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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

午後

快給哥哥賠不是。反動說。安安認真摸輝東的手,說:東哥對不起。又摸後學的手,說:學哥對不起。最後摸反動,還沒說,反動就說:好了好了,沒事了。然後反動看了眼天空,說:我們還要玩什麼呢?後學和輝東都沒想法,安安也無。他們只知跟著反動走,反動會有辦法的。一貫如此。這次反動走回到村口時頓住,示意安安回家。安安不動,後學和輝東便將他架到回家的路上。安安還要跟上,三人回頭,發出惡狗般的嗡嗡聲。
我皮膚黑,你皮膚黑嗎?他說,我肚子大,你肚子大嗎?
反動背起手走出八字步。安安愉悅起來,好像是終於對他們有用了。等輝東濕淋淋地上岸,他們又不睬安安。比賽幾輪,輝東學乖,老說:反正也脫過了。有時反動就是沒推到他那樣遠,他也下河撿,他從水裡冒出腦袋,很爽很爽的樣子。安安看得入迷,一時覺得河不寬,橋不長,自己也能推過去。可他不敢提出來。下一個節目是去蒿叢比誰尿得高。反動說:你給我看著,不許碰。安安接過泛著光芒的鐵環。
喳。
後學:王朝和馬漢在身邊。
他們仨勘察過一個又一個稻草堆,閃進最大的一個。他躲在稻草堆後邊。傳來秒針走的聲音。他知道是後學和輝東將稻草一捆捆塞到鍘刀下,由反動鍘。聲音好聽極了。不久,聲音消失,他想他們是不是走了。他得回家,困了。這時,反動開唱:開封有個包青天。他們便跟著唱起來。安安的血活轉起來。他豎起九九藏書耳朵,聽見他們在爭執誰該當包公。其實不用爭,最後總是反動當,可他每次都要假裝以理服人。
放你媽。後學說。
這個遊戲玩不下去。而安安矜持起來,他要等待反動的一句話,這句話就像一塊糖、一個撫摸、一個及時的讚賞。他一定要等到,而不是自己賤兮兮地跑出來。最終反動悲嘆道:要是安安在就好了。他一把跑出來,拍打衣袖,跪下,說:陳四美到。反動噎住,不過很快恢復開封府尹的尊嚴,說:你應該說犯人陳世美到。安安說:犯人陳四美到。反動拋出稻桿,聲如洪鐘地喊:王朝!後學撿起它,喳。反動喊:馬漢!輝東撿起它,喳。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反動仰天大笑,將犯人陳世美押上鍘台。
安安看著他們像是去分享巨大的秘密。失落死了。他憤恨地想,反正我也累了。他往家走,要走回椅子邊,將手塞進奶奶的手裡。他就是被這乾枯蠟黃的手劇烈提醒到,心臟空掉,好像大風刮過,颳得什麼也沒有。要是他能活二十歲三十歲,就知這感覺叫失戀。可那時他能想到的就是,我的心空空蕩蕩。他轉身回來,沿著他們走過的路走下去。
安安哧哧地笑。
你們還沒推呢,不見得比我遠。輝東說。
喳。
後學和輝東將安安拖到鍘刀下。陽光自遙遠的天空投射下來,閃耀于刃口,像在那塗抹一層雪花。安安的脖子因為靠在冰冷的鍘槽而發癢,他嘿嘿笑。他笑時整塊牙齦露出來。笑什麼笑?後學和輝https://read.99csw.com東按死安安,可他笑得更加不可控制。反動邁著八字步走來,用鞋尖踢木柄,比畫著刃口,拿嘴吹手指。他對眼睛骨碌轉著的安安說:犯人陳世美聽好,開封府鍘刀有三種,第一種是龍頭鍘,為皇親國戚準備;第二種鍘是虎頭鍘,為文武大臣準備;第三種是狗頭鍘,為黎民百姓準備。你是當今皇上的駙馬,理當用龍頭鍘。你可知罪?
轉過來。
安安的眼便放出磷火般的光:犯人知罪。
中午,大人們像是喝過迷|葯軟綿綿地低頭,一個個睡著。安安試圖甩脫捉著自己的乾枯蠟黃的手。奶奶半睜著眼,嘴裏發惡,又睡過去。安安在甩動時,感覺那手緊握自己一下,像蟲子蜇過。好玩。誰知甩著甩著甩開了。那隻老手像瞎子摸黑,摸出幾道弧線,疲乏地落向扶手。安安嘿嘿地笑,露出整塊牙齦,門牙尚未長好。
王朝馬漢聽令,帶犯人陳世美,我說,速帶犯人陳世美。
胡說,白天不放《包青天》。反動說。
笑什麼呢?輝東白著眼睛說。安安便不笑。反動說:沒什麼說的,你自己下去撿。
反動:開封有個包青天。
真放了,我聽到唱歌。安安說。
這時安安想起來,說,《包青天》剛放一集,我聽到的。
是啊,放你媽。反動說。
我推給你看。反動說,小樣。然後拿起鐵環,小心滾過一塊預製板,撈住它,說:比你遠多了吧?後學則推過兩塊預製板。輝東咬牙切齒地撈起褲腿,脫鞋,一步步走下河。安read•99csw•com安學著反動的樣子,雙手抱于胸前,睥睨地看。水像幽井,將光明阻隔於水面。輝東用腳沒探到,脫掉衣服,扎猛子進去。反動說:該。
反動抬起手腕,看了眼不存在的表,說:午時已到,鍘。說完搖動木柄,刃口挨到安安脖子時停止,算是鍘過。接著是後學,將刃口停在安安脖子處也算鍘過。最後是輝東,他朝手心吐唾沫。安安不耐煩地說:等下輪到我了。他也像反動和後學那樣,將刃口停在安安脖子處,算是鍘過。但是他在提起鍘刀時感覺吃力,為著不丟面子——不讓鍘刀壓不下來——他使儘力氣,幾乎是跳著讓身體吊在刀柄上。那往下的力氣便不受控制,像馬車不歇氣兒地墜向山谷。鍘刀切掉安安的腦袋。笑聲消失,像正流淌的河水不見。過了很久,血才從頸口一股股地噴出來。他們仨像大風吹刮的錫紙,嘩嘩作響,站著尿了褲子。他們看著不敢看的鍘台。輝東太入戲,或者說本來就是逆子貳臣。後來,輝東之父吳主任賠償安安家五萬元。
後學和輝東說:你應該說犯人知罪。
因此後學只能當王朝,輝東只能當馬漢。
反動:江湖豪傑來相助。
這時,座鐘的秒針一步一步地走,像有人在一下下地鍘草。安安抬起腿,跨到門外,再將另一條腿拖出。陽光像一場金黃的雨。安安跑進道路。因為跑得快,臉上的肉上下晃動,不一會兒跑掉鞋。他心急火燎地將腳塞進去。他感覺他們已走遠。後來,他抓起鞋赤足跑,房屋和山峰https://read.99csw•com在眼前晃蕩。他像汽車嘀克嘀克地繞過彎曲小道,穿越整個村莊來到村頭。陽光被村長家高大的房屋遮擋,留下陰影,安安像猛然失明。等它們(晾衣架、人力板車、蒿草、水槽)逐漸顯現出來,他才明白沒人。往日,反動、後學和輝東在這裏拍炮。炮是硬紙折成的,拍炮就是用手猛拍它,拍翻為贏,贏了拿走。安安不會折炮,總是等別人施捨。因為顏色不好看或者邊角磨損,反動會施捨給他,然後贏走,然後又送他。安安再要玩,反動便說去去去。後學與輝東會附和,去去去。
安安紅著臉。
(感謝方舟先生為我講述這個故事的雛形。)
煩人的安安走來,臉上掛淚痕,嘿嘿笑著。他比畫出幾道弧線,說:我奶奶睡著了。他們吸著鼻涕,對著眼神,準備比賽。安安抓反動的褲腿,說:我奶奶睡著了,手還像瞎子一樣亂摸呢。反動甩動屁股,說:走開。後學與輝東隨即附和,走開。輝東推著鐵環,快要撞上安安,大喊讓開,安安便失神地跳進蒿叢。輝東上橋,推了幾步,就讓鐵環栽進河裡。反動和後學大笑,安安看看他們,也笑起來。
可是他們接著就唱。
後學:鐵面無私辨忠奸。
安安走過村長家。屋內正重播電視連續劇《包青天》。一集又開始,台灣人胡瓜在唱。安安一句不懂,跟著哼的只是模糊的調子。安安看見通往河邊的道路浮著三個小黑影,大喊:等等我。可他們不停。安安撒開腿追,絆了一跤。道路像樓梯猛然豎起來,痛楚和委屈殺到九九藏書眼前。安安媽媽媽媽地叫。可是爸爸媽媽去了外婆家。安安哭得沒意思,抹掉眼淚自己走起來。他們走了不大一會兒到達水泥橋前。橋是六塊預製板連起的,洪水過後,橋墩陷進深泥,預製板七歪八斜。他們喜歡在橋上滾鐵環,看誰滾得遠,滾得遠的可以恥笑滾得近的,滾得最近的必須下水將三隻鐵環打撈出來。
王朝在嗎?
馬漢在嗎?
安安轉過身,看見三雙焦急而慈悲的眼。他們匆忙打手勢,讓他蹲下,他蹲下,才感到不暈。反動溫柔地喚:別怕,孩子別怕。他們仨手拉手小心地挪上橋,將他解救上岸。反動點著安安的腦門說:要是滾下河去怎麼辦?後學說:你會划水嗎?輝東跟著點安安的腦門:你要是淹死了呢?反動推開輝東,說:沒輪到你。安安你聽著,你要是淹死了呢?你淹死了你奶奶怎麼辦?你爸爸怎麼辦?你媽媽怎麼辦?你一家人怎麼辦?
蒿叢出現「你媽」的呼喊,輝東像兔子逃脫,反動和後學追出來,三人跑遠。安安提著鐵環,冰涼、沉重。他將鐵環豎放在路上,感覺推一下就會滾動起來,可手一松,它就歪斜倒地。他努力回憶他們的動作,覺得訣竅只有一個字:快。他試得滿頭大汗。當他終於將鐵環放在預製板邊沿時,已物我兩忘。他咳咳兩聲,鬆開捉著鐵環的手,它便在預製板上筆直地跑,很順利。他覺得能平安推到對岸,一定能,而他們不行。他們一中午也沒推過去一次。然後他聽到大喝:原地站住。他看著鐵環像兔子跳進河裡,他差點跟著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