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袍哥革命

袍哥革命

四川保路運動的領導者,主要是諮議局的立憲黨人,但保路運動能夠自上而下,快速推行至全川,靠的是袍哥的力量。
其實,端方提出的兩項理由,都很有道理。寬以待下,正是黎元洪等舊官僚被擁戴的重要原因,而脫旗返漢,更是辛亥年洗脫種族原罪的重要手段。成都滿官簽署的《四川滿人投降文》中即明確表白:「然清皇攝政二百余秋,我漢人生逢斯時,而脅迫投旗者甚多……今知天命將終,而國祚改易,江山仍還舊主,睹此大局情形,我漢軍不得不返旗還漢,原業歸宗,何敢愛清室一官,而不念祖宗乎?」明白事理的革命黨人也大抵只要求滿人投降,而不是大肆屠戮,以安民心。
有史料顯示,在知道武昌事變、湖北獨立的消息,又有流言傳說北京失陷、宣統逃亡之後,端方確曾認真考慮過自己在大變動的四川中的位置。他認為趙爾豐已經失去民心,朝廷又無力控制西陲,按照武昌推舉黎元洪的前例,他是否也可以被推舉為四川總督,甚至四川獨立后的軍政府首腦?
至此眾士兵大呼:武昌起義,天下響應,漢族健兒,理應還鄂,效命疆場。是何端方,巧言蒙蔽,使我輩處於附逆地位。今天公仇為重,不殺你端方決不是炎黃子孫!
同盟會派去的王蘊滋是在鴉片煙鋪里找到張達三的,他就這樣站在煙榻前公開說明來意,並稱將「驅逐韃虜,恢復中華」,張達三當即慷慨表態:「郫(縣)、崇(義)、灌(縣)一帶算我的!」——書中暗表,帶張達三出道的大哥賀均山,本身就是反清老手,參加過洪楊起義,或許就是石達開的余部。
誰知起義日期與調集團隊辦法剛剛確定,正要派人出去傳述各鄉,消息不知怎地就泄漏了,通城皆知。由此也可見參与核心的人就很複雜。知縣吳巽趕忙跑來拜會冉大爺,進門一看:幾個裁縫正在縫製白布旗幟和袖章標記。這是擺明要造反。但是吳知縣根本沒有力量捉拿這幫反賊,他回署的措施,無非是將堂勇全部調來縣衙,層層守衛,又將巡街警察的槍都收走。
另一樁意外,是徵收局吳局長的兒子,以為進城的普光寺團隊要危害他家,拿著手槍就射,惹動團丁怒火,反而衝進吳家,把東西搶了個七七八八。冉大爺聞訊,連忙阻止,並讓吳局長一家住進了文昌宮,過幾日局勢穩定,與縣議會一致決定寬大處理的吳知縣一家,一同禮送出境了。
湖北老革命黨劉成禺,在《世載堂雜憶》中記述1905年端方、戴鴻慈等輩訪問美國加州大學,他親見的一幕:端、戴一齊上台,並立演講席中,戴左端右。端謂戴曰:「請老前輩發言。」戴曰:「兄常與西人往來,識規矩,請發言。」於是端方發一言,翻譯完,向戴鴻慈曰:「老前輩,對不對?」戴曰:「對。」端又發一言,又向戴曰:「對不對?」戴曰:「對對。」一篇演說約數百言,端問戴數百次,戴亦答數百次。
各方矛盾激化,12月8日,四川軍政府都督蒲殿俊在東校場閱兵,部隊借名索餉,發動嘩變。成都全城槍聲四起,火光燭天,新軍、巡防軍散往各街,大肆搶劫,成都人稱為「打起發」,不同隊伍的士兵碰面,就大喊「不照不照」,意思是各干各的。整整鬧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各鄉同志軍趕進城來,才平息騷亂。藩庫八百萬兩生銀被洗劫一空,商民損失不計其數。
大家都認為吳知縣不敢抵抗,所以消息走漏也不甚畏懼,後來才知道,吳知縣是有想法的,他也想學趙制台,搞個誘捕,擒賊先擒王。但是堂勇班頭也很膽小,一邊是朝廷命官,一邊是袍哥大爺,得罪哪方都不合適,只肯守縣衙,不肯抓人。就這樣,專政力量失效了。
應當記住,這個曾經的浪蕩旗人,中國當時最好的收藏家之一,曾被萬眾唾罵的狡詐的「滿洲狗」,同時也是一位中國現代之門的開啟者。
不管怎麼說,端方絕非滿人中的頑固派,川人中也頗有對這位「主撫不主剿」的欽差大臣有好感者,成都方面甚至傳來「雖經宣布獨立,仍復預備歡迎」的消息。這裏的弔詭之處在於:如果端方身處大城市,無論武漢、重慶還是成都,他都很可能不死,唯獨在資州,沒有外敵的壓迫,但本地也沒有彈壓支援的力量,端方的命運完全掌握在他從武昌帶來的新軍第八鎮步隊一營手中。
革命黨人恨端方,其實也與他的能幹有關。端方在兩江總督任上,招降革命黨人甚伙,其中包括學問大家劉師培,這成為後read.99csw.com來革命本位的論者心中永遠的痛,如劉的弟子黃侃解讀劉師培《與端方書》一面將端方稱為「狡黠之虜酋」,一面又開脫老師「不諳世務,好交佞人」。端方這個罵名背得實在冤枉,他是革黨口中之奸佞,當然就是清廷眼中之能臣,各為其主,何可厚非?關鍵是端方能讓劉師培這樣的大名士歸心輸誠,數年後還跟著他一路入川,並代端方潛入成都打探,可謂死心塌地追隨,你當是個個封疆大吏都可以做到的嗎?
說曹操曹操到,冉大爺也不在鄉下,他到宜昌去看鐵路情況,現在跑回成都來探聽風聲。一聽要回縣鬧獨立,很感興趣。恰好這時武昌事變的消息傳來,兩個小夥子更沒了顧慮,糾結幾個同鄉就往東鄉趕。
到了縣裡,自然是一班同志籌備獨立。第一大問題,倒不是號召力不足——冉崇根交遊很廣,又是袍哥大爺,怕只怕樹起義旗,投效的人太多。全都收納,未免良莠不齊,影響聲譽;予以選擇,又恐引起反感,招人閑話。最後覺得全部歡迎,但不定職務,等到獨立成功,再依據表現分派職位。
端方更不肯往前走了。而且,入川以來,沿路補給相當困難。端方家丁日後回憶說:「沿途飲食,並無菜蔬可食,每飯只有白飯鹹菜。沿途所住之房即系養豬堆糞之屋,即欽差亦系此等之房。行至兩三月均如是。」於是,命運將端方送到了資州,也留在了資州。
事兆從頭上開始。突然有新軍去街上的剃頭鋪剪去髮辮,而且一傳十,十傳百,滿街突然地行走了已剪辮或未剪辮的武昌新軍士兵。不到三個鐘頭,幾乎全標人都剪了辮子。而且這股風潮開始向資州城內與四鄉瀰漫。
這就是四川特色的袍哥革命。辛亥革命成功,各地均藉助會黨之力,但是在四川,立憲派不過充當旗號,同盟會更是敲敲邊鼓。如何革命,其實是由袍哥社會的法則決定的。

人物:端方說相聲

審訊一開,就成了批鬥大會,不斷有人跳出來曆數吳巽貪污公款、欺壓良善的劣跡,搞得最後,連主持審訊的羅紳糧都覺得這個貪官放不得,於是當即宣布收監。各場團隊歡聲雷動。
端方:我本漢人,姓陶(據說端方有一方印章,上刻「陶方」),投旗才四代,今願還漢姓如何?
眾兵:那是私恩,今日之事乃國讎。
辛亥年端方在資州被殺,被許多人視為漢人向滿人報「國讎」的標誌性|事件(也是因為辛亥革命中身死的滿族大員極少)。因此時評對端方不太客氣,尤其是清末民初的筆記,對端方詆毀之語甚多,對於端方任兩江總督期間的種種功業,不大好一筆抹殺,卻可以做誅心之論:「端方知江蘇人多文弱,又矜言新學。彼惟于學堂中撥款若干,以為輔助資。則趨之者,已如蟻慕膻。或則略與周旋,以施其牢籠之法。而江蘇已爭誦之。實則所撥者,皆取于漢族之財,而託名為國家也。」(《奴才小傳》)這也未免太羅織罪名,以此概之,則天下尚有能吏乎?再往前走一步,就會出來「清官有害論」。
他在南京、蘇州、上海大力提倡全民種樹,並用軍功與刑罰誘使官員、軍隊普遍種樹。
這個人具備了石體元在成都看到的運動領袖的一切特質:出身本土世家,少年時即加入袍哥幫會,位置還不低,又被選為縣諮議局議員,兼川路公司董事。

端方之死

他把電影放映機帶進了中國,也第一次向中國人介紹了西方牲畜屠宰與肉類檢驗的制度,希望中國仿效。
端方不可能沒有感受到這種危險的氣氛。下面這段話,有人說是端方主要召集新軍的表白,有人說是新軍士兵將端方兄弟抓到朝天宮后的對話,但內容大致如此:
張達三如此,張捷先自不必說。他們又聯手找了灌縣舵把子姚寶珊,這個人在松潘、理番、茂縣、汶川一帶甚有威望,萬一造反不成,還可以退守川西北。
除這些小事故外,整場起義清風雅靜,各場團丁進城,更像是過節趕集。石體元在《東鄉光復記》中寫道:「起義那天,城內居民沒有一人搬家或關門;大小商店沒有停業,飲食茶酒店營業更好;縣衙十房文冊無損,監所人犯毫無異狀,倉廒無恙,糧冊完好;只有學堂停了兩天課,警察停了一天崗;市面現象絲毫未變,就連距城較遠的場市和農村也都秩序如常。風鶴不驚,不特沒有聚眾搶劫情事,即小小的偷盜事件亦罕有聞見九*九*藏*書。」這麼良好的治安程度,幾個從省城歸來的學生哥也萬想不到。他們封繳了縣印,派人送往重慶軍政府,東鄉的獨立就這麼完成了。
然而趙爾豐搞出了成都血案,朝廷嚴令端方入川查辦,端方回奏力辭,朝廷再嚴令,怕川人武力暴動?給你兵隊,而且派楚同號軍艦護送入川。看你還有什麼借口?
石體元在省城,是見識過趙制台的手段的,很怕吳知縣有樣學樣,建議立即去找警佐李樹滋,要縣城四門的鑰匙。這事本來之前就已經溝通得差不多了,不過李警佐膽子小,交出鑰匙就溜回家中閉門不出,管你牛打死馬馬打死牛。
問題出在送吳家人上船時,正好碰到各場團隊開進城。吳巽是個貪官,平日農民對他恨之入骨,一聽說要打縣城捉貪官,個個都很踴躍。哪曉得跑來看到貪官上船要走,而且還是大箱小籠的,當時嘩然。他們不曉得是冉大爺吩咐同意的,以為是吳知縣私逃,立刻排成一排,持槍,瞄準。後來的團隊一看這陣仗,更加興奮,一聲令下,夾岸都是一枝枝後膛槍、大刀、紅纓槍指著那艘還沒裝完貨的大船。
這簡直像是在說相聲嘛,搞得西人大惑不解,在場留學生也面上無光。
但是內閣與郵傳部拒絕了他的建議,路線已經與四國銀行團簽定協議,改路?那不知又要多費多少口舌工夫?
新軍次晨即開拔回武昌,沿途每經一地,都將端方兄弟的首級示眾。那些紳商民眾,看見半個多月前還路過這裏並向他們宣講清廷德音的兩位端大人,而今身首異處,浸透煤油的頭顱在空中搖晃,不知會做何感想?
蒲羅九人釋放(未必)田周王饒參辦(應該)
上行下效,繼任的軍政部長周駿也掛出了「大陸公」的招牌,其他部處也紛紛效仿,一座都督府幾乎成了袍哥集中營。而哥老會提出「恢復漢族衣冠」,這幫哥子弟娃兒又不曉得啥子是漢族衣冠,個個頭扎英雄結,身穿英雄靠或者蟒袍,腰佩寶劍,腳蹬花靴,滿街招搖。成都幾乎又成了一個大戲台。
是以這位被《申報》稱為「滿人翹楚」的候補侍郎、督辦川粵漢鐵路大臣、署理四川總督,就被士兵們用指揮刀砍下了頭顱。他的屍體裝進木棺,棺蓋上用粉筆寫上「端兒之屍」(四川人蔑稱某人即為「某兒」),可能是就地埋葬了。端方兄弟的首級,則被裝進兩個盛煤油的鐵皮桶里,還浸上煤油以防腐爛。
9月7日蒲殿俊、羅綸等被捕。早有準備的川西南同志軍立即行動,9月9日,溫江舵把子孫澤沛率領的同志軍便已抵達成都南門外紅牌樓,另一支同志軍則由張達三帶領,在犀浦一帶與趙爾豐的巡防軍主力對峙。這才有了成都的孤城之圍。
開了會,宣布獨立。冉大爺再派兩位有身份的紳士,一位是在大邑當教諭的本家冉人瑞,一位是當過縣視學的景昌運,當代表,去縣衙勸告吳知縣交出印信檔卷,全部堂勇繳上槍械,保證吳知縣全家安全。吳知縣也說不出啥子來,同意了,只是要求冉大爺雇船送他一家到綏定府。冉大爺說「要得」,於是定盤。
但是這幾年一直在外讀書,家鄉的情形也頗隔膜,難道拿《民報》上的道理去跟鄉里人說說,他們就能起來革命?
爾等迫切請求(何曾)天恩果如爾願(放屁)
民初社會傳聞:端方花了四十萬兩白銀買得川粵漢鐵路督辦大臣一職。這未免太小看端方的智商了。端方因兩宮葬禮時派人攝影被罷斥后,急謀起複是事實,但他難道不知道,各地保路風潮如火如荼,此時督辦路事,是一塊燙手山芋?
端方几乎每停一處地方,都要向內閣或盛宣懷發電,嘆苦經,找後路,巴不得停在宜昌,停在夔州,停在萬縣,停在重慶,等路潮出個結果再說。
端方吃第一隻螃蟹的事例很多,後人亟亟于滿漢之分、革命保守之別,就未必了解關注這些了:
尹昌衡當了都督,身兼軍政職務,但他更在意的明顯是另一個身份。他掛出了「大漢公」的香堂招牌,自封為大漢公的舵把子。都督要操袍哥,哪個敢不幫到紮起?尹都督前往成都各街的公口碼頭拜訪,各公口碼頭都為他「掛紅進酒」。尹都督一天進出都督府十幾次,每一次出去都是長袍馬褂,回來披一身的紅綢紅布,堆在床上,立刻又出去。都督府公事堆積如山,但顯然尹都督認為酬酢袍哥更重要。
成都獨立之後,各方勢力交錯,趙爾豐兵權未釋,新軍各懷心事,立憲黨爭權奪利。川籍軍官代表、軍政read.99csw.com部長尹昌衡則一手拉攏本地軍人,一手加緊聯絡袍哥。
8月,保路運動久無結果。川西、川南的袍哥領袖在資州聚會,改「保路同志會」為「保路同志軍」,一字之易,與朝廷對抗之意明顯了太多。成都的議員們未必喜歡這種做法,不過他們也莫得辦法。
江蘇的第一次公開民意代表選舉是他主持的,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工商博覽會也是他籌劃的……
眾兵:晚了!
他一路走來,每到一處即鳴鑼集眾,尋一處寬敞廟所,派六弟端錦前往演說,表示對所有「匪徒」均不帶兵剿趕,願自行解散者,發與盤費,優給獎勵。爾等川人,也莫以為川地堅固,有蜀道之難,現時有機關槍炮,一旦天兵到來,四川如何抵擋?……
而且,他的兒女親家袁世凱早有信來,要端方在路潮平息之前「宜先駐漢陽,分投委員勘查,步步為營」。後世史家說,如果端方按此行事,縱然在武漢碰上了辛亥首義,多半也不會身首異處。畢竟,瑞澂、張彪,諸多湖北大員一個都沒有死。
沿途打聽情況,發現下東各縣,只有萬縣有巡防軍一標——這就意味著在東鄉獨立基本不會有官方干涉。但是各縣的幫會很發達,除了江湖會(就是袍哥)之外,有個叫孝義會的組織也搞得熱鬧,尤其保路風潮起后,各縣舵把子來往頻繁。
好吧,端方於是守在漢陽,只是修修督辦大臣公所,找人來繪製路線圖,招聘鐵路人才。比起其勢洶洶的四川紳民,湖北各界對他的態度要好得多,而武漢三鎮比起已全面罷市的成都,也要平靜很多。
整到這步田地,冉大爺也不好意思再讓吳知縣順利離開,馬上派人把吳巽帶迴文昌宮審訊。他自己不便出爾反爾,就找了個紳士代審,並讓各場團隊領隊觀審。
起義者們也嚇了一大跳。雖說縣裡防衛力量不強,但也不能亮明牌來打吧?就算亮明牌來打,也不能連什麼時間出牌都讓對手一清二楚吧?馬上決定:提前兩天起義,飛速傳達各場。

舵把子們

縣裡雖然沒有軍隊,但「堂勇」還是有的,沒有槍杆子何來政權?於是大伙兒議定,由冉崇根下令,以離城八十里範圍內的鄉鎮為限,每個「場」(以集市為中心的村社範圍)調二十至六十,隊伍總額三百人,有槍帶槍,無槍帶刀矛。進城的隊伍必須嚴守紀律,絕對禁止自由行動。當然這些軍隊操典跟進城農民軍說不通,由冉崇根「拿出幫會的條規來約束各公口的兄弟」就行了。起義時間定在陰曆十月十二日(12月2日)。
但是端方所處的情境不同,他倒霉就倒霉在他面對的是一幫無統屬無歸依的新軍下層官兵。國讎云云,多一半只算借口。從最後士兵的大呼可以看出,這支軍隊,立志要返回武漢參加起義,但當此亂世,如何能穩固新軍們起義的決心?如何能保證本標千餘人的團結?如何能取得武昌方面的信任?領頭的同盟會、共進會成員,必然要借端方這個欽差大臣的人頭,當一顆定心丹,也做一張投名狀。要說這,也是江湖政治的規則。
東鄉縣的光復,搞的是袍哥革命,社會秩序變動極小,這對於東鄉來說,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冉大爺治下,「優良風氣」維持了十個月之久,換個人會不會急速腐化?要是外來的同盟會員領導起義,新造一批功臣官僚,又將如何?東鄉雖小,或許可以喻大。
端方家丁說:「每到一處,紳商學界以及匪徒皆懸燈結綵鳴鞭,各戶換粘新對,歡迎數十裡外,各界感情殷殷。」這不免有點兒往端大臣臉上貼金,地方紳糧自然對欽差大臣還是盡量敷衍,端方在資州,便「天天飲酒宴會」。但群情激昂的四川,如何會因端方片言便解難去紛?端方在重慶通衢遍貼六言安民告示(方便不識字者聽人誦讀),就被人在每句後面都加了註解:
1912年8月,冉崇根奉令調城口縣知事,石體元也早在2月便往重慶地方議會聯合會當代表去了。回想起這「從本縣宣布光復日起,至崇根赴城口止」的十個月,石體元不禁感慨:「機構組織已經三度改變,人事的變動尤大,從前樹立的優良風氣,更是曇花一現,仍歸腐化。」
石體元想到一個人:冉崇根。
6月29日,拖延已久的端大臣隊伍終於離開北京。因為懷著極大的疑懼之情,端方走走停停,還跑去彰德洹上跟袁世凱「商榷要政」,而且他還對記者說,此去「如無妥善辦法,即擬辭職」——跟四川袍哥一樣,端方也在鋪後路。read•99csw.com
端方在京未發時,自5月起,就一再上奏,希望朝廷收回「鐵路國有」成命,又懇電沿各督撫,請「務須和平,勿專制強硬,以致激變」。
這場兵變,幫助了尹昌衡上台,當了軍政府都督。參与兵變的各營,只是回營了事。轉過年,發了洋財的兵丁紛紛拿出錢來娶妻成家,人稱「起發太太」,趕上成都旗人生計無著,拋售房地,有錢的丘八更是乘機購房置地,麵糰團當起富家翁來。成都人無可奈何,只能唱民謠道:「不照不照兩不照,明年生個大老少」,以紀念這場讓部分人先富起來的革命。
滿清開國的老祖宗們,最近的殷鑒便是元明兩朝。元朝式的排斥漢文化肯定是行不通的,但是明朝的文恬武嬉也讓人心生警惕。有清一朝,皇帝或許會表現出對漢文化的好感,八旗體制卻有形無形地將滿漢置於不同的生活空間與職業場域。納蘭性德與曹雪芹當然是滿族文人的驕傲,但總的來說滿族的文化素質偏低,人人皆兵的八旗也沒有貢獻出太多的政治幹才。

死水微瀾

11月30日清晨,起義者派人把文昌宮打掃乾淨,布置整齊。冉崇根冉大爺派人去接收警察,警佐不在,警察們就跟倒來人跑來維持秩序。十點,起義大會開始,警察站崗巡邏,還幫著四處張貼告示,挨門挨戶通知居民懸挂白旗。曉得的曉得是在起義,不曉得的還以為知縣大人搞國服——聽說宣統皇帝被革了命,翹辮子了得嘛。
本來自北京到武漢的火車只需一日,端方生生拖到7月4日才到武漢。據《申報》報道,湖北各官員從端方上月中旬放風說要出京,就屢屢相約往大智門車站迎接,結果屢屢撲空,大概一共白跑了十來次,人人把端方恨得要死。
石體元是四川省川東道綏定府東鄉縣人,東鄉就是今天的宣漢縣。1910年,他在成都高等巡警學堂肄業,熟識的同學里,有參加同盟會的,在他們手裡看過《民報》、《浙江潮》等雜誌。1911年他參加了保路運動。成都血案后,石體元和許多同學一樣,覺得省城運動已是瓶頸,打算回家鄉看看,能否相機而行。
他創設了市民公園和現代監獄,又在中國官員中頭一個實行了公費女子留學。
同志軍氣勢很盛,口號是「打倒滿清,打倒趙爾豐,打倒周駝子(勸業道周孝懷),打上成都!」他們人數很多,火力太差,幾乎沒有他們稱為「硬火」的後膛槍,大都是土抬炮、鳥槍、大刀、矛子、梭標。
也不需要擾民,同志軍甚至不用自帶糧草。每到一處,自有當地的碼頭酒飯招待,還會放錢到各軍首領房中。兄弟伙需要用錢,只要說一聲,就可以到房中自取,拿多少也有規矩等級,從兩百個銅錢到兩千個不等。這就叫「望屋吃飯」,全川袍哥一家,有人的地方就有供應。
他曾派劉師培等人潛入成都探聽消息,但迴音很不樂觀,據說趙爾豐已經做好準備,端方一到成都,就會被軟禁起來,連地方都預備好了。
這則軼聞常被引來說明滿清官員之昏庸可笑。我看見卻是三類言論形式的衝突與並存。很顯然,端方有能力獨自演講,而且他未必不知道西方式演講是個體化的,但是他必須處處表現對戴鴻慈這個「老前輩」的敬重。這裏的關鍵是,滿官重身份(是「奴才」還是「臣」),漢官才重科輩。滿官大可不必對漢官講這一套科輩規矩。端方是滿官,與漢官相處,能遵從漢官的禮儀,這當然能迅速贏得漢族同事與上司的好感,故而《申報》在眾多滿洲權貴中,獨獨推許端方為「能吏」。
保路同志軍的發起者叫張達三,是個武秀才,他的另一個身份是郫縣新場總舵把子。他最要好的朋友叫張捷先,是個小學校長,同時也是灌縣崇義鎮的舵把子。
然而朝廷並沒有放過他,不僅連番催促,甚至在武昌事變之後,於11月6日諭令端方署理四川總督,將整個四川的重擔都壓在了他身上。不過,由於武昌事變后電報不通,端方至死也不知道自己又當了一回制台大人。
職責派定,就在獨立后兩天,又開了個全縣代表大會,新的政府便運作起來。東鄉出產煙土,在川東各縣中還算富裕。但冉大爺很講義氣,表示要廉潔奉公,提倡不請客,不送禮,不應酬,政府人員革除煙賭惡習。冉大爺自己只拿五十元一月的薪水,其他辦事人員少則十元,多也只有三十元。
中國歷史上最早的現代幼兒園是他在湖北創辦的,他在湖北、湖南、江蘇,均是首創電話、無線電、圖書館、運動會。
https://read.99csw.com像端方那樣,在文化、政治兩方面都能躋身於全國一流的滿人,清代幾乎找不出第二個。據說端方少時也是紈袴一名,當京官時,因為不懂碑帖,受到了漢族同事王懿榮的文化羞辱,才發願苦研金石。三年之後,端方已經儼然金石名家。
而尹都督操袍哥亦不是全無用處。前清川督趙爾豐在獨立之後,依然保有衛隊,而且聽說宣統未死,北京未陷,便有復辟之心,不斷唆使親信傅華封從川邊率軍反撲成都,並派人挑撥巡防軍嘩變。重慶蜀軍政府聽聞趙爾豐尚在,已派兵西來討伐。尹昌衡於是決定殺趙。趙爾豐一死,傅華封投降,重慶軍也回師了。殺趙不難,不起戰端而殺趙,尹昌衡靠的就是袍哥內部的關係,先行誘降趙爾豐的衛隊,再沒收了少城旗人的武器。成都回復了暫時的平靜。
倘有持械抗拒(一定)官兵痛剿莫怨(請來)
有意思的是,這場起義中的領導人,一個同盟會員都沒有。「關於光復的意義,只在刊物上看到過一些,關於施政綱領和組織機構,腦筋中純是一片白紙」。好在前縣視學景昌運訂有《申報》,那上面詳細記載著武漢軍政府的組織結構,他們才知道東鄉光復后,領導機構該叫「軍政分府」,首領稱參督。冉大爺就當了參督兼民軍司令。再往下的組織架構,《申報》上也沒有了,只好仿著武漢軍政府的模樣,設什麼部什麼部,也不設部長,也沒有官階,參加光復的人,分到哪個部,就叫某某部員。雜事誰碰上誰做,大事呢,冉大爺跟幾名核心成員討論決定。石體元是巡警學堂畢業的,就負責審批案件;有個姓王的,是從前冉大爺開的鹽號夥計,很得冉大爺信任,就掌管財政;提供《申報》的景昌運自然分管交際、參謀。
良民各自歸家(做夢)匪徒從速解散(不能)
這種運作方式一直延續到蜀軍政府派人頒下《地方組織條例》,軍事部分為軍謀、軍政、軍需、軍書四處,政治部分為行政、財政、司法、學務四科,參督改成縣知事。政府部門整齊多了,人員增衍,花費也就上去了,一個政法科長,每月也不止五十元薪水。
反而是他效忠的滿洲朝廷給了他當頭一棒。1908年兩宮葬禮,端方因為指使人沿途照相,被李鴻章之孫李國傑劾「大不敬」去職。以端方之世故圓滑,還曾因光緒大婚辦事得力受賞識提拔,為何會犯此低級錯誤?有論者認為是「主少國疑」,不得不去權臣以立威,罷斥端方與袁世凱的理由都是借口。而這個借口之所以會出現,也是據說端方考察歐美,十分羡慕歐美立憲的「君臣一體,毫無隔閡」,無論君主、大總統,報館記者皆可隨時照相,一見大老闆換了新人,不免想搞搞新意思。這樣說來,端方又是因為第一個吃螃蟹被人抓了把柄。
端方後來外放地方,有貪墨之名。考慮到他的收藏嗜好,巨大的金錢需要也很正常。當時有副嵌名對聯說是:「賣差賣缺賣厘金,端人不若是也;買書買畫買古董,方子何其多乎?」但即使辛亥時期的醜化描寫,也承認端方「貪而狡」,比如他在武漢的時候,雖然不拒絕賄賂,但是「賣差不賣缺」,這就巧妙地利用了晚清差缺分離的官制,規避朝廷的監管。又有說他「凡與外人酬酢,時時演出一種獻媚之態」,晚清較懂洋務較有彈性的官員,如郭嵩燾、曾紀澤,往往都會膺此惡名。而且端方在南京,率先改變督撫到任先拜各國領事的成規,逼得各國領事率先來拜,在當時中國官場,已算得上深諳國際政治規則。
資州離重慶六百多里,距成都四百里,可進可退,而且地面安靖,似乎沒有自立軍活動,比一路上的滋擾不寧好得多。端方就此住了下來。
之所以能一路勢如破竹,兵臨城下,一是新軍根本不奉趙爾豐號令,不肯跟同志軍作戰;二是同志軍不擾民,如有違反軍令者,必須按照袍哥規矩,當眾自裁,自殺前還要在大腿上自穿三刀,所謂「三刀六個眼,自己找點點」。
端方:我治軍湖北,待兄弟們不薄,此次入川,優待加厚。請各位周全……
在武漢的兩個月,端方確實竭盡所能,希望在「朝廷國有」的定策與「鐵路商辦」的民意之間尋找一條折衷之路。比如他曾派夏壽田返京與郵傳部商議,是否將川漢鐵路四川段宜昌經萬縣、重慶至成都的原有路線,改為由潼關經川北保寧府達成都,寧願從陝西境內繞一下,這樣可以朝廷、紳民分別築路,既滿足民意,又不失政府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