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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白Ⅰ

告白Ⅰ

審判長問我有什麼說的,我說:「我想告訴檢察官,當我買到彈簧刀時曾在路上見過他,我想過要殺死他。只是我計劃已定,才放過了他。」他看起來很糊塗,禁不住看了一眼自己。這時法庭上突然爆發出獅子式的咆哮:「你為什麼獨獨要殺我女兒?」
孔潔的媽媽依舊穿著黑長裙,但是扎了一條藍圍巾。那是孔潔留下的。她壓抑著委屈,宣讀一份《一位母親為了另外一位母親所提出的求情書》。大家皺著眉頭,表情莊重,一動不動地注視她。她今天的發揮不錯,語調、感情以及克制力,渾然天成。我想這是因為我的律師替她擬定了演講稿,她可以從中找到一些共鳴(而不是像她自己那樣亂號亂叫)。律師像詞曲作者看著舞台上的歌唱家那樣,不時跟著話語敲動指頭,不少https://read.99csw.com人伸手擦眼淚。
他讀完以後,全場報以熱烈的掌聲。掌聲持續很久,倏忽之間又徹底消失了,大家和我一樣感覺到一種難以名狀的落寞。
「殺死我。」我回到現實中來。我覺得自己的眼神十分真誠。這時我的律師已將文件塞入包里,完全成為旁觀者,而檢察官長久地陷入詫異和震撼當中,不過他最終還是拿出一份報告,聲情並茂地讀。我聽到這樣一些詞:窮凶極惡、喪盡天良、無視國法、草菅人命、手段極其殘忍、後果極其嚴重、社會危害極大、不殺不足以平民憤。
我作為一個身體年輕而心靈衰竭的人,所遭遇的現實。
殺死他!殺死他!殺死他!
我的律師又陳述我有三層自首情節。檢察官表示不能採信,因為我自始read•99csw•com至終都未表現出任何悔意。律師眯眼看我,意思這不是他一個人的事,但我覺得現場表演一段懺悔,並不符合自己的意願。檢察官問:「你是不是到現在也不感到懺悔?」這個問題甚至是在幫我,但我偏過腦袋。我沒有回答不是,也沒有回答是。我本想回答是。
「我當然不是。」我感覺所有人都很吃驚。
但我中止了她的演出。我插|進話:「這是一場交易。」我看到紙張像白鶴般從她手中飛走,接著那瘦高莊嚴的身軀開始抖動。她眼睛閉了一下,又張開,然後直挺挺地向後倒去。人們趕快衝過去扶她,她已口吐白沫,全身可怕地抽搐起來,就像一個癲癇病人那樣。法庭嘈雜得像菜市場,大家蠢蠢欲動,在焦急地尋找一句話。最終他們同時找到了,他們喊:殺死他九*九*藏*書
「每個精神病都會這麼說,你這就是有病的表現。」律師青筋暴突,狂敲桌子,旁聽席爆發出一陣笑聲。
「那你需不需要作鑒定?」審判長問。
他出示五年前A縣人民醫院出具的診斷證明書,詳細解釋癔症、神經官能症的學理,並引經據典,論證精神疾病司法鑒定的必要性。他認為一審法庭對我提出的鑒定要求沒有足夠重視,現在調查核實這份診斷書符合取證全面客觀的原則。同時他拿出報紙,上邊有兩位政法大學教授表態支持鑒定,他們說:「法官辦這種案子應辦成鐵案,判死刑后再去做鑒定,就晚了。」檢察官冷笑著,取出小梳子,用手掌護著梳理本已完好的髮型。他當然覺得這是所有被告人都會採用的一招。後來他指著我對大家說:「他有沒有一點精神病的表現?」又九九藏書問我:「你是不是精神病?」
我抬起頭看天花板,接著掃視法庭,它狹小得像劇院包廂,一群遙遠的人正站著揮舞拳頭,剩下的是空蕩蕩的黃色座椅和暗青色的欄杆。在邊牆之上,綴著一盞西式燈座,那裡一直亮著微弱的燈光,一直沒人關。總有一天,這裏什麼人也沒有,只剩塵埃飛舞。
「你怎麼知道你不是精神病?」我的律師憤怒地站起來。
「不需要。」我說。我的律師將公文包摔在桌子上,幾乎要走掉。不過出於對自身榮譽的尊重,他還是建議法庭將孔潔的媽媽請來。做完這一切,他楚楚可憐地看了我一眼,就像身處絕境的人發出最後一絲懇求。而我早想終止這場遊戲,我感覺法庭上的我已不是我,他只是供大家維護自己謊言的工具而已。
此後,我的律師一提交情有可原的說法九_九_藏_書,檢察官便站起來表達罪無可赦的觀點。就像天平往左傾斜一點,他就勢必往右邊增加點重量。律師決定轉移戰場。他出示一份按有接生婆手印的出生證明,聲稱我不滿十八周歲。檢察官認為應提起調查,包括戶籍檔案、學籍檔案、鄰人證言以及我媽媽在十八年前的活動都應該調查。他說這不是一件難以解決的事情。同時他提醒律師,引誘證人作偽證會被判處徒刑。
「你為什麼主動找到抓捕的民警?」我的律師問。我仍然偏過腦袋。審判長提醒我有必要回答這個問題。我想了很久,覺得還是應該說出真相:「因為我感覺他們的追捕不行。」律師感覺到背叛,十分氣惱,急急申請對我進行精神疾病司法鑒定。在此之前他藉著走過被告席之機,敲了一下桌子。
殺死他!殺死他!
「有沒有我自己還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