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要消除皇上的疑心，基本上屬於不可能。

周大人，我……

一個帝王傷心無比，那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何況這個帝王本來就以多疑著稱。

皇上吃了閔洪學，肚子應該飽了吧。

奔跑的兔子，逃命的兔子。

周延儒要他的親戚翰林院修撰陳于泰出面，上了一道《陳時政四事》的摺子。當然陳時政四事是虛，借陳時事攻擊溫體仁是實。溫體仁也毫不含糊，叫了宣府太監王坤彈劾陳于泰的科名大有問題，目前時政四事最主要的還是周延儒科場舞弊事。周延儒見引火上身，忙指使給事中傅朝佑攻擊太監王坤內臣干政，妄議朝政。而且一個太監，寫起奏摺來這麼有攻擊性，實在不像是去勢者所為，而是包含另有其人。這個「其人」是誰呢？應該是慾望強烈、陰險奸詐之人！

見過作踐自己的，沒見過如此作踐自己的。

底線問題事關一個王朝的生死存亡，模糊不得。

崇禎對周延儒說，一個人犯了錯誤不要緊，重要的是認識錯誤和改正錯誤。認識錯誤，你已經很深刻了；改正錯誤，想必會同樣深刻。我想再給你一次機會。

崇禎終於開咬了：王志道風憲大臣，輒敢藐玩屢諭，肆意誣捏，借端沽名，臣誼安在？本當重處，姑從輕革了職為民。

溫體仁很清楚，崇禎開始懷疑他和周延儒的勾心鬥角了，就因為這，崇禎才傷心無比。曾經，他是多麼信任他們兩個啊，為了他倆，崇禎不惜和滿朝官員決裂，目的就是要對他們委以重任，廓清大明吏治。天真的皇上可能就此以為，大明從此政通人和，再無黨爭。

周大人……

什麼意思呢？是說皇上對待奏疏的態度聽我擺布，我周延儒頗有回 天之力。當今皇上，是伏羲以前的遠古人啊！

溫體仁對閔洪學說，今天你跑路，明天可能就是我跑路，總而言之，人生無非就是「跑路」二字。你跑路，我還能當你的保護傘；我跑路，那才叫一路凄涼啊。所以，心裏不要有什麼委屈。人生不相信委屈，各人都有各人的命……

我跟你在密室里說的話，怎麼會有這麼多人知道？

溫體仁叫刑科給事中陳贊化上疏彈劾周延儒，說他招權納賄。周延儒本能地予以反駁。

那哪能呢，周大人，皇上對你一直寵信有加。你認個錯不就完了？

周大人，做人不能無恥到這個地步。

皇上reａｄ.９9ｃｓｗ.cｏm是什麼人，天子啊。天子要起疑心，那就像天上有了形跡可疑的雲彩，你不知道它從哪裡來，又要到哪裡去。所謂白雲蒼狗，幻化無常，說不定什麼時候就烏雲密布了。

但把握底線問題時又要注意原則性和靈活性的有機結合，要有一定的彈性。

這是一次觸及靈魂的談話。傳說中周延儒趴在地上跪了整整兩個時辰，傳說中崇禎對周延儒說了很多意義深遠的話。

周延儒明白，現在要馬上做兩件事：一、狠狠打擊王志道的囂張氣焰，讓皇上明白自己和他不是一夥的；二、堅決擁護「內臣議政」的改革成果，歡迎內臣監督內閣，尤其是他這個內閣首輔。身正不怕影斜，首輔不怕監督。

天子一怒，註定是要人頭落地的。

要燒一起燒，也不枉我們同事一場。

他願意打這個賭。

皇上懷疑我搞黨爭，同樣也懷疑周延儒搞黨爭啊。

找溫體仁。

崇禎拍拍周延儒顫抖不已的脊背，感慨萬千：起來吧，起來吧。你啊，是個人才啊，會載入史冊的。尤其是你抨擊王志道那些話，很精彩啊，字字如刀，句句見血，很精彩啊。會載入史冊的。

崇禎：我希望你堂堂正正地做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不做人只有兩種結果：要麼做神，像我，做一個天子；要麼做鬼，下地獄。

周延儒做這兩件事時表情生動、愛憎分明。他打擊王志道時用詞之狠之毒舉朝震驚，就像他們倆人有不共戴天之仇。王志道閉上眼睛，深深地體味一個首輔的演講風采，體味人性的悲涼與醜陋。周延儒擁護「內臣議政」卻又是那麼的發自肺腑、催人淚下。他不惜詆毀自己，以表達權力失去監督必然要導致腐敗，由此引出內臣一日不監督，國事一日不可為的觀點，以邀聖寵。周延儒做這兩件事都是當著滿朝文武的面進行的，溫體仁何等聰明，一下子就明白，這老傢伙是在解套呢。

據我所知，陳贊化已經另找上林苑典簿姚孫渠、給事中李世祺以及前湖廣副使張鳳翼為人證，要坐實大人之罪啊！

不過——崇禎對周延儒還是不忍下手。

即使沒全飽，也應該半飽。

隔牆有耳啊，大人。

周延儒：……

周延儒和溫體仁刀來劍往，口水戰打得好不激烈。朝廷中眾官員心裏明白，當下分成兩個陣營加入戰陣，整個大明官ｈｔtｐｓ://ｒｅａd.９９cｓｗ.coｍ場硝煙四起、血肉橫飛。崇禎冷眼旁觀，苦思破局之策。就在這時，一個正直卻不識時務的官員上了一道奏摺，無意中使得崇禎龍顏大怒——平衡之局終被打破了。

溫體仁在第一時間知道了崇禎的傷心無比。

他也只能打這個賭。

但他沒想到，溫體仁和周延儒卻把等距離的心理關係看作起點而非終點。

崇禎緩緩踱步，轉身離去。周延儒有一種劫後餘生的感覺。這皇上，說到底是把他看輕了。的確，一個人要是沒有底線了，那是相當可怕的一件事。底線都不要了，那還在乎什麼呢——也難怪崇禎對周延儒會敬而遠之，周延儒可是大明堂堂的內閣首輔啊，內閣首輔竟沒了底線，那大明還有什麼底線好言呢？一切都是短暫的平衡，一切都會風雲再起。但是，有什麼辦法呢？人生就是在一個風雲與另一個風雲之間穿梭而行，就看能不能安全躲過。周延儒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雙手，挺起胸膛昂首闊步向前走。他覺得這時候的自己，很像一個人。

崇禎：反覆作踐自己的人就不是人了。

為什麼要找他？

溫體仁覺得應該是後者。

這不是什麼好事。

你是怕引火燒身？

這是一個理想主義皇帝。非黑即白，非白即黑。

周大人，請聽我說……

作為吏部尚書，閔洪學夠分量。皇上抓在手裡，應該感覺沉甸甸了。

崇禎眼神陰得能嚇死人，他先盯一眼周延儒，再將雙眼死盯王志道：你敢說你沒有目的嗎？

如此，必須要採取行動——打壓行動。

但是換一個角度想問題呢？

解套人人都會，各有手段不同。

溫體仁又想起了那個虎追雙兔的比喻。

黨爭是要講實力的，勢均力敵才能形成黨爭。

一個人的心頭對自己要有多少恨，才能作踐到如此地步啊！

溫體仁在第一時間知道了崇禎找周延儒談話了。

周延儒趕忙找李標幫忙，李標給他跪下了：周大人，這……這話你真說過啊。

所以，只要我跑得比周延儒快一點兒就可以了。

要想穩定，就要使蹺蹺板的兩端勢均力敵。

溫體仁對閔洪學說，天上已經打雷了，好日子快到頭了，聰明的人也該跑路了。你收拾收拾，告個病退，向皇上申請回家養老吧。別問為什麼，因為——我們的事情敗露了，現在最關鍵的是要爭取主動。記住，在我們九*九*藏*書的人生里，態度決定一切。同樣的一件事，不同的態度決定了不同的結果。你就誠懇地寫檢討書、告老還鄉書吧。再次記住，要催人淚下，越催人淚下，事情越有轉圜。說不定柳暗花明有驚無險，你還能當你的吏部 尚書。

這事，太大了，我看皇上這次是真火了，不是認錯能挽回的。

這種作踐完全是觸及靈魂的。所謂誅心者，怕也不過如此。

他是一時不忍心下嘴啊！

其實皇上的胃口並不大，他只能吃一個兔子——朝廷畢竟還是要有人做事啊。

溫體仁長嘆一口氣，覺得這真是件難於上青天的事。

這問題就是，處理黨爭時要達到怎樣的深度和廣度，處理黨爭到底有沒有底線。

必須促成老虎儘快下嘴，因為這老虎一直以來都餓在那兒，必須趕快想辦法讓老虎吃飽了——趁著老虎對這隻兔子產生深刻的信任危機之時。

你……什麼意思？

崇禎各打五十大板，本意就是要讓雙方都不感到委屈，都別出頭，都別搞黨爭。

周大人，你……

這是溫體仁在出招啊，他這是壯士斷臂，給我台階下啊。

溫體仁沒有等來崇禎對他的懲罰。

皇上是老虎，我和周延儒是兔子。

溫體仁明白，要給周延儒最後的致命一擊了——徹底把這隻兔子送進虎嘴裏。

那怎麼辦？

一隻老虎圍著一隻兔子轉了兩個時辰卻遲遲未下嘴，不是這隻兔子不好吃，而是這隻老虎心情複雜。

關鍵時刻，顧不上那麼多了。

崇禎接到閔洪學的告老還鄉書時一點都不意外。

這話怎麼講？

溫體仁打了個冷顫：這周延儒是在以退為進啊。

他們要拚命地縮短自己與崇禎的心理距離，拚命地拉長對方與崇禎的心理距離。

但是，現如今，該如何消除皇上的疑心呢？

溫體仁猜得沒錯，崇禎是被周延儒作踐自己的勇氣給唬住了。

流禍無窮，為萬世口實。崇禎憤怒了：好傢夥，你小子是繞著彎兒在罵我啊。內臣議政是我力排眾議搞起來的，為的是什麼，還不是為了監督你們這些大搞黨爭的官員嗎？你們這些個言官，把參劾內臣當作自己的護身符，這是在拆我的牆啊……說什麼流禍無窮，為萬世口實，還不如說我崇禎遺臭萬年呢！這個王志道真是可惡，人家是在黨爭，你卻和我爭，這不是轉移視線，問罪於我嗎？崇禎忍不住拍了桌子。

呵呵，既然皇上是九九藏書真火了，我怎麼敢瞎幫忙呢？

溫體仁考慮再三，最終使出「金蟬脫殼」這一招。

但是，皇上啊，你為什麼要任用周延儒為首輔呢？他配嗎？他是巨奸啊！如果我來做首輔，應該可以實現你政通人和、再無黨爭的理想了吧。也許他周延儒還想當首輔，但周是什麼人，我又是什麼人？周延儒要這樣想，那基豐上是屬於痴心妄想，心有餘而力不足了。我溫體仁完全可以控制好局面，所以黨爭斷不會在大明官場出現。

但這是最後一次機會。因為一個人，不可以反覆作踐自己！

我潑水過來……已經於事無補了……

周大人，做人不能不無恥——為達目的，可以不擇手段。

皇上在後面狂追，我和周延儒在前面猛跑。

周延儒被崇禎這麼一盯，立刻覺得大事不好——皇上一定以為王志道是我的同黨了。說實在話，王志道是我同黨倒沒什麼，但王志道反對的目標不對啊，他竟然拿「內臣議政」來開刀，這是不知輕重不知死活啊。「內臣議政」是皇上改革的重要成果，官員們都知道只許歌頌不許反對，王志道這不找死嗎？王志道不但自己找死，還拉著我一塊墊背一在皇上眼裡，我周延儒作為首輔大臣在搞黨爭的同時還暗中反對朝政，真是其人也陰、其心也狠啊……

崇禎決定分兩步走：一、分別砍去溫體仁和周延儒手裡的重器：批准閔洪學的告老還鄉書，扣罰華允誠半年工資，不予重用；二、口頭警告溫體仁和周延儒各一次，警告他們別在內閣搞窩裡斗，凡是搞窩裡斗的人，絕沒有好下場。兩人今後都要為朝廷實心做事。

周延儒如釋重負。

沒什麼好說的，潑水過來！

你要不幫忙，我可就死路一條了。

但是有一件事他卻怎麼也反駁不了。陳贊化揭發周延儒曾經對輔臣李標說過這樣的話：上先允放，余封還原疏，上即改留，（余）頗有回天之力。今上，羲皇上人也。

你說。

崇禎以為，所謂的政治高手其實是玩平衡的高手。平衡就是穩定，穩定壓倒一切啊。

讓我向他求饒？我首輔的尊嚴何在？

關鍵時刻，顧不上那麼多了。

這個……我不敢，誰知道那陳贊化會不會從別的方面將這事給坐實了。

他不偏不倚不左不右，與溫體仁和周延儒保持等距離的心理關係。

閔洪學對溫體仁說，我佩服你的人生觀，由衷地。

但是大丈夫https://read.99csw.com能屈能伸，周延儒能將自己屈到如此地步，怕是皇上不忍心對他下手了。

接下來，他還會吃我嗎？還是轉過頭去吃周延儒？

聖心難測，聖心難測啊。

皇上的利爪已經伸過來，不給他一點吃的是難逃厄運了。

只要你咬死我沒說過，那陳贊化就是誣告了。

想到這裏，溫體仁無聲地笑了。

陳贊化乾的所有這一切，背後都是溫體仁在指使。

還是怕引火燒身。你以為躲得遠遠的，這火就燒不著你嗎？

接不接招，還不還招，這是兩個問題，但其實也是一個問題。

革職為民，這算是溫柔一咬了。但是崇禎明白無誤地向百官們傳遞了這樣一個信息：凡是反對改革者，絕沒有好下場。

皇上已被一隻兔子麻痹了，皇上會不會轉而撲向另一隻兔子。

你現在潑點水過來，還能把火給滅了。可你要是見死不救，可別怪我過來抱住你！

崇禎大怒，說我是伏羲以前的遠古人，這不罵我蒙昧，未開化嗎？我勵精圖治、事必躬親，你一個內閣首輔，不與我同心同德倒還罷了，反而如此蔑視於我，我真是瞎了狗眼！查，這事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如果是陳贊化誣告，陳把腦袋留下；如果是周延儒口出狂言，周把腦袋留下。

在內閣，也就我倆走得近一點，我現在熊熊燃燒了，你怎麼著也得出手相救啊……

周延儒趴在地上泣不成聲：臣願堂堂正正地做人！

不敢。

否則我這隻兔子就會始終處於不安全的狀態中。

這個官員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王志道。王志道並不想摻和周溫之爭，而是對內臣越職提出了批評。他上疏說近來內臣的舉動，幾乎手握皇綱，而輔臣終不敢問一句，至於身被彈擊，猶忍辱不言……內臣輕議朝政之端，流禍無窮，為萬世口實。

新一輪的黨爭又開始了，不可遏止地開始了，變本加厲地開始了。

必須要犧牲閔洪學。

那是為什麼？

只有一個辦法了。

……

但是，對於一個正直卻不識時務的人來說，拍不拍桌子並沒多少區別。王志道據理力爭，說輔臣周延儒被一個太監所參，舉朝人心不安，都為大明的綱紀法度而擔憂啊……皇上不去問罪太監王坤卻怪起我來，好像我有什麼目的似的……

周延儒心頭一凜：難道皇上，看出來了？

如果皇上不對周延儒下手，那會對誰下手呢？

所以說到底，我不是和皇上博弈，而是和周延儒博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