才會第二次下墜。離兒急急躍下來看看自己安危與否,卻不防沒站穩,扭傷了腳踝。這一次本來不存生念,卻是她救了自己。
沈瑄想起昨晚聽見錢世駿說起離兒與他「同仇敵愾」,不禁冷笑起來。離兒問:「你想說什麼?」
離兒道:「錢世駿范定風這些人,原來用心如此不堪,卻還能自居正義。這一回,我若非病中跟著錢世駿,竟也看不出他為人並不磊落。他那時在錢塘府江上認我為義妹,原是要我幫助他。後來這一路這般照顧我,表面關切,其實只是為了問我追討一件物事。此物關係他殺死仇人,奪回王位的大事。偏偏那時我竟失憶了,不知把那東西弄到了哪裡,讓他著惱著急,漸露馬腳,我這才看透他用心。也不必去理他們這班人了。但是吳越王妃殘害義士,濫殺無辜,的確是一個大魔頭。」
離兒一笑,忽然變戲法似的從背後拿出一串烤魚來,遞到沈瑄面前。沈瑄奇道:「哪裡來的?」
沈瑄一看,離兒梳頭的那條不大的小溪中,果然鱗光點點,有不少游魚。溪邊還生著一堆火,想來她在自己睡著之時,在小溪中捉來魚,洗凈刮鱗,開膛破肚,又用草繩串起來在火上烤熟了,等著自己醒來。沈瑄笑道:「想不到你這樣能幹。」
沈瑄心想,原來阿秀姐姐猜得沒錯,她真是天台派的姑娘。兩人分食那串烤魚。離兒手藝極好,沈瑄只覺得平生從未吃過這樣的美味,又道:「你一個小姑娘,父母竟讓你在山裡到處亂跑,還自己捉魚,倒也奇特。」
離兒也輕輕地念了一遍:「日暮風吹,葉落依枝,丹心寸意,愁君未知。」
離兒連連叫疼,脫下右腳鞋襪,只見腳踝處腫起了饅頭大的一塊。沈瑄忙找出銀針,扎在穴道上,問:「好些嗎?」
離兒遲疑道:「別人都是這麼說。不過我小時卻不知道什麼天台派。自我記事時,天台山上只有爺爺和我兩個人,我也不知道爺爺有什麼門徒弟子之類,山上的房子倒是不少。長大後下山,才聽見有人說起天台派,彷彿我出生之前,爺爺真的是一派掌門。但卻不知為了什麼,自滅門戶,把弟子趕得乾乾淨淨。我只知道,他從不下山,整天在山裡晃晃蕩盪,有時卻閉門不出,只是發獃,也不見他自己練武功。他不和我住一處,常常幾天也不見他,除了教我武功,他其實也不大理我。」
說到這裏,忽然想起自己的父母可是的的確確墓木已拱,永無會期,不覺聲咽。
沈瑄心中不安,只得笑道:「離兒,這個蔣侯,可是你的祖先么?」
沈瑄道:「我只知你姓蔣,並沒聽說過你的名字。你若不想讓我知道,我不問便是。」古時女子的閨名,原是不可以輕易對外人說起,武林中人雖不那麼諱莫如深,但也沒有隨隨便便直呼一個年輕姑娘名字的道理。何況離兒身為當年叱吒江湖的天台掌門的孫女,地位如大家閨秀一般,武林中人對她還是敬畏三分。是以沈瑄從來也只聽見人稱她蔣姑娘,蔣小姐,甚至叫「小妖女」的也有,卻並不提她的閨名。
沈瑄道:「恐怕不至於此。我和錢丹相識這些日子,看他只是個單純少年,為人很好,哪有什麼歹毒的心計?吳越王妃雖然不好,未必他兒子也不好。」
蔣靈騫嘆道:「其實爺爺本來就想讓我出家的。」
蔣靈騫搖頭道:「嗯,也不全是。無論是誰,也很難拗過爺爺的。我只是心裏難過,想出來在江湖上走走。至於尋訪父母,那有多難,只憑機緣了。https://read.99csw.com唉,我的爹娘也許早就不在了,就算活著,他們當年就不要我,把我扔到國清寺,現下就算找到了,又有什麼用?」
沈瑄直聽見耳邊風聲呼呼響,不由得閉上眼睛。忽然腰間一緊,像是被什麼東西捲住了,向上拖去。他下落這麼久,本來墜勢甚急,這麼一拉,立時頓住,覺得五臟六腑都要傾了出來。舊傷一發,天旋地轉,幾乎暈了過去。他正吊在半空中搖晃,忽然聽見上面「啪」的一響,自己又往下墜去。所幸此時離地已經不遠。沈瑄看見地下正有一叢灌木,於是奮力一騰,落在上面彈了幾下,竟然不曾受傷。他滾到地上,剛爬起來,卻只見一個人影在半空橫躍而過,只像是踩著岩壁穩穩地走下來一般,一忽兒就快要躍到自己身旁,卻在半空中急道:「你怎樣——哎喲!」
沈瑄搖頭道:「不好笑。只是女孩子家,這樣的名字很特別。倒像是,倒像是……」
沈瑄道:「看來錢世駿此番真是要倚靠敵國皇帝,來支持他奪回王位。將來吳越王妃如果當真倒了台,吳越就只好聽命于南唐了。」
離兒道:「我小時在天台山上,常常自己在山澗中捉魚玩兒。天台山中有許多山泉瀑布,我一人無事時,就沿著水流向深山裡走,走得老遠老遠回不了家。肚子餓了,就試著烤魚吃。」
沈瑄急忙道:「別擔心,我一定照顧你的。只是……」他心裏想的是,倘若她真是湯慕龍的未婚妻,那該怎麼辦呢?可是這樣的話,似乎又不便問出口來。遂道,「你跟著錢世駿這些日子,沒有記起些什麼嗎?那他總也能告訴你些過去的事。」
離兒道:「小溪里有的是,我不會捉嗎?」
離兒道:「這裡有樹么?」
沈瑄心道:那就是湯慕龍了吧?
沈瑄道:「天下事大抵如此。」
沈瑄驚道:「怎麼會呢?」
蔣靈騫徐徐又道:「又幸虧天台山上寺廟雖多,尼姑庵卻獨此一間。爺爺早在十年前,就給自己立下過一個古怪的規矩,無論如何不肯下天台山一步。所以想送我去別處的庵院也不能,因此做尼姑的事只好漸漸作罷,爺爺卻足足三個月也沒理我。」她頓了頓又道,「不過那一回,無闡師太說我是小妖女,這是我頭一次聽見人家這麼叫我。不料後來我下了山,幾乎人人都在背後喚我小妖女。這也真是奇了。」
離兒嗔道:「瑄哥哥,你……」轉又不語。
離兒抬頭望望,只見懸崖峭壁,高可千仞。中間一線青天,兩邊萬丈山崖垂直而下,除了幾棵枯樹,並無落腳之處。她也有些后怕,道:「其實我也沒想那麼多。只是要逃走。現下只好還在這谷底待一晚,明日另找路徑出去吧。這裏定是在鐘山腳下了。」頓了頓又道:「只怕明日都走不了。說不定他們料著我不曾死掉,讓人守在出口處也未可知。那又不知要躲到幾時。」
沈瑄扶住她道:「離兒,別哭了。你的病會好的,那時便沒事了。」離兒搖搖頭,挪到一邊蜷起來,把頭靠在岩石上,閉上了眼。沈瑄心想:該讓她試試我的葯,怎麼忘了。剛剛將葯取出,忽然一轉念,又遲疑起來:離兒因為什麼也記不起,才會與錢世駿湯慕龍鬧翻。但湯慕龍是她未婚夫,恐怕不是捏造。一旦離兒記起往事來,總還是要跟他去結婚的。
離兒抬頭望了他一眼,神情有些奇怪,說不清是漠然是猜疑還是斟酌。她就在他的面前,卻又似乎變得很遠。有些話從此提也不要再提,彼此心照不宣。他似乎也就欣然接受了,離兒只是他「妹妹」這個事實。
月光間投到谷中來,照在嶙峋怪石上,清幽無限。沈瑄凝望著月光下離兒那張憂傷的臉。忽然,一滴淚水從長長的睫毛深處透出來,亮晶晶地滑過面龐。
沈瑄四顧一望,不要說樹,連草也沒有一株,竟是個不毛之地,恐怕只好走回原先的谷底找些樹皮了。正沉吟間,離兒道:「不要搓繩子了。現在下去不免被人發現,等天黑才好。反正無事,我教你幾句輕功口訣,你就在此地練練,兩個時辰就夠。」
如果她永遠想不起過去,只是避居葫蘆灣里,不問世事,不知生死,不也一樣平安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