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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二十八畫生徵友啟事

第十二章 二十八畫生徵友啟事

蔡和森沉吟說道:「自來游名山大川,就有兩種人:一種是明白人,積蘊深厚,胸中有丘壑,因此于簡單處見文化,于平白處得性情;一種是糊塗人,只知道搜奇獵勝,更有人附庸風雅,不知所謂,實在糟蹋了這些名山勝景。」
黎錦熙靜靜地等何中秀髮泄完,才賠笑說:「何小姐,恐怕您誤會了!」何中秀找了把椅子坐下,眼皮也不抬一抬,糾正說:「何教務長!」
斯詠自顧自地讀著啟事:「……但有能耐艱苦勞頓,不惜己身而為國家者,修遠求索,上下而欲覓同道者,皆吾所求也……」
楊昌濟含笑說道:「好吧,小何,這邊請。」一時領著何中秀出門去。 黎錦熙此時已經是滿頭大汗,看著兩個人出門,長吁了口氣,向幾個老師自嘲說:「當真是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這位和蘇格拉底的那位有得一拼。」幾個老師都笑起來。
讀書會的周日活動時間很快就到了。這一天也正是斯詠、警予頭回參加活動的日子,毛澤東一早便告訴了蕭子升有兩個新成員要加入,春色和暖中,讀書會的人在一師門前陸續聚齊,蕭子升一直留意,卻不見有新人來。一時問:「潤之,你說的兩個新成員呢?」
他走上前來,手一指:「那就是老師,真正的老師。」手指的方向,正是軒廊外檐明間匾額上「實事求是」四個大字。
警予笑說:「你說我們是明白人還是糊塗人?」
李隆郅卻不理他,飛也似的跑下山去了。
毛澤東不由哭笑不得,招手想叫他回來,但想一想卻作罷了,只搖一搖頭:「這個人,什麼毛病?」
斯詠怔了一怔,這兩個名字實在再熟悉不過了,想不到毛澤東就是他,立時伸出手來笑道:「你好,陶斯詠,向警予。」
「我才懶得看呢。」警予一點興趣也沒有。
「不是偶像?不是偶像你那床頭貼的是什麼?」 斯詠含笑說道。
毛澤東:「我講完了,你還什麼都沒講呢。」
忽然門被楊昌濟推了開來。
何中秀沉吟說:「嗯,從有字之書中搬學問,不如從無字之書中得真理。」
「誰呀?」一個老師打開房門,何中秀冷冷地直視著他。這個老師呆了一呆,右手握住門的把手,疑惑地問:「請問?」
眾人一時緩緩行到了桃李坪,卻見正面是單檐硬山式的三間大門,額書「千年學府」。蕭子升微微一笑,說道:「有人說一大段的時間,才凝聚出一點歷史,一大段的歷史,才凝聚成一點文化,文化之重,自古使然,這裡是中國千年文化之地,雖然只有這簡單的四個字,但其中的分量,實在有泰山之重。」
兩人剛轉身,聽到身後傳來其他女生讀啟事的聲音:「……故曰:願嚶鳴以求友,敢步將伯之呼……」
警予臉上微微發熱,頓時反唇相譏:「不準說了啊。是誰又送書,又抄詩,還說我?」
眾青年紛紛學著古人聽講的樣子,席地端坐下來。
「切,好大的口氣!」警予一把拉住斯詠,「走走走,牛皮哄哄的,有什麼好看的?走!」
一時四個人坐定,慢慢說起緣故,從向陶二人冒名考試,到蔡陶街頭擦鞋,從毛陶二人書店偶遇,再到街頭躲雨,原來都是對面相逢不識君。說到好笑處,都哈哈大笑起來。
「那我保證行嗎?」
「敝人毛澤東,正好二十八畫,這位第一師範蔡和森。」他向斯詠一笑:「兩位女士好。」
毛澤東呆了一呆,「哎,你上哪去?」
「哎,你們猜猜,會不會有人去應徵啊?」警予看看斯詠,又看看一貞,問。
警予冷哼一聲說:「還說!想起來就叫人生氣,說什麼『我跟蔡和森是同學』——為什麼騙我?」
警予落落大方地伸出手來:「你好。」
楊昌濟愣了一愣說:「怎麼?」
毛澤東哼一聲,說:「我怕?我怕他個鬼!我就是覺得頭回見面,一男一女,總不太好嘛。」
山風掠過,亭子四翼的松枝一陣顫動,便如觸電一般,滿山的松濤都盪開來,便如海波揚起,直向天空奔涌而去。毛澤東說得興起,站了起來,在亭子里來回走動著,揮動手臂,聲音也越來越大:「……正如梁啟超先生言:今日之責任,全在我少年。少年強則中國強,少年進步則中國進步,少年雄于地球,則中國雄于地球……」
楊昌濟笑著答應:「一定,一定。」
「什麼那麼好看?讓一下讓一下。」警予拉著斯詠擠了進來。
毛澤東笑說:「莫著急嘛,馬上九*九*藏*書就到。」
蔡和森笑一笑說:「我可不敢做此奢望。」
「你肯定?」
「對,實事求是!據說朱熹在讀《中庸》時,《中庸》裏面關於心和性,他總是不得其解,就跟張栻討論,張栻是胡宏的學生,認為『未發就是性,已發就是心』,主張『先察實,然後再持養』,這就是湖湘學派經世致用的發端。其後湖湘學派把這種心性的修鍊和經世致用結合起來,像張栻的時候,他研究《孫子兵法》,而且認為《孫子兵法》是每個儒生必須要研究的。王船山還在這裏辦了一個社團,叫『行社』,行動的行。曾國藩也專門解釋過實事求是,說實事求是就是『格物致知』,研究學問要格物,那個實事就是物,我們要格物就是要研究從實事中間來求得天理。朱夫子也好,王陽明也好,不管多少飽學先賢,也不過匆匆過客。只有從東漢就留下的這四個字,才是嶽麓書院的精華,才是湖湘經世致用的根本所在。」毛澤東回過身來,「講實話,做實事,不務虛,求真理,這才是值得我們記一輩子的原則!」
何中秀不覺有些局促,忙說道:「您叫我小何吧。」
李隆郅沉默一時,說:「毛兄主動徵友,自然先聽毛兄談。」
回到寢室。斯詠拿出那本《倫理學原理》,翻開了扉頁,露出了那句「嚶其鳴矣,求其友聲」。她幾乎是下意識地把這一頁翻過去,又翻回來,反反覆復。
「這丫頭怎麼了?丟魂了?」警予上前把那本書一把搶了過來,「想什麼呢?」
何中秀隨楊昌濟慢慢穿過迴廊,一時來到學校的公示欄前, 楊昌濟指著上面貼著的一篇文章說:「你幫我看看,這篇文章怎麼樣?」
蔡和森長吸一口氣說:「這就是湖湘千年學術之濫觴啊。」
蔡和森笑說:「我可沒騙你。」
不過毛澤東怎麼也沒有想到的是,不到十年,他和這個人成為了戰友。1922年,李隆郅從法國留學回來,先到中共湘區委員會報到,書記正是當初尋友時結識的「潤之兄」。毛澤東對他說:你的名字太難叫,工人們也不認識「隆郅」這兩個字。這位性格豪爽的革命者馬上同意改名,決定按諧音改成「能至」。再后李能至又更名李立三,成為早期中國共產黨領導人之一,中國工人運動領袖,無產階級革命家。只是毛澤東一直也沒明白他當時為什麼一言不發,這也成了一段謎。
斯詠疑惑道:「實事求是?」
嶽麓書院始建於宋代開寶九年,書院前抵湘江西岸,背延至麓山之頂,佔地數百畝。眾人遠遠便見蒼松老柏之間,院堂相接,樓閣勾連,自有一番氣勢,都不覺肅然起來。
「……以我萬丈之雄心,蒸蒸向上,大呼無畏,大呼猛進,洗滌中國之舊,開發中國之新,何事不成……」
斯詠比較喜歡古文些,並不覺得這樣寫有什麼不好,她蠻有興趣地看著啟事,說:「你管他誰,看看再說嘛。」
楊昌濟笑起來,說:「得真理也只是第一步,他對我說,修學也好,儲能也好,歸根結底,是為改造我們的社會,而改造社會,絕不是一個人的事,再大的本事,一個人也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所以他覺得應該擴大自己的交流範圍,結交更多的有志青年,他日,方可形成於中國未來有所作用的新的力量。」
何中秀在青石板的街道上快步而行,這位周南女中的教務長全沒有在意春光的明媚,連路上的熟人打招呼也心不在焉。她的步子急促有力,顴骨高突的瘦臉上,擰成一體的細眉和緊咬著的薄薄的嘴唇,將她心中的惱怒都勾了出來。她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盡量想將步子放慢,然而呼吸卻更為急促,緊裹在教會學校女學監式高領制服里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顫抖,一張油印的紙帖在她手裡皺成一團。當時在學校的大門前見到這張帖子,她幾乎一把撕得粉碎,不過她很快冷靜下來,她要留下來做證據。
蕭子升笑說:「是啊!我們沒趕上好時候,不然,也能一睹聖賢風采了。」
毛澤東越說越興奮,大開大闔,彷彿眼前的群山都是他的聽眾,正在受到他的鼓動感染!
警予點頭說:「嗯!感覺不錯。可惜呀!就缺上面坐個老師了。」
半山亭在嶽麓山的半山腰,此處原建有半雲庵,后廢棄,亭子是六方形,亭周蒼松半隱,雜花亂放。松外半邊晴日,半壁山石嶔嵌。
「老蔡。」毛澤東把信放在蔡和九_九_藏_書森面前,「陪我走一趟好不好?」
楊昌濟也笑起來,遞過那張啟事。何中秀接過來說道:「今天冒昧打擾了,麻煩您代我向黎先生致歉。」
斯詠抬起頭,忽然彷彿下定了決心似的,說:「我想去應徵。」
毛澤東和蔡和森同時回過頭來,斯詠、警予、毛澤東、蔡和森都愣住了。
蕭子升點一點頭,「站在這兒,想想當年,朱熹、張栻、王陽明、王船山這些先賢巨儒,就曾在那個講台上傳道授業,我們站的地方,就曾坐過曾國藩、左宗棠、譚嗣同、魏源這些學生……」
警予一指斯詠笑說:「本人周南女俠,這位悠然女士。誰是二十八畫生?」
蔡和森笑一笑,不置可否。毛澤東卻笑說:「他一向的難得糊塗,是大智若愚。」
何中秀不理他,一腳跨進門去,語氣生冷:「誰叫黎錦熙?」
毛澤東一拍巴掌說:「哎哎哎——人都到齊了,兵發湘江,走嘍!」
斯詠猛地站住了,她一把甩開警予的手,回過頭來。啟事的末尾,霍然是那句「願嚶鳴以求友」!
他說到這裏,也坐了下來,說:「我建議,今天我們就在這兒,對著這塊匾,討論一下,怎麼做,才是真正的實事求是。」
來信約在嶽麓山的半山亭,二人直出了校門,過湘江上山。
蔡和森沉吟說:「人家肯來應徵,足見思想開明,不是那種扭扭捏捏的傳統女性。」
楊昌濟點頭微笑,自桌上拿起那張啟事,說:「何教務長,請您跟我來,我為您解釋。如何?」
毛澤東接到陶斯詠的信已經是第三天,自和李隆郅見面之後,他一直也沒有弄明白,李隆郅為什麼一言不發便走了。而黎錦熙這回交給他的信,落款居然是「周南女中 悠然女士」,分明是個女生,他就更是猶豫,直到了約定的周日上午,他還拿不定主意,便來找蔡和森。
何中秀冷笑一聲,說:「你向我保證?」她頓了一頓,尖聲說道:「誰向我保證也不行!」
這日一大早,毛澤東胡亂吃了早飯,便匆忙往愛晚亭趕,他與另一位來信應徵的已經約好了在愛晚亭見面。一時過了湘江,直上嶽麓山。這天正是周末,但天時還早,山上遊人不多,天邊一輪紅日,自綿延的山嵐之間浮出,便在滿山碧綠的松濤中抹出一痕胭脂。松風振動,鳥雀相鳴。
楊昌濟點頭肯定。說:「是這樣的,幾天前剛開學,這位學生對我說, 他越來越覺得,所學到的東西,直接從書本上得來的少,倒是向各位先生質疑問難,和同儕學友相互交流中,得到的更多。」
蔡和森看一看信上的落款,頓時笑起來:「想不到,潤之兄天不怕地不怕,倒怕和女學生見面。」
何中秀含笑說:「我要追究的是心存不良的浪蕩子,可不是有這等才華個性的好學生。」
何中秀略略平緩了心情,這才走進一師那張深黑的鏤花大門,學校開課已經幾天了,學生們正在上課,迴廊上靜寂無聲。何中秀徑直穿過迴廊,高挑著的頭不動,但冷厲而惱怒地一眼便看見了教務處。何中秀推了推眼鏡,抬起了手。
斯詠笑道:「人家千年書院,才敢這麼說,我們算老幾?」
何中秀笑道:「啟事還給您,我周南的學生,上哪兒去結交這樣特立獨行的人才呢?」
三月,和暖的陽光從長沙街頭梧桐新發的綠葉的葉尖,從街面青石板縫隙的新苔上,從湘江新漲的綠水之中滑過,便如一泓清泉,將整個長沙高高低低的建築洗滌得乾淨而明亮。空氣中瀰漫了春天特有的氣息,翠枝抽條,綠草萌芽的清新,紛紛綻放的雜花的濃香和新翻泥土的清香,都滲進了長沙街頭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
蔡和森笑一笑說:「當時你只問我認不認識一師的蔡和森,我說認識也沒錯呀——我能不認識自己嗎?」
外檐石柱一幅楹聯:「地結衡湘,大澤深山龍虎氣,學宗鄒魯,禮門義路聖賢心」。
何中秀回到周南女中,當天就把這個啟事張貼在了學校門口。放學后,一大群好奇的女生們嘰嘰喳喳地圍在門口,有人讀著,有人議論,也有人皺著眉頭。
這時亭外一群飛鳥驟然從枝頭驚起,正在打量著山景的李隆郅似乎也被驚醒,他看看毛澤東望向自己的眼神,半晌才說道:「毛兄——說完了?」
李隆郅沉默一時,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站起身來,一言不發,向亭外走去。
何中秀緩緩搖了搖頭,斬釘截鐵地說:「那可不https://read•99csw•com行。」
毛澤東大笑起來,一揚手中的信說:「兩位誰是悠然女士?」
斯詠也伸出了手,與子升相握:「你好。」
毛澤東在亭子里的一張石桌旁坐了下來,他來得太早,應徵的人還沒有到。但他此時心中卻更為急切,在那亭子里坐立不安。
只有一貞回答:「不會吧?」
何中秀立刻打斷他,說:「敝姓何,周南女中的教務長。」她的聲音隨即提高:「太不像話了!居然把這種東西發到我們周南女中來。你把我們周南當成什麼地方了?」
這位從英國留學回來的女教務長在周南一向以嚴厲著稱,她下意識地捏了捏手裡的帖子,這是一張所謂的《二十八畫生徵友啟事》。不覺越想越惱火。早在英國留學時,她就見識過西方男學生追女生的膽大,令她這些「非禮勿視,非禮勿聽」的中國女學生們大開眼界,但今日這個帖子,她發現中國的男學生們實在有青出於而勝於藍之勢,居然如此明目張胆地貼在學校的大門口來招攬女生的眼球,說什麼「修遠求索,上下而欲覓同道者……」什麼「願嚶鳴以求友,敢步將伯之呼」。 啟事末尾寫道,「來函請寄省立第一師範,黎錦熙轉二十八畫生……」一股怒火不自禁地從她腳底直竄到頭頂。她倒要看看,這個黎錦熙到底是何方神聖,這個膽大妄為的「二十八畫生」又是什麼東西,一時腳下更快了起來。
子升這才反應過來,趕緊掩飾著自己的失態:「你好。」
警予一擺手,撇嘴說:「也罷,本女俠肚裏能撐船,暫時饒了你,下回再犯,定斬不饒。」
蕭子升愣了一愣,笑了起來,「對,包括楊老師——身處聖賢故地,舉目而思先哲,油然而生敬意啊!」
何中秀聞言呆了一呆,忽然一擊掌,說:「對,這就應該結交同志,公開徵友。是不是?」
「長郡聯合中學,李隆郅。」這位少年報出名字。
「男生徵友,女生誰會好意思去呀?那還不讓人笑話死?」
斯詠仰頭說:「那上面誰敢坐?那可是朱熹、王陽明講課的地方。」
黎錦熙這時腦子裡已經亂成一團,張大了口說:「矇騙女學生?」
這時身後傳來了警予的聲音:「毛澤東。」蕭子升看時,斯詠穿一件淡黃的連衣裙,一頭烏青的長發如緞子一般飄動,高挑身材,眉如細月,目似澄波,神色從容,舉止冷靜。警予穿白色校服,短髮,修眉俊目,文采精華,這兩個人, 斯詠艷如霞映澄塘, 警予卻是素若秋蕙披霜,一艷一素,看得蕭子升不由怔住了。毛澤東大笑說:「你看,說曹操曹操就到吧。來來來,介紹一下,蕭子升,我們讀書會的負責人。這兩位是周南女中的向警予、陶斯詠。」
警予哼了一聲,說道:「鬼才認識他。」 蔡和森卻一抱拳笑道:「女俠氣量如海,得罪之處,還請恕罪。」
眾人紛紛向里走去,斯詠卻回頭在找什麼,只見毛澤東還站在原地,仰望著對聯出神,招呼道:「毛澤東,走啊!」
滿屋子的老師們都愣住了。黎錦熙一時真是不知從何解釋起,看著何中秀苦笑起來,他深吸了一口氣,才說:「何教務長,我想您真的誤會了,我可以向您保證,這個學生絕對沒有什麼不軌的心思……」
楊昌濟欣然大笑,打開那張啟事,說:「您看,『但求能耐艱苦勞頓,不惜己身而為國家者』,他既以家國天下為己任,自能想人之不敢想,行人之不敢行。區區世俗之見,又豈在他的眼中?」
斯詠沒抬頭,仍然盯著那句詩。
毛澤東正要說話,忽然背後一個女聲傳來「請問——」
「乓乓乓……」重重的敲門聲嚇了幾個老師一跳。
毛澤東全不推辭,頓時滔滔不絕:「嗯!那好,我就談談我為什麼要徵友。首先呢,我們都是民國新時代的青年,天下者,青年之天下也。青年要實現自己的理想和抱負,就要尋找更多志同道合的同志。古有高山流水,管鮑之誼,我們今天更應該與一切有志於救國的青年團結起來……」
何中秀手指在那張啟事上亂敲,厲聲說:「把這種東西發到女校來,不是想矇騙女學生還是幹什麼?還『願嚶鳴以求友,敢步將伯之呼』?想求什麼友啊,女朋友嗎?」
一行人浩浩蕩蕩過了湘江,向嶽麓書院而來,一路上玩笑不斷,向、陶很快和眾人混熟了。
楊昌濟點頭一笑。何中秀半晌才吐了口氣說:「一個學生,居然有這樣深刻九_九_藏_書的思想,這樣嚴密的邏輯?我也教了這麼多年哲學,真是見所未見啊。」
警予瞪了一眼,說道:「狡辯!」
幾個人說笑,已經進了那三間頭門,這裏就是正門了,只見五間出三山屏風牆,也是單檐硬山頂,門額「嶽麓書院」,門聯大書「惟楚有才,於斯為盛」。
毛澤東坐了下來,說:「你想先談點什麼?」
「怎麼是你?」 四個人幾乎是不約而同。
楊昌濟手拍著公示欄,肅然說道:「不僅僅是才華。此生的人品、志趣,昌濟是最了解的,別的不論,心底無私、光明磊落這八個字,我敢為他拍個胸脯。」
何中秀微微一怔,有學問的人何中秀也見過不少,但像楊昌濟這樣學貫中西又品行高潔的大學問家卻極是少見,這也是她最敬重的。 楊昌濟在周南兼課,她一直執以弟子之禮,這時趕緊站起身,神色恭謹:「楊先生?」然而心中疑惑,這件事怎麼會和楊先生扯上關係,這個「二十八畫生」究竟是何方神聖?
「哎!」毛澤東答應一聲,又認真看了對聯一眼,深吸了一口氣,這才向里走去。
出嶽麓書院後門,沿石道而上,山路盤折,越往裡走,山路越窄,兩山夾峙,行至山窮水盡之時,眼前忽然開朗,一個亭子金柱丹漆,四翼如飛,立在山麓之中, 正是號稱天下四大名亭的愛晚亭。亭下兩個大池塘,春|水新漲,綠柳如絲。
警予念著門聯,回過頭來,手點著身後眾人說:「哎,你們說,是不是於斯為盛呀?」
黎錦熙笑道:「何教務長,您聽我解釋,這是敝校一名學生寫的,他只是托我代收來信……」他的話沒有說完,何中秀更是怒氣衝天,這是什麼老師?一時聲音更高了,尖銳的女聲便如劃過玻璃的鋼絲,從教務處一直傳到走廊,引得經過的幾個老師紛紛側目。「學生?學生你就更不應該!身為教師,眼看著學生髮這種烏七八糟的東西出來勾三搭四,不但不阻止教育,你還幫他收信?是不是想助長他來矇騙我的女學生啊?」
何中秀一頭霧水,但又不好多問,看那篇標題為《心之力》,署名「毛澤東」的文章上,密密麻麻被加上了一片圈點,圈到後來,竟已無從下筆。文章上方用紅筆打上了「100」的分數。後面又重重地添上了「+5」。文章之下是楊昌濟長長的批語。
「好了,偶像也碰上了,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斯詠笑說,「再說剛才你怎麼說的,『本女俠肚裏能撐船』。」
她折過幾條街巷,遠遠便看見了第一師範那棟高大的暗紅色教學樓,柔和的陽光如同蟬翼覆蓋,越發顯得雍容典雅。
「還不到時間吧。」 蔡和森全不在意,看那亭子上「半山亭」三個字,說道:「潤之,這半山亭還有個來歷,你還記得那首詩么?」
毛澤東大笑一聲,揚起手中的信來,兩封信同時擺在了石桌上。
向里便是書院的主體講堂所在。自初創至今,講堂堂序共有五間,前出軒廊七間,東西深三間,一體的青瓦歇山頂。講堂明間正中設講台,屏風正面刊著張栻撰、周昭怡書的《嶽麓書院記》,背刊嶽麓全景摹刻壁畫。左右壁嵌石刻「忠、孝、廉、節」四字。軒廊後壁左右,分置石刻,為乾隆二十二年山長歐陽正煥書「整、齊、嚴、肅」四字。內壁四處都是木刻、石刻,刊滿學箴、學規、題詩。
何中秀低頭一笑說:「看來倒是我有俗見了,楊先生,今天是我冒昧了,請您原諒。」
警予哼一聲:「那千年也過掉了嘛!以後呢,說不定就是我們。蔡和森,你說是不是?」
李隆郅頭也不回說:「你不是說完了嗎?」
蕭子升卻沉聲說:「為什麼不?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焉知今後就不是你我之輩?」他的目光轉向了斯詠,說道:「陶小姐,向小姐,請吧!」
在毛澤東的提議下,四個人的手大大方方地握在了一起。
何中秀疑惑地慢慢讀這篇文章,越讀到後面,臉色越驚異,不自禁地扶住眼鏡,又跨前一步,身子幾乎已經貼住了公示欄。半晌才抬起頭來,說道:「這是你們學生寫的文章。」
楊昌濟微笑說:「這麼說,何教務長不打算追究了?」
「我看老師還在。」這時身後傳來了毛澤東的聲音,眾人回頭一看,才發現只有他還站在大家後面。
「還不承認!」 警予得理不饒人。
楊昌濟會意一笑說:「那這份啟事就還給我,就當這件事沒有發生九_九_藏_書過,好不好?」
「看樣子還沒到。」兩個人上了亭子,毛澤東環顧四周。
毛澤東:「說完了。」
蔡和森尷尬一笑,毛陶二人奇道:「原來你們認識?」
「《二十八畫生徵友啟事》?嘿,這倒新鮮啊!」警予讀著啟事,「『二十八畫生者,長沙布衣學子也』——這是誰呀,這麼酸溜溜的?」
毛澤東這幾天來一直都在一種激動和亢奮之中,周身彷彿有一團火在燃燒。他的徵友啟事在長沙各大中學貼出不過兩天,便接到了長郡聯合中學一位自號「縱宇一郎」的來信,這人名叫羅章龍,雖然只有19歲,但膽識氣魄都超人一等,兩個人一見之下,頓時有相見恨晚之感,從周日下午二時一直談到天黑,還意猶未盡。羅章龍對經濟學的領悟頗深,這是毛澤東尚未涉獵的新範疇,因此聽得相當仔細,不覺暗自慶幸,如果不是有這次徵友,在學校的課本上,他是無法學到這些新知識的。而從羅章龍的談吐,他也情不自禁地感到,天下之大,無處不是英才,如果這些精英都能同心一力,中國的復興只在指掌之間。
何中秀告辭出來,已經是中午時分,陽光越發顯得清亮了,便如透明的琥珀一般。何中秀不覺又將那張啟事拿在手裡細看,「二十八畫生者,長沙布衣學子也……但有能耐艱苦勞頓,不惜己身而為國家者,修遠求索,上下而欲覓同道者,皆吾之所求也。故曰:願嚶鳴以求友,敢步將伯之呼。」臉上漸漸露出笑意,一抬頭,卻見不遠處陽光下數株老槐都抽出碧綠的新條,如同清泉淌過的玉石一般。
李隆郅沉吟不語,目光落在了石桌上並排擺放的那兩封信上。山風越發大起來,吹動信紙。
斯詠立時羞紅了臉。
「你說我們周南這是怎麼了?平時連門都不讓男生進,今天倒好,外校男生的徵友啟事,居然也讓貼在大門口,真是怪了。」警予在趴在床邊,摔打著一箇舊布娃娃。
警予揚起臉補充:「還有楊老師。」
何中秀怔了一怔,忽然回過神來,說:「等等,您是說, 這個毛澤東就是二十八畫生?」
毛澤東點頭說:「這個我曉得。不過……我還是覺得不太好——再說,這麼思想開明的女性,你也應該見識見識嘛。哎呀,走走走,走嘛。」
黎錦熙拿起那張紙來,是一張油印的啟事,他一眼瞟見那個蘭亭體的標題——《二十八畫生徵友啟事》,不覺笑了起來。慌忙說道:「小姐,您聽我解釋……」
李隆郅默然無語,只是眼看著亭外的山景,沿池塘植滿了垂柳,陽光透過來, 柳葉如眉,綠草如絲。
兩個人聊著,卻發現斯詠坐在一邊出了神,警予把那布娃娃扔了過去,砸在斯詠頭上:「哎!大小姐,今天怎麼回事?一句話都不說。」
「好了好了,以前的事都不提了,今天,就當我們正式交個朋友。來,握個手吧。」
一貞也輕輕應和著:「就是,我也覺得怪。」
辦公桌下不知在找什麼的黎錦熙抬起頭來,應聲答道:「我就是。」他還沒有回過神來,何中秀已經直奔過去,把一張紙向他桌上一拍!「這是你寄的?」
「這就叫無巧不成書啊。」毛澤東一捅蔡和森:「你看,你還不打算來,不來怎麼碰上你這位崇拜者啊?」
「第一師範,毛澤東。你好。」毛澤東熱情地伸出手,李隆郅看了看這隻手,才伸出手來,握了一下。
「……莽莽乾坤,縱橫八荒,誰堪與我青年匹敵?縱一人之力有限,合我進步青年之力,則必滔滔而成洪流,衝決一切,勢不可擋,為我中華迎來一嶄新世界!」毛澤東用力一揮手,聲音戛然而止。一番演說帶來的激動使得他額角都帶上了微微的汗珠,眼裡閃著熾熱的光,等待李隆郅的回應。
終於聽到有腳步聲遠遠傳來,毛澤東站了起來,看時,卻是一男一女兩個中年人,看著也不像。他又坐了下來,正失望時,忽然石道上閃出一個少年,只有十五六歲的年紀,短髮,眉目清秀,但嘴唇豐厚。他步履謹慎,無聲無息地上了亭子,略有些局促地看著毛澤東,張了張口,靦腆一笑試探道:「二十八畫生?」
她話未說完,警予幾乎跳了起來,「你就是蔡和森,你是毛澤東,去年一師入學考試的一二名?」指著蔡和森,「你還笑,你怎麼騙我。」
警予突然一撩裙子,席地端坐了下來,招呼說:「來來來,都坐下,體會一下。」
警予一扭頭反駁她:「誰說他是我偶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