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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落花比汝尚多情 三、坐床

第二卷 落花比汝尚多情

三、坐床

不,不是這樣的。直到後來,倉央嘉措才知道,在這條通往佛界的路上,他是孤獨的,沒有同行者與唱和者,這條路,滿是荊棘,讓他傷痕纍纍。那是因為他的心始終背負著人間至真的愛,越不過紅塵情愛的藩籬,所以縱算他有佛的性靈,終究只是徒添遺憾。這世間就從來沒有完美之事,就如同月圓月缺,花開花落,聚散離合。當你傾心投入,想為一個人、為一件事不顧一切時,必然要接受命運的懲罰。
相比之下,在凡塵放飛縱橫了十五年的倉央嘉措,豈不是比別的轉世靈童要更為幸運?至少他擁有過自在閑逸的時光,沐浴過山風明月的溫柔,和美麗多情的少女相戀過。只不過這一切美好,如同遠去的黃鶴,不復回返了。落去的桃紅還會有再開之際,西沉的明月還會有再起之時,離別的戀人還會有重逢之日,而倉央嘉措,與繽紛的紅塵,則是永遠的訣別。
其實我們都是名利的奴隸,明知道人生不過百年,還是要廝殺爭奪,拼得血肉模糊。此時你踏著屍骨坐享天下,明日誰又來為你收拾江山那盤散落的棋局?那些帝王在擁有天下的時候,就四處求取仙方,修鍊丹藥,期望可以長生不死,生怕辛苦打下來的江山,會隨著生命的終止轉瞬化為烏有。他們深知這世上並無此不死良方,依舊想方設法地尋求。或許這就是所謂的不甘,不甘自己一世心血https://read.99csw.com,付諸東流。可是人力真的可以奈何得了天數?帝王被尊稱為天子,然天子和凡人亦沒有分別。還有被尊稱為活佛的達賴喇嘛,他們同樣也是凡骨俗胎,縱然有不死的靈魂,卻沒有不老的肉身。
在極短的今生之中
邀得了這些寵幸
在來生童年的時候
看是否能再相逢
這微笑對倉央嘉措來說,是那麼蒼白無力。每當夜幕降臨,布達拉宮裡人群散盡,這裏的每一件物品,都卸下了白日的粉黛妝顏,顯得無比寧靜。這時候倉央嘉措的心被孤獨啃噬,他懷念呵,那個給過他一切美好的小山村。懷念那裡夜空的顏色、野花的芳香,懷念門巴族人在篝火旁喝酒唱山歌的情景,懷念母親在燈下縫補貂皮,更懷念他和心愛的姑娘在月光下幽會時的溫情。
是的,淪陷,如今真正淪陷的是他。每一日讀著枯燥的經文,參悟繁瑣的佛法。倉央嘉措的經師對他格外嚴厲,因為稍微的鬆懈,都會引來第巴的嚴懲。桑結嘉措在忙完政事後,有時還會親自給倉央嘉措授課,這讓他更加惶恐不安。我們幾乎可以想象得到,三百年前,那個十五歲的少年,被關在布達拉宮繁華的宮殿里的情景:手捧經書,坐卧https://read.99csw.com不寧,他時刻想著如何才能脫離束縛,回歸他往日的逍遙。
倉央嘉措,這位年輕英俊的達賴喇嘛坐在高高的佛床上,就連第巴桑結嘉措和在世班禪都對他恭敬有加。他暗暗告訴自己,從此他就是布達拉宮的王,主宰這裏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他實在是太天真了,他不知道,自己不過是一個有名無實的王,莫說不能主宰眾生,就連自己的命運都無法主宰。按照活佛轉世章程規定,轉世靈童要年滿十八歲才能親自主持政事。此時的倉央嘉措十五歲,所以他必須要等到三年之後才可以親政。在此之前,所有的政事都將由第巴和班禪共同處理。
夢醒之後,他已淚流滿面,這偌大的布達拉宮,只有月光灑落在他的佛床。想召喚一隻鳥兒,托他給遠方捎去消息,它嗚咽的鳴叫聲似在告訴他,它過得並不自由,儘管它有一雙飛翔的翅膀,卻是那麼的身不由己。世間萬物,都活著,都還有呼吸,也都身不由己。
1697年的十月,在拉薩舉行了一場盛大的坐床典禮,十五歲的倉央嘉措正式入主布達拉宮,成為第六世達賴喇嘛。他就這樣被捧至神佛的高度,接受萬人的頂禮膜拜,有些莫名,有些無奈,有些驚喜。他叩首感嘆:「違背上師之命,實在感愧。」那一刻,他感覺自己真的是佛,腳下的蒼生是他的子民,他的使命,就是將他們https://read.99csw.com度化,傾盡一切,為他們消除苦難。可是他真的具有佛那樣無邊的法力么?難道只要一坐上高高的佛床,他就真的成了佛,可以讓世間一切殘缺變得圓滿?
來不及了,一切已經太遲。罌粟真的很美,可當你服食下去,才知道那是一種帶了劇毒的葯。明白之後,已經中毒太深。你想要成為布達拉宮的王,就必然要付出常人不能承受的煎熬。倉央嘉措在這裏不分寒暑,辛苦地學習佛法,縱算他心中有多少的不情願,甚至浮躁不安,可他畢竟是轉世靈童,骨子裡帶著佛性與靈慧。在短暫的時間里,倉央嘉措的學業就突飛猛進,這讓桑結嘉措倍感欣慰,在某些不經意的時候,會給他一個淡淡的微笑。
或許倉央嘉措從來都沒有想過要坐擁天下,叱吒風雲。自從住進了布達拉宮,他才知道,這裏的生活遠不是心中想象、眼底看到的那般美好。他就如同一隻金絲雀,被關進華貴的籠子,每天等待主人餵食,偶爾隨著他閑庭信步于樓前,看著遠方遼闊無邊的風景,想要飛翔,又發覺早已被命運折斷了雙翅。他渴望自由,每一天孤獨地遠眺窗外,希望會有人經過,心生悲憫幫他逃生。這時候,他幾乎忘了,自己是佛,忘了他住進布達拉宮的使命是為了拯救蒼生,讓他們不要在如泥的塵世淪陷。
如今倉央嘉措每日面對的是經師嚴格的督促,他所有的時間都是枯九-九-藏-書坐讀經,那麼多的經文沒完沒了地擺在他面前,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負累。這時桑結嘉措開始有些著急,他深知這個少年已經被高原的野風浸染,想要徹底脫去他身上的野性,不是短時間所能做到的。三年,他要用三年的時間,將這個放任了十五年的孩子馴服,讓他成為一個完美的六世達賴,偉大的政治領袖。只是三年過後,桑結嘉措真的捨得將一生苦心經營的政權,拱手交付給倉央嘉措嗎?沒有人可以給出一個肯定的答覆,包括桑結嘉措自己。
醒來的時候,才發覺住在布達拉宮的人是倉央嘉措。一個從門隅這個小地方走出來的少年,何曾見過這等富麗堂皇的宮殿。他的生命中,從來只有淳樸的民風民情,只有草灘溪澗、老屋牛羊。睜開眼,他看不到兒時一起長大的夥伴,看不到青梅竹馬的鄰鄉女孩,看不到對他殷切關愛的慈母。眼前的物象有如黃粱一夢,樓閣殿宇,金堂玉階,有種讓人無法言說的清明與華貴之勢。布達拉宮就是一座巨大的藏族文化寶庫,珍藏了太多的歷史文物和珍寶。而倉央嘉措就這樣跌進前世一場華麗的夢中,無休無止地夢下去,不知哪一天,才能徹底醒來。
事實上,歷代活佛都是在年幼時就被指定為轉世靈童,他們的今生也只是平凡的孩子,卻要為未知的前世承擔責任。無論他們是否願意,都必定要有別於其他孩童。不能順其自然地成長,九*九*藏*書不能自由自在地生活,在他們很小的時候,就被關進修行的牢籠,接受宿命的裁判。這一生,他們連選擇的權利都沒有,註定要用平凡的幸福,換來萬民的敬仰。孤獨地坐在佛床上,經卷是知音,念珠是佳人,梵音是情歌,酥油燈是唯一的光明。
倉央嘉措身居西藏政教首領地位,住在布達拉宮至高的宮殿,被許多僧眾包裹地活著。可是他孤獨,甚至過得艱辛而疲憊。因為他的身份特殊,以往的轉世靈童從四五歲起就坐床接受正式的培育。而倉央嘉措這十五年,都深居在邊遠的小村落,陪伴他的是溪流山花、野草牛羊,還有動人的情歌,以及鄰村女孩露著皓齒的微笑。儘管他曾經也在巴桑寺學過經文,可是當時的經師對他管束不嚴,加之那是定期學習,不屬於全日制。那時候倉央嘉措尚不知自己的身份,只以為是父母的安排,讓他習經,參些禪意,讀懂慈悲。
又做夢了,夢裡我去了布達拉宮,在夢的幻影里,我看到的是海市蜃樓。那麼多的人,在佛陀的腳下虔誠膜拜。飄搖的經幡,舞動今生的信仰,轉動的經輪,搖醒前世的記憶。整個宮殿在高原熾熱的陽光下,那麼壯麗輝煌,那麼無與倫比。這座宮殿,雖然凝聚了斑駁滄桑的歷史,收藏了古往今來的故事,落滿了歲月飛揚的塵埃。但是它清白,清白地佇立在蒼茫的紅山上。又是那麼寬容,彷彿有著博大的襟懷,可以收納人間萬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