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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納于大麓 烈風驟雨弗迷

第十四章 納于大麓 烈風驟雨弗迷

「好了好了,《出師表》!」
「媽,這位是向警予小姐。」蔡和森倒是沒有絲毫扭捏。警予甜甜地叫了聲「伯母」,目不轉睛地望著葛健豪。只見她雖然穿一件粗布上衣,眼角爬滿皺紋,但一雙眼如一泓深潭,深邃寧靜,而舉止之間,自然顯出一種優雅沉靜,彷彿天然生成的一般,全無半點的矯揉造作。
毛澤東奇怪地問:「你看什麼?」「看你呀。」「看我什麼?」「看你的眼睛。」「我的眼睛?」
「所以你就從彬少爺,變成了現在的蔡和森?」
吃飯時警予悄悄掃了一下四周,狹小的房裡,傢具雜物並不多,都已破舊,觸目所及到處是書。葛健豪一邊看書一邊吃飯,夾到了一塊山芋,順手放進了蔡暢碗里,又夾起野菜送進嘴裏。警予看得呆了,想起劉禹錫那老夫子的話:何陋之有啊?!
蔡和森停下來,拉住毛澤東,「有人在叫我們?」「好像有很多人?」二人順著喊聲直奔回去,只見蕭子升、蕭三、張昆弟、陶斯詠、向警予,甚至蔡暢也來了,站在愛晚亭里焦急地張望,蔡暢急得直跺腳。向警予倒也罷了,平日里斯文含蓄的陶斯詠鞋襪、裙擺全已濕透,斑斑點點濺滿了黃泥。看到他們二人從樹林里鑽出來,陶斯詠這才放下那顆一直懸著的心。
銀河倒掛三石樑,香爐瀑布遙相望……
五嶽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游。
他話音未落,兩個人的肚子里咕嚕嚕響起一陣飢腸之聲。
毛澤東幫完忙時間已近黃昏,他扛著行李卷,直奔嶽麓山而來,沿石徑而上。天氣極是悶熱,空中雲層越積越厚,直從遠處綿延的山巒之間紛涌過來,山道上蜻蜓四處亂飛,毛澤東忖度著要下大雨,不由加快了腳步。
「今天你生日?」毛澤東有些意外。斯詠點頭。「你看你怎麼不早說?都沒給慶祝一下……」「斯詠。」陶會長打斷毛澤東,臉上的微笑快保持不住了,「走吧。」又說道,「謝謝你們幾位送斯詠,我們先走一步了。」
「斯詠,今天你生日,你姨父姨母一直在家等著給你過生日呢,先回家吧。」陶會長說。
「因為你有這樣一個好媽媽。」
「山川在我腳下!大地在我懷中!我就是這原野山川之主,我就是這天地萬物之精靈!」毛澤東大喊著,一手抓住斯詠的手,另一手握住了蔡和森,「來呀,一起來呀,跟我一起喊,風——雨——雷——電——」
開慧眼珠一轉:「這樣,罰你明天陪我去抓魚,不許反悔。」
「只要你願意,有多少請多少。你就是把全校同學都請來,我也給你開流水席。」
「天當房,地當床,清風伴我好乘涼。好得很嘛!」毛澤東往鋪蓋上一躺,雙手往腦袋後面一背,「不到這山野中露宿一番,哪裡享受得到這夏夜清涼,體會得到這天人一體的境界?」
黃昏的路上,開慧握著一把淺紫色的野菊花,腳步十分的輕快,一路想起毛澤東的山歌,忍俊不禁,很快到了家。兩人一進門,毛澤東不禁愣住了:「老蔡,子升,你們怎麼跑來了?」
「但伯母偏偏就答應了。」警予慨然嘆道。
「譚都督被撤職了?!」一旁倒好了茶的開慧趴了過來,看看報紙的大幅標題,奇怪地問,「譚都督是誰呀?」
「你才多大,就看《諸葛亮文集》?」
「好,你請你請,可想請也得找得到人啊,現在都放暑假了,這麼大個長沙,你上哪兒去找一個毛澤東?」
「有空啊,我就和鄰居家的小孩一起,挖筍子,捉泥鰍,爬到樹上摘樟樹果果,下到水塘里去撈魚,夏天就游泳,春天就放風箏,反正名堂搞盡。」
「你以後總歸是他王家的人嘛……」陶會長看見斯詠拉下了臉,趕緊收口,「不說了不說了,反正啊,這個生日,得給你過熱鬧了。」
「除了袁大總統,誰還能撤一省之都督?」蔡和森回答著開慧的問題,但臉卻對著毛澤東,「江蘇撤了,浙江撤了,四川撤了,廣東撤了,如今,又輪到我們湖南了,看來,不把中國各省的都督都換成只服從他的人,這位袁大總統是不會罷休啊。」
子升安慰開慧,也算自我安慰:「學校當然不會有事。教育乃立國之本嘛,不管哪個當權,也不管他獨不獨裁,總不至於拿教育開玩笑。」
楊昌濟微笑帶上門出來,只聽他吩咐向仲熙:「仲熙,從今天起,多做兩個人的飯。」
向警予一陣面紅耳熱,第一個扔掉雨傘,大雨一下子澆在她身上,一陣暢快的清涼襲遍全身,她仰起頭,迎接著雨水,縱情高呼:「舒服,真的很舒服!你們快來啊,都來試試!」
「開慧,這些事,你還不懂。」蔡和森說,「都督也好,大總統也好,服從的,都應該是中華民國的法律,可如今北方各省,都是袁世凱北洋系的人,如果南方的都督九-九-藏-書也換成了他的人,那中國今後,就沒有法律,只剩下他袁大總統了。」
「好好好,十四歲的大姑娘。那我抽一段考考你。」
「可他這一蹦躂,中國就得大亂啊!」
毛澤東五音不全的嗓子唱起山歌來,不知在念還是在喊。
毛澤東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走!」
警予簡直不敢自己的耳朵:「離婚?」
山風之中,蔡和森幫著毛澤東鋪開了行李:「讓潤之兄陪著我露宿山野,對不住了。」
一連十幾天,毛澤東都呆在書房,也不管好歹,書架上的書,摸了一本就讀,讀罷便放在左手邊,一時那裡的書越堆越多。這一天他正看得出神,忽然一隻紙折的蛤蟆放到了他的頭上,回頭見開慧笑嘻嘻地站在他身後。他哈哈一笑,抓下頭上的紙蛤蟆:「沒有天鵝肉吃,我可不願意當癩蛤蟆。」
「誰說我小啊?下學期我都上中學了,看這個算什麼?「
「不可能。」
「我過生日,關他們什麼事?」
兩個人同時說道,大笑起來,好像久別重逢的好朋友。開慧拉著他,「快走吧,我是來叫你吃飯的,你看書的時候爸爸不讓我過來呢。」
蔡暢換好了衣服,笑嘻嘻地拿了一套自己的衣服遞給警予,葛健豪笑了笑,「你的衣服能穿啊?」丟了套衣服給兒子,「把門關上,出去換了。」蔡和森再進屋頓時眼前一亮,松煙燈下,警予穿著一件衣料華美、刺繡精緻的老式大紅旗式女裝,映紅了她白凈的臉蛋,越發襯得眉目如畫,嬌艷無比。葛健豪打量著警予,多年不|穿的嫁衣倒也找到了個好衣架子,欣賞地笑了:「真像我年輕的時候啊。」蔡暢拍手叫道:「好漂亮,好漂亮,警予姐穿上媽的衣服,就像個剛出嫁的少奶奶。」 警予眼角瞟到獃子般的蔡和森,終於也羞澀起來,她有些慌亂地拿起了葛健豪放在破木桌上的書——那竟是一本雪萊的詩集!
先走進門來的楊昌濟一邊回頭招呼著還站在門外的毛澤東:「愣著幹嘛?進來吧。」一邊給妻子向仲熙和兒子楊開智介紹道:「我的學生,毛潤之,你們都聽我提起過的。潤之,這是你師母。」毛澤東扛著行李走進門來,趕緊鞠躬問好。向仲熙看著這個高大而羞怯的年輕人微笑著點點頭。
蕭三、張昆弟和蔡暢也深受感染,一個接著一個,扔掉雨傘,拋開一切束縛,衝進雨中大喊大叫。
葛健豪正在看書,一抬頭,卻見神采飛揚的兒子身邊竟然有一個明眸皓齒的少女,落落大方地望著她。
「對,好!」毛澤東揚聲說道,「上蒼欲使人滅亡,必先令其瘋狂,他愛蹦躂,讓他蹦躂去,等蹦躂夠了,他的日子,應該也就到頭了!」
「你還別說,昨天在這兒住了一晚,仰頭蒼茫無盡,低頭群山巍巍,著實是大開心胸啊。就是有一點不好。」
毛澤東回頭這才發現發現大家都看著自己,當下里端著大碗,有點不好意思起來。向仲熙連忙夾上一大筷子菜,放進了毛澤東的碗里,笑道:「快坐下吃,潤之,我呀,就喜歡看你們年輕人吃得多,吃得多,身體才好嘛,就跟在自己家裡一樣,別客氣啊。」
來的正是蔡和森和蕭子升,楊昌濟神情凝重地放下手裡的一份報紙:「他們倆,是來送這份報紙的。」
「小時候,每年這個時候,我就在我們家對面的山坡上放牛,一邊呢,就撿柴、撿糞,撿完了,往山坡上這麼一躺。」說著就往草地上一躺, 「太陽一照,風這麼一吹,舒服啊!」
「不是就一個客人嗎?」 向仲熙一怔。楊昌濟只一笑,說:「照我說的做,沒錯的。」
開慧伸手給他,「來,咬一口啊。」
蒼茫的原野上,青年們充滿了自由力量的長嘯狂呼聲,應和著原始、野性的自然之力,刺破夜空,在電光飛閃中,如疾電破空、驚雷掠地!
陶會長深吸一口氣,竭力壓住心頭的怒火,放緩了語氣問:「斯詠,這幾位是?」
暑假的第一個星期天,陶斯詠滿20周歲。因為是整生日,中國又素來有男做單女做雙的規矩,陶會長決定為女兒大肆操辦一番。
楊昌濟也不以為意,向毛澤東一揮手說:「潤之,跟我來。」他徑直把毛澤東帶到書房,「這個暑假,你就住這兒了,我這兒也沒什麼別的,就一樣有你看不完的書。」毛澤東頓時眼睛都直了——偌大的書房裡,重重疊疊,一架一架,一層一層,全是書,毛澤東上前撫著一層層的書本,貪婪地伸過頭去,雙眼圓睜,恨不能一下子把它們看個仔細。
兩個人一步衝出亭去,驚雷閃電中,大雨一下子澆了他們滿身。
毛澤東與蔡和森都微微點了點頭。
毛澤東翻身起來,搔頭笑了笑,趕緊手忙腳亂收拾東西。
斯詠的背影隨著馬車漸漸遠了,大家悵然若失,興九-九-藏-書奮過後疲倦襲來,打算各自散去,蕭子升問道:「警予,你去哪裡?周南好像現在關了門。」
蔡和森、蔡暢陪警予一路回了蔡家,蔡暢一陣風似的蹦進屋來:「媽,我們回來了。」
三人點了點頭。「還有我呢?我也算一個吧?」開慧突然插了一句。
子升聽他們解釋了半天之後,問:「潤之呢?」
「不敢相信是吧?在那樣的封建家庭里,一個女人,居然主動提出離婚!簡直就是大逆不道,傷風敗俗。我爸當然不答應,就提出條件,除非我媽媽放棄一切家產,一分錢也不帶走。他肯定覺得,像我媽這樣做了半輩子少奶奶的家庭婦女,一旦離開夫家,絕不可能生存下去,所以就用這樣的條件挾脅我媽。」
開慧哼一聲說:「諒你也不敢!」她靠在毛澤東身邊坐下:「看什麼呢?」伸手把書拿了過來,「《諸葛亮文集》?早就看過了。」
陶斯詠拉了向警予就走,陶會長追在後面喊:「記得早點回來,晚上等你開席呢。」
一夜大雨之後,清晨柔和的陽光照在愛晚亭外垂柳的葉尖上,雨珠晶瑩剔透,耀出七彩的光。池塘脹滿,燕子直掠而過,歇在亭子的檐上呢喃。
第二天一大早開慧便來了,扯了毛澤東便走,毛澤東無奈,只得隨她出來。兩個人背著釣竿,提著魚簍出了門,沿溪而行,那溪水曲折,直行出數里,在一座山下匯成一個港汊。一灣綠水沿山勢環繞,直向東折去,岸邊綠草如茵,兩個人在草地上坐了下來,放眼一望,小山如黛,稻浪翻滾,遠處三兩間茅舍點綴。清風徐來,吹著開慧的發梢,她一身鄉下姑娘打扮,更襯出她清水芙蓉的臉蛋,煞是可愛。
斯詠卻突然想起了什麼:「爸,我能不能另外請幾個朋友來參加?」
毛澤東笑說:「哦,我把小師妹吃了,老師還不得找我算賬?」
警予突然握住了蔡和森的手:「你知道嗎?以前,你一直是我的偶像。今天我才知道,為什麼你會成為我的偶像。」
「那,誰把他撤了?」
兩個人不禁相視一笑。
廬山秀出南斗傍,屏風九疊雲錦張。
子升回答說:「就是我們一師的老校長,湖南都督,譚延闓。」
「這些我也玩過,不新鮮。」
子升接著說:「刺殺宋教仁,解散國民黨,把持國會,修改約法,這兩年,他袁世凱這個大總統的權力已經擴大都得沒邊了,他難道還不滿足?他到底想怎麼樣呢?」
「前面不要背,從中間開始。嗯,『可計日而待也』,從這裏開始。」
毛澤東隱隱感覺有個影子擋住了陽光,睜眼一看又驚又喜:「楊老師?」
「挺好啊,我正好嘗嘗鮮嘛。」
來的正是毛澤東等人,他們從嶽麓山上一路狂呼長嘯,吟誦而來,剛剛下了山,迎面忽然是一片火光通明,寫著大大的「陶」字燈籠一排列開,眾多僕役恭恭敬敬地齊聲叫道:「小姐。」把大家都嚇了一跳。
「是哪家的小姐?我這就叫人送帖子去。」
張昆弟說:「他說他下午動身,現在估計快到蔡家了吧?」
蔡和森看出她的疑惑,笑了笑:「你是想問現在怎麼會這個樣子?是嗎?簡單說起來,因為我媽跟我爸不是一路人。我媽媽愛讀書,個性也強,她相信男女應該平等,相信社會一定會進步,相信女人也能成為社會的棟樑,所以我媽跟我爸的關係一直不好。後來,我爸到上海,學會了抽鴉片,還討了小老婆,我媽就跟他徹底鬧翻了。兩年前,我爸做主,收了一個財主家500塊光洋的聘禮,把我妹妹許給那家同樣抽鴉片煙的兒子,我媽媽堅決不同意,就跟我爸離婚了。」
開慧不服氣,要毛澤東翻出所有看過的書,一心要考倒這位師兄,不厭其煩地提著問題,考到《五燈會元》十八卷時,毛澤東終於錯了一句,開慧哈哈大笑,叫道:「我贏了我贏了,你背錯了要罰!」
「生下來我從不唱捏白的歌,風吹石頭就滾上噠坡嘍。出門就碰噠牛生個蛋,回來又看噠馬長個角嘍。四兩棉花它沉噠水,咯大個石磨子它飄過噠河嘍……」
「我偏要請,管他們怎麼想。」
「怎麼樣,我們鄉下漂亮吧?」開慧捲起褲管,把白|嫩嫩的小腿伸進溪水裡撥弄著。
「說得好!」向警予情不自禁,放開嗓子大喊一聲,「說得好!說得太好了!」
忽然,一道閃電,似乎把前面的天空劃開了一道口子,片刻之後,驚雷在他們身後響起,毛澤東大笑,「老蔡,我們快些跑,看是這閃電快,還是我們快。」二人頓時狂奔起來,只聽毛澤東的聲音在大叫「老蔡,我們來喊吧,看是這雷聲大,還是我們的喊聲大!」
「臣本布衣,躬耕南陽,苟全性命于亂世,不求聞達于諸侯……」毛澤東又是一口氣背了下來。
陶府上上下下尋了九九藏書整整半夜,差點把雨中的長沙城翻了個遍,才從碼頭附近撐渡船的船夫那裡打聽到,天擦黑的時候,有兩位小姐坐他們的船過了江,說是要去劉家檯子,聽衣著打扮,應該就是斯詠她們。
楊昌濟隨即問道:「對了,開慧呢?」
子升沉吟了一下:「昆弟,你就先在我這兒住下。咱們分頭出發,多找幾個朋友,盡量湊點錢,到蔡家去。」
兩個人幽幽地吸了口氣,燈光從窗口透出,葛健豪的影子投在窗紙上,她正在補衣服,警予覺得她補衣服的影子都透著難以言表的高貴!
「哪有那麼誇張!就……」陶斯詠看看站在一旁的向警予,「就兩個。」
「不不不,什麼都不要,」 毛澤東興奮得有點語無倫次,「有這些就夠了,什麼都夠了,都夠了都夠了。」他把行李卷隨手往地上一扔,抽出一本書,往行李上一坐,迫不及待地翻了起來。
進門看時,卻見蔡家正在搬家,狹小的房間里,中間擱了一張床,四周被傢具書本雜物堆得滿滿當當,幾乎連轉身的地方都沒有。葛健豪和蔡暢正在裏面收拾。毛澤東連忙放下行李卷,一邊幫著做搬運之類的重活,一邊問道,「伯母,蔡和森呢?」葛健豪猶豫的工夫,蔡暢已經代為回答了,「我哥搬到愛晚亭去了。」毛澤東當即明白了,也不說話,只搬著東西。
「大風怎麼了?大雨怎麼了?古人云:納于大麓,烈風驟雨弗迷!今天,我和蔡和森算是好好體會了一回!老蔡,你說是不是?」毛澤東回過頭問蔡和森。
開慧還是不明白地問:「可大總統不是比都督官大嗎?都督本來就應該服從他嘛。」
「沒錯!風,浴我之體,雨,浴我之身,烈風驟雨,浴我之魂!」 蔡和森一掃平日的沉穩。
「潤之!」「潤之哥!」「蔡和森!」風雨中,隱隱有無數聲音傳來。
這邊子升在忙著想辦法,那邊毛澤東卻還蒙在鼓裡。在學校吃過午飯,他興緻勃勃地過了湘江,來到溁灣鎮,找到了鎮子最南邊的蔡家。
毛澤東的確是和張昆弟早已約好了暑假留在長沙讀書,兩個人都沒有租房的錢,只能相約借宿蔡和森家。可當蕭三清早幫張昆弟送行李到蔡家,才知道蔡家已經連飯都沒得吃了,原來租的三間房,也退掉了兩間,連蔡和森自己都沒地方住。蕭三和張昆弟拿著行李,只得回到子升任教的楚怡小學。
兩個人哈哈大笑起來。
開慧學著他的樣子,也在他身邊躺了下來。
「爬山?」
斯詠沖她一擠眼睛,悄悄說:「蔡和森和毛澤東。」
陶會長呵呵笑著說:「我的女兒滿20,怎麼能不講究呢?再說,你姨父姨母和你表哥也要來給你過生日,總還要給他們面子嘛!」
就在此時,一道閃電驟然劃破長空,緊接著轟然一聲,驚雷驟起,大雨不期而至,天色也剎那間暗了下來.頓時莽莽嶽麓籠罩在一片傾盆大雨之中,雨水如簾,從亭檐直垂下來,被風一吹,一掃酷熱煩悶。
蔡和森笑了:「做了半輩子夫妻,我爸還不如你了解我媽,她一點也沒有猶豫就答應了,帶著我們兄妹,就這麼空著兩手,離開了那個家。」
「好?」子升沒聽明白。
蔡和森手忙腳亂收拾著衣物書籍,毛澤東將雙手伸在雨中,感受那份雨水沖刷的涼爽和快意,還是覺得不過癮,遂回頭叫道,「唉,老蔡,想不想去爬山?」
「你還不信?史書上都有記載,當年舜帝南巡,經過我們那裡,見山水靈秀,嘆為觀止,乃為之制韶樂。韶樂你知不知道?就是『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那個韶樂!那麼美的音樂,就是看了我們那裡的山水才作出來的,所以,我們那裡就叫韶山,你說美不美?」
影落明湖青黛光,金闕前開二峰長。
陶斯詠跟著父親走了幾步,忽然回過頭來對毛澤東說道:「謝謝你,也謝謝大家,讓我過了一個有生以來最有意義的生日!」
「你們怎麼來了?」毛澤東問。「來找你們啊,今天是……」向警予剛要說話,不料卻被蕭子升打斷,「還問我們,這麼大的雨,你們這是上哪裡去了?」「爬山啊!」「爬山?」「對啊,剛從山頂下來。」毛澤東似乎意猶未盡。
「可是……」子升還要說,楊昌濟卻抬手止住:「世事紛擾,國運多舛,中國是否會亂,亂中能否得治,確實令人擔憂。作為你們的老師,今天,我只想提醒你們一句話,不管時局如何發展,不管變亂是否來臨,讀書求真理,才是你們現在最重要的事。非如此,不可為未來之中國積蓄力量。子升、和森、潤之,記住我的話,好好用功,為了將來,做好準備吧。」
楊昌濟笑說:「生活上需要什麼,只管跟你師母說,她會給你準備的。」
「對啊,趁著這滿山夜色歸你我所獨享,烈風驟雨中九_九_藏_書,凌其絕頂,一覽眾山,豈不快哉!」
愛晚亭內,一座舊草席鋪在正中地面上,亭欄上一竹籃子的書,旁邊是疊得整整齊齊的幾件簡單衣物。兩根亭柱間拉著一條麻繩,蔡和森正在將剛剛洗過的一師校服晾上繩子。大概是熟悉了的緣故,幾隻膽大的小鳥嘰嘰喳喳,在他不遠處自在地覓食。毛澤東童心忽起,身子猛然向前一衝,鳥兒們拍起翅膀,撲啦啦飛上半空,他這才大聲說道:「遠上寒山石徑斜,白雲深處有人家——蔡隱士,好個首陽遺韻,夷齊之風啊!」
「這可是你說的。」
蔡和森分析道:「那可難說。民權他可以不顧,約法他可以亂改,區區教育,在獨裁者眼裡,又算得了什麼?」
「我媽媽原來不叫葛健豪,叫葛蘭英。我外公是曾國藩的一員部將,做過道台,所以我媽也算大戶小姐出身。年輕的時候,她和鑒湖女俠秋瑾、同盟會的第一位女會員唐群英曾經是非常好的朋友,三個人還結拜過姐妹呢。」
毛澤東張口就來:「夫君子之行,靜以修身,儉以養德,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夫學須靜也,才須學也,非學無以廣才,非志無以成學,淫慢則不能勵精,險躁則不能治性。年與時馳,竟與日去,遂成枯落……」
「新鮮的也有呀,比方我們那裡,最有意思的,就是唱山歌,這邊山上唱,那邊山上的人就和,一問一答,看誰比得誰贏。那些山歌真的有意思,我到現在還記得。」
向仲熙說道:「誰知道又上哪兒瘋去了?這丫頭,一天到晚也沒個消停。」
「是嗎?」聽他這麼一說,開慧都有點悠然神往了。
陶會長笑著說:「那有什麼不行?人多熱鬧嘛!」
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
師生們都笑了,毛澤東一拍她的腦袋:「要得,你也好好用功,做好準備,到時候,國家有難,就靠你這個花木蘭了。」
出了陶家大門口,警予問斯詠:「哎,你到底要請誰呀?」
「大風大雨的,爬山?你們搞什麼名堂?」蕭子升問道。原來,毛澤東那邊前腳離開蔡家,蕭氏兄弟和張昆弟後腳也湊錢趕到了蔡家,待安頓好了蔡家斷炊的事,卻正撞見陶斯詠、向警予來找毛蔡二人去慶祝生日,得知他們二人在愛晚亭,便一齊找上山來。
毛澤東坐起身來:「好,給你唱一個《扯白歌》,就是專門扯謊的歌,比哪個扯謊扯得狠些,怎麼不可能就怎麼唱。你聽啊。」
毛澤東也讓著她:「好吧好吧,你說怎麼罰,楊先生。」
楊昌濟一腳踏入愛晚亭,毛澤東兀自睡夢正酣,手腳袒露,被子也被踢到一邊。楊昌濟在他身邊輕輕地站住,俯身下身來看著他,一年多以來,他對這個小夥子越來越欣賞,隱隱覺得在他的身上擔負著自己一生中未竟的理想,他不敢說從他身上看到了國家的希望,但可以肯定地說,他看到了這個時代的希望。他是一塊尚未琢磨的寶玉,而自己,是琢玉者。
「啊……啊……」山道上,濕透的毛澤東和蔡和森長嘯狂奔在雨中,喊聲劃破雨夜,直震長空,彷彿兩個狂野的鬥士,完全融入了雨中的自然。
「能夠跟媽媽在一起,還有什麼是不能放棄的呢?你知道嗎?就靠那雙手,媽媽養活了我們兄妹,供我們讀書,她自己還半工半讀,進了女子教員養成所,成了全長沙年齡最大的學生。就是在進校那天,她改成了現在的名字——葛健豪。」
「雨中的嶽麓,我們來了!」
向警予笑笑說:「我現在無家可歸了,你們誰收留我。」眾人都呆了一呆,大家一群光棍,如何收留一個女孩子。蔡暢想了想笑著說:「去我家吧,只是太擠。我、我媽還有你三個人一張床。警予姐你習不習慣?」
「這算什麼?一般般。我鄉下長大的,我們家那邊,比這兒還漂亮!那個山,那個水——你是沒看見過,比畫上畫的都好看!」
陶會長領著家人、僕役,心急如焚地過江尋來,狂風漸弱,雷電漸息,剛過了溁灣鎮,卻聽到一陣吟嘯聲直撼而來:
「臣亮言:先帝……」
「為什麼?」
多方打聽之後,得知德國洋行那裡新來了一個做西餐的西洋廚師,會做很精巧的叫什麼生日蛋糕的西式點心。陶會長親自把這人請到家裡,忙碌好幾天,做了一個一米多高的九層大蛋糕,每一層除了雕花奶油之外,還裝飾了各式時令水果。陶斯詠和向警予也是第一次看到這麼大的生日蛋糕,看了好半天之後,斯詠才說道:「爸,其實也就是個生日,用得著那麼講究嗎?」
飯桌上毛澤東的表現讓楊家人開了眼界,捧著一隻大得嚇人的海碗,狼吞虎咽,吃得嘖嘖有聲。開慧驚奇地盯著毛澤東的吃相,他第一碗很快見底,到飯甑邊抄起大飯勺,一連幾下,他居然又堆了滿滿一海碗飯,飯桶一下子九九藏書空了大半。開慧目瞪口呆,向仲熙卻看著楊昌濟會心一笑。
「要不是子升告訴我,你是不是打算在這亭子里當一假期野人啊?」 原來暑假來臨,楊昌濟嫌城市喧囂,打算回到老家長沙縣板倉鄉下,臨走時蕭子升前去道別,才知道毛澤東在愛晚亭睡在「天地之間」,又好氣又好笑,決定把這孩子帶到鄉下,也讓他安心讀書。
「不用了,這兩個人,我跟警予親自去請。」
向警予笑著回答:「我無所謂,只怕太打擾了。」 毛澤東笑笑:「就這樣定了,老蔡負責把兩位女士送回家,我還是到愛晚亭當亭長去。」
「差不多。」
望了望亭外密密麻麻的雨點,再看看毛澤東躍躍欲試的眼神,蔡和森騰地站了起來:「去就去!」
「伯母,您在看這本書?」警予驚訝地問,葛健豪微微一笑,算是承認,「跑了半晚上,都餓了吧?晚上就吃山芋煮野菜,家裡沒什麼別的東西,委屈向小姐了。」
毛澤東全不理會,在那裡看書。不知道過了多久,眼前的書上,突然掃過一條辮梢,毛澤東一抬頭,一雙清澈見底的眼睛正盯著他。他眯了眯眼,一個扎著小辮的小姑娘,十四五歲,托著俏生生的圓臉,帶著好奇和挑釁。
蕭子升抬頭看見陶會長板著臉,站在眾多僕役的最前面。他再回頭找到陶斯詠,看到她正悄悄縮回一直被毛澤東拉著的手。
一旁的開慧沒有見過這麼嚴肅的場面,一直緊張地聽著,聽到子升的話,急了:「真的?那,那學校呢?學校不會出什麼事吧?我下學期還要上周南去讀初中呢。」
吃過了飯,夏日雨後的夜空,清亮透明,清風過處,警予的心如微波浮動。她第一次安安靜靜地坐在蔡和森身邊,聽他娓娓道來。
警予睜大眼睛望著他,秋瑾、唐群英?蔡和森微微一笑,繼續說道:「16歲的時候,我媽嫁給了我爸,成了湘鄉大財主蔡家的少奶奶,你身上穿的這件衣服,就是她出嫁的嫁衣。後來呢,她就生了我們。我小名叫彬彬,老家的人都叫我彬少爺。」
手持綠玉杖,朝別黃鶴樓。
子升不禁嘆了口氣:「總統獨不獨裁,我們也操不上心,我只擔心,譚都督在,湖南還算過了幾天安穩日子,可譚都督這一走,我們湖南,只怕從此要不得安寧了。」
「難聽就難聽嘍,又沒有別人,唱一個嘛。」
「你瘋了,你陶大小姐過生日,請兩個外校男生到府,就算你爸不說,你那未來的公公、婆婆會怎麼想啊?」
陶會長打量著這群人,個個身上滴著水,鞋襪衣裙,到處濺著泥點。
開慧急了:「我只說看過,又沒說都記得。難道你看一遍就都記得啊?」
警予疑惑地望著他,欲言又止。
「大亂就大亂,治亂更迭,本來就是天理循環,無一亂,不可得一治!三國怎麼說的,『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開慧嚕著嘴:「吹牛皮,我不信!」隨手翻開一頁,「《誡子書》,背呀!」
「看看跟一般人的有什麼不一樣,看看我爸爸為什麼會說有個學生眼睛怎麼怎麼明亮啊,有神啊,堅定啊,藏了好多好多遠大理想在裡頭啊。」開慧誇張的表情把毛澤東逗笑了,他捏了捏她的鼻子,「哦,我知道你是誰了,楊開慧,我的小師妹。」開慧頭一偏,也伸手一捏他的鼻子:「我也知道你是誰。毛澤東,我爸爸最喜歡的學生。」
開慧來了興趣,支起了身子:「那你唱一個我聽聽。」
板倉離長沙不遠,一上午工夫便到了。一路稻浪如海,隨風而起,毛澤東隨楊昌濟轉過一座小橋,遠遠便見一座大宅子隱於綠樹之中,青磚鱗瓦,陽光照過來,屋后丘陵綿延起伏,四處寂靜一片。
陶斯詠看著雨中興奮不已的朋友們,千金大小姐的矜持正慢慢從她身體里遠去,她邁齣子升為她撐著的雨傘,衝進了雨中。大雨沖刷著她的身體,她仰起頭,伸出雙手迎接著雨水,似乎要把這20年來一直束縛著她的東西全部沖走,感受到那股從靈魂深處徹底解放出來的自由。她輕輕舔了舔嘴角的雨水,雨水竟然是鹹的。不知何時,束縛的淚水、放縱的雨水已經混為一體,已分不清哪是淚水,哪是雨水。
「我的……幾個朋友。」陶斯詠忐忑不安,但有些不甘心,特地跟毛澤東介紹,「這是我爸。」
斯詠卻是一笑:「這我早就打聽清楚了,這個暑假,毛澤東住在劉家檯子蔡和森家讀書。」
「要我看,也好!」一直沉默著的毛澤東語出驚人。
「獨裁!」一片沉寂中,楊昌濟開口了,「他要的,就是獨裁!」
毛澤東大踏步重新回到雨中,「來呀,還站在那裡做什麼?來體會一下,體會這風,體會這雨,享受這大自然的暢快淋漓!」蔡和森也在喊著,「來呀,都來呀!」
「我唱得太難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