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電報史上的奇觀——民國通電趣談

電報史上的奇觀——民國通電趣談

皖系反擊,直系坐視,大家以為這為吳佩孚最多翻騰起一朵浪花,就沉下去了。可惜他們全都小看了這個小師長玩通電的手段。
一個是經元善發起的請慈禧歸政光緒電,這個咱們前頭說過。
吳佩孚一戰成名,以區區一個師長的地位四兩撥千斤,憑藉幾封通電攪得全國政局大亂,最後竟把北洋之虎段祺瑞拉下馬來,可算得上是一個奇迹。
這位老夫子叫饒漢祥。
北洋軍裝備精良,但卻因為稱帝事件而導致士氣十分低迷,許多士兵心存疑慮,比不得士氣昂然的護國軍。從1916年初開始,北洋軍與護國軍在敘府、瀘州、納溪大戰了數場,護國軍在蔡鍔的指揮之下,逐漸擺脫前期劣勢局面,還成功策反了劉存厚部,讓北洋軍的軍心大亂。到了1916年3月底,護國軍終於打破了重鎮瀘州,川中震動。
饒漢祥因為通電而曝得大名,但他若說自己最擅通電,旁邊一位大將軍卻不幹了。
若單說私人恩怨呢?陳宦就更說不過去了。袁世凱跟你有什麼恩怨?他給你這麼大信任,現在你卻特意強調反他,還揪著他本人不放,這算怎麼回事?而且通電前面還口口聲聲說項城項城,語氣恭謹,突然就改了口風直呼「袁氏」,前恭而後倨,簡直是自相矛盾。
這個人大家也都認識,就是洪憲朝的初代與末代皇帝袁世凱。
而陳宦這封通電,卻反其道而行之。什麼叫「與袁氏個人斷絕關係」?這一句畫蛇添足,等於告訴別人,我跟袁世凱不是道理上的爭執,是私人恩怨,所以要反他這個人,而不是反他的政策。駱成驤的計策是「反其事,不反其人」,陳宦這一句話,立刻變成了「反其人,不反其事」。結果駱成驤和鄧文瑗苦心為他營造出的大義形象立刻崩潰。
張其鍠其人是個湖南名士,本是譚延闓的軍務委員,寫得一首好詞,外號「張半仙」。南軍在湖南敗退之後,譚與吳佩孚暗通款曲,就派了張其鍠作代表過江見吳。張其鍠見到吳佩孚,大感此人前途無量,於是面授機宜,這才有了吳佩孚通電中的妙手迭出。
有趣的是,吳佩孚的上司曹錕卻與他形成了鮮明對照。在直奉開戰初期,奉軍大舉入侵,曹錕聽了弟弟曹銳勸說,本無意開戰,奈何麾下眾將群議洶洶,幾乎釀成兵諫。尤其是吳佩孚,已經用電報把奉軍罵的狗血淋頭,若不開戰,這臉面往哪裡擱?
饒漢祥又一次發揮他的神妙文筆,洋洋洒洒千余字,當時甚至有人說此篇通電有駱賓王討武檄的味道。但要我說,這篇與駱賓王那篇根本不能比肩。大凡檄文,一定要罵人,高手一定會兼顧文采與辱罵之間的平衡,讓人覺得既好看又罵得痛快,比如陳琳的討曹檄和駱賓王的討武檄。饒漢祥這一篇酸勁兒不改,罵人的能量卻差很多,完全淹沒在典故和辭藻之間。郭松齡看了以後,覺得文采不錯,只是不夠陰毒,自己又另外發了兩通罵楊宇霆的短電,聊資發泄之用。
邵飄萍是天生的記者,極有探究精神,以「開著汽車搶新聞」而聞名京津,總能想出種種匪夷所思的辦法,令後世狗仔隊都自愧弗如。
可惜一時失察,遂成了千古之恨。陳宦的這封通電,可以說是民國歷史上最蹩腳的一封了。
最精彩的一段在這裏:「孝定景皇后(隆裕)寧舍一姓之尊榮,不忍萬民之塗炭……原謂試行共和之後,足以弭亂綏民,今共和已閱六年,而變亂相尋未已,仍以諭旨收回政柄,實與初旨相符。」
他替郭松齡擬討張作霖檄文的時候,也一時突然老糊塗,又開始胡亂用典。檄文中有「昔者祁奚請老,內不避親。曹璋代興,下皆效命」句,以祁奚、曹璋喻張作霖、張學良父子。他以祁奚比張作霖,尚算靠譜兒;拿曹璋比張學良,就不知安的什麼心了。我猜饒漢祥是想說張學良如曹璋一樣是將門虎子,悍勇善戰,可他怎麼沒想想曹璋最後是個啥下場呢?這不咒少帥么?
他的遭遇,彷彿真的應了邵飄萍的那句讖言。
巴黎和會期間,列強罔顧中國利益,悍然把德國在山東的勢力轉給日本。消息傳回國內,北大的學生們群情激憤,決定要採取行動。最後他們決定打電報給巴黎和會的中國代表,告誡他們不可賣國,同時通電全國,表明北大的政治態度。可是通電實在太貴,他們都是窮學生,實在出不起這個錢,只好你一塊、我一塊地湊,最後湊出近1000塊錢,剛夠給全國報館發一次小規模的全國通電,最後居然還剩下300塊,買了些竹布作旗幟,在五四運動期間起了大作用。
張其鍠總喜歡說這些韜略是源自家學。他什麼家學呢?他老婆有一個哥哥叫聶雲台,聶雲台有個老爹叫聶仲雲,都是民國史上有名的豪商。但真正的家學根子卻源自聶仲雲的夫人,他夫人叫曾紀芬,曾紀芬的父親在湖南乃至全中國都赫赫有名,叫曾國藩……
注2:綠氣炮其實就是指毒氣炮,又叫列低炮,是英國人發明的一種4英寸口徑毒氣武器。炮彈內裝有高濃度氯氣,一放則滿天綠煙瀰漫,所以又叫綠氣炮。八國聯軍登陸時,英國人特意從南非運來兩門列低炮,打天津的時候用過,威力奇大。
當時全國如同一個巨大的火藥桶,反帝情緒蓄積到了極限,只欠一根引線。雲南一宣布獨立,正如平地里響起一聲驚雷,登時引燃了全國的反袁浪潮。一時間各地都紛紛通電獨立,斥責袁世凱恢復帝制的行徑。
1913年湖北都督府改組,饒漢祥從內務司長升到了民政長,在就職布告里說「漢祥,法人也。」他想說他奉行的是法家思想,可惜省字省錯了地方,變成了法國人,被傳為笑談。後來章太炎特意拿他「儲貳」那件事和這事兒作了一副對子:「黎元洪篡克定位,饒漢祥是巴黎人。」
5月12日,陳宦又發出了第二封通電,敦促袁氏趕快作出決定,語氣比上一封要嚴峻得多。這就是駱成驤定下的「徐圖緩進、由小及大」之計,先從私義起,給袁氏私人照拂,逐漸升溫為公義,待世人了解陳宦公私難以兩全的困境,屆時再一紙聲明,方奏全功。
不過這個「入神」的饒漢祥偶爾也有走神的時候。二次革命以後,他代黎寫了一大堆《先選舉總統電》、《解散國會電》、《請敘克定贊助共和功》的電文,極盡肉麻吹捧袁大總統之能事。一代梟雄袁宮保看完以後雞皮疙瘩掉了一地,特地回電說老弟你別說了,這說得已經快是羞辱我了。
可惜康聖人那會兒早沒了在前清的風頭,他發的通電於時局輿論無關痛癢,最多只作茶餘飯後一段軼事,嘆一句「老夫聊發少年狂」而已。一直到宣統復辟的時候。他才真正過上了一次久違的全國通電癮。
最後郭軍一潰千里,郭松齡在遼中縣被王永清的騎兵俘虜,終被槍決。饒漢祥運氣還算不錯,在亂軍之中僥倖逃脫。他連滾帶爬躲回廣濟老家,宛如驚弓之鳥。當時謠傳張學良要尋他的晦氣,唬得他給張學良寫了一封長信,洋洋萬言,端得哀婉凄涼,感人肺腑——果然是文章憎命達——張學良看完以後頗受感動,特意回了一封親筆信勸慰。可惜饒漢祥那時已然是沉痾之身,一代槍手連驚帶病,很快死在家中。
後來電報局日漸增多,不再是一省甚至幾省一局了,形成了一個網路,基本上大、中城市都設置了電報局,小城還設置一些代辦所,發報的費用有所下降。於是中國電報局統一了收費標準,按「路有遠近,費有等差」的原則制定,改為同府、同省、出省三種遞加的計費辦法,明確規定華文明語每字,本府城內收銀元5分,省內1角,出省每逾一省加收2分,比如天津至通州,每字一角,到清江一角一分,到上海一角五分等等。加急電報按普通電報三倍收費。華文密碼及洋文加倍收費。前面提到劉銘傳修的那條閩台電纜,因為是海線,所以比較貴,每個字收費兩角洋錢,以當時的時價可以買一斗米。
饒漢祥最後一次知名通電是在1925年。當時東北大將郭松齡已經決意反奉,特意去請饒漢祥來幫忙寫檄文通電。饒漢祥先開始有點猶豫,郭松齡大怒道:「你怎麼知道我日後當不上總統?」饒漢祥這才從天津跑到灤河,起草通電,討伐張作霖。
饒漢祥這個人膽小怕事,唯獨寫得一手好駢文。駢文這個東西,雖然從韓愈開始就被排斥,可它本身具有的韻律是漢語文體中最有氣勢的。四字或者六字一句,動輒千言,讀起來朗朗上口,一瀉千里,極具氣勢,雖則臃冗浮華,卻很能吸引眼球。如果譬之於女性,駢文可以算作出胸大無腦的那種——沒什麼內涵,但實在是漂亮。
進入民國以後,清廷每隔一省遞增費用的計費方式被取消,電報只分為同府、同省、出省三種,不再另外計費,分別降低到三分、六分和一角二分。民國25年,收費改為法幣;12年以後,又改為金圓券。等到1949年經濟行將崩潰的時候,尋常的收費方式已經不管用,而是按基數乘以穗、桂、京、滬、漢、蘭、昆、渝等8地的大米、報紙、電料等價格總倍數計算,每旬調整一次。
1926年初,張學良在東北入關,吳佩孚攻入河南北上,奉、直兩系合擊從直系倒戈而出的馮玉祥,逼得國民軍退出京津,困守南口。邵飄萍煩透了這些軍閥,非常同情馮玉祥,一直在報紙上為馮玉祥搖旗吶喊。奉軍進入北京以後,曹錕復出。一向看不起曹錕的邵飄萍這次決心玩兒一把大的,他不聽其他編輯的意見,自作主張作了一期《京報》的特刊,要學古代的禰衡,把這些直、奉大佬們好好罵一個痛快。

段祺瑞罵不動了,自然有人罵得動。
最要命的是,你吳佩孚在衡陽天高皇帝遠,我曹錕可是在天津跟張作霖作鄰居呢!萬一皖系一翻臉,自己老命不保。於是他連續發了兩封電報給吳佩孚,讓他管住自己那張嘴,然後收拾行李躲去了保定。馮國璋也覺得吳佩孚一介師長的通電不能對自己有所幫助,反而使局勢惡化,也發了通電予以解釋。
那麼算下來的話,也就是說,發一封全國性的通電的平均價格將近160塊大洋。就算是以政府公函形式收費的話,也要80銀元。
有人作過統計,1912年有案可查的民國通電已經有33次,1913年有40次,1917年有72次,1920年67次,1922年97次,1926年50次,1927年51次。搞得整個民國時代如同過年一樣,熱熱鬧鬧,沸沸揚揚。
按說一個區區師長,本沒有這麼大的能量和膽子。但吳佩孚不同,他身在要衝,手握重兵,萬一把他惹惱了,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轉身投了南方,那可不得了。光靠張敬堯那種只會燒殺搶掠的廢物點心,可絕擋不住吳佩孚的虎狼之師。
陳宦思忖再三,最後決定去請教一下自己當年在京師大學堂時候的老師,駱成驤。
其略文如下:「宦于江日徑電項城,懇其退位,為第一次之忠告。原冀其鑒此忱悃,回易視聽,當機立斷,解此糾紛。乃複電傳來,則以妥籌善後之言,為因循延宕之地。宦竊不自量,復于文日為第二次之忠告,謂退位為一事,善後為一事,二者不可併為一談,請即日宣告退位,示天下以大信。嗣得複電:則謂已交由馮華甫在南京會議時提議。是項城所謂退位雲者,決非出於誠意,或為左右群小所挾持。宦為川民請命,項誠虛與委蛇,是項城先自絕於川,宦不能不代表川人,與項城告絕。」
饒漢祥那封通電蠱惑人心的效果越大,等到張學良現身以後,精神上的反作用力就越強。他卯足了勁兒打出的駢文拳頭,最後全招呼到了郭松齡的身上。結果一聽少帥親來,郭軍士氣立刻一落千丈,上到將領,下到士卒,誰也不願意跟張學良過不去——我們打仗本來是為少帥,現在少帥反而打我們,這算怎麼回事啊?
這第三封通電和馬電內容上沒什麼區別,唯一不同的是,這一次是公開的全國通電。
梁啟超那時早與老師交惡,這次恪于官方通電限制,他留了幾分口德,只說康有為是被強逼著參与此事云云。梁啟超覺得不夠過癮,於是學老師自己掏腰包發了一封個人通電,毫不客氣地罵康有為是個大言不慚的書生,復辟之亂,概由他起。於是這對晚清最著名一對師徒的緣分,因為這幾封通電而畫上了句號。
就這麼日積月累,老百姓們覺得吳佩孚這人不錯,輿論一起,加上他本身也是個能人,這顆新星也就水漲船高,冉冉升起。
令人值得玩味的是,段祺瑞起兵討伐張勳之際,發出數封通電,針對是電進行反擊,文辭犀利無比,直斥張勳「罪浮於董卓,凶甚於朱溫」,作者不是別人,恰好是康有為最得意的學生梁啟超。這師徒二人分處兩端,各執一詞,偏偏都是鴻儒,寫通電寫得無比華麗,成了「張勳復辟」事件中另外一道風景。
段祺瑞千盼萬盼,總算盼來了衡陽拍來一封電報,看完以後一口血差點沒噴出來。
章太炎第一次見到陳宦的時候,就說這小子是第一等人物,然而日後滅亡民國者,必此人無疑。這種評價,和許邵評曹操的話差不多了。陳宦聽說以後,懷恨在心,就向袁世凱進了讒言,把一代國學大師幽禁在北平龍泉寺內。
吳佩孚在通電里摟草打兔子,順便還把主戰的張作霖捎帶上,說奉系跟皖系卿卿我我,大軍入關,也不是個好鳥。張https://read.99csw.com作霖在東北作威作福慣了,被一個師長罵到頭上焉能不反擊?他聯合倪嗣沖先後跳出來,先指責吳佩孚飛揚跋扈,目無紀律,又說曹錕是他頂頭上司,這事兒肯定是他策劃的,不然一個小師長哪裡有這種膽子。結果吳佩孚沒慌,曹錕卻被這兩通電報搞得手忙腳亂,被迫通電辯護。這個誤會一直持續到直奉戰爭行將開打的時候,張作霖還憤憤不平地發通電,說「曹使養電、吳氏馬電,相繼逼迫」,赫然把無辜的曹錕擱到了首謀的位置。吳佩孚靠著大樹,反而沒受什麼風波。
剛剛當上皇帝的袁世凱沒想到自己如此不得人心,焦頭爛額。他深知欲要壓制這股浪潮,必先撲滅挑頭的護國軍。當時護國軍揮師三路,分別攻向廣西、貴州和四川。其中四川是兵家必爭之地,護國軍出動了主力第一軍,由蔡鍔親自挂帥。袁世凱對蔡鍔極為忌憚,不敢怠慢,連忙電告時任四川督軍的陳宦,勒令他務必集全川之力,打敗蔡鍔。為了壯他的聲勢,袁世凱還調撥了張敬堯的北洋第7師和其他幾個師來助戰。
不過吳佩孚還不算最慘的,他只是因為通電而挨了幾句罵罷了。民國里還有一人,竟是生生被通電氣死的。
這麼算下來的話,一次標準的長篇駢文體全國通電,以政府公文形式來發,最少得花上1萬6千元;如果是以個人身份來發,最少得花上3萬2千元。平均一下,每次全國通電的費用,得在2萬元上下。就算是小通電,最起碼也得百多元左右,極為昂貴。
最後邵飄萍在吳佩孚的照片底下大筆一揮,寫下了「除通電外一事無成,吳佩孚。」11個大字。這句批語著實利害,雖有些偏頗,卻入骨三分,就算吳佩孚親臨,恐怕也是啞口無言。
維中華民國五年元旦,雲南中華民國護國軍軍政府,都督唐繼堯,第一軍司令官蔡鍔,第二軍司令官李烈鈞檄曰:
個人發通電,也不是沒有先例。民國狂人袁希洛就曾經自己掏腰包去通電罵孫傳芳,不過那只是偶一為之。唯獨這位老先生,發通電如同吃飯喝水,頗有些「有意見要通電,沒有意見製造意見也要通電」的精神頭兒。甚至袁世凱提出祭祀孔子的時候,他也要發封電報給黎元洪和段祺瑞,提出祭孔一定要行跪拜禮,喊出「中國人不拜天、又不拜孔,留此膝何用」的論調。
換句話說,這一通電報打出去,就是7個一等勳章的年俸、4個議員的選票、600噸大米或者一家紡織廠子。如果一個科員想通電發表政見,得攢上兩年工資不吃不喝。
這一篇好電文,陳宦卻怎麼看怎麼心虛。因為他對袁世凱始終懷有畏懼,這次站出來公開反對,更是底氣不足。結果無論電報草稿反覆修改,他總是覺得不妥。其實根本不是電文有問題,而是他自己心裏有鬼。
饒漢祥跟康聖人相比,通電文采堪堪伯仲之間,但就政治影響力來說,兩者卻是霄壤之別。
而通電的另外一大特點與普通電報截然相反,一字記之曰「長」。篇幅越長越好,詞藻越華麗越好,用典越雅越好,講究懸河千里一瀉汪洋的氣勢。比如民國六年直系四督對段祺瑞落井下石,發布通電呼籲南北停戰,其中有一段說:「(曹)錕等數月以來,中夜彷徨,焦思達旦,竊慮覆亡無日,破卵同悲,熱血填膺,憂痛並集。蓋我國外交地位,無可諱言,歐戰將終,我禍方始,及今補救,尚恐后時。至財政困難,尤達極點,鴆酒止渴,漏脯療飢,比于自戕,奚堪終日?」
當時有個小女孩看了他寫的武昌通電檄文,興奮到不能自已,把壓歲錢十元以「幼|女謝婉瑩君」之名送到《申報》館去捐獻。後來她長大了,還一直保留著報館的收條,視若珍寶。這位小姑娘後來成了位了不起的人物,起了個筆名叫做冰心。
段祺瑞這回真坐不住了,他意識到這麼下去,輿論上對自己完全不利。他立馬給吳佩孚發了一個敬電,名敬實不敬,大罵吳佩孚軍人干政。可憐段祺瑞到了這時候還以為是馮國璋搞的鬼,罵完吳佩孚還安慰幾句,說子玉你是受人蒙欺,你跟隨我多年,我沒教育好你,也有責任,以後你可不要再談論政治了。
自從饒漢祥開了駢文通電的先河之後,通電已經成為了一門特別的藝術,一般都是決策者提出要點,再由秘書草擬鋪排成文。負責起草電文的是陳宦的秘書鄧文瑗,這人也是個才子,陳宦請教駱成驤的時候他也在側,對駱老爺子的方略比陳宦本人理解更深。這時候提筆寫出來,一下子就把握住了駱成驤謀略的精髓。
吳佩孚這兩封通電拿捏的時機極佳。他第一封通電傳及全國,把氣氛先造出來,別人信不信通電不要緊,重要的是讓他們知道有這麼一號人物存在,埋下伏筆。他自忖自己的身份地位,皖系必不敢對自己下手;而第二封馬電的通電範圍卻只限於各省督軍與北京政府,目的是把段祺瑞的視線往馮國璋和曹錕那兒轟。
從1912年清廷遜位到1928年東北易幟,這十幾年是民國時局最為混亂的時期,不過這段時間的電報價格變動不大。咱們就拿民國16年的價格來作一個參考:華文個人出省電報是一字一角六分銀元,(這是個人業務,如果是拍發新聞的話,可就便宜多了,只要3分錢。);通電都是四駢六麗洋洋洒洒,不長不足以顯出氣勢,差不多都是一兩千字,最長的近三千字,就算它平均一千字好了。
到了直奉撕破了臉開打的時候,吳佩孚兵馬未動,又是電戰先行。以往電戰,還要講究一個理,到了這一次電戰,就已經是赤|裸裸的隔空對罵了,兩邊都卯足了勁要學那諸葛亮罵死王朗。
中國所有大報館都收到了這一次的電稿,在第一時間登出。原本這起衝突只是北洋內部事務,這一下子這等於是吳把懇求大總統罷戰的要求向全國人民公開。有了前兩封通電的綿密伏筆,這一次的通電登時在全國引發轟動,人人皆知有個北洋軍的師長數次通電,慷慨直言要求和談,甚至不惜得罪大佬段祺瑞。
辮子兵進了北京以後,康聖人大喜過望,急巴巴化裝成農民潛入北京「勤王」。溥儀迴鑾,總得昭告天下,清室便請這位「弼德院副院長」草擬一份通電,詔告全國各省、各報館、各外國使館。這次有張勳買單,無金錢之困,康聖人抖擻精神,一氣寫了2000多字,名列民國通電第二長篇幅。
罵他的人,就是自稱「鐵肩辣手」的民國報界名人邵飄萍。
他嗜好在北京各大酒樓請客,而且特別怪的是,每回都跟政府高官設宴的時間重合。有一次段祺瑞和張志譚、曹汝霖幾個內閣成員去北京飯店吃飯,邵飄萍就把隔壁包下來,把耳朵貼著包廂牆壁,邊聽邊在電報紙上抄好。每抄好一段,他就把電報紙遞給守在門口的自行車夫,車夫騎著自行車送到報館,報館發電到上海總館。第二天內閣成員上了班,端起茶展開報紙剛看一眼,一杯茶全噴出來,自己昨天席間的話,今天就已經上了《京報》了。這份效率,現在也沒幾家報紙能做到。
可吳佩孚的通電手段縱然神妙無比,卻偶爾也有陰溝裡翻船的時候。直奉二次大戰,吳佩孚打了封電報給張宗昌,勸他倒戈叛離張作霖投向直系,在電報里極奉承之能事,還拚命拉老鄉情誼。結果呢?張宗昌這個大老粗一點不含糊,當即給他拍回一封,裏面說:「要我倒張,你要倒曹,要做王八蛋,大家一起干。」
吳佩孚在張宗昌這裏,只是挨了一小罵。這麼一位通電聖手,還曾經被人大罵過,罵的十分刻毒凄慘,而且還就罵在他最得意的通電上。
陳宦可就慘了。如果老老實實按照他老師的方略走,本可以坐收名利,可就因為多加了那一句話,卻搞得整個北洋都跟他反目成仇。
這不是一封軍情電報,而是一封通電。
從技術角度來說,通電是指將特定信息經由某一電報機終端發往所有能夠接收到該機信號的終端機的過程。一般的電報是點對點,一台拍一台收;通電則是點對面,一層層轉發,直到路上所有接入的終端都收到為止,類似於一種廣播。說得淺顯一點,當年的通電,就像現在春節期間的手機簡訊群發。
康聖人迂腐,饒漢祥雖然文筆極佳,可惜黎元洪是個窩囊人,就算電報寫的冠冕堂皇,一聯想到黎菩薩那副顢頇嘴臉,氣勢再大也泄了。吳佩孚雖擅通電,可謀身勝於謀國。真正能夠被稱為千古一電的,我個人覺得是蔡鍔討袁世凱檄文。
正當大家覺得這事就此平息的時候,吳佩孚的第三封通電又面世了,這才是真正的總攻。
結果修改來修改去,這一拖延就拖到了5月21日。這時恰好成都周圍發生小規模的兵變,陳宦以為誰跑過來搞兵諫,嚇得立刻把鄧文瑗叫過來,讓他拿出電報草稿,匆匆改了幾筆,拿去電報局發布。
袁世凱麾下有一個人,不是北洋系出身,卻最得袁信任。這個人叫陳宦,號稱湖北三傑之一,與吳祿貞、藍天蔚齊名。他本來是黎元洪的幕僚,後來投靠了袁世凱。袁世凱逼黎元洪來北京,就是派陳宦親自去武漢迎接,被人諷刺說「陳宦押解黎元洪進京」。
他的手段是把段祺瑞摘出來,單打徐樹錚和安福國會,號稱要清君側。徐樹錚被吳佩孚的連環通電罵得十分不堪,說他「毒痛四海、腥聞天下」、「倡亂賣國,窮兵黷武」,可憐小徐一代才子,在吳佩孚面前也是全無還嘴的能力。大徐徐世昌跟小徐徐樹錚一貫不對付,他堂堂中華民國大總統,親自鼓掌給吳佩孚的通電叫好,別人更不消說了。
駱成驤在成都聽到袁世凱氣死的消息,心中大喜,揮筆寫了一首《詠劍詩》。其中有兩句:「聊憑掣電飛三劍,斬取長鯨海不波。」那「三劍」說的便是為陳宦出謀劃策,討袁三電的事。而後一句,則充分展示了這位老夫子的得意心情:不動兵戈,不起戰亂,只消三封通電便讓元兇授首,這是何等的功業。
而陳宦這時候在作什麼呢?他開始的時候確實不負袁氏所託,打起精神與護國軍周旋,還頗打了幾個勝仗。可全國局勢逐漸有了變化,他就和所有善於揣摩上意的「聰明人」一樣,開始猶豫了。他這幾個月以來一直在關注全國局勢,發覺袁氏已經不得人心之極,除了北京籌安會那一群人以外,沒有人肯幫他說話。自己究竟還要不要效忠袁世凱呢?陳宦那個時候也充滿了矛盾,派了人去四處去探其他督軍的口風,自己卻難以下定論。
熟悉民國的人都知道,「通電」在民國史上出現得極為頻繁,深深地滲透到那一段歷史的腠理中去,治史者無論如何也是繞不開的——乃至於有人說「不讀通電,則民國無史矣」。民國之人對通電的摯愛無以倫比,上台要通電、下野要通電、嘉獎要通電、譴責要通電、討伐要通電,和談要通電,甚至大學老師被政府欠了薪水也要通電……
數十年後,有人去美國遊歷,談及總統不在時由副總統繼任的法律,也用了「儲貳」一詞,說「美人甫選總統,必擇儲貳副之」,這都是饒漢祥起的頭。美國人了解了這詞的內涵以後,不知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
最後長辛店一戰,奉系大敗。兩軍陣前的通電戰爭把勝負之勢放大了十倍,吳佩孚的個人聲望也因此達到了巔峰。乃至有人說奉系不是被吳佩孚打退的,而是被罵敗的。
曹錕可給吳佩孚這手嚇得不輕,他雖然主和不假,但自從段祺瑞允諾讓他做副總統以後,立場就開始動搖了。這回好,吳佩孚兩封通電,直接把他推向了風尖浪口。吳是他的直系愛將兼至交,說馬電里沒他曹錕摻和,誰也不會信的。
通電洋洋三四百字,罵徐樹錚的安福國會強|奸民意,罵段祺瑞舉外債內戰,罵政府對德宣戰處置不妥,罵皖係為私利挾國鏖戰,語氣十分激烈,來來去去最後就一句話:「請會同鄂贛兩督通電南北提倡和平。」落款三個大字:吳佩孚。
這位前清的康聖人、民國的憲政黨黨魁最好發議論,每見國事,必有意見。護法運動正打的不亦樂乎的時候,他通電呼籲南北停戰;中國參与歐戰的時候,他起初通電反對與德國斷交,等到一戰結束以後,他又通電建議中國利用一戰勝利之機,收回失去的部分主權;五四運動之時,老先生又發通電,稱讚說「自有民國,八年以來,未見真民意,真民權,有之自學生此舉始耳」;等到馮玉祥把溥儀攆出故宮,他又發通電予以譴責……總之他是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通電。
既然知道了電報的價格,咱們就來算算髮一通電費貲幾何。
吳佩孚對邵飄萍的這一評價什麼反應,史無明載。不過張作霖是著實被罵疼了,新仇舊恨混在一起,讓他決心要教訓一下這個死記者。張作霖授意參謀長楊宇霆辦成此事,楊宇霆又找來張宗昌,張宗昌也早看不慣邵飄萍,派人把他抓到憲兵司令部里槍斃。一代鐵骨報人,就此死難。吳佩孚的這一外號竟成了他的絕筆。
這一場熱熱鬧鬧的通電戰爭打到最後,最後的結局是段祺瑞、馮國璋雙雙退出總統競爭,由北洋老油條徐世昌上了台——南北和談不和談不好說,總之是暫時打不起來了。
看了這段理直氣壯的言辭,真是讓人五體投地。
為了解決生活問題,讓自己自由地發通電玩兒,這位康聖人只好放下聖人的身段,賣文為生。好在「康有為」這三個字是金字招牌,https://read•99csw.com求字求畫的人絡繹不絕。後來康聖人猶嫌收入不夠,還紆貴降尊去報紙上和全國各大書店打出廣告,上書「康南海先生鬻書潤例告白」,公開叫賣,也算是民國奇景。有時候業務太忙,他甚至還找自己學生來幫忙當槍手,後來有人覺察到其中有偽,但這偽的比真的還好,一打聽那學生名字,叫劉海粟……
這份通電是篇奇文,它最著名的兩個特點是:行文上辭藻斐然,邏輯上胡說八道。兩者都被康聖人發揮到了極致。比如談到前清覆亡,康聖人說「勸惟治國猶之治病,必先洞其癥結,而後攻達易為功;衛國猶之衛身,必先定其心君,而後清寧可長保」,用的是諸葛亮舌戰張昭那套「人染沉痾,當先用糜粥以飲」的理論,對清季腐朽亂象不置一辭;談到國家體制,他又搬出楊度那一套——「何如摒除黨見,改建一鞏固帝國,以競存於列強之間,此義近為東西各國所主張,全球幾無異議」。尤其是「全球幾無異議」六字,實在是睜著眼睛說瞎話。
國局始奠,海內虛耗,財用竭蹶,義宜根本整理;袁乃專事虛緣,日以借債政策,利誘他邦為私托外援之計,斷送利權,絕不顧惜,逐鹿爭臭,坌集廟朝,遂妄以北中二部,橫斷鐵道,分許外人,惹起國交之猜疑,增益宗邦之危難,其罪十三也。歐陸戰爭,義以嚴守中立,及時奮進;袁乃內驕外諛,折衝無狀,既反覆狼狽,貽羞東魯,復徘徊雌伏,巽立要盟,失滿、蒙礦權,至於九處,承他邦意旨,發布誓言,辱國辱民,傾海不滌,其罪十四也。民族虎爭,領土強食,外債毒國,既若飲鴆,竭澤厲民,何異自殺?袁于歐戰既發,外貲猝斷,乃專事掊克,內為惡稅,房畝煙賭,一再搜括,復先後發行內國公債,額逾萬萬,按省配攤,指額求盈,小吏承旨,比戶勒索,等於罰鍰,致富戶驚逃,閭里嗟怨,國民信愛,斲傷無餘,神州陸沈,殷憂可畏,其罪十五也。生利致用,民貴有恆,縱博浪遊,謚曰敗子,盜賊充斥,此為厲階,修政明刑,首宜致謹;袁乃縱容粵吏,復弛賭禁,使南疆富庶之區,負群盜如毛之痛,苛政猛虎,同惡相濟,清鄉剿殺,無時或已,政以福民,今為陷阱,其罪十六也。煙害流離,久痼華族,張皇人道,僅獲禁約,奮厲閼絕,猶懼不亟;袁乃餂其厚獲,倚以箕斂,寵登劣吏,設局專賣,重播官煙,飛揚淫毒,失信害民,辱國貽譏,其罪十七也。民權政治,積流成海,國家公有,炳若日星,世室舊家,且凜茲盛誼,汲汲改進,華族後起,方發皇古訓,追蹤世法,斷脰流血,久而後得,大義既伸,迕則不忠,喬木既登,返則不智;袁乃身為豪奴,叛國稱帝,監謗飾非,炰烋求是,狐假虎威,因以反噬,使凶德播流,戾氣橫溢,妖孽喪邦,甘為禍首,其罪十八也。易象系天,筮曰無妄,聖學傳經,誼唯存誠,故忠信篤敬,保為民彝,衍為世德;袁乃機械變詐,崇事怪詭,貌為恭謹,潛藏禍謀,秘電飛詞,轉興眾口,塗芻引鹿,指稱民意,欺世盜名,載鬼盈車,背食誓言,日月舛仵,使道德信義,全為廢詞,民質國華,盡量消失,其罪十九也。維我當世耆德,草野名賢,或手握兵符,風雲在抱;或權領方牧,虎步龍驤;或道系鄉閭,鶴鳴鳳翽,細矚理倫,橫流若此,起矚國家,悲憫何如?凡屬衣冠之倫,幸及斯文未喪,等是邦家之主,胡堪義憤填膺。譙彼昏逆,洵堪髮指,修我矛戟,盍賦同仇?書到都府,勛耆便合聚眾興師,都邑子弟,各整戎馬,選爾車徒,同我六師,隨集義麾,共扶社稷。昆崙山上,誰非黃帝子孫?涿鹿中原,合洗蚩尤兵甲。軍府則總攝機宜,折衝內外,張皇國是,為茲要約。曰:凡屬中華民國之國民,其恪遵成憲,翊衛共和,誓除國賊,義一;改造中央政府,由軍府召集正式國會,更選元首以代表中華民國,義二;罷除一切陰謀政治所發生,不經國會違反民意之法律,與國人更始,義三;發揮民權政治之精神,實行代議制度,尊重各級地方議會之權能,期策進民力,求上下一心全力外應之效,義四;採用聯邦制度,省長民選,組織活潑有為之地方政府,以觀摩新治,維護國基,義五。建此五義,奉以綱維,普天率土,罔或貳心。軍府又為軍中之約曰:凡茲官吏,粵若軍民,受事公朝,皆為同德。義師所指,戮在一人,元惡既除,勿有所問。其有黨惡朋奸,甘為逆羽,殺無赦!為間諜,殺無赦!抗義行,殺無赦!故違軍法,殺無赦!如律令。布告天下,迄于滿、蒙、回、藏、青海、伊犁之域。
1916年5月3日,陳宦在摸清楚了湖南湯薌銘和南京馮國璋兩位大佬的態度之後,膽氣總算壯了起來,發出了第一封通電,勸說袁世凱退位。同時他還在電報里強調各地不能追究袁世凱的責任,即便退位也要享受若干福利云云。經了駱成驤的指點,這份通電立刻收到良好效果。各地報章都紛紛表示讚賞,北洋系也樂見其言。在北京的段祺瑞很欣賞陳宦的提議,整理成退位優待的六項條件,遞呈袁世凱。一時間就連袁世凱都覺得陳宦還算講義氣。
深受鼓勵的吳佩孚越戰越勇,徹底放開了手,又連發數電,又是反對安福系操縱國會,又是要求先和談再選總統,還揭露段祺瑞與日本密謀,招招都打到皖系的七寸。段祺瑞唯一能作的,就是天天催曹錕去勒住這匹脫韁的野馬——曹錕能勒住早勒了。
其實雙方的爭執焦點其實在於戰、和二字而已。舉國已經人心厭戰,吳佩孚搶佔了道德制高點,自然無往而不利,幾次通電交鋒下來,單純的老百姓就看出一點:「段、張要打仗,吳要和平」,人心所向不言而喻,甚至送了吳佩孚一個「愛國將軍」的稱號。
這一篇二次討袁時的通電檄文,若論文采典雅,稍遜漢祥,但自有凜然氣勢,至今讀之,追思松坡將軍威儀,仍舊讓人神往不已。用來結束此節,最合適不過了:
這就要從袁世凱稱帝說起。袁世凱在1915年12月12日稱帝之後,舉國大嘩,無不愕然。一時間輿論滔滔,反對帝制之聲四起,別說梁啟超、孫中山這些一貫看袁世凱不順眼的敵人,就連段祺瑞、馮國璋等北洋心腹也對他大為不滿。但袁世凱一生大風大浪都經歷過,這些問題都不放在眼裡,真正讓這位一代梟雄心驚膽戰的,卻是他宿命中的天敵蔡鍔。
「廢督裁兵」不過4個字,竟被他敷衍成了3000多字的長文,其行文渙散浮華可知。本來舉國人心厭戰,黎元洪這個提議也算恰得其時。可經過饒這麼大肆渲染,主題反而被淹沒在辭藻之內。比如開頭一段,想表達的意思只是黎元洪被諸省推舉出任總統,一兩句話就能說清楚的事情。而饒電里卻絮絮叨叨地說:「眾意所趨,情詞迫至,人非木石,能無動懷……所以嚴萬世之防。亦既引咎避位,昭告國人,方殷思過之心,敢重食言之罪?縱國會諸公矜而復我,我獨不愧於心歟?」拐彎抹角,全是冗餘的垃圾信息。
當時胡適在北京讀了這封通電,氣得撰文大罵,連用了四個何必:「有話何必不老實說,何必繞大彎子,何必做濫調文章,何必糟蹋許多電報生與讀者。」
邵飄萍一生堅持新聞自由,認為記者和報紙是超越政治的,所以從不屈從政治壓力,想報道什麼就報道什麼,以直言不諱的社論而著稱,骨頭極硬。郭松齡反叛張作霖的時候,邵飄萍十分欣賞郭,發表了不少社論表示支持。張作霖派人送去30萬大洋,企圖收買他,邵絲毫不為所動,直接把錢摔出了門,說就算被槍斃了也不怕。
陳宦立刻心領神會,按照老師給的提示開始草擬第三封通電稿。按照駱成驤的設計,前兩封電報的懷柔功夫已經做足,這第三封電報就該是旗幟鮮明地站出來反對袁世凱,以便在全國造成影響,形成政治上的優勢。因此這一封通電乃是文眼所在,須得措詞慎重。
饒漢祥是湖北廣濟人,當過舉人,還去日本留過學。回國以後一直不得志,直到武昌起義的時候,他被彭漢遺推薦去給黎元洪作秘書,這才一躍成名。
百日維新失敗之後,身為帝黨的駱成驤被迫回到四川。經他之手,四川學務風氣為之肅然,許多四川著名學府均是出自他的經營,門生無數。後來民國初興之時,駱成驤的影響力已經大到不須選舉,直接被袁世凱委任為四川省臨時議會議長。
陳宦一邊顧念著袁氏大恩,一邊還擔心著自己今後的前途,左右為難。四川軍旅龐雜,不是他自己想獨立就能獨立的。何況袁世凱雖然待自己不薄,北洋其他軍閥卻根本不買他的賬,根本不把他算在北洋系內。即便是袁世凱,也對陳宦不放心,不僅在他身邊安插眼線,還派曹錕入川,來監視他的動靜。
可見這通電不是什麼人都能發得起,電報局子門沖南,有事沒錢莫進來。議會選舉是有錢人的遊戲,通電也是一樣。民國史里發通電的,不是割據一地的軍閥,就是身居要位的大員,要麼是影響廣泛的名人,普通人根本出不起這個錢。
自從這封通電公開之後,陳宦就一直霉星高照,完全喪失了政治智慧。他先被攆出四川,狼狽不堪地回到北京,然後府院之爭時又站錯了隊,問黎元洪要湖南督軍的位子,以致與段祺瑞徹底交惡;後來他得罪了大將傅良佐,還跟部下馮玉祥結梁子結到大拆鐵路的地步,最後弄得四面楚歌,被迫引退,從此再未復出,淡出了歷史舞台。
這哪裡還是以簡潔著稱的電報,分明是一篇富含水分的駢文了——而這不過是民國通電里還不算太雅,也不算最長的一篇罷了。
陳宦怎麼改的呢?其實鄧的原文他沒有動,只是在結尾自作聰明地加了一句話:「自今日始,四川省與袁氏個人斷絕關係,袁氏在任一日,其以政府名義處分川事者,川省皆視為無效。」大概他是覺得實在耽擱太久,想借這一句話向各界表明態度,以消除疑心。
這個人就是康有為康聖人。
陳宦這時候偷偷摸摸前來拜見老師,他的心情和目的也是昭然若揭。駱成驤對自己的這一位學生不是很喜歡,他覺得若反袁就該堂堂正正地反,不可首鼠兩端。你來拜訪我這一貫反袁的老頭子,自然心中已有定見,又何必偷偷摸摸,派許多衛兵守住門前,唯恐別人知道呢?
段之所以用這種口氣,是因為吳佩孚當年在保定參謀學堂學過測繪,當時段是學堂總辦,兩個人也算是有師生之誼。
通電在中國的歷史可以追溯到清末。不過那會兒清廷對輿論關切不大,愛鬧事的革命黨還在東躲西藏,所以清末的通電並不流行。比較有名的通電有兩個。
湖南大敗,讓護法軍政府亂成一團,求和的求和,內訌的內訌。假如這時候吳佩孚繼續南下,北洋軍就會佔盡優勢。正當全國的目光都盯著湖南的時候,吳佩孚突然不打了,把第三師擺在衡陽開始冬眠。
被袁世凱整得慘兮兮的隆裕太后,在通電里儼然成了一位英明神武的國主,中國行民國體制,那是女主深明大義的禪讓詔令;現在看著民主不好,總統無德,女主下一道懿旨就能收回。這份氣度,縱然是唐宗宋祖,也不能比及。
有獨無偶,民國十五年北伐,何應欽攻閩大勝,國民黨中央婦女部致電祝賀,用的是白話,卻長達千余字,幾可以與饒漢祥等量齊觀,其開頭說「我們接到你們的電報,知道了你們在峰市永定鬆口一帶,打了前所未有的大勝仗,我們聽到了這樣的好消息,真是歡喜,十二萬分的歡喜,因為……」後面全是大段感慨,何應欽的電務員花了好長時間才翻完,累得眼冒金星。這位電稿撰寫者,可謂是白話饒漢祥。
這個神來之筆,最後卻起了意想不到的作用。起事之初,很多奉軍將領追隨郭松齡,正是因為郭在討伐通電里打出少帥旗號,讓他們感到師出有名。當奉郭二軍夾遼河對峙的時候,張學良親赴前線督軍平叛。自己倡言擁戴的對象,卻成了對陣中的敵手,這對郭軍真是莫大的諷刺。
吳佩孚之所以這麼牛,除了會打仗會作詩以外,還有一個別的民國將領比不得的優勢:此人擅長操縱輿論,對「通電」這把無形利器的威力,比其他軍閥理解都深得多。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吳佩孚數次得意,無不是有通電巧妙助力,在恰當的時候把輿論的威力無限放大為己用,達成槍杆子所達不到的政治效果。化輿論為戰場,通電為槍炮,與皖系、安福國會、奉系前後幾次通電大戰,收放自如,手法純熟如烹小鮮,竟收全功。
這個人就是一代儒將吳佩孚。
財政擔負,直累民福,外債侵逼,尤傷國權,議案成立,特事嚴謹,眾院贊可,憲尤著明;袁乃私立外約,斷送鹽稅,換借外貲二千五百萬鎊,厲民害國,不經眾院,曖昧揮霍,不事報聞,蔑視通憲,為逆已甚,其罪六也。國有元首,政俗式憑,行系國華,止為民范;袁乃知除異己,不自愛重,陰遣死士,狙殺國黨領袖宋教仁,以元首資格,為謀殺兇犯,既辱國體,又詒外譏,國家威嚴,因以掃地,其罪七也。共和之國,建礎為公,民意所在,亦曰神聖,百爾職司,義宜退聽,國會初立,人民望治;袁恐政制嚴明,不獲罔逞,乃私撥國帑,肥養爪牙,收買議員,籠絡政客,用以陷辱國會,迷奪眾情,使議政要區,化為搗亂https://read.99csw.com之場,法案遷延,借作獨裁之柄,其罪八也。元首登選,國有常經,揖讓謳歌,盛德固爾,抑共和定疑,國憲崇廢,悉於是覘,世法懍懍,斯為第一;袁于臨時任滿正式更選之際,鄙夫患失,至兵圍國會,囚逼議員,使強選總統,以就己名,致元首尊官,成於劫奪,共和大憲,根本動搖,國是益以危疑,後進難乎為繼,其罪九也。國民代表,職司立法,非還訴民意,毋得斷閼;袁于總統既獲,復慮旁掣,辜恩反噬,遽為梟獍,乃假託危詞,羅織黨獄,濫用行政權,私削議員資格,用以鴆殺國會,并吞立法部,使建國約法,由是推翻,元首生身,等於孽子,其罪十也。國家組織,法系嚴明,苟非選民,焉能造法?袁于戕殺國會之後,妄以私意召集官僚,開政治會議,約法會議,冒稱民意,更改約法,摹擬君主,獨攬大權,使民國政制,蕩然無存,澔澔新邦,懸為虛器,其罪十一也。民國肇造,本以圖存,時風所遷,民強則興,發揮群能,騰達眾志,公私權利,宜獲敬尊;袁乃倒行逆施,黜民崇吏,既吞立法,復盡滅各級地方議會,密布游探,誣扳黨獄,良士俊民,任意捕殺,人民權利,全失保障,致群生股慄,海內寒心,毒吏得以橫行,民業日以凋敝,民力壯盛,有如捕風,國勢頹隤,益以卑下,其罪十二也。
蓋聞輔世之德,篤于忠貞,長民之風,高於仁讓。使梟聲雄夫,野心狼子,逞城狐之凶姿,弄僭竊之高位,則我皇王孝孫,並世仁讓,誼承先烈,責護斯民。哀恫鬱紆,成茲憤疾,大義敦敕,誰能任之?國賊袁世凱粗質曲材,賦性奸黠,少年放僻,失養正於童蒙,早歲狂游,習雞鳴于燕市;積其鳴吠之長,遂入高門之竇。合肥小李,驚其譎智,謂可任使,稍加提擢,遂蒙茸澤,身起為雄。不意其浮夫近能,淺人侈志,昧道懵學,聘馳失軫,遂使顛蹏東國,覆公餗以招虎狼;狡詐興戎,缺金甌以羞諸夏。適清廷昏昧,致稽刑戮,猶包藏穢毒,不知愧恥,殫其暮夜之勞,妄竊虎符之重,黃金橫帶,賣孱主于權門,黑水滔天,引強敵以自重。雖奸逆著明,清廷知戒,猶潛伏羽勢,隱持朝野。降及辛亥,皇漢之義,如日中天,浩氣颺飛,噴薄宇宙,風雲滂沛,集興武漢之師,士馬精妍,遠響東南之鼓;造黃龍而會飲,納五族于共和,大勢坌集,指日可期。天不佑華,誕興賊子,蠢彼滿室,引狼自庇。袁乃憑藉舊資,攀援時會,偽作忠良,牢籠將卒,脅逼孤寡,奪據朝權,復偽和民聲,迷奪時賢,虛結鬼神,信誓旦旦,懦夫懼戒,過情獎許。維時南軍渠帥,實亦豁達寡防,墮彼奸計,倒持太阿,豢此凶逆。迨大邦既集,勢威益專,遂承資跋扈,肆行兇忒,賄通虺蜮,棋布陰謀,毒害勛良,搖惑眾志,造作威福,淆撼國基,背法畔民,破敗綱紀,癸丑之役,遂有討伐之師。天未悔禍,義聲失震,曾不警省,益復放橫,驕弄權威,脅肩廊廟。是以小人道長,凶德匯征,私托外援,濫賣國權。弒害民會,私更法制,縱兵市朝,威持眾論,布散金璧,誘導官邪,冀以其積威積惡之餘,乘世風頹靡廉恥滅沒之後,得遂其倒行逆施,僭登九五之欲。故四載以還,天無常經,國無常法,民無定心,官無定製,丹素不終朝,功罪不盈月,游探驕兵,睚眥路途,貪官污吏,黷亂朝野,以致庶政敗弛,商工凋敝,尤復加抽房畝,朝夕斂征,假辭公債,比戶勒索,淫刑慘苛,民怨沸騰,凶焰所至,道路以目,此真世道凌夷之秋,天人閉隱之會,四凶所不敢為,湯武所不能宥者矣。
他第一次打通電戰,是在1918年。1918年是個多事之秋,北洋軍和護法軍一南一北,打得如火如荼。吳佩孚當時任中央陸軍第三師師長,他揮師入湘,幾個回合下來,打得譚浩明、陸裕光的湘粵桂聯軍滿地找牙,最後第三師輕輕鬆鬆佔了岳州、長沙,整個湖南都被納入北洋系的麾下。
一個人如果引領了潮流,那麼他的一舉一動都可能創造新的時尚。饒漢祥是駢文通電的祖師爺,駢文講究用典,用典越多越見作者才情。所以饒漢祥寫駢文的時候,總是劈里啪啦地往裡扔無數的典故,難免有詞不達意的時候。
而且吳佩孚每封通電罵完,總不忘絮叨幾句「(軍閥)剝我民脂膏、以重苦吾民……我國民何負于軍人」,大走群眾路線,人人都覺得這位玉帥真是一位人民的好軍閥,他罵人雖然很臟,可都是為了咱老百姓呀。
電報是概不賒欠的行當,要求真金白銀,現場付訖。康聖人一不辦報,二不經商,三無大宗贊助(只有憲政黨偶爾能發些補貼),經濟來源本來不豐,動輒通電的習慣再加上他那五房妻妾與門下食客的開銷,日子過得頗為拮据。
維皇漢九有,奠安東陸,時流漂蕩,越在迍邅。緬維祖德,孰敢怠荒?復我邦家,義取自拯。故辛亥之役,化私為公,志在匡時,道維共濟。袁乃睥睨神器,妄欲盜竊,內比姦邪,既多離德,外遂孱隤,甘為犬豚。是以四郊多壘,弗知慚悚,海陸空虛,弗思整訓,財用匱竭,弗事勸徠,健雄失養,弗興學藝,室如懸磬,野無青草,猶復養病外蒙,削國萬里,失馭東魯,屢墮岩疆,遂使滿、蒙多離散之民,青、徐有包羞之婦,扼我封疆,揕我心腹,皇皇大邦,苟為侮戮,日蹙百里,媚茲一人。覺我俠士雄夫,所怒目切齒,驚懼憂危,而不可一朝居者也。夫天道健乾,義惟精一,在德則剛,制行為純,故土不貳節,女不貳行,廉恥之失,謚曰賤淫,四維不張,國乃滅亡。自民族國家,威灼五陸,雄風所扇,政騖其公,國競以群,是以乾德精剛,宜充斥里閭,洋溢眾庶,旁魄沆瀣,蔚為駿雄,故辛亥之役,黜君崇民,揚公尊國,所以高隆人格,發揚眾志,義至精而理至順,故雖舊德老成,去君不失忠,改官不降節。袁氏身奉先朝,職為臣僕,華山歸放,僅及四紀,載瞻陵闕,猶宜肅恭,故主猶存,天良安在?顧藐然以槽櫪餘生,不自揣量,妄欲以其君之不可者而自為其可,是何異飾馬牛之骨,揚溲勃之灰,以加臭乎吾民,以淫污乎當世,而令我令公先德,皆為其賤淫,白璧黃金,盡渲其瑕穢,此尤我元戎巨帥,良將勁卒,碩士偉人,所同羞共憤,深惡痛絕,而不能曲為之宥者也。匯此種種,袁氏之惡,實上通於天,萬死不赦。軍府奉崇大義,慨念民生,謹托我黃祖威靈,恭行天罰,輒宣茲義辭,告我眾士,招我同德。今將曆數其罪,我國民其悉心以聽!夫國為重器,神嚴尊憚,復載所同。建國之始,義當就職南京,明其所受;袁乃顧影自慚,妄懷畏懼,陰縱部兵,稱變京邑,用以要嚇國人,遷就受職,使國權出於遙授,玩視國家之尊嚴,其罪一也。活佛稱異,勢等毛羽,新國既成,鼓我朝銳,相機撻伐,舉足可定;袁乃瞻顧私權,妄懷疑忌,全國請討,置不聽從,遷延養敵,廢時失機,授他邦以蹈隙縱刃之間,失主權于外力糾紛之後,遂使巨蜿蜒嶂,棄此南金,萬裡邊城,躍馬可入,貽宗邦後顧之殷憂,損五族雄飛之資望,其罪二也。政體更新,蕩滌瑕穢,私門政習,首宜改選,故內閣部首,須獲議院同意,所以樹公政之基,明眾共之義;袁乃病其嚴責,陰圖放佚,于第一次內閣聯翩去職之後,盡登媕寵,嗾使軍警,圍逼議員,索責同意,用以示威國人,開武力政治之漸,使民意機關,失其自由宣洩之用,其罪三也。國有大維,是曰法紀,信守不立,謚為國難,亂政亟行,於焉作俑,故侵官敗法,為世大詬;袁為元首,尤宜凜遵,乃受事未幾,即不依法定程序,濫用政府威權,誣殺建國勛人張振武,使法律信用,失其效能,國憲隨以動搖,政本因而銷鑠,其罪四也。國憲之立,系以三權,共和之邦,主權在民,立法之府,誼尤尊顯,地方三級,制實虛冗,建國除穢,亦既罷斥。袁乃急欲市恩,妄復舊制,不俟公決,輒以令行,使議院立法,失其尊嚴,國權行使,因以紊亂,其罪五也。
陳宦這個人最擅長揣測上意,好玩些小聰明。據說他每次見袁世凱,都事先寫好三份不同的建議,分別藏在左右袖子和靴筒里,見了袁世凱以後,先行三跪九叩之禮,然後旁敲側擊打聽袁世凱的意見。聽好風向,他就挑出與袁意思相近的建議書。袁世凱覺得這人既能幹,又會體察上意,而且有意無意地把自己當皇帝對待,對他極其賞識和信任。
吳佩孚在北洋後期軍閥里是個難得的人物,風度翩翩,號稱儒將,尤其是跟曹錕、張作霖、張宗昌、張敬堯一夥兒土包子站在一起,更顯得卓爾不群,別有風範。連美國《時代》周刊都曾把他選成封面人物,那可是中國第一個能享此殊榮的個人。
袁世凱萬萬沒料到,陳宦既然能出賣黎元洪,自然也能出賣袁世凱,而且這一次出賣得又狠又辣,一封通電就直接要了他的命。
駱成驤有著舊知識分子的氣節,思想卻不頑固,而且公私分明。武昌起義的消息傳來之時,他感於光緒帝提舉之恩,寫下「縱是瀛台親筆點,皇清添個送喪臣」的詩句,予以哀悼。但他卻在山西臣工奏請清室遜位表章上籤了名,表明了自己政治上的公義立場。據說隆裕太后在奏章里看到他的名字時,不由得大哭,感慨說:「連駱某人都這麼認為啊。」(駱某亦謂當如是耶?)足見朝廷對其重視程度。
兩萬元在民國是個什麼概念?民國一等榮光寶星勳章的年俸是3000元;曹錕賄選的時候,選票是賣5000元一張;電報局一等科員一個月薪水才100元——而且已經是小康生活;如果是在民國16年的上海市場,一塊錢可以買30公斤大米,兩萬塊可以辦起一家小規模的紡織廠。
他把軍閥們的照片一張一張全放在了頭版,每個人照片底下還加了一個外號。張作霖就是「奉民公敵」、李景林是「直系公敵」、張宗昌是「魯系公敵」。可寫到吳佩孚的時候,邵飄萍卻犯了難。
駱成驤一向對陳宦這個學生好感不多,若不是要借他反袁,都不大愛理會他。如今袁世凱已死,駱老爺子心滿意足,至於陳宦會因為這封通電下場如何,他就沒興趣知道了。
陳宦知道袁世凱就算倒台,中國還是掌握在北洋那些軍閥手裡。他加那一句話,本也想藉此機會表明一下態度,反袁不反北洋,以便以後在北洋系內好做人。可惜他枉稱小諸葛,卻誤算了北洋軍中很重要的一個因素——「義氣」。這一個暈招極其失算,非但沒得到北洋派的諒解,反而背上了小人的惡名。段祺瑞自從看了那封電報之後,就極討厭他,覺得這人沒情沒義,不地道,屢次公開痛罵他。
前面說過,電報這東西非常貴。可是究竟貴到什麼程度呢?
這一位老先生一生耿直,當年他跟同學聯句,對方出句是「至窮無非討口」,他脫口而出:「不死總要出頭!」其性格可見一斑。殿試之時,駱成驤面對光緒帝毫無懼色,侃侃而談,策論中直斥國事,連慈禧太后都被批了幾句,讓遞卷子上去的太監驚出了一身汗。光緒帝對駱成驤十分欣賞,點他中了狀元之後,就一直委派他在各地興辦教育,整頓學務。陳宦就是他在擔任京師大學堂首席提調時的弟子。
邵飄萍是民國報界的第一號鐵骨頭,也是民國報界第一號名記者。他於1918年1月在北京創辦了一份報紙,取名為《京報》,主張言論自由,專門針砭實事,揭發官僚和軍閥的弊端,因此極得讀者喜歡,代派處很快遍及全國。說句題外話,90多年以後,北京有一份一塊錢能買幾十版的新報紙也起了同樣的名字,在發行前期大作宣傳,後來大概是有熟悉前朝歷史的人琢磨出這名字容易引起聯想,就在前面加了個新字。
他這一死,引起了不少惋惜。同月29日《順天時報》的日本記者特意著文哀悼,有言說:「饒之文章為今日一般白話文學家所蔑視,實則詞章本屬國粹,饒已運化入神,何物狂徒,鄙棄國粹,有識者于饒之死不能不嘆天之降眚於斯文也。」
如果要達到全國通電的效果,則至少要覆蓋全部一級、二級電報局,以及各大報館。民國當時全國當時一級、二級的電報局大約有200多處,有影響力的報紙不下30餘家。直奉戰爭之前,張作霖發過一通電報罵吳佩孚,題頭寫著:「大總統(徐世昌)鈞鑒:國務院各部總長、各衙門步軍統領、警察總監、曹巡閱使、督軍、省長、司令、師旅長、護軍使、鎮守使、各省議會、商務總會、農會、工會、教育會、商會、各報館公鑒。」這是一個比較有代表性的通電範圍。有的時候,落款還會加一個「印」字,表明附有發布者的印鑒,等若背書。
發通電的癮頭兒到了這程度,真是讓人嘆為觀止。
這封電文先歷陳一下自己前幾個月來回奔走又要取消帝制,又要保全袁世凱,希望從中求得轉圜云云,表明自己已是仁至義盡;然後話鋒一轉,批評袁世凱對宣布退位沒有誠意,扣定了他不仁在先,為後面反袁的舉動張目。隨後「宦為川民請命,項誠虛與委蛇,是項城先自絕於川,宦不能不代表川人,與項城告絕」,這是這封通電的精妙之處,一下子把陳宦拔高到了為四川請命的道德高度,不是我陳宦想對不起你,而是你袁世凱對不起四川老百姓。https://read.99csw•com你對我個人是很不錯,我感恩戴德,只不過我還得為四川老百姓著想,所以不得不與你斷絕關係。這一篇通電邏輯清楚,立意高標,政治上和道德上無懈可擊,讓人擊節讚歎。
就拿前面大北公司修的那條電報線來說吧。上海至香港、廣州、日本長崎,每發一個字,價格是3角銀元——那時一張從上海坐船到長崎,也只要6元銀元而已。也就是說60個字就頂一張船票了。
前面說過了,電報講究的是惜墨如金,無論是寫成文言還是白話,所有人都挖空心思想用最少的文字表達最多的信息。
甚至為了抓料,他敢帶著自己的夫人湯修慧去逛八大胡同的窯子。湯修慧是江蘇人,能跟窯子里的南班姑娘交談,聽她們訴苦。憑藉這個情報渠道,邵飄萍從曹錕的親信李存青那裡挖出了曹錕賄選大總統的重大新聞,在《京報》上以頭版登出。曹錕大怒,下令查封《京報》,通緝邵飄萍。後來《京報》復開,邵飄萍在北京閑不住,一人一車單槍匹馬去了山西給閻錫山作專訪——要知道,那會兒兵荒馬亂,可不像現在有石太高速公路。
但是這一句,就讓這封通電徹底變了味道。
更讓段祺瑞鬱悶的是,這封罵他的通電,卻不是發給他的,而是發給一直主和的直系將領李純,他不過是抄送。等於說,吳佩孚跟李純咬耳朵說段祺瑞的壞話,還故意讓他在旁邊聽清楚,這比當面指著鼻子罵更陰毒。
這一次首開戰端的是張作霖,他的沁電里直叱吳佩孚「狡黠性成,禍國殃民」;吳佩孚慣以通電起家,張作霖來捋虎鬚,焉能饒過。他立刻手擬電稿一份,發動了強力反擊。這次罵得那叫一個酣暢淋漓,吳佩孚曆數了張作霖十大罪狀,說他是「白山黑水之馬賊」,把張作霖比喻成「狠若呂布、凶逾朱溫」的怪物,甚至連「非我族類,德不能化」這種話都出來了。
不獨冰心女士如此,當時的人都覺得饒漢祥實在是個文章聖手。無論多猥瑣的事,經他這麼一排比鋪張,儼然變得大義凜然起來;就算是壞事,也會讓人覺得其情可憫。比如黎元洪請袁世凱殺武昌元勛張振武,後來輿論洶洶不能平復,他被迫通電全國進行解釋,饒漢祥代黎寫道:「洪與振威,相從患難,共守孤城,推食解衣,情同骨肉,乃恩深法馳,悖道寒盟,瘏口罔聞,剖心難諒,首義之士,忍為罪魁,同室彎弓,幾釀巨禍,洪實涼德,于武何尤。」真是字字泣血,句句嘔心,不知內幕者還真會為黎、張二人「推食解衣」的偉大革命情誼而感動。可見饒顛倒黑白的本事,不落痕迹,可比康聖人高竿兒多了。
按說陳宦此人,在四川主政期間也作了不少好事,剿匪清鄉,整頓經濟,可稱為一代良吏,有著清廉、能幹的名聲。駱成驤當日幫陳宦,恐怕也是出於對他在這方面的肯定。倘若沒有袁世凱,他在歷史上留下的名字和評價,恐怕就和現在大為不同了。
注3:楊禹昌、張先培、黃芝萌和炸死宗社黨良弼的彭家珍合稱為四烈士,合葬于南京西郊,墓碑至今尚在。
南方當然對此樂見其成,譚浩明、譚延闓、陳炳焜、莫榮新、田應詒、劉顯世、唐繼堯等西南聯軍將領全體出馬,紛紛不吝聲援。一時間整個南方連綿通電,與吳佩孚互通聲息,聲勢驚人。吳佩孚更不客氣,他把所有聲援的通電都轉發給各地報館,讓全國人民都看看他一呼百應的氣勢。
自從衡陽一役后,吳佩孚領略到了通電的威力,這小小的電報簡直就是錢學森,能頂五個師。從此他通電不斷,不光打仗的時候發,就連國內有個風吹草動的時候,事無巨細,他也見縫插針發個通電。山東事件時,他通電譴責;五四運動爆發,他通電聲援學生。1923年,北京政府眾議院議長吳景濂打算將參眾兩院遷往紫禁城太和、中和、保和三大殿,改造成日常辦公及召開會議的場所。吳佩孚立刻發布通電,強烈反對,故宮因此得以保存下來。還有傳說他賦閑在京的時候,曾經攛掇張學良把故宮文物賣去外國以濟軍費,不過此事出自曹錕秘書的記載,未必屬實。
所以饒替黎擬的通電,無論內容是啥,結尾無不是「臨穎悲痛,不盡欲言」、「臨風悲結,不暇擇言」、「垂涕而道,維以告哀」、「冰淵自懼,寢饋難安」之類的話,就連二任總統的時候,都得拽一通「痛哭陳詞,伏希矜納」。如此纏綿悱惻,哀感動人,這架勢哪兒是諸葛亮啊,分明是一生擅哭的大耳賊劉備。
孝感通電是在臨時國民政府成立之初,駐兵孝感的段祺瑞聯名北洋集團46名高級將領,給清廷發了一個通電要求實行共和政體,威脅要從孝感撤回保定「率全體將士入京,與王公剖陳利害」,此舉嚇壞了隆裕太后,幾天以後被迫宣布宣統退位。
到了直皖戰爭的時候,吳佩孚更是如魚得水,電戰打得不亦樂乎。
可沒想到的是,吳佩孚這小子放的原來不是麻雷子,而是二踢腳。沒等大家搞清楚緣由,吳佩孚又出了第二招。他發了一封敦促馮國璋進行南北和談的通電,史稱馬電。在這封通電里,吳佩孚敦促馮國璋履行總統職責,下令全國罷戰。
不料這第二封電報卻讓蔡鍔與馮玉祥很是不滿。當時馮玉祥與護國軍商定的停戰條件,就是讓陳宦通電四川獨立,現在他發起通電來半遮半掩,只糾纏于退位優待的問題,卻不言明自己立場,實在無法取信於人。迫於這種壓力,陳宦不得不再去請教駱成驤。駱成驤告訴他說時機已到,箭可以發。
這封電報的意思是,你讓我背叛張作霖當叛徒,行啊,你先背叛曹錕先,咱們哥倆都是王八蛋了。語意直白粗俚,跟吳佩孚的行文簡直就是天壤之別,但道理卻說的清楚無比。
饒漢祥通電駢文的最高潮是在民國11年6月6日。當時第一次直奉戰爭剛結束,直系打算捧出閑居已久的黎元洪當總統。黎元洪說除非答應他廢督裁兵的主張,否則絕不接受。他的這份裁兵通電按照慣例,還是由饒漢祥代擬。老爺子自從跟隨黎元洪避隱天津以後,發通電的機會少了,可憋得不行,這次得了機會豈肯放過?如椽大筆一揮,洋洋3000多字,創下了民國通電篇幅之最。
這一封通電一出,全國啞然,一時間誰也不知道該怎麼反應。
還有一個通電是在武昌起義之後。當時起義軍急於把起義成功的消息散發全國。湖北軍政府軍事顧問兼聯絡使的蔣翊武拿著電報稿交給湯化龍審閱。湯看了一遍,說你們想發通電給全國很難啊,這是明碼,在電報局就會被清廷截留,只能用密碼。蔣詡武忙問他哪裡可以弄到密碼。湯華龍告訴他,總督瑞徵逃跑的時候,扔下一個八省土膏捐大臣柯逢時。他手裡有一份密碼本,可以用來發通電。於是蔣去柯逢時那裡弄來密碼本,湯隨即聯絡漢口的俄國領事,請俄羅斯人代發電文,由是通電全國。
想了許久,邵飄萍眼睛突然一亮。有了!你吳佩孚不是最喜歡為老百姓通電喊話和平么?不是最喜歡說什麼「同種殘殺,尤足痛心」么?你看看你的作為,和你說的是不是不同?這麼多年來,你看看你打的仗,為國為民的是哪一仗?為直係為曹錕為你吳某人自己的,又是哪一仗?你當年通電罵皖系禍國殃民,為什麼又甘為段祺瑞走犬?你當年通電罵奉系是國賊,為什麼現在又跟國賊聯手對付馮玉祥?
果然如其所料,段祺瑞上了吳佩孚的圈套。吳佩孚在通電里口口聲聲說曹使如何如何、大總統如何如何,這是精心設計,使得段誤把主攻方向對準了馮國璋和曹錕,吳佩孚這個主謀卻被輕輕放過了。他利用自己師長的弱勢地位,巧妙地把壓力轉嫁給了上頭的人,自己卻可安享和平的令名。
吳佩孚的名望一夜之間暴漲,成了大明星。
尤其是在這兩封通電里,吳佩孚隻字不提南北對錯如何,只說國家要談判,人民要和平云云。這樣南方覺得吳佩孚是知己,是個大好人;北方最多覺是他不過主和派的一條槍,不至於到叛亂的程度;懂政治的老百姓看了,更會對為民請命的吳將軍感激涕零。這一石數鳥、腳踏三船的通電操作,盡顯吳的手段。
饒漢祥通電寫得再好,不過一個文字匠,比之吳佩孚這樣的大師可差得遠呢。
還是篇罵人的通電。
原因無他,康有為是自說自話,而饒漢祥卻是一位槍手。這一條名槍一生寫過無數槍稿,所槍之人個個都是歷史舞台上的名角:黎元洪、袁世凱、郭松齡,幾乎民國每一次發生重大歷史事件,通電背後都有他的身影。
黎元洪對饒漢祥的通電文章極為欣賞,稱讚他是「羽檄修書,星馳電布,一篇脫手,八繳風傳」。這話不能算過,差近寫實。袁世凱每次看到他的電文,都會饒有興趣地拿筆圈點精彩之句。就連魯迅先生都借日本人的評論,說饒漢祥這個人「駢文入神」。
不過通電這個東西,可不是隨便發的。
康聖人一生髮了無數通電,不過他若自誇我通電發的好,旁邊一位老夫子只怕會笑出聲來。
其他人見這買賣挺划算的,於是也有樣學樣,開始以通電互戰。罵人嘛,有什麼難的。文豪不好找,文士還不好逮么?於是直、皖還有一個湊熱鬧的奉系三方趴在電報局裡一片混戰,打了一個亂七八糟,熱鬧的情形不輸于如今的網路論壇。有人描述是戰「文電四齣,無非暴人之短,揚己之長,且互揭陰私,和盤托出,光怪陸離,大有可觀」。
陳宦此來,自然也是想請教老師這方面的經驗,來解決自己眼前的難題,既順應了局勢,也不至留下罵名。
「饒體」的通電在民國引起了模仿狂潮,我們如今翻那些通電文,大部分是長篇累牘、四駢六麗,都是饒漢祥起的頭。廣州《七十二行商報》就曾模饒漢祥的筆法,連續偽造了黎元洪論國事的通電,也是駢四儷六,煞有其事,居然真假難辨。
這句話太蹩腳了。別人反袁,甭管真假,都號稱出自公義。像馮國璋拉了李純、朱瑞、靳雲鵬、湯薌銘幾個將軍,發密電給全國號召取消帝制,說什麼雖深受項城知遇之恩,卻不敢以私德廢公義云云,冠冕堂皇,既響應了全國民意,又不致跟袁世凱徹底鬧翻,用詞也特別講究,只敢說「勸退」。
吳佩孚這手收放自如的通電手腕兒,據說也不是無師自通,而是得自張其鍠的真傳。
通電的特點是速度快,範圍廣,實際上屬於「公開信」的一種,它是某個政黨、團體或者個人為了公開表達自己的政治主張而使用的通訊手段。民國時代沒有電視,無線電台也剛剛起步,新聞報紙傳播範圍有限,速度又慢,唯有通電才是能夠把自己的主張傳遍全國的最快方式,搶佔輿論陣地和道德制高點,是以大受政客歡迎,簡直就是「政治」天生的助手。
袁世凱當大總統的時候,就已經對親信露出想當皇帝的想法。段祺瑞和馮國璋一直持反對態度,只有陳宦見風使舵,說大總統如果不當皇帝,我就跪在這裏不起來。袁世凱大喜過望,不僅委以其西南重任,還讓他跟自己兒子袁克文拜了把子。在他離京赴任的時候,傾城相送。整個民國時期只有三個人享受過這種待遇,一個是黎元洪,一個是孫中山,還有一位就是他陳宦。給一個非北洋系的人如此面子,終袁一世也沒第二個人。
這跟吳佩孚如今的所作所為頗有類似,所以他才拿這件事堵段祺瑞的嘴,噎得段祺瑞說不出話來。
這一下子可捅了奉系的馬蜂窩。主憂臣辱,大帥被罵,手下豈能安坐?張景惠、闞朝璽、汲金純、吳俊升幾員奉系大將紛紛各自發表通電,要麼直截了當罵吳佩孚是「禍國罪魁、殃民戎首」;要麼造謠說吳勒索敲詐地方,霸佔兵工廠、還騙西南軍閥的錢,一貫是個壞人;更誇張的還說吳佩孚從國外引進了大批「綠氣炮」(注2),宣稱要殺盡東三省軍民云云,總之一時間各色髒水齊刷刷地朝吳佩孚潑來。
這下子段祺瑞回過味兒來了,一拍大腿:「這不是吳佩孚沖我來的呀,這是馮國璋在背後搞的鬼!搞不好還有曹錕的事兒!」於是他立刻找到張作霖和倪嗣沖,請這兩位有分量的督軍給馮國璋各發了一份通電,堅持主戰的立場。自己則發偏師一支,給吳佩孚發了封私人電報,小小地訓斥了一下,說你一個軍人執行命令就是,不要討論政治。
這位駱成驤駱老先生可不是一般學者,可算是民國一代名人,在四川享有極高的名望。駱老先生籍貫資中人,光緒二十七年乙未科殿試第一,和著名的實業家張謇是同科,人稱末代狀元。可不要小看這個狀元的名銜,要知道,有清260餘年,四川一省只出過這麼一個狀元,可見他在川人中的地位。如今成都的落醬園巷,其實原名就是駱狀元巷,是他在成都的居所,音訛字轉成了如今的名字罷了。
可是凡事總有例外,有一種電報,非但不考慮節約字數,反而要求極盡鋪排之能事,廢話濤濤,洋洋千言乃至萬言。這種電報,叫做「通電」。
曹錕在保定猶豫了半天,終於下了決心,親自寫了封電報給吳佩孚:「你即是我,我即是你,親戚雖親,不如你親,你說怎麼辦就怎麼辦。」秘書一看,這全是大白話,就問曹錕要不咱們給改成文言文吧,曹錕大手一揮:「甭改了,就照這個法。」吳佩孚接到電報,大為放心,遂安心指揮作戰。
比如「儲貳」事件,就是饒漢祥一個著名的笑話。
蔡鍔與袁世凱可謂是生死冤家,https://read.99csw.com恨不置對方于死地。當日蔡鍔被袁世凱軟禁北京,幾乎被殺。這一次袁世凱逆天忤民,蔡鍔豈會置之不理?於是距離袁氏稱帝僅僅過了13天,1915年12月25日,蔡鍔、唐繼堯通電宣布雲南獨立,成立雲南都督府與護國軍,開始了討袁護國,這就是赫赫有名的「護國運動」。
康聖人發不起全國通電,他的「通電」一般只拍給幾家大的報社,過過嘴癮。即便如此,他一年下來通電的費用也得1000多銀元,作為個人用度,數字相當可觀。
吳佩孚接到這封電報,久久無語,遂放棄了說服張宗昌的打算。可見這吳秀才遇見兵,也有說不清理的時候。
遠的不說,吳佩孚最近一次的復出組織護憲軍政府,完全是為了維護曹錕的賄選憲法,跟他通電時的滿嘴大義可以說已經完全背離——其實北洋軍閥人人都是如此,只不過吳佩孚通電名頭太大,對比起來也最為諷刺。邵飄萍苦心孤詣擬出的批語,可說是至為辛辣。
段祺瑞急得滿地轉圈,他和馮國璋斗得正凶,急需一場勝利當籌碼。他一封接一封電報打過去催促吳佩孚進兵,還偷偷派張敬堯率四個師入湘,名為助戰,實為監視。與此同時,他給吳佩孚扔的蜜棗兒是一個又一個,又是頒發二位大綬寶光嘉禾章,又是特任孚威將軍,甚至還派心腹徐樹錚帶了巨款前去衡陽遊說。吳佩孚呢?悠哉游哉地跟小徐吟詩唱酬,遊山玩水,就是不挪窩兒。
陳宦之所以來找自己這位老師,除了因為駱成驤名氣大以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駱成驤當初在辛亥革命的境況與他很相似,都是故主恩重,形勢迫人。當時革命風起雲湧,清廷已是岌岌可危。駱成驤一方面簽名聯署勸清廷遜為位,表明立場;一方面他又禁止自己家人參與革命,說「清政久失人望,不免於亡,予豈不知?然革命事業,人可為,汝不可為,以吾家所受知遇,非眾比也!」以表示自己顧念舊恩。他的這種舉動雖被許多激進革命黨人嘲諷,卻頗贏得老百姓和社會輿論的贊同,都說他知恩圖報,公私分明。
不過這篇檄文也並非全無妙處。本來郭明明反的是張氏父子,卻被饒漢祥作成了一篇敦促張作霖讓位張學良的兵諫文章。從頭到尾不提張作霖的不是,只是不停稱讚張學良,最後說讓少帥「總制遼疆」,老帥「婆娑歲月,賞玩煙霞。全主父之令名,享令公之樂事」,可謂乾坤大挪移式的神來之筆。
袁世凱本來已經被舉國呼聲搞得心力交瘁,眾叛親離,突然收到陳宦這封電報,成了駱駝上的最後一根稻草,回想當年陳宦跪在地上向自己勸進的場景,當即被氣得暈倒在地,醒來時口中喃喃道:「人心大變。」袁世凱對陳宦的通電這麼憤怒,不是因為他反對其稱帝。陳宦早就打過電報給他,勸他退位,他對陳宦的立場已有心理準備。袁世凱只是萬萬沒想到,這個陳宦反就反吧,居然反得如此絕情。
通電分小通電和全國通電,小通電視內容需求而定,一般只選擇特定城市或者相關人等。比如府院之爭最激烈的時候,黎元洪免去段祺瑞職務,以伍廷芳代替。伍特意發出通電,辯稱自己繼任總理一職合乎程序,這份通電的範圍只及各省督軍;袁世凱稱帝的時候,陸榮廷、梁啟超在肇慶發出通電,要求廣東督軍龍濟光反袁獨立,其通電題頭就是「告龍濟光及廣東軍界全體將士」,範圍不出廣東一境。一般情況下,小通電都是只發給各報館,圖個輿論宣傳。
要知道,這還只是一封而已。所謂通電,就是通通都要發電報,這費用可就近乎可怕了。
中國傳統稱太子為「儲君」,也叫「儲貳」或者「儲副」。黎元洪當選副總統以後,他給袁世凱回了一封感謝通電。饒漢祥大概是覺得副總統這名字太白,不夠文雅,就從古籍里挑出一個詞來,在電稿里稱「元洪位備儲貳」,哄傳一時。沒法兒不哄,他這一「儲貳」,把堂堂中華民國的副總統當成了總統的「太子」——別說那時候袁世凱還只是個不能世襲的大總統,就算後來稱了帝,太子之位尚有袁克定吶。
執政府認定北大學生運動幕後肯定有人支使,理由很簡單:「窮學生怎麼可能負擔得起通電費用!」可見通電之事,實在是燒錢的營生。
這一份通電宛如雪夜裡突然放了一個麻雷子,把北洋和南方都給炸懵了。南邊兒不知道這個北洋軍的師長搞什麼鬼,北邊兒不知道這人到底是哪頭兒的。全國人民唯一明白就是:一個北洋的小師長,突然罵了如日中天的段祺瑞。
說了這麼多通電,那麼通電究竟是什麼呢?
沒過半個月,一代梟雄病死了。據說他死前口稱「他害了我」,不知是指太子袁克文,還是指這個背信棄義的陳宦。當時有一副陳說此事的對聯:「籌安六君子,送命二陳湯」,其實湯薌銘、陳樹藩兩個人只是湊中藥名的填頭,真正起關鍵作用的,還是這個「與袁氏個人斷絕關係」的陳宦。
不過話說回來,袁世凱因通電而死,也算是報應不爽。當年他派人幹掉了宋教仁以後,為了掩人耳目,由趙秉鈞以國務院的名義給全國發了一個通電,假稱現在上海有一個恐怖組織,號稱要靠激進手段來監督政府,已經被他們判決死刑的有宋教仁、梁啟超、袁世凱、趙秉鈞、汪榮寶,要依次執行,云云。這份通電只好騙騙小孩子,除了惹起全國鬨笑以外,毫無作用。若論蹩腳程度,只在陳宦之下。
但是陳宦貴為四川督軍,影響力巨大,不可輕覷。駱成驤目光如炬,心知若要讓北京那位洪憲皇帝吃癟,從這位袁氏親信入手是最好不過。於是他面授機宜,對陳宦說如今局勢滔滔,反袁已是勢在必行。你深受袁氏大恩,倘若貿然獨立,會被人罵是忘恩負義,所以應當徐圖緩進,由小及大,反其事,不反其人,方可兼顧公義私德。陳宦聽了以後大喜。
饒漢祥因為這手四駢六儷的手段,大得黎元洪青睞,從此一生追隨他左右,為他草擬了幾乎全部的通電及各類文宣稿。黎這個人一輩子沒什麼主見,也很難說有什麼政治立場,全靠著個人名望在民國官場沉浮。駢文這種廢話連篇、大而無當的文體,正適合掩蓋他政治上的空泛,博取大眾莫名其妙的同情。所以饒漢祥的出現,正合了他的胃口。
這一篇通電也確實是好文章,雄渾大氣,跌宕起伏,用典精緻。讀罷只覺得黎元洪真是民國第一偉人,誰又能想象他在武昌起義時驚慌失措的可笑表現。
饒漢祥的風格與黎元洪非常搭調。他最喜歡讀《出師表》,所以文風總帶點諸葛亮式的悲壯慷慨,與黎在民國的心境十分相似。黎元洪這一輩子先被袁世凱欺負,又被段祺瑞和徐樹錚欺負,被張勳利用,又被曹錕和吳佩孚耍,心有不甘也無可奈何,可以說是一肚子苦水。
吳佩孚算準了段祺瑞不敢動手,有恃無恐。現在段祺瑞的通電撲過來了,他也就毫不客氣地予以反擊,連續發了宥電和儉電,口稱老師,卻都是反骨,還抬出段祺瑞當初在孝感通電的案例,說我這次乾的事情,還是你教出來的呢。
以武昌通電為發端,一進入民國以後,通電陡然成了最受歡迎的政治工具,你也通,我也通,甚至衍生出一個專有名詞,叫做「電戰」。你我各發通電,隔空而罵,大家都通個不亦樂乎,全國人民看熱鬧。
饒漢祥是從武昌起義的通電開始出名。在此之前,電報內容大多言簡意賅,縱然有篇幅很長的,也是有事說事。大家覺得電報就該這樣,堆砌辭藻在上賀表、寫奏摺、拜壽帖的時候才用得著。而饒漢祥獨闢蹊徑,開創性地把駢文和全國通電結合到了一起,讓駢文的獨特魅力藉助通電這種高效通訊手段大放異彩——當然,他也是傍到了有錢有勢的主子,否則哪家的錢經得起這麼折騰。
饒漢祥身後留下《珀殲文集》八卷,留存的都是自己的文章;他還留下了《黃陂文存》,裏面收錄的都是他代黎元洪寫的文章電文,不多不少,也是八卷,可見他這輩子所槍的稿子數量有多少。
這些東北大老粗打起仗來,或許能與吳佩孚走上幾個回合,玩起通電,他們可差得遠了。幾番通電下來,奉系非但沒贏得輿論同情,反被訕笑不通文墨、空洞無物。有好事者甚至把這些通電謄出來,貼到大街上供路人評論。文學評論是個主觀的東西,講究印象分,吳佩孚那時候早就是大英雄,同樣一句話從他嘴裏說出來,那就是名將氣度,從奉系將領嘴裏說出來,那就是妄作大言。比如吳佩孚通電說「爰整義師,殲闕渠魁」,引來一片叫好聲;闞朝璽通電里說「觀兵武漢,洗甲長江,又豈僅投鞭斷黃河之流,走馬看洛陽之花已哉?」卻被嘲笑是昏話——其實單論文采,闞這兩句可比吳還好些呢。
而吳佩孚呢?在邵飄萍死後,他的局勢急轉直下。北邊的馮玉祥敗而不潰,北伐軍在南邊已經勢如破竹。這一回無論如何通電也救吳佩孚不得了,他一敗於湖南、再敗於武昌,三敗於鄭州,被新一代的名將葉挺追著屁股打,最後不得不倉皇逃去四川,徹底退出民國政治舞台——而他在通電上的得力助手張其鍠死於半途匪亂,這也預示著他政治生命的完結。
陳宦本人頗有智謀。二次革命的時候,黃興、何海鳴,江西的李烈鈞,安徽的柏文蔚以及福建的孫道仁各自起兵,組成四省聯軍,還煽動蒙古、陝西、甘肅從北洋背後起事,聲勢十分浩大。陳宦安居平五路,派出蒙藏院院長貢桑諾爾布、范熙績參謀本部科長李炳等分赴蒙古、雲貴各地安撫,給正面戰場創造了有利環境——順便一提,這個貢桑諾爾布是蒙古電報第一人,內蒙古電報的網路賴他得以發展。
可是吳佩孚玩通電總能花樣翻新,這卻是別人學不來的。他有一通驅梁士詒的通電,逼他從內閣總理的位置滾下來,學的是韓愈的《祭鱷魚文》,「三日不去則五日,五日不去則十日,十日不去則終不去矣」,十分有趣,極貼切。一經刊出,立刻成為街頭巷尾的熱議話題,甚至國會議員都偷偷拿著報紙竊笑,梁士詒被這封通電弄得尷尬無比,國會也不好意思去了,乾脆請假出京。
這是海線,旱線的情況則稍微有些不同。光緒年間,電報初興,電報局比較少。像第一條民用津滬線路,從天津接到上海3000多里,中間只設了6個局而已,所以都是按照局號來收費,各局不同。比如直隸到山東一個價,浙江到福建又是一個價。那時候差不多3錢銀子1個字,除了封疆大吏富賈商人以外,老百姓根本用不起。
北洋軍閥大多都是以戰功起家,世人皆知他們能打,不過也只是能打罷了,在民間卻很少有什麼好名聲。吳佩孚卻精神文明、物質文明兩手抓,衡陽通電大戰之前,他不過是走單純軍事路線的北洋將領中的一員;從衡陽之後,依仗通電之力,他從一個頗有戰功的師長一躍而成全國皆知的政治明星,人望托著戰功飄飄直上青雲,沒有一個北洋將領能像他這樣深孚民望。
這場電戰簡直就如同中國古典評話小說一般:吳佩孚一員小將單槍匹馬前去踹營,段祺瑞、張作霖、倪嗣沖、徐樹錚四員老將各使兵刃,將吳佩孚團團圍在圈中,走馬燈似猛打,安福營內吶喊不斷。好個吳佩孚抖擻精神,手中一桿通電亮銀槍使得直似蛟龍出水、潛龍騰淵,上下翻飛,白光閃閃,電波縱橫,只殺得四員老將盔歪甲裂,骨軟筋酥。曹錕唯恐兩軍傷了和氣,連連鳴金收兵,吳佩孚充耳不聞,直殺到日頭西落,方才得意洋洋收槍回營……
1908年,出於發展電報業的考慮,費用再次下調,減了20%。以福建為例,從福州發往直隸的費用是每個字兩角二分銀元,發往江蘇是每個字1角6分銀元,發到蒙古最貴,4角銀元才能發1個字。
雖然第二次直奉戰爭吳佩孚大敗,每況愈下,可他無論在官場還是在民間聲望仍舊很高,這麼多年的通電積累,老百姓都知道吳佩孚是個動輒通電為民眾著想的好人。對此邵飄萍頗感棘手,知道不能簡單第把他寫成「豫系公敵」、「鄂系公敵」啥的,那等於是幫吳佩孚。
等到護國軍攻拔瀘州之後,陳宦意識到自己不能再這麼下去,便暗中指示自己一位手下將領去與護國軍談判——這位談判代表也並非凡人,他叫馮玉祥——馮玉祥本來就同情護國軍,又佩服蔡鍔。兩下傾談之後,蔡鍔看破了陳宦心中困惑,連寫了數封書信,讓馮玉祥帶給陳宦,對他曉之以義,示之以利。
吳佩孚狡猾之處在於,他在通電結尾特意添了一筆「曹經略使夙主和平,必贊成斯議也」,一句話把全不知情的上司曹錕給拉下了水。你看不起我吳佩孚不要緊,你總得掂量掂量曹錕吧?
不過事無絕對。民國時代有一個人,雖然是一介平民,身家又不富裕,卻有動輒給全國發通電的癮頭兒。
駱成驤對袁世凱什麼態度,其實川中可謂是盡人皆知。袁世凱稱帝之前,讓籌安會在各地大造輿論。他派了成都知縣去拉攏駱成驤,讓他擔任川、滇、黔三省籌安會會長,老先生絲毫不賣袁世凱面子,直接把說客罵出了門。1912年1月16日,駱成驤的一位同鄉、同盟會員楊禹昌(注3)同張先培、黃芝萌三人和嚴伯勛于在北京丁字街炸袁世凱未遂,被捕犧牲。駱成驤不顧個人安危,慨然把楊禹昌的血衣、書信等遺物從北京帶出來,送回資中楊家祖墳,並親撰碑文《楊烈士節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