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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家電總動員 一、家電領導下的單身公寓

上部 家電總動員

一、家電領導下的單身公寓

電器的團隊領袖是洗衣機大大。它負責分配工作,制定激勵制度和安排輪休。如果我發現榨汁機不見了,我決不會去找,更不會再去買一個,我只需要把水果放到洗衣機里就好了——身為領袖,既然它放了人家的假,就要自己承擔榨汁的工作。隔上幾個月,它們還會自己打電話叫修理工上來全面檢修。面面俱到,不讓我操半點心。
昏頭昏腦地走出浴室,電視機正在餐桌上居高臨下地看著我今天的早餐,一邊批評電磁爐火開太大,把雞蛋煎太老了,老得都生兒子了!哦,這有點新鮮,我擠上去看,原來是大蛋餅外溢出了一個小蛋餅而已,電視機就是愛大驚小怪。它聽到我為電磁爐打抱不平,感到十分氣憤,「啪啪啪」換台,調出一個血肉模糊,屍體橫陳的畫面給我看。播音員正報道:「本市有史以來最大連環凶殺案,目前已有十三人被殺。受害者遍布各行各業,各個年齡階段。兇手手法殘忍,專家認為有虐殺的變態傾向。由於暫時沒有掌握明確的破案線索,請廣大觀眾務必注意自身安全。」
我嘆口氣,放下餐具:「大大!我吃飯呢,你管管阿三啊。」
在熨斗把它的熱屁股貼到我的冷臉上之前,我拼了老命一躍而起,奪門而出衝進浴室,拿了塊不會說話的毛巾開始洗臉。電動牙刷轉頭看看我,跳起來擠牙膏,一邊哼大黃蜂進行曲。這麼高興很少見啊,平時它都是一副晚娘面孔的,隔些天還要鬧著漲工資,理由是它在高危高污染環境下工作,不但磨損極快,而且老是單槍匹馬,心理方面也受到相當大的傷害。為了讓它開心我付出的不算少了:鏡子里的我左右嘴角各含了一個牙刷,新買那個是芭比娃娃造型的,男女搭配,幹活不累。可憐我刷個牙而已,不用連食道都震一震吧。
懶洋洋地走到浴室去清理剃鬚刀,小小正在裏面埋頭大戰,狂洗內衣。看到我進來,所有指示燈都大亮,假如用莫爾斯電碼翻譯,它是在教九_九_藏_書訓我生為男人,不應該遇到一點挫折就如此消沉。小小訓得來勁,在狹窄的浴室里瘋狂旋轉起來,我想那些內衣一定會脫水脫得跟沙漠里的土撥鼠一樣干,剛好可以找一件出來穿。當然我沒忘記它這樣激動是表示憤怒,趕緊摸摸它的蓋子:「你是台迷你洗衣機呀,圓頭圓腦,小女生要斯文一點嘛。乖哦,乖,洗你的內衣吧,別鬧了。」
幸福日子過得跟飛一樣。或者說,像做夢一樣,轉眼醒來,我就一個人站在這間空空蕩蕩的房間裏面,非常的寂寞而憂傷。
起床,洗漱完畢,坐在餐桌邊,微波爐門「啪」的一聲打開,利用高空彈射原理使熱好的牛奶凌空飛降在我面前。它的功夫久經鍛煉,確實十分了得,不但從來沒有失手砸在我的腦袋上,還永遠把碗不偏不倚地送進桌面一個圓形的凹痕裏面。這個凹痕,是某次吸塵器練習「大力金剛」吸的時候搞出來的。
大大洗完了十四件襯衣以後,指揮電動衣架進房間來找人,發現我正昏睡在一堆酒瓶當中,口水長流,鬍子拉碴,形象極度頹廢。它於是自作主張,又把剃鬚刀叫來,不管三七二十一跳上我的臉。我感覺到眼睛附近有個小馬達在「轟轟轟」來來去去,一個激靈醒來時,眉毛和鼻毛都被一併清理乾淨了。
「哎呀,他又哭了。」
終於在冰上芭蕾優美的舞姿中吃完了飯,我告訴當值的冰箱啾啾今天要在外面吃飯,不用從網上定蔬菜了。它把燈光暗了暗表示了解,再長長短短閃了一陣,叮囑我注意安全,看來剛才的新聞它也聽到了。
儘管我是這個德行,上天還是花了很多工夫照顧我。第一是我居然有份工作——雖然每次進公司門都要和保安在身份確認問題上費一番口舌;第二是讓我娶了一個好太太。我和藍藍是別人介紹認識的,第一次見面,她穿著一條長長的白色裙子,綴有蕾絲花邊,微笑著坐在我對面。我口乾舌燥,熱汗滾滾,心跳九-九-藏-書的聲音完全蓋過了餐廳里七個人的樂隊奏樂,害得我旁邊桌子上一位有高血壓的老太太不斷發暈。要是我不及時撤離的話,一定會搞出人命來。
十九號晚上十點,兩台洗衣機大大和小小攜著排水管走出陽台,向我宣布為期兩周的家電大罷工事件告一段落。我猜想他們開完全體電器代表大會以後,還是認為家庭破裂的主要責任在我,但是既然事情已經無法挽回,那還是放我一馬算了。
我的名字,叫做關東西。好歹關門的關、關公的關還算一個拿得出手的姓氏,至於「東西」這個名字,就不知道我爹媽當初是怎麼考慮的了。事實上無論我叫什麼,都是一個很普通的男人,哪怕叫「獨孤求愛」或「西門出血」都無法改變這個命中注定的事實。我一生中最不平常的一件事情,就是我太平常了,平常到什麼程度呢——你跟我說完兩個小時的話,轉頭去看旁邊飛過來的一隻鳥,再轉回來,就找不到我了。可我其實一直站在你面前,挪都沒挪過。
阿三就是電視機,聽到我叫,也不等大大來啰唆,自己挪到一邊生悶氣去了。它小心眼得很,我只好咬著一口蛋餅,走過去安撫它:「我開玩笑啦,不要生氣。來,我看看冰上舞蹈。」
結果它更激動:「你早點說呀,小小要我捎兩件衣服給她。」
她不需要我這樣平凡的男人,站在她面前不過三米之遙卻無法進入她眼角的男人。
這兩周當中,積壓的臟衣服全面佔領了我們家的三室兩廳,由洗手間一路蔓延開來,連餐桌也一併佔領。其中甚至還包括藍藍抱著兒子離家之前最後換下來的一塊尿布。電飯煲那幾天不但不做飯,而且還跑到陽台上去找了個乾淨地方露營,並打出口號:拒絕環境污染,保證食品質量。生怕以後蒸出來的米飯會有在四十度天氣里放了三天的味道。
她是突然離家出走的,理由非常直接而不容辯駁:我,不是她喜歡的那種男人。
下一步它一定要https://read.99csw•com長篇大論地發表做人不該喜新厭舊的人間至理,也不管我已經是個中楷模。在這個手機款式千變萬化層出不窮的時代,我居然還用著一個出世已經十年的磚頭電話,有時候走夜路拿出來接個電話,打劫的都以為我是同行。
什麼是單身漢公寓的狀態呢?每天早上,鬧鐘會先把微波爐、電動牙刷、音響一一叫醒,最後來叫我。如果我頭天睡太晚,它發出最大分貝的叫喊聲都無法使我清醒的話,它就會打電話讓壁櫥里的電鋸出來鋸我的床。由於電鋸也總是睡眼惺忪迷迷糊糊,所以我經常面臨被無意肢解的高度危險狀態。
這麼一提,我為藍藍擔心起來。她離開以後,住進了父母家,房子在東門郊區,不算好地帶。聯想到晚上的噩夢,我渾身上下都不舒服,出了門,兩隻腳本來是往西走的,結果走了半天,硬是往東去了。手機在口袋裡嘀嘀咕咕地鬧:「錯了,錯了。」
回到家藍藍沒再和我說一句話,三天以後,她抱著兒子一走了之。留下籤好字的離婚協議書,還有一句「沒出息」。
事情的導火線是這樣的:我和藍藍去參加她的大學同學聚會,她讀工程學出身的,班上一共就四個女生。其中一個嫁給大富翁,光是手上鑽石的折射光線就可以將整個酒樓包廂的照明系統取而代之;另一個的老公是全美天才獎的獲得者,雖然整場聚會臉上肌肉總共只活動過屈指可數的幾次,說的唯一一句話是「該走了」,但是這不影響他的名字進入劍橋現代科技名人錄,更不影響藍藍的傾慕之情把桌上的沙拉都蒸熟;最後一個則是構成此次仳離事件的最重要因素——那一位女同學的老公,乃是眾人生平僅見的美男子。如果他走進某個教堂,所有女性教徒大約都會轉過來叫他上帝。
我沒好氣:「那些舊了,她不要了。」
她的頭上,有巨大的陰影急速降臨,那是死亡,是威脅,是黑暗,是終結。我看不到那究竟是什麼,可是我知read.99csw.com道我將徹底失去她。這失去的感覺令我無比心碎。
「喂,我是剃毛球器呀,抹布在廚房睡覺呢。」
她答應嫁給我的那晚上,我開心得跑到街上去大喊大叫,翻了無數筋斗,見人就拋去飛吻,人家跑遠了就拋去鈔票。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見到有人被鈔票嚇得尖叫的。結果路人招來警察,我拉著藍藍撒腿就跑,跑到小巷子里,乘她喘息著趴在我胸前時,第一次吻了她。
對於男人來說,沒出息這種罪過是無法救贖的,而且這種判決標準純粹取決於女人的主觀意見,絕無呈堂辯論的餘地。即使我將她那三位女同學老公的智慧、美貌、財富集於一身,我也可能會因為缺乏情趣而被拋棄。一切直接與間接的經驗告訴我,女人是不可能滿足的。儘管如此,我還是愛藍藍。強烈的愛使我沒有勇氣去把她找回來,因為愛一個人到了最後的限度,就是希望她幸福。
這種形象特徵有時候是好事,比如去打劫。第一不用浪費錢去買絲|襪套頭,第二不用忙著逃跑,第三銷贓方便。無論有多少目擊證人看到我,最後都會懷疑自己白日見鬼,否則為什麼會毫無印象可言?
總而言之,我家的電器實在花費了很多心思來照顧我,本來一個被人類社會如此漠視的人,要麼殺人,要麼自殺,之所以我沒有走到這一步,它們實在功莫大焉。
這一點點偉大的情操,竟然受到了家裡電器們的無情駁斥,它們表達抗議的方式就是罷工。洗衣機不洗衣服,利用渦輪原理研究如何把雞蛋攪拌到絕對均勻的程度;影碟機放著伴奏碟練習一口氣唱十八個高音C;冰箱不製冷,在裏面招呼西紅柿黃瓜乳酪一干食物自編自演舞台話劇,迄今一共演出了兩次,一齣戲叫「一根行為藝術黃瓜的愛情獨白」,另一出是「冰冷工業與冰淇淋的罪」。這麼鬧了兩個星期,發現藍藍真的不回來了,而我也真的沒有去找她,大家只好放棄對我的殷切希望,重新回到了兩年前單身漢公寓的狀態。
https://read.99csw•com拍它一下:「沒錯,我去看看藍藍。」
喝著牛奶,電視機跑我面前來提醒我看國際新聞、領導重要講話、政治局勢、專家訪談等等。它好多年來持之以恆,一直希望我變成一個鐵肩擔道義的愛國義士,可是我實在冥頑不靈,總是不停地把頻道換到喜劇電影啊運動啊這些不上檯面的節目上去。
我痴痴地看著她的一舉一動,舉手投足,都帶來一股春風,吹在我的心裏,暖暖的,柔柔的。她過得很好吧,我想應該是的。街角有輛車無聲地駛來,停在她面前,裏面的男子為她開門,兩個人臉上都有甜蜜的笑意。
「好多鼻涕,你去處理一下啦。」
等了五分鐘,藍藍果然下來了,一身粉白色的職業套裝,頭髮剪短了,貼在鬢角上,將她的鵝蛋臉襯托得美麗動人。站在樓口,她停下來,從手袋裡拿出一面小鏡子看看自己,抿了一下唇,微笑著走出來了。
可是,為什麼我還是那麼寂寞呢?
又一次糊著一臉鼻涕眼淚醒來,我聽到電熨斗和電動剃毛球器在我身邊聊天。
「那我去給他熨熨?好可憐,哭得臉都皺起來了。」
「不太好吧,你剛拔下插頭,我摸摸,唔,七十多度,要不試試看?」
等到藍藍介紹我的時候,儘管內容精簡再精簡,只剩下姓甚名誰這一基本信息,她的聲音仍然無情地徹底消失在喝湯吃菜的吆喝聲里。散場時,有男同學殷勤地走過來向藍藍低語:「藍藍,你還沒有結婚的話,可否給我一個機會?」我一個大活人,在一邊咳嗽咳得喉嚨要出血了,他居然硬是說:「哎呀,什麼聲音?」
關掉手機,我上了一部計程車,二十多分鐘后,藍藍住的地方已經在望了。我看看表,應該正是她要上班的時候。也許還可以看到她吧。守在樓下,我象徵性地找了一棵樹作為掩護。
藍藍離開我之後,我不斷做噩夢。夢裡總是遠遠看見藍藍向我奔過來,笑容如花綻放,她那麼歡喜,以至於完全聽不到我撕心裂肺的呼喊:藍藍,小心,藍藍,小心,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