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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個人和他深陷其中的時代 第六節 一本書擋住了去路

第一章 一個人和他深陷其中的時代

第六節 一本書擋住了去路

來宗道渾身已經軟得不行了。崇禎看向他的眼神像刀子似的:我看你就是魏黨……
不知道。誰都不知道。皇上今年十九歲,虛歲。
十一月初九,魏忠賢上弔身亡僅三天,戶部員外郎王守履上奏摺揭發崔呈秀可殺罪狀N種。什麼借口鑄錢,假傳聖旨,那罪行多了去了。崇禎來不及看完就下諭旨:給我一查到底,嚴懲不貸!
客氏很快就惡有惡報了。明史載:(客氏)招供后,立時被笞死,其子侯國興逮人錦衣衛詔獄。幾天後,侯國興也被處死了。
毫無疑問,崇禎的雷霆手段顯示了一個血氣方剛青年人的決絕。他深深地以為自己無堅不摧,以為中興大明指日可待。但是他錯了,一本書在最關鍵的時候擋住了他的去路。這本書叫《三朝要典》。
他已經違背先帝遺願拿下了魏忠賢,現在還要進一步違背先帝遺願拿下先帝欽定的這部著作嗎?崇禎頗費躊踏。整個大明王朝一時間也人人忌談《三朝要典》,人人心頭都有一層窗戶紙。
《三朝要典》是魏忠賢的作品,以魏氏眼光點評了萬曆、泰昌、天啟三朝發生的梃擊、紅丸、移宮三案,曾經在這三案中受到非議的人被魏忠賢一一表揚,結果這些人多投奔魏忠賢門下。相反的,當年主持審查三案的高官楊漣、左光斗、魏大中等人被重重打擊,活得那叫一個生不如死,有的索性就死掉了。
我這也是替皇上分憂。皇上龍體不適,夜夜頭痛……
來宗道主動把頭上的烏紗帽摘下來,雙手舉向崇禎,意思是我辭職,我辭職還不行嗎?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曾益其所不能……崇禎長嘆一聲,緣分哪,大明朝熬了九_九_藏_書這麼多年終於等到我出山了。同樣都是皇帝,我和我大哥的差別咋就這麼大呢?
來宗道趴在地上:不敢。
崇禎:你那帽子我不接,臟。你不知道我有潔癖嗎?
什麼不敢?你敢得很!我問你,你的票擬給我看了嗎?所請事關重大,著禮部會同史館諸臣詳議具奏?好大的口氣!我說過這話了嗎?!
怎麼辦?這事看來還不能冷處理。崇禎夜夜失眠,頭痛不已。
一個時代就這樣在火光中結束了。一個新時代又猝不及防地開始了。會有多少舊人哭,又有多少新人笑,一切都在皇上的一念之間。但是,皇上準備好了嗎?他真的明白自己要什麼不要什麼了嗎?
此刻,崇禎覺得自己是個悲劇英雄,力挽狂瀾卻又要背負千古罵名。他拿著《三朝要典》對著火盆欲扔未扔的姿勢是那樣的經典,令人潸然淚下。那毫無疑問是個鳳凰涅槃的舉動,大臣們早就哭成一片了,崇禎卻覺得那哭聲還不夠凄慘、響亮,顯示不出他這次行動重要的現實意義和深遠的歷史意義。幸好有倪元璐這個反面典型死死抱著崇禎的雙腿作搶奪狀,才讓崇禎的表演有了對手戲,他用腳踢倪元璐,倪元璐表演也很賣勁,百踢不走,令崇禎很有成就感。
這邊崇禎還沒拿定主意,那邊又有大臣火上澆油。一個月之後,翰林院的侍講倪元璐又上疏死諫,說《三朝要典》是魏忠賢借史殺人的產物,從整體上而言是一本毒書,完全沒有修改價值,如若修改,反而讓世人誤以為皇上在部分肯定魏忠賢,適得其反。所以他的意思是在全國範圍內銷毀此書,然後由翰林院重寫一本《天啟實錄》,以正視聽。
當《三朝要典https://read•99csw.com》真的在火盆里熊熊燃燒之時,整個大明王朝突然哭聲震天,眾官員猛地醒悟過來,這皇上真的不是在做秀,他奶奶的,來真的了。
按明朝的官場程序,臣工們的奏疏一般先進內閣,由內閣開會討論后再代皇上票擬諭旨,最後皇上若無不同意見只需硃批就可以了,是謂為皇上分憂。倪元璐的奏疏送進來以後,內閣輔臣來宗道臉上就不好看了,翰林院的侍講只不過是喝茶清談的閑職,沒事接這燙手的山芋幹嘛?你倪元撕一反革命口|淫犯過完嘴癮就完事了,我接下來這工作就不好乾了:我怎麼代皇上票擬諭旨?皇上這還沒主意呢我替他老人家拿什麼主意。更要命的是地球人都知道我跟魏忠賢、崔呈秀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關係,你……你這不把我往火上烤嗎?我老來怎麼表態都不合適。
十八歲的崇禎覺得青春真好。雖然邊事隱約有不和諧的聲音傳進來,但是邊事縱有天大的麻煩,它大得過魏忠賢的狼子野心嗎?大明的江山只要朝廷不出問題,那就沒問題。
崇禎不置可否。當然說得更準確一些,他是在優柔寡斷。別如綸的話無疑把他和先帝置於矛盾的境地,他很不喜歡這樣的感覺。在他的內心深處,他還是希望以孝治天下,他不希望自己在世人眼裡是一個不孝不仁之人。
五月初五,崇禎決定銷毀《三朝要典》。下這個決定之前,他跪在列祖列宗的遺像前,特別是跪在熹宗的遺像前,哭得眼淚一把鼻涕一把。的確,崇禎是個有潔癖的人。精神潔癖。要命的是,連崇禎自己也想不到,一個皇帝的精神潔癖會對這個國度產生如此深遠的影響。在今後的十七年中,九-九-藏-書精神潔癖患者崇禎讓大明江山從自己的手中一點一點地丟失,看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就不歸來。他責備「臣皆亡國之臣」,自己獨善其身卻不得善終,真是令人扼腕嘆息、浮想聯翩、心情複雜、愛恨交加。崇禎由此成為中國最有氣節卻在精神氣質上最像貓的皇帝。貓的一生圍著自己的尾巴打轉至死方休,崇禎也是如此。
老來畢竟是老來,知道做副手的學問——不表態就是最好的表態。於是,內閣輔臣來宗道如是代皇上票擬諭旨:這所請事關重大,著禮部會同史館諸臣詳議具奏。老來的這一票擬,就像一個太極髙手在玩推手,輕輕地將一定時炸彈扔向了大明官場,每個人都在爆炸聲中做出自己的本能反應。首先,作為清談機關,翰林院的反應最為激烈。同樣是翰林院侍講,卻也幫派林立。侍講孫之獬彷彿成了倪元璐的天敵,抱著《三朝要典》跑到內閣哭得如喪考妣,說《三朝要典》絕不可毀,先帝的御制序豈可投之於火,誰毀《三朝要典》誰就是大明朝的貳臣、逆臣!哪怕皇上也不行,「于祖考則失孝,于熹廟則失友」,皇上何必如此狠心下此辣手呢?!御史吳煥馬上針鋒相對,說這是以「御制」二字壓皇上無所作為啊,侍講孫之獬出言不遜,包藏禍心,請皇上趕快將他抓起來!而協理戎政兵部尚書霍維華屁股也不那麼乾淨,當年翻三案的時候他正因為處處迎合魏忠賢才得以步步髙升。在《三朝要典》里他是正面形象,如果真的來一個《天啟實錄》,恐怕今後的大明舞台就沒有他的角色了。因此霍維華上疏說原則上同意孫之獬侍講的講話,御史吳煥才是包藏禍心,請皇上趕快將他抓起九*九*藏*書來!
當然,幹掉魏忠賢,只是崇禎帝業的第一步。此後,長達一年多的政治清算風潮被|操盤手崇禎整得是風生水起,不亦樂乎。
崇禎看著這一干人等的表演,頭痛更加厲害了。給我給我一雙慧眼吧,讓我把這世界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他叫來來宗道,讓他給個明白的判斷,來宗道說一切聽主子的,崇禎把眼睜得牛卵大說現在主子想聽你的了。
大明的天忽然亮了不少。
現在,魏忠賢已死,按照崇禎的雷霆手段,撥亂反正的工作那是勢在必行,但是要命的是《三朝要典》的身份有點特殊。他雖然是魏忠賢的作品,可是先帝在上面寫了個序,是為「御制序」。如何對待先帝欽定的這部著作,崇禎頗有投鼠忌器的感覺。
但是,如果不動《三朝要典》,撥亂反正工作就沒法進行。不說別的,楊漣、左光斗、魏大中這些在朝廷和民間都頗有聲望的人怎麼平反?還有,談到修改《三朝要典》,怎麼改?是整體肯定還是部分肯定?是肯定魏忠賢的還是肯定先帝的?要命的是,他們兩個作為心靈知己,基本上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大哥,你真他媽好糊塗!
還有,你給御史吳煥的奏疏是怎麼寫票擬的,說翰林院侍講孫之獬是?不必苛求,還說他已經回老家了,拜託,出來混撒個謊不要這麼弱智好不好?
1628年,也就是崇禎元年,三月,南京兵部武選司主事別如綸將這層窗戶紙捅破了。兵部的人說話就是毫無顧忌,大聲嚷著《三朝要典》上那些姦邪的小人都成了先帝欽定的理學節義之士,而當年在魏忠賢指使下,那些迫害楊漣、左光斗等人的所謂供詞,都堂而皇之地載在要典上,這不荒唐嗎九-九-藏-書?還有,崔呈秀已經被定罪抄家,他的一篇疏文還赫然列在要典篇目上,這不與皇上的聖意相違背嗎?改!這《三朝要典》是非改不可了。
已被罷官回家的崔呈秀又被熱炒。一個傳說在朝廷上下被傳得有鼻子有眼:先帝剛死,眾大臣進宮哭祭,魏忠賢單獨召見崔呈秀,兩人關起門來嘀嘀咕咕半天。魏忠賢說兄弟反了吧,崔呈秀說大哥再等等,恐外有義兵。就因為崔呈秀態度不堅決,魏忠賢才把他拋出來當替死鬼。不過話是這麼說,崔呈秀也不是什麼好鳥,這種人留著實在是個禍害。他當過兵部的頭,別看他下野了,在軍隊里還是有影響力的。
我還沒死呢!
當然了,客氏也別想逃過愛國者導彈的追擊。六天後,客氏被押回宮內浣衣局隔離審查。審查結果是觸目驚心的:除生活作風問題外,客氏還犯有叛逆罪,她採用不正當手段令八名宮女在短時間內懷孕,試圖搶在先帝過世之前生出一個男嬰來,然後來個呂不韋的故事之明朝版,使大明江山不知不覺間變了色而眾人卻渾然不覺。幸好先帝英明,搶在男嬰生出來之前果斷先斷了氣,這才使得大明江山一死永固。
於是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緊急行動起來,在崇禎的眼神示意下,大明國家機器成了愛國者導彈,精確而不容置疑地砸向崔呈秀。崔呈秀也深深地明白,什麼叫唇亡齒寒。人生……人生說到底也就那麼回事,起承轉合水到渠成峰迴路轉一江春|水向東流,只是自己總以為花好月圓會年年歲歲歲歲年年,唉,看來該認命時還得認命。十一月十一,崔呈秀吃了他人生中最豪華的一頓盛宴,死死抱著他極欲掙扎而去的二奶蕭靈犀,雙雙喝下砒霜,一起往西方極樂世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