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怔在原地，望著池中的女子，瞳中劃過不可置信的訝異。

景昭沉默了下來，良久后才端起桌上的茶盅抿了一口，神情有些悠遠，但卻淡漠的有些不正常：「母后，不管她身份如何，總歸沒有強搶別人夫婿的道理，如今陪在神君身邊的……是我。」

景昭執掌蒼穹之境百年，久居眾人之上，心性脾氣早已非當年可比，天後見她一副久違的小女兒姿態，也有些不忍，但還是轉身拂手，硬聲道：「你如今在蒼穹之境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哪裡還需要我這個母后！」

后池，一百年了，無論當年糾葛是非，都已經過去了，你該……醒了。

那時，他一身白衣，黑髮盡染，迴轉頭，神情淡漠清冷。

可對景昭而言，那已是世間最美風景。

「母后，神君雖說接掌了妖界，可是從來不曾對仙界不利，也無損您和父皇的尊位……您怎麼到如今還要生氣？」

重要的是，他還活在世上，她能站在他身邊，就已是最好。

天後頓了一下，明白了景昭話中的意思。

上神月彌，上古界上神，和四大真神一向關係篤佳。

而天帝之所以敢和白玦真神對峙，不過也就是仗著清池宮中隱居的天啟真神和上古真神罷了。

父棄母棄，為天地所棄。

「怎麼站在那裡不說話？」白玦轉頭，見景昭愣在一旁，輕聲道。

淵嶺沼澤桃林中，垂眼端坐的人感覺到炙熱的氣息靠近，微微抬眼，見巨龍蹲坐在他不遠處，道：「三火，怎麼了？」

「白玦，后池重新沉睡了，如你所願，上古永遠也不會覺醒。」

這裏一百年前由天啟所建，後山自有他入住后，就甚少有人敢踏足了。

因為已近一年未回天宮的景昭公主突然駕臨，整座宮殿是落針可聞的安靜。

鳳染望向巋然不動，緊閉了百年的洞門，眼緩緩垂下，神情難辨。

快步走出桃林的景昭停住身，緩緩回首，林中人影似有還無，她心底漸漸生出了悲涼的感覺來。

「就知道你沒這麼好心，我可不敢說。」碧波哼了一聲，抓著鳥籠朝山洞入口處飛去：「你以為我傻啊，紫毛妖怪一巴掌就能拍死我，我還沒等到后池神君九九藏書醒過來，我就去地府報道了。」

「哦。」景昭回過神，靠近了些許，但還是在白玦一米開外的地方停了下來，她很久以前就發現，她離他這個距離時，他的面色最為滿意。

唯有當年白玦真神接管妖界時，天啟真神昭告三界他站于仙界一方一事而已，上古真神由始至終都未再出現在三界之中。

景昭，如果你經歷過上古亘古悠久的歲月，伴在那人身邊千年萬年之久，你就會明白，這世上，有些人，生來便能主宰世間，位極眾生。

「我去告訴阿啟。」碧波說完，瞬間消失。

景昭匆忙轉身離去，白玦合上書，眼底有片刻的怔忪……東華的壽宴嗎？

一百年了，她還是不知道他到底是白玦，還是……清穆……

從那以後，對她而言，無論他是白玦，還是清穆，都已經不再重要。

「是大澤山的東華上君？」天後心底一突，見景昭眉宇未動，提醒道：「兩百多年前的東華上君壽宴，我聽說她……」

可是她的那場壽宴，早就淹沒在洪荒的歲月中，六萬多年前就不復存在了。

因為天後的話，景昭面上劃過一絲驚喜，可這喜意還未到達眼底，就硬生生的僵住。

「你何時喜歡管這些事了？」白玦淡淡道，握在手中的書不緊不慢的翻著。

「那你今日前來又是為何？」天後轉過眼，看著景昭，慢慢道。

碧波飛近，在鳥籠附近轉了幾圈，大眼睛一眨，聲音脆蹦著就冒出來了：「鳳染仙君，這是什麼？」

天啟怔怔轉身，似是想到了什麼，轉身朝來處跑去，眼底有不能抑制的狂喜。

在他身後抱著個鳥籠聲音倍兒脆的碧波停之不及，整個身子都撞在了鳥籠上，一時眼冒金星，便也不客氣起來：「紫毛妖怪，你停下來做什麼……」頭一伸朝前望去，大眼一瞪，打了個隔，聲音哆嗦起來：「天、天啟神君……門、門開了……」

自此，真神白玦為妖界至尊，與仙界分庭抗禮，但白玦言明待大皇子森鴻晉陞上神之日，妖界之主便重歸妖虎一族。

清池宮。

「有什麼關係，老龍我活了幾萬歲了，難得有看得上眼之人，更何九_九_藏_書況我也算妖族，當年妖皇妖力大失之時，仙界乘機攻打妖界，致使妖皇戰死沙場，於我妖族而言乃是奇恥大辱，怎可不報？」

當年蒼穹之境上，白玦真神大婚之日，上神古君隕落，上君柏玄身死，后池仙君覺醒，倏爾一轉，已有百年。

后古歷最後一年，蒼穹之境上古真神攜天啟真神降世，四大真神三者已出，為敬真神之神威，九州八荒歷年更改，上古歷重啟。

格外冷靜的聲音從天啟嘴中吐出，竟有種不能承受之感，就連碧波也在這深沉的氛圍中乖乖的閉上了嘴。

「我見凡間的鳥都是住在裏面的，就給你在大戶人家中順了一個回來，給你。」鳳染把鳥籠朝碧波一推，壓低了聲音道：「裏面怎麼樣了？」

已經一百年了……從古帝劍出世，后池覺醒的那一刻開始，她已經戰戰兢兢的活了一百年了。

雖眾說紛紜，但到底無人敢提。

一百年前，古帝劍橫空出世，白玦真神重傷，休養于蒼穹之境，天啟真神帶著昏迷的上古真神回清池宮，一消跡便是百年。

景昭得了天後的保證，閑談一會便離開了，天後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御宇殿外，揉著眉頭，眼角出現了一抹疲憊。

「碧波，告訴鳳染，讓她安心打理清池宮便是，后池的事不用她擔心。」天啟如往常一般拒絕著嘰嘰喳喳的碧波，腳步不停的朝洞門處走，卻陡然頓住。

天啟看著宮門口紋絲不動，似是回不過神，愣愣看著池中心的鳳染，一步一步走過去。

就你這惹事的麻煩精，地府鬼君敢收才怪！鳳染忍不住在心底埋汰了一句，卻終究因為碧波的最後的一句話嘆起氣來。

「天啟，下個月月彌上神十五萬歲大壽，你準備了什麼賀禮？不妨替我一起備了！」

每一日都在惶恐中度日，唯恐上古會出現……到如今，她竟及不上景昭的膽子和心氣。

幸得天啟真神在清池宮，在他破殼啟智后改了另一個音，阿啟，這便是當年清穆與后池精魂所化的孩子，如今清池宮的小神君。

比起身份尊貴，連三大真神都不及上古，又何況是如今的景昭？

整個三界都知道當初的后池便九-九-藏-書是如今的上古真神，雖說不知道她為何這一百年不出清池宮，可卻無人不清楚當年的一段因緣糾葛。

天後自殿外走進，見景昭坐在椅上等她，冷著臉轉身，卻被跑上前的景昭一把拉住衣擺。

「她和天宮的關係近，我們和仙界的仗就打不起來了！」三火不悅的擺擺腦袋，靠近了白玦幾分。

她緩緩抬頭，眼中竟有骨子完全不輸于天後的久居高位的貴氣和倨傲來。

那人金黃的長發不知從何時開始恢復了墨黑，素白的長袍，淡漠的眉角，好像從百年前的那一天開始，整個人都是清冷的。

蒼穹之境中，三首火龍無聊的盤在大殿上，打著哈欠，用爪子拍拍大嘴，遠遠的看見景昭的身影出現在空中，噗嗤一下，揮著翅膀朝天梯下飛去，一下子便沒了蹤影。

鳳染眼角抽了抽，努力忽視碧波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稱呼史上最尊貴的真神為『紫毛妖怪』這一驚悚的事實，她吞了吞口水，擺擺手：「你去跟阿啟說說，讓他帶我進去唄，這清池宮又不是天啟真神的，他佔山為王也就罷了，還一占就是一百年，也太沒有做客的自覺性了。」

天地乾坤，九州烈火，至尊莫過於真神之火。

以白玦真神之尊，介入三界之爭，本為奇事，追其原因，不過是當年上古界開啟，卻又莫名關閉導致。

恐怕一百年前的事已經磨盡的她的骨血，否則也不會在沉睡之際為即將破世的小神君取那麼個名字——棄。

三界滄桑變幻百年，唯有后池，沉睡在清池宮後山，不知人間歲月，也不知何時才會醒來。

片刻后，景昭的身影出現在桃林外，她看著林中坐著的白玦，一身的倨傲凜冽緩緩消失，腳步頓在原地。

腦海里不自覺的浮現百年前天啟出現在蒼穹殿上的怒容，白玦抿住唇，神情漸漸悠遠。

「仙妖之爭本就妄生殺孽，當年我替你修補一首，本想助你成神，你如今若是相幫森鴻，日後渡劫可是會難上不少。」

百年前賓客散盡的蒼穹之境，上古界開啟的三界狂歡之下，空曠無人的蒼穹之巔上，她眼睜睜的看著那人在王座上三日三夜不眠不休。

冰冷的話語說完，就ｒeaｄ.99csｗ.ｃｏm再也沒了聲息，待她跌跌撞撞跑進去時，只能看見鮮血染盡的王座，空蕩蕩的蒼穹大殿，空無一人。

三首火龍說得頭頭是道，白玦拍了拍他的腦袋，拂手道：「好了，我當初便說過，雖會庇佑妖界，但不會介入妖界政事，森鴻他要如何，我不會插手，若是你們有自信能贏得過暮光和蕪浣，只管出兵就是，我不插手，天啟自然也會如此。」

「我生氣的是這都多少年了，雖說當初婚禮被打斷是情非得已，可你在蒼穹之境名不正言不順的呆了一百年，這到底算是怎麼回事？」天後的聲音有些恨鐵不成鋼：「景昭，雖然如今妖界和仙界偶有摩擦，可有天啟和白玦在，不會有什麼大亂，你若不趁早在蒼穹殿正了名分，若是有一日，后池……不是……上古真神若是出了清池宮，你該如何自處？」

直到一年後，她才在這片桃林中重新看到白玦。

碧波搖頭晃腦的，撲騰著翅膀急忙接住鳥籠，嘟囔著：「還是老樣子唄，那個紫毛妖怪守在洞里，除了阿啟誰都不讓進。」

「母后，都過去了。老上君壽宴，我們一起出席，也算是給足了他臉面，不會有什麼閑話的。」景昭神色淡淡，輕聲道。

無論上古身份有多尊貴，只要她不出現，而景昭又能一直站在白玦身邊，這三界中受眾仙景仰的永遠都只會是景昭。

新元上古歷三年，妖界之皇森簡妖力大失，勢微于仙界，仙妖之爭頓起，妖界不敵，妖皇戰死沙場。大皇子森鴻三上蒼穹之境，求庇于真神白玦，雙方交戰一年之餘后，白玦真神終於開口保下妖界，森鴻率妖族眾部投于蒼穹之境下，尊白玦為皇。天帝無法，只得退兵妖界。

片刻后，清池宮華凈池前。

「神君，景昭回來了。」三首火龍縮為手臂粗細，盤在半空中，聲音嗡嗡的。

她沉默片刻，終於在景昭微微期待的眼神中嘆了口氣，道：「好。」

上古，你終究是回來了？

可是，我怎麼覺得……我卻已經失去了你。

景昭不知道上古之時他原本便是如此，還是從上古真神覺醒的那一刻開始他才改變的。

那時候她以為，這世上再也沒有了白玦，也沒九*九*藏*書有了清穆。

朝聖殿後殿。

清池宮後山。

見不遠處的碧波在樹上撲騰，鳳染眯著眼道：「來，碧波，我去了凡間一次，給你帶了個禮物，瞧瞧喜不喜歡？」

片刻后，才倏爾輕笑，一派雍容悠遠，大氣鏗鏘。

極不情願的吐出那兩個字，天後揉了揉眉角，坐在了一旁的椅上。

「景昭，你應該知道，從天啟和上古降世，上古歷開啟之時啟，三界八荒就不可能再以你父皇為尊了，這些好聽的話，你就別再敷衍我了。」想著這些年終歸因為景昭在蒼穹之境的緣故，三界對她和暮光的敬重不減反增，天後的聲音柔了下來：「我生氣的並不是當年妖界之事……」

胸口的鮮血似是已經流盡，大紅的古袍上甚至只能看到觸目驚心的暗紅之色，她以為，那個人會那樣端坐在這世間至高處，就那樣死去。

「我知道。」

白玦一番話說下來，三首火龍的頭垂了下去，嘟囔著『那我還是等一等吧，老龍的命也是很值錢的』，轉身飛走了。

鳳染哼著小調走進後山，手中提著個鑲金帶綠的鳥籠，眼睛轉了轉，在一處緊閉的山門前停了下來。

天後微微一怔，隨即暗自嘆了口氣，為了能名正言順的站在白玦身邊，這百年來，景昭到底改變了多少，又隱忍了多少？

「下個月是東華老上君的壽誕，他給蒼穹殿送了請帖，我想和母后一起出席。」景昭抿了抿嘴角，算是揭過了剛才的話題，想起來意，笑了起來。

「一個月後東華上君壽宴，我和母後會一同前往，你……可有時間？」景昭輕聲道，見白玦不自覺的皺了皺眉，急忙開口：「我只是說說而已，東華只是一介上君，不需要你親自前往，殿內還有些事要處理，我先回去了。」

「母后。」景昭聲音低低的，有些微不可見的請求：「您都已經一年沒同我說過話了……」

百年前古帝劍自蒼穹之境落下，一劍分天壑，將仙妖二界之間劃開千米鴻溝，深不見底，底部炙火燃燒，已余百載。

直到……天啟出現的那一刻。

華凈池中，大片的荷葉下，一身玄袍的女子靜靜站立，青絲及腰，似是聽到身後的腳步聲，她緩緩回首，瞳孔靜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