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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溯流而上

第九章 溯流而上

他一貫自負絕頂聰明、洞徹人心,其實卻是多麼的天真和愚蠢啊……居然孤注一擲、和這樣的狼虎之徒去做交易!
野獸?!慕容雋一驚,雖然看不見,卻下意識地揮舞著手,試圖把靠過來的野獸驅趕開來。然而很快那個溫熱的呼吸反而更加湊近,一條濕漉漉的舌頭舔上了他的臉頰,親熱地舔去了他頰邊的淚水,似是安慰般地嗚嗚叫了幾聲,用毛茸茸的尾巴掃了掃他的臉。然後把一個東西叼過來,放在了他的胸口上,撓了撓他的手心。
「你……你……」他訥訥,「到底是誰?」
「是你們救了我嗎?」她低聲,「為什麼?」
「因為你是慕容修的後裔,而且得到過我的族人的幫助,和我有著太深的緣分。」那個女子微笑,繼續按住他的手腕,「不過,就算你是一個路人,我也不能讓你死在這裏——在這座古墓里,我不曾讓任何一個活著的人在我面前死去。」
一劍未中,白衣女子在黑暗的墓室內折身起舞,凌空而起,轉手又是一劍當頭斬下。那一劍在虛空中一分為二、二分為四,迅捷曼妙,如同羚羊掛角。
這是……他睜著空洞的雙眸,腦海里迅速掠過最近一段時間里經歷過的一切:帝都大火。叛離。北越郡那個小村子里的刺殺。漫天大雪。密令上驚心動魄的血腥計劃……當回憶起空寂地宮打開瞬間的時候,他陡然坐起。
斷尾藍狐低鳴了一聲,跳到了她的肩膀上,用人一樣的眼睛看著她。那一瞬,殷夜來想起了劍聖一門裡關於慕湮劍聖的一些故事,比如她隱居古墓時曾養了一隻通人性的藍狐,在劍聖身體不好的時候照顧她;比如慕湮劍聖去世后,年年忌日都有成群結隊的狐狸出現在古墓,人立嗚咽,似在祭拜。
「殺人是為了救你,」北越雪主站起,手裡端著一個碗,「如果不是取活人心頭血入葯給你服用,你這樣一路奔波到這裏燈枯油盡,還能醒的過來么?」
「我?」慕容雋喃喃,「我一個盲人,能幫你什麼呢?」
那是個純白色的女子,看不清面目,似是逆光下的剪影,就這樣悄然無聲地出現在了古墓的最深處。她不知從何而來,坐在石床邊低頭看著他,抬起手搭在他腕脈上。雖然看不清她的表情,慕容雋心裏卻忽然一陣安定和清涼,似乎是有一股清泉注入了四肢百骸。
「你……你不能留在這裏。」殷夜來咬著牙,全身微微發抖,「我中了血毒,已經完了……我成了個瘋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殺人!你不能呆在這裏——快走吧!」
他上下打量著她,眼裡也露出吃驚的表情:「真奇怪,你被我從宮中救出來時已經是命垂一線,到了雪城若不是我連日對你用藥,早就去了黃泉——可是這樣的你,居然還能在那一刻忽然爆發出巨大的力量。」
終於,她開口,每一個字都重如山:「是我,少游。」
「你要去哪裡?」慕容雋從身後抓住了她的衣袖。
「是你?」她失聲,看著那個坐在暗影里的人。
這次殷夜來立刻發覺,它咬下去的地方,居然是肩井穴!
右手立刻恢復了知覺,緊接著是左手,腰部,後背……斷尾藍狐用尖利的牙齒嗜咬著她周身被封住的二十四大穴,速度快得閃電一樣,又准又狠,居然在一瞬間就解除了她的禁錮。殷夜來不可思議地站了起來,在黑暗裡看看自己恢復自由的雙手,又看了看那一群藍狐,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殷夜來大驚,下意識地手腕翻轉,扣住了對方的虎口穴,便要將對方的手臂折斷。但黑暗裡那個人居然絲毫不畏懼,反而從背後更用力地抓住了她!
就在她絕望掙扎的剎那,忽然間耳邊風聲一動,有什麼東西飛來,掠過他們兩人之間。只覺手腕上猛然一痛,北越雪主「啊」了一聲,碗砰然落地。
黑暗裡,忽然有了淡淡的光亮。那光非常微弱,如同蒙蒙的螢火。然而,在黑暗裡看到的景象卻讓人大吃一驚:古墓的最深處是一個石砌的水池,直通大漠地底的泉脈。然而,在古泉里,卻幽幽浮起了三點純白色的光,如同活了一樣,在水面上緩緩飄浮!
慕容雋看著站在面前的殷夜來,吃驚莫名。
只聽嘩的一聲巨響,古墓的一側出現了一個口子,有人直接闖了進來!
那一刻,背後的人身體劇烈發抖起來,本來用力的雙臂忽然間軟了,似乎是筋疲力盡。他鬆開了手,轉過她的身體,抬起手似乎想要摩挲她的臉。然而手指居然落了空,只是顫抖地落在了她的頭髮上。
殷夜來暗自提了一口氣,果然二十四穴全部被封,身體根本不能動彈。
「他們,不,她,就快要來了。」
「……」她不敢相信地看著這個陰魂不散的人,直到確認他真是一個活人,終於嘆了口氣,「是了,你執掌北越多年,出生入死,在緊急關頭自然有活命的絕技。」
「只是自欺欺人而已。」殷夜來慘然一笑,「全都毀掉了,早就已經什麼都不一樣了……」她剛要說什麼,忽然覺得喉嚨里一甜,彎下腰去嘔出了一口血。
什麼?他駭然回首,身後的人不知何時居然已經沒了。
「你們救我,是因為我是劍聖門下嗎?」她明白了過來,身體無法動彈,只能側過臉蹭了蹭那柔軟的毛皮,低聲,「謝謝。」
在絕路之下,他爆發出了極大的力量,手裡的劍鋒上指,居然硬生生接下了一劍!
這個已經去世千年,怎麼會忽然出現在這座古墓里?可是,如果不是劍聖慕湮,又有誰能將劍聖一門中的九問發揮到如此登峰造極的地步?
「是的,第三次,」他抓緊她的手,「這一次,就算你殺了我,我也不會放開手了。」
那是無數只藍狐在黑暗裡看著她。
這是……!那一瞬,他心裏大驚,手一抖,火摺子落在了身上。灼|熱的痛從膝蓋上傳來,然而,他眼前卻還是漆黑一片!
難道,面前這個影子,居然是空桑女劍聖慕湮?
「是。」他斷然回答,毫不畏懼那把光劍會割斷自己的咽喉,「可是,是空桑人先拋棄了曾經並肩作戰的同盟者、幫助他們取得天下的中州人!」
慕容雋沒有回答,只是睜著空洞的眼睛看著她,抬起手摸索著她的臉龐,狂喜地喃喃:「真的是你……真的是你!謝天謝地!我、我還以為你在帝都那一場火里已經……」
然而,剛想到這裏,忽然間有一雙手從黑暗中伸過來,抓住了她的肩膀!
第二次,是在帝都的那一場大火里。他親手設的局,至狠至毒。本來是為了除去白墨宸、奪取天下大權。然而,卻陰差陽錯、把她葬九*九*藏*書在了火場里。那一刻,他掙扎著去救她,她卻頭也不回。
她站起身來,走到窗口,抬頭看著大漠上的月亮,側臉在月光下幾乎透明,低聲:「從這裏到狷之原,大概要三天——我們今晚就出發。這一路你需片刻不離陪同我左右,到了白天我會失去意識,在那個時候,就要靠你了。」
「是啊……被你一劍穿心,死在了雪城裡。」他冷冷笑起來,語氣平靜,「那一劍可真是卓絕天下,令我開了眼界——只是,沒有學到劍聖門下的絕學,就是做鬼也不甘心,所以我還了魂,一路追著你來了這裏。」
斷尾藍狐被她甩到了牆上,重重落地,卻沒有發出絲毫聲音,只是隱忍地嗚嗚了兩聲,繼續毫不畏懼地湊了過來,閃電般地竄上她肩膀,又是一口咬在了她的右肩。
什麼?這個聲音……這個黑暗裡的聲音!是……
「那就好……」慕容雋鬆了口氣,「我相信您的承諾。」
隨著他的呼喊,古墓深處忽然傳出一種奇怪的聲音,令人悚然一驚。那個聲音是從古墓最深的黑暗裡傳來的,似乎是一聲悠遠的咕咚聲,一顆石子被投入了無盡深的古潭之中。
「我沒死。」她輕撫著自己被燒毀的半邊臉,低聲,「其實,還不如死了。」
誰?這個聲音是如此耳熟,似乎是昏迷前在耳畔低語過?
一劍出,那個白衣女子的幻影漸漸消失,如同霧氣。
北越雪主冷笑,點了點她的身周:「我當時一時大意,以為你已成廢人,才讓你有機會刺殺我而逃脫——如今我用金針封死了你全身上下二十四大穴,動動手指可以,要轉個身,卻是再也不能。」
虛無的手指點上了她的額頭,微涼。那一刻,殷夜來只覺得身體陡然被抽空,似乎全身的血液都朝著額頭那一處凝聚,軀殼只剩下一片空白。她整個人忽然失去了重量,輕飄飄地浮了起來,懸浮於對方指尖!
「對不起……對不起。」他情不自禁地喃喃,全身微微發抖——是的,他無顏面對所有人。那些被他利用、犧牲的熟悉的人,那些為他而戰、而死的同伴,還有他的長兄,如今成為女帝夫婿的慕容逸。
她轉過身,向著墓室的最深處走去,低聲:「就讓我葬身在這裏吧。」
她一字一頓地回答:「帶我去狷之原,去往迦樓羅金翅鳥內,破軍座前!」
剛要奔出古墓的殷夜來忽然頓住了腳,似乎被另一種力量吸引。
可是,慕湮劍聖要去迦樓羅做什麼呢?是想再度封印了破軍么?
確切的來說,殷夜來其實只昏迷過去了短短片刻。
「這葯有後遺症,在不及時服用可能會令人非常狂暴,短暫地失去意識——如果不是一路上那些明顯是被劍氣所殺的屍體,我怎麼能順利地跟蹤你呢?」北越雪主冷淡地說著,將碗端過來,「來,喝了吧——那個空桑女劍聖已經死在了那場大火里。如今活下來的你,只是一個被污染的殺人魔物,和我一模一樣。」
她是被強行晃醒的。醒來的時候,身體虛弱無比,嘴裏有什麼苦澀的東西。然而,在看到身邊的人時,她卻一瞬間產生了錯亂,以為自己依舊還在綿延不盡的噩夢裡面。
那麼,等到了狷之原,是否又會有一場生死搏殺?
殷夜來心裏一驚:北越雪主心狠手辣,只怕他說到做到,就會毀了慕湮劍聖的故居。
「我……我是在做夢嗎?」她聽到那個聲音在耳邊低呼,似乎穿過了時空抵達耳畔,「堇然,我聽到了你的聲音!……這是在做夢吧?是你嗎?」
然而從長久的昏迷中蘇醒,胃裡的飢餓迅速升起,讓他情不自禁地抓起那個果子咬了一口——甜蜜的汁液沁滿了嘴角。那居然是一個成熟的大水蜜桃。
然而,這一次那些通人性的藍狐似是聽不懂她的問話一樣,只是歪著腦袋看著她,並沒有任何舉動。殷夜來聽到外面的聲音越來越大,一牆之隔,不停有石頭坍塌崩裂,北越雪主似乎真的說一不二,居然真的動手。
「瞎了。」慕容雋苦笑,摸了摸自己的雙目,低聲,「所以在我心裏,你永遠是最初的那個樣子,再也不會改變。」
「我不是活人,只是一縷魂魄而已。」她彷彿知道他的疑惑,點了點頭,又道,「不,確切的說,我只有三魂,還沒有七魄,還是一個不完整的、無法進入輪迴的靈魂。」
這……這是怎麼回事?這些狐狸,難道真的是通靈么?
然而,在尚存的完好肌膚上,接近額頭的地方,居然出現了一粒殷紅的痣!那顆血一樣的紅痣在月光下以肉眼可見的詭異速度緩緩移動,從眉梢移向額頭。當她經過月光下的時候,忽然間身體微微一震,眼裡又露出恍惚的神色來。
彷彿只是睡去了一瞬,再回頭卻已經是滄桑變化。
那一刻,他心裏升起了無窮無盡的自我厭棄,霍然站起,恨不得立刻撞在石牆上死去。
——他伸出手,在眼前用力晃了一下。一片漆黑。
「堇然!」那一刻,慕容雋失聲驚呼,不顧一切地踉蹌向前,「堇然!」
殷夜來怔怔地看著這個女子,因為震驚說不出話來。然而,對方只是微微招了招手,她就下意識地往前走去,涉水走到了她的面前。
對的,是第三次。
「快給我出來!」短短的沉默里,忽然聽到外面傳來北越雪主的聲音,那樣冷酷鎮靜的人也已經狂怒無比,「不然我把這座古墓拆了!」隨之而來的是重重一聲響,似有巨大的石塊被投擲到了牆壁上,讓整座古墓都顫了下。
「你是……」北越雪主捂著咽喉,看著眼前的白衣女子,眼裡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古墓的主人……空桑劍聖……慕湮?」
是的,那個女子使出來的,居然是劍聖門下最高深的九問!
誰?是誰?她的魂魄在虛空里四顧,忽然間,看到了不遠處古墓里一道白色的淡淡光芒。那光芒雖然微弱,卻有著強烈的吸引力,令她不由自主地靠了過去。
他,已經沒法完成兄弟之間最後的誓約了。
泉水裡,三道白色的光芒聚攏在一起,在水面上慢慢盤旋,如同綻放的花朵,發出各種顏色的光芒,美妙不可方物。
「小藍?」慕湮劍聖吃了一驚,不由得脫口,「不對……你是小藍的幾代孫?這麼多年了,你們難道一直在這裏?」
「我這個繼承者的身體可真是千瘡百孔啊……她還年輕,就已經吃過那麼多苦了?」慕湮劍聖停了一停,壓著自己的心口,「而且,她居然還中了這麼厲害的血毒?」
但剛一動,周身劇烈地疼痛,似乎每一根骨骼都是被折斷後再續上。九-九-藏-書嘗試了兩次后,他停止了坐起身的努力,頹然躺下。伸手摩挲著周圍,想知道自己所處的境地。
那一刻,北越雪主將殷夜來一把推到身後,反手拔出劍來:「找死的畜生!」
「怎麼了?」慕容雋愣了一下。
「放心,我不會傷害她。」慕湮劍聖的語氣溫和,「我只是暫時借用她的身體去往狷之原而已,因為她和我魂魄相通,是最好的容器——等事情結束,我就會把身體還給她。」
「堇然!」慕容雋失聲,「你要對堇然做什麼!」
劍光縱橫,無數道黑影飛撲過來,撕咬著闖入者。然而殺人者的劍卻比它們的動作更快,每一道弧線都斬斷了幾隻藍狐,鮮血飛濺。然而,古墓里湧出的藍狐數量越來越多,悍不畏死、前赴後繼地撲過來。
「堇然……堇然!」他在黑暗中大呼,焦急萬分,摸索著往前走。
冰冷的石頭,堅固的牆壁,幽深微涼的氣息……他,難道還在那座古墓里?
「不!」她終於忍不住失聲,想推開他遞過來的葯碗。然而全身穴道被封,手指動了動,卻根本無力推開。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一碗血向著自己的嘴邊遞了過來。
「見鬼!哪來那麼多?」北越雪主一愣,發現那居然是上百隻藍狐!
「是我。」北越雪主看著她,笑了一笑,「又見面了,空桑女劍聖。」
慕湮微笑了起來:「你不怕?」
很多混亂的幻景浮現在腦海里,又散去,雜著本來屬於她的那些記憶。忽然間,她聽到有人在召喚她——那個聲音不再是平日聽到的遙遠的蠱惑,而是近在咫尺的低語。
「什麼?」她失聲,「你又殺人了?!」
欣喜若狂的話說到這裏,他的聲音忽然停頓了,手指尖停在她那半邊被焚毀的臉上,劇烈顫抖。她從暗影里抬起了臉,那一剎的猙獰醜陋,令周圍的藍狐都騷動不安。
「是,連帶著原來的血癆之症也會好一些。」慕湮劍聖服了葯,輕撫胸口將藥力化開,嘆息,「這也算是我借用她這軀體一用的報酬吧。」
然而,他沒有絲毫遲疑:「好!」
她全身忽然僵硬,只覺得血色瞬間從臉上褪盡,肩膀顫慄得如同風裡的葉子。她不敢回過頭去看那個人,只是僵直站在那裡,任憑那雙手抱緊她的雙肩,用力得如同要把她單薄的身體弄碎。
那碗里,熱騰騰的是一泓心頭血。
兩人一起看去,卻發現是那隻斷尾的藍狐,正吃力地拖了一隻藥箱出來。
在那一本落滿了灰塵的空桑古籍《六合書·往世書》里,她作為一個平民女子、被收入了只有帝王才能列入的《本紀》一卷,並不與其他劍聖並列——因為她不僅是空桑歷史上赫赫有名的女劍聖,同時也是遏制了破軍、令空桑復國的元勛之一。這個病弱纖細的女子,以畢生之力為弱者拔劍、為家國戰鬥,足以和其他君主一樣名垂青史、光耀千秋。
慕容雋緊緊抱住她,卻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天啊……蒼生何辜?!」殷夜來也忍不住失聲驚呼——這一招的精妙,更是匪夷所思,即便是她的師父蘭纈劍聖,也到不了這種爐火純青的境界!
「等什麼?」慕容雋愕然,「離破軍復甦的五月二十日已經不遠了。」
「不……不可能。我殺了人?」殷夜來只覺得身體驟然冰冷。然而無論怎麼回憶,腦海中卻一片空白,居然怎麼也想不起從雪城到大漠這一路迢迢千里中發生了什麼。
殷夜來心裏也是有些恍惚,只道:「我寧可死也不會被你控制。」
然而,當她側過頭表示親熱的時候,忽然間頸后就是一痛!那隻斷尾藍狐忽然發了瘋,居然撲過來,一口咬住了她的後頸!殷夜來吃驚地痛呼了一聲,陡然間站了起來,一把將其甩開。然後,立刻又怔住了——
「不……不是受傷,是中毒。」她喃喃,低頭看著掌心嘔出的血,那種血腥氣透出說不出的詭異,「北越雪主給我餵了那種葯……我、我的身體里的血,已經髒了……怎麼辦?」說到這裏,她眼睛里忽然透出一種恐懼,一把推開了他:「你快走!」
吃完了桃子,他覺得體力恢復了一下,試著微微動了一下手腳,居然坐了起來。然而剛一動作,周圍呼啦啦一聲響,似乎有很多動物瞬地移動,將他團團圍住,似是不讓他走開。慕容雋怔了怔:難道自己在這座古墓里,被一群野獸包圍著么?
「這麼快就已經開始實體化了么?」她凝視著自己的手指,輕聲嘆息,然後俯下身,擁抱了昏迷的殷夜來——兩個女子在黑暗中緩緩凌空浮起,輾轉著貼近,宛如鏡像內外兩個影子,在古泉之上慢慢重疊。
「嗚……」看到她掙扎,領頭的那隻藍狐湊了過來,用濕潤的鼻子嗅了嗅她,然後小心地用爪子蹭了一下她的手背,表示友好——她認得,正是那隻帶領群狐惡戰北越雪主,冒險將自己拖了出來的斷尾藍狐。
一片混亂中,殷夜來只覺得身體忽然動了起來,有一股力量拖著她往後退,猛然一個踉蹌。當她的後背撞到某一塊石頭的時候,整個人陡然失去了平衡。
「我們終於相遇了。」慕湮的三魂在古泉上重新凝聚,對著殷夜來微微而笑,語氣平靜,「歡迎你,我的繼承者。當代的劍聖,殷夜來。」
那一刻,如同水墨暈染開來,一片白色漸漸化開,手足清晰,美麗淡雅的五官悄然浮現。那個穿著白衣的女子坐在輪椅上,微微低頭,凝望著石床上的他,鬆開了按著他腕脈的手指,關切地問:「怎麼樣,感覺好一點了么?」
他們的一生,總是在這樣的轉折點上相互背離。
北越雪主冷笑:「那可不行,劍聖一脈,怎能就此而絕?」一邊說著,他一邊捏住了她的後頸,強迫她喝下去:「來,喝吧!」
「好了!該醒醒了!」然而,就在她快接近的那一刻,身體猛然一晃。
是的,他已經竭盡全力,卻還是在這裏跌倒。
這座古墓里,到底藏著什麼?
而且這一招出得羚羊掛角無跡可尋,論造詣、甚至還在自己之上!
「做夢!」她聽到這裏,終於忍不住冷笑了一聲,「你就算在這裏殺了我,也休想得到九問!」
「那麼……」他終於能說出話來了,有些遲疑,「你難道是……」
慕容雋吸了一口冷氣——狷之原。那裡是冰族人的大本營,千萬軍中簇擁著迦樓羅,自己已經是滄流帝國的一枚棄子,如今再去那裡,簡直是如同自殺,有死無生。
「那……那你是誰?」他虛弱地喃喃,「為什麼救我?」
「誰?」他失聲站起。
不,決不能再讓這個狂熱的https://read.99csw.com瘋子毀了劍聖的古墓!然而,就在她想要挺身而出的那一刻,一個身影忽然從古墓里飄出,迎向了闖入者。
「你不如殺了我。」她咬牙,「殺了我!」
他奮力掙扎,但只是那麼微微一動,身體里劇烈的痛苦又發作了。似乎有無數螞蟻在身體里撕咬,密密麻麻,鑽入了每一根骨頭的縫隙,令他痛得一瞬間低低叫了起來。
「真的是劍聖慕湮……真的是!天啊……」北越雪主狂喜地低呼起來,眼裡的光芒亮如閃電,他忍不住往前踏了一步,伸出手,似乎想抓住那個憑空消失的劍聖之劍,然而剛一踏出,他的頭顱忽然就從脖子上滾落了下去!
他有些迷惘,只覺得此時此刻此情此景如同夢幻。
北越雪主卻有些愕然:這一隻小獸居然如此敏捷,能在他這一擊下生還?
「放心,她哪裡都不能去。」忽然間,一個聲音道,「她只能來我這裏。」
殷夜來顫慄了一會兒,忽然用力掙脫了他的手,往外奔跑。慕容雋知道不好,疾步追上去想要攔住她,然而眼睛卻看不見,在古墓里跌跌撞撞了幾次,迷失了方向,便再也摸不到她的衣袖。
一代梟雄頹然倒下,身首分離,然而眼睛卻依舊大大睜開,凝視著虛空,充滿了狂喜、興奮和滿足,似乎一輩子的夢想都得到了實現。
第一次,是在他們懵懂的少年時。她遭逢大難,孤立無援,卻倔強地不肯向他求助。而他是如此的聰明洞察,明明對她的困境洞若觀火,卻因為各種顧慮和私心,並未伸出手拉她一把——他們就此在命運的洪流中失散。
背靠著石壁的北越雪主一動不動,睜著雙眼看著面前,似乎不想錯過片刻——然而,他的咽喉上已經有細細的血滲出,一線殷紅。
那是一個溫柔的女聲,從不遠處飄來:「來我這裏吧。」
不惜一切代價,不這一切手段,他帶領族人投奔滄流帝國,為異族人而戰,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然而,如今的他卻已經成了一個廢人,不僅無法完成和慕容逸各助一方、帶領中州人獲得平等自由的約定;反而弄髒自己的手,葬送了自己的心!
「我不是殷夜來。她只是我暫時的『容器』,」殷夜來睜開了眼睛,然而,嘴裏吐出的卻是慕湮劍聖的聲音,抬起手按在眉心上,「我的三魂還太弱。在六魄沒有聚集之前,必須在夜裡出發——而在白日里,我無法承受陽世的灼|熱。」
「要走一起走。」他二話不說,伸過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在黑暗中握緊,「無論怎樣,我不會第三次再把你一個人留下了。」
是的,什麼十巫,什麼血誓,都不過是爾虞我詐的謊言。那些冰族人用血立下誓言,卻從未想過要真的兌現諾言,和中州人共享這個雲荒——他們,只是想利用完一切能利用的之後,再把中州人從雲荒版圖上除去!
「小畜生!」北越雪主看明白了對手,不由得怒從心起,拈起一片碎瓷,瞬地飛過去。他出手如電,快狠准,便是天下高手也沒幾人能避開。只聽吱的一聲,藍狐飛躍而出,發出一聲慘叫,落地時尾巴已經被割去了一半。
她微笑了起來,那笑容雖然淡淡,卻滿含溫暖和力量:「是。」
殷夜來從重逢的激動中平靜下來,吸了一口氣,往後退了一步,離開了他的指尖。兩個人就這樣在黑暗的古墓里靜默了片刻,無言相對。
殷夜來全身發抖,臉色慘白。
這一代的空桑女劍聖穿行在前代空桑劍聖的古墓里,冷月透過高窗照射在她的臉上——她的臉半邊焚毀,然而另一邊卻白皙如玉。
「你的臉……」他喃喃,說不出話來。
她想站起來,但身上的大穴被封,卻無法動彈。
「眼睛瞎了,還能看到另一個世界的東西;而犯下的所有罪孽,也並不是沒有洗刷的一天。」慕湮淡淡道,拍著他的肩膀,「慕容修的後裔,你的路並沒有走到終點——宿命讓你在這座古墓里遇到我,是為了給你另一個選擇。」
「該死……怎麼那麼多!」北越雪主低聲,往後退了一步,想抓起殷夜來返身離開,然而卻抓了一個空。
眼前的女子不過三十許的光景,清麗無雙,氣質恬淡,臉色有些蒼白消瘦。她坐在輪椅上,長長的頭髮和衣角垂落下來,無風自動,纖細的手指撫摸著膝蓋上橫著的一把劍——那把劍沒有劍鞘,沒有劍身,只有一個銀白色的圓筒劍柄,上面吞吐著凜然寒芒。
「是啊……屬於我的容器。」慕湮嘆息,「因為目下我還只是殘缺的靈體,魂魄不全,力量衰微,連離開這座古墓太遠都不能做到——我必須等待一個好的時機。」
昏迷的剎那,她不知道自己是生是死。
慕容雋愕然:「另一個選擇?」
「你在這一世,是否也等了我很久?」
「在你昏過去的時候,我獵殺了附近的牧民,為你配了一劑葯。」北越雪主冷笑起來,端著葯碗走過來,「我知道你身體的情況,你隨時可能發病——所以我就算在追你的路上,也不忘隨時抓一個活人備用。」
「是啊,空桑女劍聖性情剛烈,我早有預料。」北越雪主冷冷道,「不過我有的是耐心。這一路我追著你走過了大半個雲荒,現在你別想再逃了。」
什麼?殷夜來忽然僵住,喉嚨里那種奇怪的味道越發濃重。「你……」她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咽喉,深深彎下腰去,一股嘔吐的衝動直衝喉嚨,「你給我餵了……」
「是的,你可以選擇幫助我。」那個純白色的女子低聲,「我要去做完一件千年之前未曾完成的事情,而我目前太過於衰微,哪怕是一縷白晝的日光都無法承受,所以,必須找一個可以信賴的人——在這古墓里沒有別人可以託付,你,願意幫助我么?」
斷尾藍狐又叫了一聲,忽然間所有的藍狐從黑暗裡唰地衝出,從各個方向朝著這個男人奔了過來,尖利的牙齒閃著寒光,每一隻都動作敏捷,快得猶如一道道閃電。
斷尾的藍狐落在地上,嗚嗚低聲,似乎是痛極,卻怎麼也不肯離開。它死死盯著這個男人,拖著斷尾,一寸一寸往後退到了斷碑前,每走一步都流下一條血線——到了暗影里,它忽然發出了一聲尖利的聲音,瞬地返身躥上了古墓的高窗。
慕容雋撕裂了帛書,在黑暗裡靜靜坐著,心亂如麻,只有熱淚無聲從臉頰邊滑落,落在衣襟上——自從在大火中眼睜睜看著堇然被燒死後,那還是他第一次流淚。
「容器?」慕容雋身體微微一震,似是想起了自己身體內的十萬惡靈。
「請放心。雖然是瞎了眼,但人世歷練那麼多年https://read.99csw.com,做這點事我還是做得到的。」慕容雋點了點頭,跟隨著她走了出去,寸步不離——他的眼睛已經什麼都看不見了,只能看到面前這個介於冥界和陽世之間的女子,然而,在他看來這就已經足夠。
危機感令他忍住疼痛瞬地坐了起來,試圖摩挲著下地。然而衣服卻是一緊。似乎有一頭野獸咬住了他的衣帶,拚命地拉扯,不讓他離開石床。
身體里的那種撕咬感覺果然已經平息了許多,慕容雋完全說不出話,只是怔怔抬著頭看著她,彷彿生怕自己一眨眼,眼前的幻象就又會瞬地消失。
慕湮劍聖笑了笑,忽然又皺眉。似乎這個身體令她不大好受。
忽然間,「吱——」耳邊忽然傳來一聲低低的鳴叫,有溫熱的氣息絲絲縷縷觸碰到他的肌膚,湊過來舔著他血肉模糊的傷口。
當光芒散去后,慕湮劍聖的手指緩緩放下,指尖已經從虛無變成了半透明。
「劍聖謬讚了。」北越雪主笑了笑,「這一路,我追你可追的辛苦萬分。」
然而,他坐在黑暗裡,任憑灼|熱的火在膝蓋上熄滅,將血肉燒焦,只是全身顫抖。
那一刻,他想起了恍惚中不知是否真實發生過的對話,那個純白色的影子曾經告訴過自己,他身體里住了十萬的亡靈,眼睛已經再也看不見。
慕湮劍聖輕輕搖頭:「她身體里的各種病痛由來已久,一時也無法根除——但唯有這個血毒,我的古墓里倒是正好有葯可解。只是……」說到這裏她苦笑了一下:「只是過了九百年了,那些葯,不知還在否?」
慕容雋頹然放下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慕容雋說不出話來,那一刻,他只能極力控制住內心驚濤駭浪一樣的衝擊,定定看著她,半晌不知道該和說才好。
「不行。我要走了……因為時間已經要到了。」殷夜來低聲,身體有微微的顫抖,用奇特的語聲道,「星宿相逢的時刻……已經快到了——啊,我真討厭這種聲音!」說到最後,她忽然捂住了耳朵,全身發抖,掙扎似地低呼。
古墓重新歸於黑暗,只有殷夜來一個人怔怔地站在那裡,恍惚如夢。方才剎那間發生的一切彷彿就像是做夢,一瞬間出現,又一瞬間消失,她要用力握緊自己的手,才清楚剛才看到的一切不是虛幻。可是——
這句話令她安靜下來,忽地笑了一笑:「第三次?」
她語聲斬釘截鐵,北越雪主臉色漸漸蒼白,忽然也是冷笑了一聲:「真是剛烈啊!別以為自己是多偉大崇高,空桑女劍聖!——你,如今也和我一樣了。」
「堇然!」她聽到那個聲音在喊,「是你嗎?堇然!」
忽然,慕湮的忽然消失,就如同霧氣一樣溶解在黑夜裡!當白色的光消失后,泉水裡只剩下了殷夜來一個人。暗夜裡,只看到一點殷紅,重新在她的眉心閃閃發亮。
這樣的擁抱,感覺似乎來自遙遠的前世。
慕容雋醒來的時候,眼前還是一片漆黑。
那一道閃電消失於白衣女子的手指之間,她俯視著腳下的屍體,淡淡地開口。北越雪主的血在地上蜿蜒,漫過了她的腳背,然而卻沒有留下絲毫痕迹。
「喀嚓」一聲輕響,閃電交頸而下,一閃即滅。
「能死於九問之下,武道之狂者,你也該瞑目。」
「……」慕容雋無法接上她的話,茫然。
「你若一心向道,轉世而未滅,來生必然能入我門下。」
「求劍聖救救堇然!」慕容雋也知道她的身體極度不好,立刻懇求。
慕容雋看著眼前這個幻影,終於問出了口:「您……難道是是劍聖,慕湮?」
「中州人,你背叛了空桑?」忽然,他聽到她開口。
「我們還是出去吧。」她低下頭,對斷尾藍狐道,「密道出口在哪裡?」
殷夜來嘆息了一聲,沒有說話,只是問:「你的眼睛……怎麼了?」
一點白色的光隨著那滴血的湧出,瞬地回到了三魂本體之中,融合無痕。只聽唰地一聲響,虛空中,原本只有薄薄一層的靈體忽然間光芒大盛!
「啊?」北越雪主被這樣猝不及防的襲擊震住了,還沒有明白過來出了什麼事,便本能地往後退——他的速度也已經很快,居然能在這一擊下全身退出。然而,不幸背後卻是那一堵牆壁,只退了一步便無路可走。
看來,那是真的了?那一剎那,地宮裡伏屍千萬的慘象閃過了腦海:黑暗的地底,那些年輕的空桑戰士在瞬間死去,恐懼和絕望凝結在臉上——那樣的人間活地獄,居然是他在這個塵世里看到的最後景象!
「我的繼承者,你是我流離在外的六魄之一啊……而且,是如今還具有『軀體』的魄,也是最適合我暫時棲居的『容器』。」虛無的靈魂在空中微微俯身,探出手,輕輕地點在了她額頭的那一點紅痣上——
說話的是一個白衣女子,身形快如閃電,手中也綻放出了一道閃電,,空中輕靈轉折,劍勢如風。只看得一眼,殷夜來便驚呆了——問天何壽!
是的,這一瞬,他居然又看得見她了!他……他居然又看得到堇然了!——只是,堇然的臉已經悄然改變,不知道為何顯得有些似像非像。她睜開眼看著他,眉心被慕湮點過的地方出現了一點朱紅,似乎是一顆紅寶石。
「我又聽到那個聲音了……」她停下了腳步,喃喃,「那個聲音,在催促我。」
「這……怎麼可能?」她慘白著臉,定定看了北越雪主半天,喃喃,「我……我分明記得你已經死了!是的,你的確應該已經死了!」
天!他犯下了過多深重的罪!
北越雪主已經無法再退,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閃電縱橫而下,然而眼裡卻全是狂喜,忍不住伸出了雙手,彷彿是要膜拜和迎接某種夢幻般的場景——是的,他終於看到了!這樣舉世無雙的劍術,幾乎只存在於上古傳說之中,而如今,他卻親眼目睹!
是的。這個女子,他早就已經見過。
「唉,你還不能動,」忽然間,他聽到一個輕柔的聲音道,「那些惡靈的力量還留在你的血脈里,沒有完全的蟄伏,你只要一動,就會刺|激到它們。」
「果然不愧是慕容秀的後裔,有膽色。」空桑女劍聖看著他,點了點頭,道,「但現在我們暫時不能出發,還要等一等。」
「怕什麼?」慕容雋冷然,無所畏懼,「我已經是死過一次的廢人了,如果還能對劍聖有些微的幫助,這具殘軀捐棄在沙漠又有何可惜?」
那一刻,他是真正覺得懷裡的女子已經瘋了——眼前的堇然是如此的憔悴衰弱,語無倫次,說著誰也聽不懂的話,一忽兒要長眠古墓,一忽兒又要奔赴外地。而他,只九九藏書能用儘力氣緊緊抓住她,不讓她去任何地方。
「在我的古墓里殺我門人,罪可當誅。」
她在筋疲力盡中喘息,不由得愕然——怎麼,難道剛才是這群小傢伙從那個狂人那兒把自己弄到了這裏?但這座古墓居然還有機關和密室,卻是劍聖一門從未提到過的事。可是,又是誰指使的這群藍狐?
她沉默了片刻,嘆了口氣。「我早就不是堇然了,少游,你還不知道么?」殷夜來看著年少時的戀人,眼裡的悲傷一層層湧現,「甚至,我都已經不再是殷夜來——我變成了一個廢人,一個怪物!我不想這樣活著。」
「我想,你會來到這裏,說不定是因為冥冥中自有安排,」北越雪主忽然笑了起來,抬頭望著不遠處山腳下的那座古墓,「聽說昔年慕湮劍聖在這裏收了異族人破軍為徒,如今時隔九百年,你也要在這裏收我入劍聖門下!」
慕容雋小心翼翼地摸索了一下,發現放在胸口的居然是一個柔軟的果子。
「我說過了,我不是堇然。」然而剛跑了一兩步,一股力量就迎面而來,按住了他的雙肩,一瞬間,他整個人朝後飄起,落回了石床。
後頸的風府穴傳來一陣刺痛,她居然能動了!
「誰?」慕容雋吸了一口氣。
「……」慕容雋看著這張容顏,半晌才道,「你,佔了堇然的身體?」
就在那一瞬,那三道純白的光在水面上瞬地聚合,化為一個淡淡的人形!長發白衣,朦朧而溫暖,懸浮在古泉上,對著他們遙遙伸出手來。
身後的牆在瞬間翻轉,將她吞沒,耳邊還能聽到北越雪主怒吼的聲音,然而眼前卻是一片黑,可以聽到隱約的水流聲音,不知道置身何處。不知道急速往前多遠,黑暗裡那股拖著她的力量忽然消失了,身周亮起了很多幽幽的光。
「你很奇怪能看到我,卻看不到其他一切,是么?」白衣女子微笑,「那是因為你的雙眼,已經在那場血祭里被怨靈毀掉了——從此後,你再也看不到陽世的一切,你的視線將永遠只能留在冥界里。這是懲罰。」
她微笑起來了,似乎心裏默默推算著什麼,點了點頭。
這是……給自己的吃的么?他愕然。西荒風沙萬里,空寂之山草木不生,這是從哪裡來的桃子?
——是的,眼前在她面前凝聚成形的,居然是方才看到的空桑劍聖慕湮!
「什麼聲音?」慕容雋側耳細聽,卻除了大漠的風沙什麼也聽不見。
殷夜來怔怔看著,臉上露出懵懂的表情,情不自禁往前走了一步。
這座古墓很黑,什麼都看不到。他從懷裡摸索出了火摺子,啪的一聲點燃。然而,眼前卻還是一片漆黑。
「噗」地輕輕一聲響,手指尖端指著的那一處的肌膚忽然裂開,冒出了一滴細細的血。那一滴血從幽靈虛無的指尖透入,彷彿宣紙迅速地吸取著墨水,剎那間暈染開來!
那一瞬,千載時光在這座古墓交錯,就像是墜入夢境。
「不,」慕湮的語氣意味深長,「我要等一個『容器』。」
他記得那十萬亡靈化成的閃電是怎樣穿入他的雙眼,那一瞬,他身體里所有的痛苦都驚動了,十萬隻惡靈洶湧地撕咬著他體內的血肉。
一語落,身後卻傳來嗚咽之聲,有什麼東西迅捷地奔去,又緩慢地回來——古墓深處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似乎有某物被從黑暗裡曳地拖出來。
彷彿知道他想什麼,那個純白色的剪影微笑起來了。
斷尾的藍狐嗚嗚叫了幾聲,把藥箱拖到她的腳邊,然後親熱地竄上來,將腦袋頂在她的手心摩挲來去。慕湮撫摸著藍狐,看著那個雖然陳舊、卻被保存得完好的藥箱,眼神漸漸變得溫柔,似乎是想起了遙遠的回憶,發出了一聲嘆息——裏面的葯都還在,缺了的那一格白葯,還是當年給煥兒塗抹的刀傷葯。
一語未畢,他忽然將手裡的東西甩了出來,正正落在她腳下。那是一具新死的屍體,穿著西荒砂之國牧民的袍子,還在微微抽搐,心口上赫然有一個刀痕,血脈已經被割斷。
「劍聖!」那一刻,殷夜來失聲驚呼出來,「慕湮劍聖!」
「你的古墓……」彷彿有一道閃電掠過心靈,慕容雋脫口驚呼,「天……難道你、你是……」那一刻,他被自己的大胆想法震驚了,不敢說出來。
慕容雋鬆了口氣:「以後堇然就不會再受血毒之苦了?」
「你……」她忽然間發現了他的不對勁,失聲,「你的眼睛怎麼了?」
他從懷裡摸出那一張金色的帛書,咬著牙,用盡全力將其撕得粉碎!
她低下頭,從裏面翻檢出一枚金色的藥瓶,掰開,裏面是一粒細如瓜子的銀丸,不由得笑了笑:「幸虧還剩下一粒。你看,這就是可以解剛才那個武道狂人所下之血毒的葯了……」
這是做什麼?不等兩人反應過來,忽然傳來了奇特的窸窸窣窣聲音,似乎有無數的東西在蠕蠕靠近。一點一點的幽幽的光,從古墓深處浮現。
「怎麼了?」慕容雋連忙過去扶住她,「受傷了?」
然而殷夜來卻站定,彷彿被什麼聲音召喚,陡然轉過身,朝著古墓外面走去!
那一刻,他漆黑一片的視線里,終於出現了一個人影。
「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慕容雋苦笑,喃喃,「所有的罪孽,我都已經做下來了。我的餘生還能有什麼出路呢?」
那個從黑暗中走出的白衣女子微微頷首,如同霧氣一樣,竟是半透明的。
北越雪主的聲音冷酷而輕微:「女劍聖,你已經一刻也離不開這種葯了,可能連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變成什麼樣的怪物了吧?——這一路我跟蹤你過來,在路上找到了多少具被你殺死的屍體,你知道么?」
「別胡說!」慕容雋打斷了他的話,「你知道么?我從沒想過還能在這個世上再次遇見你。我想著只有到來世相遇了——但你居然活著!這就是老天最大的恩賜。」
剛才從古墓深處掠出來救了她的那個女子,難道真的是劍聖慕湮?
他在黑暗中行走,不知道前路等待著自己的是什麼,然而卻毫無畏懼。在這個天地之間,他已經無路可走。到了如今,唯有跟隨面前的這個女子,才是他唯一的路。
「於是,你就反過來幫助冰族毀滅雲荒么?你又怎能知道冰族一定會善待你們?」慕湮淡淡問,「你的先祖慕容修,他以一介商賈之身幫助真嵐皇帝開創王明王朝,從而封侯裂土——中州人是善良堅忍的民族,並不是來往于兩強之間、販賣利益的騎牆者。」
「嗚嗚。」夕陽下,居然是一隻藍狐從古墓里竄出,匍匐斷碑前,鋒利的前爪上染著血跡,充滿敵意地看著北越雪主,出了恐嚇的低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