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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我說:青了怎的,黃了又怎的?
但是,我驚慌的是自從見到了美容美髮店的小孟,小孟的影子就像鬼一樣鑽在了心裏,你趕不走它。《西廂記》的戲里,那個張生說不會相思,學會相思,就害相思。又說不去思量,又怎不思量。以前我在縣城看戲的時候還笑話張生沒出息,不是個男人,我現在才知道我也是張生了。一進了自己租住的小屋,眼睛就看見了牆架板上的高跟皮鞋,小孟的眉眼,擰身的姿勢,笑起來時的牙齒和牙齒中間閃動的舌尖,就全出現了。我把高跟鞋用舊報紙包了塞在了床底下,而每天早晨一睡醒,第一個能想到的仍還是小孟!這是咋啦,天下的女人都死了,死完了,我想的就是一個妓|女?!我覺得我害了病。
早晨的飯我吃得很多。五富馱我去興隆街,我也興奮得給他講了許多發生在這個城裡的新聞。五富驚訝我怎麼知道這麼多,我告訴他要讀報紙,你整天收廢報紙為什麼不讀一讀呢?五富說咱拾破爛的讀什麼報,我一看見字頭就疼,看過十遍八遍也記不住的。他冷不丁卻問我:杏胡說黃八去了城隍廟後街的舞場,真有那事嗎?我說:那地名你咋一聽就記下了,想去呀?
如果真的這就是戀愛,那我是愛上了一個妓|女?愛上了一個妓|女?!明明知道著她是妓|女,怎麼就要愛上?哦,哦,我呼吸緊促了,臉上發燙。
我拿眼往下看,杏胡從灶膛里拿出了兩節骨頭。
五富說:你不就是覺得劉高興長得好么。
杏胡說:諒他不敢!
杏胡說:處理單位的事情我就是主任!
這是什麼支read•99csw•com書呀,我壓根就不是個黨員。杏胡的叫喊,我沒回應,杏胡就上樓來,說:你還沒睡醒呀?
杏胡拿眼睛乜視我,嘴癟成個豌豆角:果真是愛上個女人了!誰?誰個狐狸精?!她有些怨恨,我不敢再看她。她嘆了一口氣,聲音軟了:愛就愛上了,瞞我?多少妖怪還不都謀著吃唐僧肉嗎?!你讓她來,行不行我給你參謀,我眼毒的,好女人壞女人我一眼就看得出來!
火生起來的時候,我在想:杏胡的話若不是誆我,就讓火笑起來。念頭剛一閃過,火苗嚯嚯嚯就響。五富說:火笑了,今日肯定能收好東西!我心顫肉跳,低頭瞧著火不再出聲,又想:火還能再笑嗎,如果火再笑,小孟就不是妓|女,如果火不再笑了,小孟肯定就是妓|女。想過,就等著火笑。火遲遲不笑。我用嘴吹火,稀飯就從鍋里溢出來。趕緊去擦,火再次笑了:嚯,嚯,嚯!我如釋重負,在心裏喊起來了,並仔細地回憶著在美容美髮店裡的一切見聞:那間房內睡的或許是店裡的什麼人,真要做那事怎麼房間不關門呢?隔壁的床響為什麼不是在做按摩呢?小孟讓我去沖澡,她一定是覺得我出了汗。她是說:我以為……以為我也是來做按摩的。按摩有什麼?她的解釋,她的不好意思,能是妓|女嗎,有這麼漂亮善良的妓|女?小孟不是妓|女!
五富嘴裏像噙了個核桃,罵了一句,但含糊不清。杏胡說你不服呀?五富卻故意高聲叫黃八。杏胡便拍了拍腦門,說:噢,黃八,我是來給你說黃八的事哩,咋扯到哪九-九-藏-書兒去了?黃八他燒骨頭,你當支書的不管?
我一變臉,五富不吱聲了。我原本要建議經過美容美髮店那條街巷去收購站取三輪車和架子車,也不好意思再說了。自行車依然走的是我們走慣了的路線。
我氣得不與她說了。
杏胡說:我得上廁所!
杏胡說:就是比你好,怎麼啦?
我再不去美容美髮店,甚至蹬了三輪車去收購站,寧肯繞路,也不經過那條美容美髮店的街巷。
得意的五富時不時就輕狂,他幾次放屁用手捂了屁股又極快讓黃八聞他的手,或者黃八睡著了,他拿兩根蔥塞在人家的鼻孔里。他也試圖著給我說笑話,但一開口他先笑得沒死沒活,等他說畢了,我和黃八杏胡卻都覺得索然無味。或者,他好不容易能完整地給我說了一個,他說:這個怎麼樣,逗吧?我說:逗是逗,但這個笑話是我給你說過的。噎住他了半天,他就笑了,卻提出什麼時候了要我帶他去美容美髮店裡見妓|女。這就輪到我不吱聲了。這種要求他甚至提出過數次,我越是不理,他越以為我是在那裡嫖過了,就一直背了他還去嫖,是不顧他的饑飽而我自己逮住碗不丟手。他說:我不去也好,我是有老婆的,你應該吃吃腥。這是什麼話呀,同情我呀?我劉高興沒本事,在清風鎮找了個女的人家不同意,進城了尋女人也只能尋妓|女,是不是?劉高興呀,別人瞧不起你了,連五富都這樣認為……啊呸,我唾了一口痰,痰像子彈一樣射在了對面牆上。
我說:杏胡!
我說我沒老婆。
咦,你問這話啥意思?杏胡沒有了那read.99csw.com一股嚴肅勁了,她似乎立馬就忘掉了一個主任的權力和責任,詭詭地笑,還扳了一下我的下巴。你早上一起來想啥了,看你坐在這裏發獃,想誰了,想老婆了?
杏胡說:先是想老婆,憋得臉發青。現在發黃了,你知道不,他現在隔三差五往城隍廟後街的舞場跑哩!我聽人說過了,那裡的舞場去的都是下了崗的和進城打工的,五元錢一張門票,進門給一張紙一瓶礦泉水,幾百人一塊跳,跳著跳著燈就滅了,摸也行,啃也行,摟也行,干也行,三下兩下女的用手給你弄出來,拿礦泉水一衝,拍一張紙,走人!聽說燈再一亮,地上滑得能跌了跤!
劉高興是多麼高興呀,高興了的我沒人傾訴,我拿出了簫就在路邊吹了起來。
杏胡說:你聽啥的?這話劉高興能聽你不能聽!
放屁!我吼了一聲。
黃八你燒牛骨?我說昨兒晚上那麼臭的,死了人的臭,你真箇是拾不下柴禾了你燒牛骨?!杏胡就喊我:劉高興,劉高興!
兩天後,我果真買下了瘦猴的舊三輪車,我的架子車就退給了五富。五富說:鳥槍換大炮了!把架子車收拾了一遍又收拾了一遍,還用拾來的一團白膠皮細電線纏車把。七八十年代的時候,清風鎮有人買了自行車就用細電線纏車把,現在五富還這樣,我就笑他土氣:不就是個架子車么,醜人就丑吧,人還不大注意,醜人越化妝就越惹人注意到了你的丑了!五富就把纏好的細電線又拆了,卻在車把上掛著一個口袋,裡邊裝了牛皮紙疊成的錢夾,旱煙袋,手巾和蒸饅。
我和五富比賽過誰的車子https://read.99csw.com快,比了三次,兩次五富贏了。
我說:他可能是沒柴禾了。
五富說:我只是問一下么,你能到美容美髮店去,我問一下還不行?
我說:你已罵了,他不敢再燒了。
我說:那我是戀愛了?
我說:主任,我問你個事,你一早醒來第一個想的是啥?
五富從屋裡跑出來,半個臉都是席片印子,說:有這事?
這白天里,氣溫明顯增高了,街上穿裙子穿T恤的越來越多,西安的春季實在是短。和五富分手后,我幾次衝動了要拉著架子車去美容美髮店那條街巷,但幾次扭轉了車頭,又把車頭倒過來。我沒有理由和借口再去店裡,見了小孟又如何對她說話,況且我今日沒有穿那件西裝,更沒有沖個澡。從九道巷到十道巷,于興隆街的轉彎處,一對年輕的男女相擁著走了過來,女的頭髮燙得像只哈巴狗,她完全是個哈巴狗托生的,城裡的許多女人都是寵物變的,男的很白凈,卻穿著緊身的花衫子,不倫不類。他們走過來時明明看見了我,仍是各自的一隻手相互撫著對方的屁股。這讓我有點生氣了,他們是以為我是個拾破爛的就可以做什麼也不避嗎?瞧那個男的,長得就不像個男人,男人是和女人兩極著長才是真正的男人,這種油頭粉面的樣子其實是什麼都幹不了的繡花枕頭。而那女的有小孟漂亮嗎,光那雙短腿,短腿肚子上那麼大的兩疙瘩肉,她連給小孟拾鞋的份兒都沒有。他們毫無避諱地朝著我走過來,我也就挺胸昂首地走過去。你們在戀愛,劉高興也是在戀愛著,而且一個拾破爛的就愛上了城裡的女人,在廟九九藏書裡拜菩薩就敢愛上菩薩!
她說我知道你沒老婆。沒吃過肉是從不想肉的滋味的,吃過肉的嘴就得老想著肉。你知道不知道,黃八一年沒回過家了,他臉色原來是青的現在成黃的啦!
她突然又說:高興,你剛才說什麼著,你給我說的是不是睜開眼就想起一個人了?是個女人,是吧?這我是經過的,我和我那死鬼戀愛的時候,睡覺前腦子裡是他,睡夢裡是他,睡醒來還是他。
我說,說笑話的,你當真的。不能再惹她的話了,開始洗鍋做飯。
這個清早我睡起后坐在樓梯台上發悶,隔壁院子里有了哐哐哐的細碎聲。什麼在響,隔壁人家也有木樓板嗎?小孟穿著高跟鞋在樓板上就是這種碎響,她的鞋從樓梯上掉下去,不|穿襪子,她的腳趾竟然是那麼長,趾甲染成銀灰色。我立即咳嗽了一下,把思路打斷。杏胡開始掃院子,罵誰把她放在水池沿上的蘿蔔吃了,蘿蔔她不吃有人會吃,而她不掃院子就沒一個人去掃!掃地掃到黃八的伙房前,黃八的灶也是用土坯壘的,上面架一個鐵鍋,頭天吃過了飯還沒有洗,他是做這一頓飯才洗上一頓飯的鍋,我們全都是這樣,杏胡也沒罵出個什麼,卻發現了灶膛里有了燒過一半的兩根牛骨,她就又罵了。
杏胡說:劉高興,你也不管管,你當支書的就不管管?!
杏胡說:沒柴禾就燒骨頭?他再沒吃的了就吃人呀?!
杏胡有一次當著四戶人的面宣布過,能到西安城來就是緣分,能四家居住在一個樓上更是前世修了五百年的大緣分,所以,咱們要團結和睦像一個單位,劉高興可以當這個單位的支書,她做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