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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突圍或困頓 第六節 祖墳著火了

第五章 突圍或困頓

第六節 祖墳著火了

河南是不能做主戰場,洪承疇的積極性是要保護的。崇禎將這封奏疏轉給洪承疇,希望他能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沒想到洪承疇很快就有了回復——皇上,「流匪」已經坐大,趕不回去了。但是有我洪承疇在,他們也不可能進入直隸。
張獻忠乾的。
所以鳳陽巡撫楊一鵬、巡按吳振纓剛開始幾乎是本能地選擇逃避現實。皇家祖墳被毀了嗎?沒有!只要皇上看不見那就沒有。
―、赫然一怒以安天下。崇禎赫然一怒下令處死楊一鵬。吳振纓原來也打算處死的,可是他哭得實在可憐,考慮了一下,就改為流放邊境去充軍,也算是重處了。
這是一種歷史的替罪羊,必定要歷史地落在他們身上,躲是躲不過去的。
歷史一般來說是不會有意外的。
崇禎:我不勉強你們。這世間的事,萬事都可以勉強,唯有打仗一事勉強不得。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打仗兇險啊,弄得不好就要掉腦袋,你們……你們二位憑什麼要替我崇禎掉腦袋?我平時又沒恩澤過你們,現在大明有大危難了,才臨時抱佛腳找到你們,你們憑什麼就給我挺身而出?對了,你洪承疇大概對我一直還有意見吧,我當初起用了陳奇瑜沒有用你,所以這一次,你就不肯替我解圍中原?
一個時辰之後,朱元璋的祖墳著火了,朱元璋親筆題寫的皇覺寺碑也被燒了。
的確,這世界上的很多事情說有就有,說沒有就沒有,就看你是不是睜大雙眼去看它了。皇上日理萬機,要看的地方實在太多,那個遙遠的祖先的墳墓,他根本想不起來去看它。
崇禎看了《皇陵震動疏》,覺得真是說到他心裏去了,就狠狠地獎賞了文老師,並決定按他所說的幾條去做:
這世界上的人才多是雙刃劍,髙明的領導總能小心地握住劍柄,防止它反彈傷著自身。
崇禎:不幹就不幹了。你們把官印交出來,回家養老去吧……
三、行撫綏之實。祖墳被毀就要著手立刻重建。這重建應該不是恢復性的而是創造性髙規格的,大明再窮這點錢還是拿得出來了。要說面子工程,這才是真正的面子工程——大明第一面子工程。在這方面,崇禎動了不少腦筋。他親自下令給戶部和兵部,要配備重兵守衛祖墳;要在鳳陽建城牆,阻擋「流匪」再度進入祖墳所在地;同時為了表達自己的悔意和誠意,崇禎還從他個人伙食費中節省出一萬五千兩銀子,九九藏書同時動員自己的大老婆和小老婆們也掏出貼己錢來用於重建祖墳。
崇禎長嘆一聲,覺得天意已如此,一切也只能拜託洪承疇和盧象升二人了。
這是崇禎八年的春天,一個焦頭爛額的春天,一個火燒眉毛的春天。一個統治中國近三百年的天下第一大姓人家的祖墳被毀,老天究竟會給這個勵精圖治、雙眼通紅、鬱鬱寡歡、神情略帶一絲神經質的中國皇帝以什麼暗示呢?這是此時此刻崇禎最想知道的事。
但是這兩把劍看上去卻有些蔫。洪承疇上疏說,現在剿匪有四難:一是剿殺之難:這要放在以前吧,是匪逃我追,可現在呢,是匪追我逃;二是追逐之難:好不容易碰上一次我們追擊「流匪」的,可「流匪」們很快都騎著馬跑了。現在我大明是騎兵三成步兵七成,騎兵少步兵多,你說怎麼追?三是時日之難:「流匪」們大多是山民出身,見勢不妙就跑到山裡躲起來,一有機會就又從山裡跑出來騷擾我軍,真是曠日持久的拉鋸戰啊;四是兵力之難。現在「流匪」有幾十萬人,可我手頭真正到位的也就四萬多人,這仗真是沒法打了。
兩人猶豫了一下,還是無聲地點頭。
崇禎突然嚴厲地道:你別插嘴!……你剛才說什麼?寡不敵眾?我大明什麼時候變得寡不敵眾了?那幫「流匪」什麼時候變得兵強馬壯了,讓我大明堂堂的五省總督、總理害怕成這個樣子?這才幾年時間啊!啊?幾年時間就變成這樣!幾十萬「流匪」在中原如入無人之境,並且……並且還堂而皇之地搗毀了我朱家的祖墳,我卻拿他們沒有一點辦法!我死後怎麼去見我的列祖列宗啊,老天爺你怎麼不睜開眼把我活活劈死,還讓我這樣的窩囊廢活在世上幹什麼?丟人現眼供天下蒼生恥笑嗎……啊……啊……啊……
張獻忠其實很少能講出這麼有哲理的話。他這次之所以能講出來,是因為他認為自己完全可以取代朱元璋。朱元璋從放牛娃到和尚,從和尚到皇帝的經歷告訴他,野百合有春天,草根也會成為金稻草——只要時機成熟。
盧象升小心地插嘴:皇上……我們確實是寡不敵眾啊……
但是,究竟該如何處理這件事呢?崇禎一時拿不定主意。按照他以往的性格,那是要立即揪住玄默的細脖子,然後咔嚓一下。不過現在要是真這麼做了,那就等於是鼓勵洪承疇將河南看作主戰場九-九-藏-書
洪承疇唉聲嘆氣,盧象升也嘆氣唉聲。他跟皇上抱怨說,現在這「流匪」的人數是大大超過官兵,整個河南都被控制了,這哪是「流匪」啊,簡直是大部隊啊,而我們的官兵四處游擊,有機會就打,打不過就跑,我們才是「流匪」啊!至於皇上看得起我,對我委以重任,我是很感動的。可感動之餘,這心裏也是羞愧莫名。為什麼,因為我難以擔此重任啊。我和洪承疇洪大人比,見識不及十分之五,才力不及他的十分之四,精神不及他的他的十分之二,所以皇上啊,你還是另請高明吧。
崇禎感慨:一切的一切都已是夢中註定,所有的謎底都隱藏在沿路的風景中。在夢中,崇禎分明看見一個男人費盡心機地一路尋找,尋找那些命運的玄機,王朝的密碼。可一切都是凶兆,一切都是下下籤。他以為下一個會更好,而遠方的風景看上去又著實迷人,他就一路這麼找過去——直到火光驟起,他才駭然起身,茫然四顧,卻只見四野蒼茫,百鬼猙獰。他又驚又懼,進退兩難,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就這樣,鳳陽巡撫楊一鵬、巡按吳振纓在經過長時間考慮之後,懷著兩顆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飼虎之心向崇禎報告了其鳳陽祖墳被毀的消息。沒有出任何意外,這兩個歷史的替罪羊被崇禎給抓起來了。
玄默現在是每天都在為幾十萬「流匪」生活、戰鬥在河南這塊熱土而發愁。他們原本是不屬於河南的,沒人請他們來,都是洪承疇他們從陝西趕過來的——這是一股禍水啊,趕到哪裡,哪裡的官員就要人頭落地。這不,鳳陽府的楊一鵬人頭就搬了家。為什麼?還不是「流匪」給鬧的。如果洪承疇不把他們從陝西趕過來,鳳陽府的皇上祖墳就不會被毀,楊一鵬的人頭就不會搬家。
洪承疇用心險惡,把自己的政績建立在同僚的屍骨上。同朝為官,何至於此啊……
祖墳被毀,不僅崇禎難過,崇禎的老師、少詹事文震孟也難過。他洋洋洒洒寫了一篇文章,叫《皇陵震動疏》,直言不諱地分析了社會治亂之源,認為當今社會黨爭烈,腐敗興,邊事壞,軍紀崩,是大明開國兩百多年來國內國外矛盾最激烈的時期,皇上真是生不逢時。但是生不逢時才能有所作為,皇上應赫然一怒以安天下,發哀痛之詔,明罪己之懷,按失事之誅,正誤國之罪,行撫綏之實。先收人心https://read.99csw.com以遏寇盜,徐議浚財之源,盡斥患得患失之鄙夫,群策群力,國事庶幾有救。
崇禎自認為就是那高明的領導。他同時手握兩把雙刃劍,決計要舞出這人世間最美的劍花。
崇禎仔仔細細將這奏疏看了兩遍,終於看出了兩層意思:一、玄默說的有道理,河南決戰,隱患多多;二、玄默有私心,甚至有報復洪承疇之嫌。
崇禎知道祖墳被毀差不多是一個月以後的事情了。
也許我真的沒有出息。也許……夢醒時分,崇禎不由得潸然淚下。
首先讓洪承疇不得安寧的竟然是河南巡撫玄默。
崇禎淚眼朦曨地繼續:大明有恥卻無人雪恥,這是恥上加恥!而這一切,怪只怪我這個做君父的無能啊。雖然我寫了《罪己詔》,我青衣節食,我勵精圖治,可那有什麼用,沒有人心,沒有軍心,我崇禎也就一無所有了啊……
祖墳終於重建完畢,看上去是那麼的金碧輝煌、牢不可破。崇禎心裏的負罪感減輕了不少。但是,幾十萬「流匪」呆在河南不走,終究是心腹之患。所以說到底,祖墳還是不安全的。
張獻忠覺得,破舊立新,破舊是為了立新。
為了大明祖墳的長治久安,同時為了大明江山社稷的長治久安,完全、徹底地剿滅「流匪」是當前所有工作的重中之重。當然,這個工作也不能全靠洪承疇一個人去做,得另外找一個人,崇禎將這個人鎖定為盧象升。盧象升當時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撫湖廣兼提督軍務,崇禎就將他提拔為五省總理。這樣,洪承疇是五省總督,盧象升是五省總理,一個督剿西北,一個督剿東南,崇禎認為這樣南北夾擊,蕩平「流匪」應該是指日可待。
往事如煙,真的是往事如煙。一瞬間的事,一個皇族的發祥地灰飛煙滅。
說到底,領導的最高藝術就是安全地用人。
崇禎捶胸頓足痛不欲生。洪承疇和盧象升也跪在地上號啕大哭,用拳擂地:大明之恥,痛何如哉!
洪承疇和盧象升大驚:皇上……
因為從巡撫到巡按都明白,這可是天大的事。打人莫打臉,毀人家的東西也千萬別毀其祖墳。「流匪」可惡!實在太可惡了!但是,在皇上眼裡,他們就不可惡嗎?堂堂大明的祖墳都看不住,還當個什麼鳥官活個什麼鳥勁?!
崇禎完全沒想到這兩個人會是如此表現。這哪是什麼雙刃劍,這完全是沒開刃的鈍刀!崇禎把他倆叫到一塊,九*九*藏*書覺得有些話還是要跟他們說開說透:
河南是中原啊,皇上,是國之腹地,如我大明官兵在此與「流匪」決戰,除非全殲,否則必然會損失慘重。皇上你想,我們還沒怎麼著「流匪」,他們就跑到鳳陽干出駭人聽聞的事來,如果此次大會戰「流匪」一旦兵敗,定會豁出身家性命闖人直隸甚至京師去干出更駭人聽聞的事來,那樣就會驚擾了聖上。當然這隻是我關於戰爭結果的一個設想,另外一個設想是一旦我方兵敗,那「流匪」更會趁勢直撲直隸甚至京師,後果真是不堪設想。所以皇上啊,為今之計,應該是讓洪承疇想辦法把「流匪」趕回陝西再決戰,河南決不能成為主戰場。這是為我大明千秋萬代著想啊……
但是,萬一有一天他老人家想起來要看它呢,特別是每到忌日,他要來祭拜呢?又或者現在就有好事者將這個消息報告給皇上呢?唉,看來瞞是瞞不下去的,遲遲早早,皇上是要知道這個噩耗的。
崇禎看他一眼:你是這個意思也沒關係。這人嘛,誰還沒有個小九九,誰不會為自己在心裏留條退路?正常!太正常了!
重要的是,在這樣的時刻,祖墳為什麼會被毀?
當然了,在崇禎的內心深處,這樣安排還是有他的小九九的:南北夾擊也就是南北制衡。南北制衡了,就可以有效防止總督或總理一權獨大。明說了吧,五省總督和五省總理的聯合用兵權要收歸中央。這樣,朝廷就可以隨時掌握兩人的軍事動靜,集管理、決策、監督於一身——多好!既發揮了他們的軍事才幹,又防止可能產生的種種隱患,崇禎忍不住為自己天才的設想和制度安排而拍案叫絕。
困難很大,形勢很嚴峻,手頭兵太少,覺得我給你們的差事沒法幹了?是不是?
他一定會發泄,一定會拿這兩個可憐蟲發泄。雖然從邏輯關係上他應該拿張獻忠發泄,但皇上一時半會又抓不到張獻忠——所以,他們就成了張的替罪羊,被皇上給發泄了。
洪承疇辯白:皇上……我……我不是這個意思。
所以務必務必,河南不能成為主戰場。務必務必,要讓洪承疇想辦法把「流匪」趕回陝西再決戰。玄默就把這一層意思寫成奏疏,呈給皇上。
洪承疇和盧象升不忍再聽下去了。皇上把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他們是明知不敵也要披掛上陣了。大不了犧牲自己的性命,為大明再換安寧。他們向皇上保證,即刻奔赴殺敵前九-九-藏-書線,崇禎這才停止了哭泣。
他掏出一面旗幟,找出一根木杆往上面一套,於是一面飄揚著「古元真龍皇帝」六個字的小旗被|插到已經燒得奄奄一息的朱元璋祖墳上。
崇禎八年正月十五元宵節,鳳陽城那叫一個熱鬧。
農民軍靜悄悄地進城了。
但是,在崇禎的心目中,楊一鵬、吳振纓的命運歸宿實在是太不重要了。
當然了,玄默為官多年,知道心裏想的與紙上寫的,完全是兩回事。因此他寫給皇上的奏疏竟然看上去很憂國憂民:
崇禎心想:也許我真的沒有出息。也許一直以來,孜孜以求的東西沒有得到,但是最珍貴的東西卻已悄然失去。在一路的尋尋覓覓中,曾經總是以為風景就在前方不遠處,可那錦繡花叢中,銷然斷魂處,是否隱藏著一個王朝的大限,隱藏著上天對一個男人萬丈雄心的嘲笑和顛覆呢?天知道。
這六個字是張獻忠自己寫的。寫得不好,因為他文化程度不高。他手下的師爺想要代勞,卻被他睜得比牛卵還大的雙眼逼退了:字寫得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由誰來寫。
誰乾的?
三天以後,張獻忠率部離開鳳陽城南下攻打廬州去了。成熟的時機是慢慢打出來的,別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但是,大明還能再有幾年時間的安寧呢?三年、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這兩人誰也說不好。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從現在開始,他們兩人都不得安寧了。
二、發哀痛之詔,明罪己之懷。崇禎再一次寫下《罪己詔》,自己承擔了祖墳被毀的全部責任,並表示要和大明官兵同甘共苦,共赴國難。為了表達真正的「罪己」,崇禎此後搬到武英殿去住了——武英殿冬冷夏熱,通風不涼,原本是不適宜一個皇帝居住的。可崇禎毅然就住了進去,這確實不是一般的皇帝能夠做到的。同時他還每天吃素,不聽靡靡之音,不|穿華美的衣服,表達自己心中虔誠的懺悔。
說實在的,古今中外沒有一個皇帝可以忍受如此的奇恥大辱。
玄默明白,眼下的形勢,洪承疇是要在河南對「流匪」展開圍剿,河南即將生靈塗炭,滿目瘡痍。這GDP不知要倒退多少個百分點。GDP一倒退,皇糧國稅就收不上來,那河南巡撫的位置我還能坐得穩嗎?當然了,這還是往打勝仗了說,如果最後圍剿不成,大明官兵反被「流匪」給圍剿了,這他奶奶就一切全完了。
其實,皇上的噩耗也就是他們的噩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