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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朱小破

第二章 朱小破

在確認自己已經安全之後,安謹慎地下了車,他的視線被一樣東西牢牢吸引住。
阿落舉著一盒芝士蛋糕:「拐彎去買蛋糕了,八靈街最好吃的蛋糕店買的,最後一盒。」
精確地說,是一頭穿著全套清潔外套,手裡還舉著一根好大拖把的「犀牛」。
就在擋風玻璃前。
定睛再看,卻只是一個如阿落般大的男孩子,不高不矮,眼睛小小的,和氣地凝望著人。眼睛黑白分明,像水仙花底的石子,鼻樑異常神俊,但給其他部分一分擔,也不起眼。
作為居家旅行不請自來的忠心夥伴,蚊子這種東西,向來是人類浪漫情調和優雅情懷的頭號大敵。當年泰坦尼克號上,傑克和露絲于甲板之上風花雪月,實在是相逢得法,走了一把狗屎運,否則置於陸地,坦於野風,佳人雪肌,不叮則罷,一叮就要叮個對心穿,否則蚊子一族,顏面何存?從這個角度上來說,人世間最無孔不入的衛道士,它們實至名歸。
既然有那麼多,那麼斷一條就拉倒,衝鋒之任不可緩。蚊子仍然迅速逼近他眼前,一根鋒利的肉針,對著安的頭頂,無聲而極快地紮下來——這死蚊子還學過針灸,認穴奇准。
這活力從何而來,是因為遊戲,還是因為蛋糕?或者,因為那個笑起來憨憨的,眼神偶爾閃爍、精光流動的小破。
那男孩子卻不介意,拍拍他肩膀:「我叫朱小破。哎,你家遠嗎?這麼久才來。」
那天晚上回家,父子兩人很有默契地沒有談論剛才的事。阿落徑自洗澡睡下,安獨自在客廳里,開一盞小檯燈,昏光下捏住刀尖一線,觀察刃上微紅。
這一腳可以踢斷手腕粗細的鋼筋,也可以踢斷一條放大了兩百倍的蚊子腿。
一骨碌爬起來,光腳站著,表情很悲憤:「女同學來了,你都不叫我一起玩?」看他義憤填膺雙臂揮舞,左手裡卻還捏著一隻好小的老鼠,右手拿著軟毛刷子,水珠滴答落下,原來在做護士工作。
世道變了,原來老實咬人的蚊子,如今變得戰略戰術皆精,乘安猛虎離山,奇兵突入敵後,兩隻蚊子一左一右,各佔據一邊車窗,以嘴為錘,正一下下猛擊玻璃。那不過是一輛瀕臨報銷的老爺車,如何經得起如此生化戰士的攻擊,車身不斷震顫,如同打擺子一般。安急忙去看坐在裏面的阿落,居然還是穩穩坐著,雙手交握,臉色慘白,但還不失鎮定。安暗暗詫異,但也顧不得細想,腦後風聲如嘯,另一根肉針又奔襲而至。
此時站在二層樓梯轉角,吹鬍子瞪眼地對小破說:「我沒空,你死鬼老爹養的老鼠生兒子了,搞得閣樓上一塌糊塗。我搞衛生去read•99csw•com。」
車裡的兩個人目瞪口呆,良久面面相覷。要不是顧及為人父的尊嚴,安幾乎想讓兒子給自己當面一拳試試看,是否猶在夢中。
阿落靠緊車椅背,睜大了眼睛,額頭上有汗珠一顆顆滾下。但他神情依然鎮定,只是緩慢地問:「爸爸,怎麼辦?」
朱小破家的房子,雖然是兩層,卻相當袖珍,客廳面積不算大,擺設簡單,中心擺放的沙發極為寬大柔軟,坐上去舒服得不想起身,每個座位前配一張腳凳,旁邊一個小手台放檯燈和食物。房間里的東西雖多,卻收拾得一塵不染。主人的起居習慣,一望可知。
安沒有回答。
何況,安的敏感程度可以直接打敗童話里的公主,不要說九層褥子下的一顆豌豆,就是一根豌豆苗,他也一早捻了出來,何況那麼冷而鋒利的一樣東西。
作為經驗豐富的鬥士,安知道無論什麼樣的高手,多麼剽悍,只要陷入車輪大戰,最後都會死得很慘。他無暇多想,急速退到車前,一拳打飛左邊那隻蚊型啄木鳥。沒有任何示意,阿落已經極機警地打開了車門,安迅速躍入,腳尖勾門關死,從阿落身上一掠而過,輕飄飄地落在駕駛的位子上,擦了一下汗,說:「糟糕,哪來這麼多怪東西?」
但那不是人。他甚至不敢肯定那到底是什麼。
安一偏頭,肉針貼著他的皮膚擦過,他伸手握住那質感古怪的玩意兒,猛地一折,蚊子嘴裏發出呼痛般的怪聲,看來也是蚊生父母養的,還沒有練成金剛不壞之身。安定了定神,正要乘勝追擊,忽然發現原來排成掩護陣勢左側的蚊子在視線範圍里消失了,回頭一看,頓時大驚。
以緊迫程度而論,這個問題,眼下只能排到第二。榮登榜首的,已到眼前。
安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麼?」
車蓋上,黃色木把,雪亮鋒利的刃,薄而輕巧。
他們面前的蚊子,真他娘的大啊。半人高,頭大如斗,嘴上那根針,在月光下熒熒發亮。阿落歷來給蚊子咬慣了,從不曉得這玩意兒身上原來是長毛的,而且長得還十分茂盛。
做客,于安或阿落,都是相當新鮮的經驗。從前在世界各地走來走去,兩個人都不善於和人打交道,直到在這裏定居,情況也沒什麼變化,除了阿落就讀的學校開家長會或運動會,幾乎沒有任何社交活動。
小破絕望地聽了兩分鐘,抽身走了。
這是多年來,他第一次在兒子的身上看到少年人應有的那種活力,像雨後的草地上,種子在發芽,生命蓬勃,不可阻擋。
先買一點兒禮物,再趕去紙上所寫的地址。不難找,過三個路口,拐九-九-藏-書兩次彎,穿過平常的街道,來到一處平常的小區,獨立成棟的小小房子一路分佈著,駛入車道,阿落拿著紙條一路分辨著路邊豎立的門牌號碼,忽然說:「應該到了。」
抬頭看天,夜色如水。人世間多少神秘事縱橫流轉,無法解釋,最好忘記。
好在,衛道士們都有一個致命的弱點,那就是很容易被打死。
世上最恐懼的,乃是恐懼本身。
在攻擊自己以前,這蚊子軍團,還肆虐過哪裡?
安想不通這是為什麼,就算歸結為熱鬧之後的疲倦,也不應該如此明顯。此時車子已經來到第二個路口,前面是一條長約兩百米左右,不大熱鬧的小街,穿過後就匯入主幹道——來路就是如此。但是安忽然發現,那條小街上本來通明的路燈,現在全部黑了。
而這刀子,無端端消失,又無端端出現,還無端端自力更生大開殺戒。
安在一邊坐著,好幾次想提醒阿落該回家了。因為已經非常晚了,早已破了阿落就寢時間的記錄。但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阻止了他。
那一瞬間彷彿冰火交織,天使與魔鬼共騎。
車窗前赫然在目的,是許多蚊子。
阿落與活力,兩個名詞之間,不相干多年。在家或在學校,安永遠看到兒子比別人慢半拍,眼睛看到了,腦子想到了,神經下了指令,身體卻兀自軟弱,無法跟從。他永遠在安靜慢行,面帶微笑,聽天由命。
那些本來試圖以眾欺寡的蚊子軍團,如今同生共死地齊齊掛掉,躺了一地橫屍。沒有任何血跡,因為殺戮來得極快而乾淨,肉體甚至都沒有感覺到疼痛。
天氣不算差,夜空有稀朗星辰,微弱的熒光灑下,去路依然可見。或者是太晚了,沒有行人出入,街道顯得很冷清。
兒子重複了一遍:「你看上去很開心。」
緊接著就傳來一陣噔噔噔的聲音,安覺得不管對方是誰,都應該打個招呼,轉過頭去剛要開口,立刻嚇了一跳。
門廊與草坪之間,有個人似正在等待,手插在褲袋裡,側身靜靜地站著,垂頭看地,不知為何出神。
刀尖猶有淡淡的血跡。
目送車子遠走,關上門,小破爬上自家閣樓,倚在門口,裏面有個極英俊的男人,穿一身睡衣趴在地上,正在細心地清理著什麼,看到小破,問:「你同學走了嗎?」
阿落的目光好奇地追隨著那人的身影,小聲問:「小破,這是誰啊?」
有流星,自墨藍色天邊閃現,帶著銀色光芒閃耀著劃過整個蒼穹,來到阿落和安的眼前,掉進了那大群黑壓壓的蚊子堆里,那如同一千盞燈同時亮起的輝煌,飛速旋轉,畫出一圈圈虛幻的光環,籠罩視線所及,https://read.99csw.com奪目,以及奪命。瞬間之後,一聲極為輕微的叮噹聲傳來,光芒消失,如同從未出現,留下的,是無數沉默的死亡。
小破走回來坐下,盯著那盒他認為不新鮮的芝士蛋糕沉思了一秒鐘,伸手打開盒子,試毒一樣小心翼翼地嘗了一口,然後說:「辟塵。」
的確是很多,而且排成了一個坦克集團的樣子,密密麻麻攢在一起,向車子壓過來,一旦被推翻,麻煩就大了。安壓抑住自己的緊張,腦筋急速轉動,試圖尋找逃生之途。這時阿落說:「看,有流星。」
但是,如果它們變得很強壯,很大隻,很施瓦辛格……那怎麼辦呢?這就是安和阿落現在面臨的問題。
他看到一頭「犀牛」。
阿落向他凝視,須臾露出笑容:「爸爸,你很高興的樣子。」
至剛之威,人蟲辟易。可惜,蚊子腿比人多多了。
那男人大驚:「女同學?」
阿落和小破共同度過了周末,打發時間的主要工具是一台PS2。兩個正當青春的少年郎,各自佔據沙發一角,兩眼炯炯對住三米開外的熒光屏,從極品飛車殺到幽靈古堡,電視上血肉橫飛,喧嘩嘈雜,他們兩個卻都面無表情,沉浸在無限動感的遊戲天地里,打了個落花流水。
他出門前,貼著袖子收藏進去的那把刀,不見了。
刀去了哪裡?
那感覺首先是因為倦殆,一種莫名的疲憊,猛烈襲來,似有一個無形的吸血鬼,正吸取生命之精華,那是多少年沒有過的萎靡;但更大的詫異,來自阿落意外的活力。
兩公里之外,安的車子轉過第一個路口,阿落坐在副駕駛座上,神情委頓不堪,頭靠著座椅,昏昏欲睡。他之前生龍活虎的狀態流失得如此之快,中間甚至都沒有一個過渡。
真的是眼前。
雖然安整個晚上什麼都沒幹,但他終於累到覺得必須告辭了。腦子裡念頭剛一轉,小破隨之停下手裡的遊戲,向他瞥一眼,說道:「阿落,你該回家了。」
又噔噔噔衝下樓梯,經過客廳,衝進衛生間,對沙發上坐的那兩個大活人視若無睹。他經過茶几的一瞬間,紙巾盒子里的紙巾猛然外飄,筆直地凝滯在空中,意味著那瞬間的空氣流動速度,已達到了非常驚人的程度。
小破招呼他們坐下,一面走到樓梯口,大吼一聲:「辟塵,下來做點心。」
聽到引擎聲,抬起頭,望過來,微微一笑。安和他打了個照面,瞳孔猛然放大,胸腔里猛然滾過一陣風暴似的凜冽之意,能叫醉得最深的酒鬼在一瞬間醒神。
最後掠過腦中的想法是,要是那把刀在就好了。接著他就把一切猶豫和顧慮拋在腦後,推開車門,跨了九九藏書出去。反手立刻鎖上車門。
如果是七個這般型號的人,無論所持何種武器,他一早已經跳出車門,單槍匹馬,赤手空拳,誰能擋得住?雖說肉體與靈魂都逐漸老去,沉于俗世生活,手腳漸漸遲緩,但是殺氣仍在。什麼樣的生人在他眼裡,都是還在呼吸的屍體。
聽到接生兩個字,客人差點兒一跤摔下台階。
如果說原來那七隻蚊子,排成北斗陣已經算很有學問了,那麼,現在面前竟然湧現出無數只不曉得從哪裡冒出來的蚊子,顯然已經進化到了懂得天干地支八卦六合,就差沒有派出幾隻大蚊子換上不同顏色的風衣,叼根牙籤當領隊了。
中間大概有兩到三次,那位對清潔工作顯然無限熱愛的辟塵,穿過客廳,進出洗手間換衛生工具,而閣樓上則斷斷續續傳來地震演習一樣大小的動靜,嘈雜中還隱約有人熱情洋溢的喊叫:「呼吸,呼吸,加油,加油。」
安泊好車,跟在身後聽了這句,由不得嘆口氣,雖然知道阿落在學校里常常給人欺負,但也不是一點自己的原因都沒有。
客人們難免感到詫異,坐在那裡的主人卻神情獃滯,兩眼發直,和電視死扛著,毫無負起解釋之責的覺悟。
他深深呼吸,直到完全安定下來,適才莫名流失的精力,慢慢在恢復。他在阿落肩上拍了拍:「你坐好,爸爸去清路。」
小破忍氣吞聲地擺擺手:「男的,男的,你別激動,小米的兒子要給你掐死了。」
是他一度以為自己丟失,而且不知道丟失在哪裡的那把刀。
把他放在人群里,無數眼光就會如水般流去,不會為他停留,不知那一瞥驚鴻里,到底錯過了什麼。
阿落想了想:「你媽?」
這樣尺寸的蚊子,七八隻,三隻在前,兩隻在左,兩隻在右,擺成掩護進攻的陣勢,首尾呼應,互為支援,一看就是訓練有素的雇傭蚊,絕非家庭婦蚊們心血來潮,忽然變形而來的產物。
小破點點頭,然後說:「我要保護他。」
阿落頓時很興奮:「他記得我的名字啊。」急忙就跳下去,也揚手:「你好你好。」
就是這裏。原木門廊上亮著一盞燈,門前的草坪精心修剪過,疏疏落落栽著丁香和玫瑰,安是行家,看得出主人在這方面花費的工夫。
安沒有動,渾身上下任何一塊肌肉,在得到大腦明確的指令以前,紋絲都沒有動。直到蚊子腿來到眼前五十厘米左右,安猛然像一支箭那樣筆直向前衝去,起步,收步,踢出一腳。
以常識而論,蚊血無色,除非剛剛進餐,還未消化完畢。
他自己倒不記得人家的名字,奔到面前一頓,有點尷尬,但他心清如水,不懂掩飾,當場直愣愣地九_九_藏_書問出來:「你叫什麼名字?」
安閃身,重施故伎,又一把撈住,他之前斷了一蚊之嘴,信心大增,乾脆利落,就手一掰,斷了人家生路。手腳活動開了,心胸大暢,好似回到少年時與狼豹相搏,正要撲上去解救阿落,眼角餘光一閃,當即大呼不妙。
看到他下了車,站在最前面的先鋒蚊恪盡職守,立刻邁開步子衝上來,帶起的風中有著骯髒毛髮散發出的腥臭味道,熏得他眼睛發酸。
安掩飾般轉過頭去,喃喃自語:「別胡說,外面突然來了好多大蚊子。」
他揚起手來:「阿落。」
對此安沒覺得怎樣,阿落也許覺得有點寂寞吧。有時候他也看著街上呼嘯來去的同齡人,久久不願轉移視線。
阿落平靜而溫柔的眼睛里,充滿驚訝而有趣的意味:「我從來沒有見過你那麼高興的樣子。」
安微微詫異,阿落已經站起來伸個懶腰,道:「對哦,爸爸,我們走吧。」
蚊子。
聽到是男的,那人立刻蔫了,趴下繼續幹活,頭也不抬:「你幹嗎要保護一個男的?這個傾向我不贊同啊,你要尋求支持,看辟塵怎麼想,以我對他多年的了解,他多半也不贊成……」
對方聳聳肩膀:「最後一盒的意思,就是不大新鮮。一會兒你自己吃吧。」阿落傻傻地「哦」了一聲。這兩個人的對話著實與常規社交禮儀不合,但常規社交禮儀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安從來沒有教過阿落,難不成對方的家長也懶得教孩子么?小破向安點點頭,叫了一聲叔叔,一馬當先進門去了,手還是插在褲兜里,身子一搖一搖,無憂無慮的樣子。安從背後看他的身形,精幹結實,線條極為流暢,是訓練有素的樣子。
小破嘴裏那口蛋糕硬生生哽在喉頭,半天才說:「我覺得有人不會同意我這麼叫。」
整個晚上,他都坐在阿落身邊,沒有動過。他穿的是樣式相當古板的白色襯衣,手腕處有袖釘,扣得極緊,那把刀雖然小,也絕不可能從裏面滑出去。
不等安詢問細節,他已經躥到樓上去,在衣櫃里翻找合適的外出服,父親沉默地站在門口,想勸阻的話涌到了喉嚨口,又吞下去。最後安走去廚房,在襯衣的袖子和皮膚之間,貼身藏了一把小小的刀——有一樣值得依靠的東西,任何時候都不會是多餘的。
出於某種本能,安慢下車子速度,深呼吸。緊接著,他發現一件奇怪的事情。
說走就走,半點兒不含糊,安跟在後面,對小破點點頭:「我們走了,謝謝你的招待。」他凝視這男孩子的眼睛,卻看不到半分內容,純凈的背後是什麼?後者聳聳肩膀:「沒什麼招待的,今天辟塵和我爹都忙著接生。下次再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