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終究在命運的洪流之中，經歷了第三次痛側心扉的分離。

穆星北冷然打斷了他：「白帥要留下來，自然有他的原因，多說無益，不如好好做好自己分內的事情。」

白墨宸遲疑了一下，似乎也被他問住了，半晌，才道：「我也不知道，只是這麼覺得而已——好像三天前開始，就有個聲音在不停的告訴我，夜來她還活著！是的，她還活著，而且就在這附近！我一定要找到她，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少游……。少游。她匍匐在馬背上，微弱的喊著他的名字，用盡最後的力氣探出手去拉住了她的衣袖，想要他說一句話——然而那個人始終沒有回答。在她渙散的視線里，只看到他用空茫的眼神沉默地看著她，漆黑的眼睛似古墓里深不見底的古泉。

她被扶上了馬背，和另外一匹馬上的慕容雋並肩而行。

他再也找不回葉城碼頭上初遇的那個少女了。在多年前，他已經失去了她。

——多麼奇怪，從小她就是個性格冷硬堅強的人，無論怎樣的逆境挫折，幾乎從沒有掉過淚。然而從少女時代起，每次只要靠近少游，她經常會因為各種原因流淚，哪怕一點點微小的悸動也能觸發最大的感慨——似乎她一生的淚水都是為他準備的。

「呵，」她忍不住輕聲地笑，「我不過是個女子，曾以為得一人之心便是全部奢望，從未覬覦過如此龐大的東西。」

元老院一夕間垮了，十巫之中，如今只剩下了一個巫真。而這個再度喪夫的女人悲痛的不能自已，不知道還能不能恢復理智。

「堇然……是你？」他伸出鮮血淋漓的手，在虛空中摸索著。

更多人伸出了手，掌心向下，向著她高呼。

「白帥到底要做什麼？」幕下的心腹們都不知道他的意圖，竊竊私語，「帝都王座懸空，如果不趁著剛德勝回去坐穩那個位置，可是容易橫生變故。」

「是。」左右噤聲，不敢再問。

他搖了搖頭，眼睛已經看不見了，卻依舊流露出淡淡的笑意，「但還活著，不是嗎？」

「少游？」她站起身來，朝外走去，「你在哪裡？」

「堇然已經死了。」半響，她才輕輕道。

就如同夢境里一模一樣。

每一具水晶棺里都躺著一個黑袍的長老，從首席長老巫咸到巫朗、巫姑、巫抵、巫禮……。然而每一具栩栩如生的皮囊下，卻都已經是冰冷的機械身軀。隨著控制者望舒的沉睡，他們也恢復了無知無覺。

藍狐帶著她一路往東北方而去，速度如電。

烈日下的大漠熱氣升騰，在模糊的視線里，他只看到他轉身而去的背影，白衣飄飛如白鶴，在黃沙里漸漸湮沒——她知道這可能就是他們這一生最後一次相見，然而，竭力張開了口，卻發不出聲音，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離開。

白帝十九年七月，在白墨宸的帶領下，空桑軍隊反敗為勝，終於將冰族人從雲荒大陸上擊退，使其倉皇逃于海上。當冰族人退去后，那架巨大的匍匐在狷之原上數百年的迦樓羅金翅鳥也不見了蹤影，連同傳說中的破軍一起消失了。

他從沒看到過白帥這樣執著的眼神，那璀璨的暗金色雙瞳里發出的光近乎妖魔，令人戰慄——他錯開了視線，心下頓時瞭然：一定是附身在白帥身體里的「那個人」，從心底給予了白帥這樣的暗示。

聽到這個名字，她猛然顫抖了一下，第一反應居然是懼怕和躲避，失聲道：「他們……他們沒找到這兒來吧？」

而迎接他們的，是滄流帝國最高領袖，被稱為守護者的巫真織鶯。

她站在河流的另一邊，怔怔看了半天。忽然，她清清楚楚地看懂前面的水面上起了一個巨大的漩渦，悄然無聲地靠近這對無知無覺的少年情侶。

他忽然語塞，看著她的笑容，說不出話來。

「堇然，你的人生，不該是在這座古墓里終老。」他低聲嘆息，「你不像我，是真的無路可去。如今只要你願意伸出手去，這個天下都是你的。」

今晚是月圓之夜，他知道那些惡靈會加倍的肆虐。

「多謝你的好意，」他卻回答，「但我有自己的人生。」

慕容雋不想進入內室，便獨自坐在窗下，聽著外面的一切聲音。眼睛看不見之後，他的聽覺似乎變得分外敏銳。坐在古墓里，他可以聽到風呼嘯著吹過大漠，聽到牧民們驅趕著牛羊經過，也能聽到空寂大營里來的騎兵策馬而過……外面的世界近在咫尺，歷歷如生，可是，他卻再也看不到了。

「應該不是吧。」那個鐵衣衛有些吃驚，「如果是殷仙子，又怎麼會不肯回去見白帥？」

織鶯臉色微微一白，只是說了句「隨我來」，便轉過了身。

巫真眼裡含著淚，卻微笑著，對著他伸出手去，「將軍，如今元老院里的其他元老都不幸罹難了，您願意成為元老院的新成員，以新晉十巫的身份協助我重振滄流嗎？」

是少游的聲音嗎？他……是不是又醒了？可是她困極了，睜不開眼睛。在半夢半醒的恍惚里，只覺得哀傷又溫暖——在夢裡，她站在對岸，和過去隔著寬廣的河流，河流的另一邊是一片大霧，只能影影綽綽看到舊日的九-九-藏-書人和事。

他聽著她在昏迷中的囈語，心如刀割。

殷夜來從黑暗裡驚醒，來不辨別自己到底身在何處，便被藍狐簇擁拉扯著，朝著外面一路疾走，跌跌撞撞地摸索著過去，忽然間怔住——月光從窗口灑下，照在地上那個人身上。那個人正在月光里顫抖，發狂一樣地吧自己身體往牆上撞，用自殘的方式壓抑著痛苦的呻咽，手上鮮血淋漓，卻絲毫不肯停止。

「怎麼？」慕容雋輕聲道，殷夜來愕然。

巫真望著他，微微而笑，眼裡卻有淚水漸漸湧現。她的笑容溫暖，手指卻冷得如同冰雪，緩緩抽出手來。

織鶯臉色蒼白，然而眼裡閃爍著鋼鐵一樣的光芒，竟然絲毫看不出軟弱和悲痛。她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裡，看著所有前來的人，對如潮水一樣湧來的慰問和同情淡淡以對，回答的時候言簡意賅、談吐從容。

然而，藍狐卻將她帶到了古墓外牆的那扇高窗下，然後一躍而上，在窗口看了看她，又回頭看了看窗外的沙漠，嗚地叫了一聲。

然而，白帥並沒有流露出太多欣喜，左右只見他經常在虎帳下神態急躁地踱步，著左手上戴著的皇天戒指，一言不發。在某個深夜，他忽然召集了麾下最精銳的十二鐵衣衛，給他們頒布了密令，令他們連夜出發。

她撐著一口氣，一路緊追，只希望能在他昏倒在大漠之前將他找到，不要讓他獨自死去，卻渾然不知自己的身體已經到達極限。

他笑著，搖了搖頭，「打發餘生？我不需要你可憐我，堇然。」

看來，太陽又要落下去了。

她將他從地上抱起，拚命地阻止他自殘的舉動，大聲喊著他的名字——他似乎真的聽出了她的聲音，在極度的痛苦中睜開了眼睛。然而，他的眼睛再也映照不出任何影子。

白墨宸領兵回到了空寂大營，犒賞將士，整頓軍隊，準備凱旋。而鏡湖中心的加藍帝都都早已騰出了王座，等待著霸主的歸來。

「白日里，我聽到外面的大漠上有騎兵在搜尋你的蹤跡，向牧民詢問你的下落，」慕容雋搖著頭苦笑，「聽說白墨宸已經贏得了這場戰爭，也贏得了這個天下——而且，他沒有忘記你，他在找你，堇然。」

當她帶著羲錚從地下軍工坊里走出時，所有人都屏息等待者——當元老院被一掃而空之後，這對優秀的年輕男女是如今滄流僅剩的中流砥柱，百廢待興的帝國將由他們聯手重新創建。

他看不見她的表情，卻能感覺到有淚水打在肌膚上。那一刻只覺得胸中有某種情緒排山倒海而來——已經過去這麼多年，發生了那麼多事，可是，他還是會為他落淚！

十二鐵騎擁著昏迷的女子，一路飛馳，急衝進了空寂大營的中軍帳。

「為了夜來，」白墨宸冷然回答，「不找到夜來，我是不會返回帝都的！」

病弱的她被抱在鐵甲戰士的懷裡，黑髮如瀑散落，半邊燒毀的臉露在外面，另一半臉上沾滿了沙土——然而，中軍帳里戎裝軍人只看得一眼，便變了臉色，霍然長身而起，一個箭步過來接住了昏迷的女子，「夜來！」

「人生其實並不是在一個轉身之間決定的……」殷夜來苦笑著搖頭，「當年，我們走散了，曾經以為畢生永隔天涯——但不到最後一刻又有誰能知道結果呢？山不轉水轉，現在，我們還不是在這：座古墓里又相聚了？」

「你真的瘦多了。」她輕聲嘆息，止不住地心酸。

啪的一聲鈍響，慕容雋把手砸在了牆上，藉著劇痛來收斂自己的心神。血很快順著手流了下來。然而他似乎感覺不到痛，還是發狂地一下一下的砸著，整個人發著抖。

「那就好……那就好。」她輕輕舒了口氣，在黑暗裡忽地抬起了頭，看著他，眼裡的神色決絕而明亮，「殷夜來已經死在那場大火中，所有過去付之一炬——所以，無論他如今怎樣，我是再也不會回去了。」

「你身體里的血毒，已經被慕湮劍聖解開了。」當包紮好之後，慕容雋輕聲道，「從此你不用再擔心你依舊是個健康的正常人，不必把自己鎖在古墓里。」

羲錚看著地底的這一切，不敢相信地喃喃：「果然，整個元老院都變成了傀儡！」

「白帥到底在找什麼？一撥撥人馬被派出去，幾乎要把西荒翻過來了。」

那一刻，她只覺得心裏一酸，幾乎又要落下淚來。

「白帥，帝都王座懸空，您應該儘早返回加藍，遲則生變。」對著白墨宸，他說出的話居然和其他人一模一樣，帶著掩不住的擔憂，「您在空寂大營停留了三四天了，一直不下令拔營回朝，不知道所為何事？」

然而，奄奄一息的她卻再也沒有力氣說出一句話。

在經受了那麼深重的災難性打擊后還能如此，真是令人肅然起敬。

殷夜來輕輕從他懷中掙脫，嘆了口氣，低下頭，繼續把他受傷的雙手細細包紮好。他的手還是那樣修長好看，和記憶里的一模一樣，只是眼前的人卻變得如此憔悴病弱，被痛苦折磨的奄奄一息，似乎已經到了絕路。

「是，」巫真嘆了口氣，「幸虧你見機逃了出去。」

他孤獨地坐在黑暗裡，九_九_藏_書一坐就是一整天。那縷從窗子里透入的陽光從衣襟移動到胸口，有移動到臉頰，最終消失。

「堇然……堇然。」極深的睡夢中，她依稀聽到有人喃喃低語。

他低下頭「看」著她，眼神空茫又深沉，蘊含著說不出的無數話語。他在她耳邊輕聲低語，手指最後一次輕撫過她的髮絲，穩定而從容，然後不帶一絲留戀地移開，「所以，回到他身邊去吧！好好地過完這一生，享受這個世間的美好。除了古墓之外，你該擁有別樣的人生。」

「是……殷仙子一定還活著。」他嘆了口氣，最終還是不敢爭辯。

她的聲音在古墓里回蕩，如同穿入的風，然而，卻沒有人回答。

「不要這麼說，」她低聲道，「你並沒有想要傷害我。」

當所有人都到齊之後，織鶯站起來，盈盈行了一個禮，一字一句地開口，聲音在空曠的大廳內回蕩，傳入每個人的耳際——

「什麼？！」那一刻殷夜來明白過來，失聲道，「他……他走了？」

「穆先生回來了？」有人立刻上去討好，「我們正在商量，如今在西荒耽誤的太久了，該勸說白帥早日班師回朝。穆先生是白帥最信任的人，不如……」

「誰知道？接到命令的是十二鐵衣衛，他們的嘴巴一貫緊得很。」

天……忽然，她失聲驚呼。

「各位，織鶯生來不幸，兩嫁均落得如此結局，想來這是上天的意思，令我終生無家可依——如今，我的夫君已死，國家飄搖動蕩，織鶯在此立誓，此生將以滄流為夫，全心全意為守護家國，為族人奉獻一切，永不再嫁！」

是的，少游不在了，他不在這座古墓里！他到底去了哪裡？他還能去哪裡？

慕容雋微微一震，她這麼說，是打算和他一起終老此處嗎？相互照顧、相互扶持，知道他們兩人都在這座古墓里化為白骨……或許，這樣也不錯吧？

他還是沒有找到少游的蹤影。他、他會不會已經迷路昏倒在大漠里了？

他的聲音溫柔而低沉，堅如磐石。那一瞬，她心中如沸。

那一瞬，所有戰士都聽到了白帥發出的驚呼。

「如違此約，天地不容！」

女子的聲音雖不大，但每個字都落地有聲，令所有惶惶不安的人們屏息。

「……」羲錚說不出話來，看著面前纖弱秀麗的女子——他不敢想象這短短几個月來，她到底經歷過怎樣的絕望和悲痛。或許，整個帝國里，也只有他明白她內心對這個少年還有怎樣深摯的感情。

「……」慕容雋怔了一下，抬起手，似乎想觸摸她被烈火焚燒過的面頰，他卻默默轉開了頭。

她喊著他的名字，卻無法度過那條寬廣的河流。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洪流席捲而來，鋪天蓋地，眼睜睜地看著那對相愛的少年男女就此永遠分離。

他沒有回答，空茫的眼睛盯著墓室頂，許久，忽然對著虛空笑了一聲。

可是，即便是到了絕路，他也寧願一個人躲起來不讓她看到。

羲錚跟著她一路往前，走下了深深的地下軍工坊——那原本使用來培養神之手的繭室，隨著孩子們的離去變得空空蕩蕩。幽暗的房間中央有泠泠水光，卻是一池碧水。巫真走過去，凝視著池水片刻，對他招了招手，「看吧。」

他說著，語速越來越快，到最後眼裡金光璀璨，令穆星北凜然心驚，不敢直視。

她恍惚地想，他是看不見自己的，那麼，他在看什麼呢？

慕容雋摸了摸藍狐的腦袋，嘴角露出了一絲淡淡的苦笑——如果沒有這些小東西的照顧，自己和堇然估計早就餓死在了這座古墓中了吧？這些通靈的小獸，是被這座古墓的主人叮囑過才如此盡心儘力的照顧他們的嗎？

當所有人看到那個嬌弱女子的瞬間，心裏都震動了一下。

她沉默著別過臉去，沒有回答，流離經年，昔日的傾國絕色已經憔悴不堪，半邊臉已經毀容，另外半邊也沾滿了沙土，已經分辨不出她本來的容貌。

「不要欺騙自己——堇然，人只活這一世。短短几十年，不要讓自己留下遺憾，更不要眼睜睜地錯過重逢的時機，變成我們如今這樣。」

「是！」有一名鐵衣衛跳下馬來，把虛弱無力的她從大漠上抬起，扶上馬背。她掙扎著，忽然出手將那個騎兵推了開去——然而她的手已經沒有絲毫的力氣，那麼一推，反而讓自己又跌倒在了烈日狂沙之下。

「少游……少游！」她失聲驚呼，衝過去抓住了他的手，「別這樣！」

「是啊，」巫真的嘴角噙著一絲悲哀的笑，凝望著水底沉睡的少年，「你看，我把他送回了他來的地方，只是——」她抬起手，指了指水池周圍的幾具水晶棺，嘆息：「只是元老院的諸位長老們，卻再也無法醒來。」

古墓黑暗，唯有月光如水，兩個人的呼吸都清晰可聞。

他為什麼獨自離去？又為什麼會忽然回到了這裏？他帶來了十二鐵衣衛，是要把她交給墨宸嗎？——她有那麼多問題想問他，卻連說出一個字的力氣都沒有了……就這樣被十二鐵騎簇擁著，朝著空寂大營方向飛馳。

「不是。」耳邊傳來她的回答，輕輕的，「可憐的人是我自己罷了read.99csw.com……」

「白帥！我們找到一個人！」鐵衣衛的首領將殷夜來從馬上橫抱而下，送進了主帥所在的大帳，「帶回來請您看看，是不是殷仙子。」

「別說這種話！」殷夜來打斷了他，強迫自己忍住情緒，語音發顫，「你……你這是怎麼了？少游？你是怎麼把自己弄成這樣的？」

「去吧，我知道你心裏還是念著他的。你昏迷了那麼久，日日夜夜都喚著他的名字……這一切，即便是你想騙過自己，我卻都知道的清清楚楚。」他在她耳邊輕聲，一字一句地叮嚀，「堇然，你不該把自己的一生埋葬在古墓里——即便你想如此，我也不允許。」

「羲錚將軍，」他在碼頭上迎接他的歸來，淡淡的笑容里掩蓋了太多的苦澀滄桑，對他伸出手來，「帝國曾經有過謠言，說您是叛逃者，而如今，所有人都看到您是去支援我們在雲荒的戰士，並帶著他們歸來——今天，我代表元老院歡迎您。」

「不！她沒有死！」白墨宸打斷了他，「夜來就在這附近……就在這片大漠上。」

他微弱地張著嘴，想問他去哪裡，然而枯澀的喉嚨里一個字都發不出。少游……少游！你終究要徹底里去嗎？

「是她嗎？」領頭的一個騎兵低頭看著她，有些遲疑，「殷仙子？」

穆星北愣了一下，不敢再出聲否定，只是低聲問：「白帥……白帥為什麼會這麼肯定呢？」

「小心！」她撕心裂肺地大喊，「少游……少游！」

耳邊傳來溫潤的呼吸，毛茸茸的腦袋從側面拱來，蹭了蹭他的脖子。那是藍狐，成群結隊的從窗口竄入，叼來了各種食物。

鐵衣衛首領皺了皺眉，吩咐：「把她扶上馬帶走。」

兩個人一個靠著一個躺著，不知不覺漸漸睡去。

烈日似火，照得人目眩。殷夜來已經無力奔跑，但心下焦急，顧不上喘氣，繼續往前一步步地走去。酷烈的日頭下，她的視覺開始模糊，腳步踉蹌地在沙海里奔波著，忽然間膝蓋一軟，跌倒在灼|熱滾燙的沙子上。

他握住馬韁，轉過了碼頭，忽然用力揮鞭，飛馳而去！

是啊，在這個天下，又有誰敢質疑白帥？

在痛苦中掙扎的人幾近發狂，一下一下的捶打著，血流滿手。他甚至感覺不到藍狐已經簇擁過來，拚命的嗚嗚地叫著，也感覺不到墓室深處的白衣女子已經被驚動，悄然睜開了眼睛——

什麼？！她幾乎忍不住要喊起來了。她已經決定將自己埋葬，他為什麼要竭盡最後一點力氣，把她推到別人身邊去？這是她的人生，不該由他來決定！

「不用管我，」慕容雋搖了搖頭，苦笑，「我是……。自作自受。」

「……」慕容雋似乎有些意外，沉默著沒有回答。

「因為，餘生，不是用來打發的。」苦澀地笑了一笑，「而你，也不能隨便這樣就把我、把自己打發了……堇然，是你太看輕自己、太看輕我了。」

誰？是誰來了？她虛弱地抬起頭，在熱氣升騰的大漠里，只模模糊糊地看到那是空桑的騎兵，個個黑衣黑馬，似乎……似乎是哪裡見過的裝束。

不……不能就這樣放棄！她如果不去找，少游就會死在大漠里！

「或許你最初跟了他，做他的殺手，作他的外室，是因為迫不得已。大概你內心也以為自己只是順從命運，逢場作戲而已，並無太多真心。但到了後來，」說到這裏，他停頓了一下，嘆了口氣，「到了後來，在那一場劫火之變里，你卻在生死之間試煉出了自己真正的內心……你可以為他死，他也可以為你不顧一切。你們之間早就已經跨過了最初的障礙，彼此生死相許。」

「不，她就是殷夜來。」忽然間，她聽到有人開口，指認她。那個聲音令她全身一顫，抬起頭來——少游！最後一匹馬上坐著一個人，居然是少游！他……他怎麼會在這裏？為什麼和這些人在一起？

雖然噩夢連連，卻怎麼也醒不過來。這一覺睡得很沉，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中午，太陽從天窗里直射進來，曬得人皮膚發燙，然而，當她睜開眼時，對面的石床上卻已經沒有了人——這麼一大早，難道少游已經起來了？他眼睛又看不見，起來這麼早做什麼？

慕容雋坐在古墓的窗口下，感覺著夕陽的溫度，眼神空茫——失去視覺后，這就是他唯一能和外面的世界聯繫的途徑了。而且，在陽光下，身體里那種撕咬的感覺就會平靜下去，跗骨之蛆般的痛苦也會略微平息。

你到底是活著，還是死了？

古墓不大，只是片刻便裡外找了個遍，卻一個人影都不見。殷夜來停下來微微喘了口氣，只覺得自己的心一分分沉了下去。

「不說這個了，」彷彿也已經疲倦至極，慕容雋搖了搖頭，低聲，「先休息吧。」

「小心！」那一刻，她忍不住脫口驚呼。

「不要叫我織鶯，」她搖了搖頭，語氣平靜而堅決，「那個叫織鶯的女子已經死了，如今活著的只是巫真——發誓此生將嫁給帝國的巫真。」

「是我！」他一把握住了他虛空中的手，哽咽著，「你……你這是怎麼了？」

一個月之後，有大軍從東方歸來，穿過萬九九藏書里迢迢的碧海，返回已經是一片廢墟的棋盤洲。比翼鳥里走出筋疲力盡的羲錚少將，而在他身後，則是同樣疲憊的戰士，其中有牧原少將這樣的精英，也有普通的校尉和下士。他們從雲荒血戰撤退，經過艱苦卓絕的萬里路途才回到故鄉，歷經艱辛，十無一存。

茫然無措之間，忽然，她感覺有什麼東西拉了她的衣袂一下，低頭看去，卻是一隻藍狐。那通靈的小獸似乎知道他在尋找什麼，叼著她的衣角，嘴裏嗚嗚地叫著，拖著她往前走。她急急忙忙地跟著藍狐往前走，一路上心砰砰跳，生怕自己被帶著看到什麼可怕的場景。

是的，她認出來了！這群人，是墨宸麾下的十二鐵衣衛！墨宸最信任的心腹，怎麼會忽然出現在了此處？

片刻后，空寂大營已經在望，獵獵飛舞的帥旗簇擁著居中的大帳。

「別說這種話！」她抱著他靠在牆邊，撕下衣襟為他包紮鮮血淋漓的雙手。他默不作聲，用盡了所有力氣克制住身體里的痛苦，不在她面前發出一聲呻|吟。殷夜來將他的食指細心包紮好，抬頭看著他消瘦的臉頰和傷痕纍纍的身體，只覺得心中劇痛，眼裡的淚水一滴滴落下，落在他的手背上。

「……。」她說不出話，聽著她嘴裏說出自己的生平，只覺得恍惚如夢，卻無可反駁。

鐵衣衛首領猶豫了一瞬，下令：「無論是不是，先帶回去給白帥看看！」

那一刻，整個空明島如同春雷滾滾，宣告著一個嶄新時代的開始。

當西荒的戰局崩潰時，在遙遠的西海，一場驚變震動了整個滄流帝國。

慕湮劍聖曾經說過，等一切結束之後，他可以回到古墓找堇然。而且，他也實現了自己的諾言——然而，她並沒有承諾過，他能找回屬於他的那個安堇然。

她扶著他來到了最深處的墓室里，躺在石床上休息。他閉上眼睛休息，她在一旁守著，生怕他又忽然發病，然而實在是身體虛弱，只是在黑暗裡靜默地待了半個時辰，眼睛便止不住地合起。

當最後一絲暖意消失后，感覺到了夜晚的再次來臨。失明的人重新沉默下去。慕容雋獨自坐在窗下的陰影里，只覺得骨髓里的那種噬咬般的痛苦又劇烈起來了。太陽一落，那十萬冤魂就會在他的體內呼嘯、啃噬，似乎想把這座困住他們的血肉牢籠咬穿，重新回到陽世。

沙漠里，那些鐵騎的嘚嘚馬蹄聲近了又遠去，外面逐漸安靜。

羲錚怔了一下，似乎覺得她的語氣真誠而又疏遠，雖站在面前，卻似隔著千山萬水伸過手來。然而他只是遲疑了那麼一瞬，便立刻伸出手去，將那雙手緊緊握住。

藍狐點頭，嗚嗚叫了一聲，一躍而下，朝外奔跑。她來不及多想，也吃力地攀上高窗，跳出了古墓。外面已經是正午，烈日照耀在無邊無際的大漠上，折射著刺眼的光，令重傷初愈的人有些目眩。殷夜來用手擋了一下眼睛，提起一口氣，跟著藍狐的足跡飛奔——少游去了哪裡？一個雙目已盲、身體又虛弱的人，獨自離開古墓走入大漠，是想做什麼？

說到這裏的時候，心腹們忽然噤聲，散了開去——因為簾幕一動，一個青衣高瘦的中年人從外面走了進來，眼神肅然，冷冷地瞄了他們一眼。

慕容雋搖了搖頭，「沒有。」

「別這麼說！少游，你可不該是遇到一點兒挫折就如此自輕自賤的人。」她打斷了他，微微蹙眉，「你如果這麼不願意我照顧你，那麼我另外找個去處就是——你何必這麼貶低自己？」

剛剛蘇醒的她猶自虛弱，手臂不是很有力氣，仍扶著他站起。忽然間，慕容雋輕聲笑了起來，諷刺地問：「那麼，你是在可憐我嗎？可憐我雙目失明、一無所有，不想把我像一條狗一樣扔在這裏不管，對不對？」

「謝謝你，羲錚將軍。」

羲錚走過去，只看了一眼便怔住，失聲道：「望舒？！」

那一刻，穆星北看到他的雙瞳，不由得吃了一驚——白帥的眼神是深邃的黑，裏面涌動著暗金色的火焰。怎麼？難道是那種力量又控制了他？如今獨坐在虎帳里的白帥，到底是白墨宸，還是那個乍現過兩次的陌生而可怖的魔？

當站在所有人中間時，羲錚拉起了巫真的手，宣布：「諸位見證，我羲錚願意披上黑袍，成為元老院一員，和巫真大人並肩，以國為家，終以此生守護滄流！」

新婚之夜，新郎望舒忽然昏厥，從此再也沒有醒過來，新娘織鶯哭得撕心裂肺，令所有人嘆息無比。而更奇怪的事，當大家去請示元老院的時候，長老們居然也齊齊陷入了昏迷。一時間，整個空明島陷入了空前的混亂。

「織鶯……」他喃喃，不知道該怎麼面對自己曾經的妻子。

「真的？」殷夜來眼睛一亮，卻轉瞬暗淡，「即便如此，我又有何處可去？」

「是的，我願意。」他看著她，眼神堅定，一字一句吐出承諾。

他感覺出了她的沉默，忽然也沉默了下來，低聲苦笑，「是的……我怎麼忘了呢？堇然已經死了——而且，是被我親手設計的陷阱活活燒死的！」

可是到了最後，她卻親手將望舒送回了水底，成為一具冰冷的機械。

九-九-藏-書然而，還沒有掙扎站起，卻聽到前面的藍狐發出了一聲尖利的警示。她吃力地抬起頭，轉眼耳邊馬蹄聲嘚嘚，居然有一騎人馬從遠處飛馳而來，到了近處忽地散開，將她團團包圍在了當中！

她轉過頭，在月光下對著他笑了笑，「你的眼睛看不見，所以不知道我現在的樣子有多恐怖——而且，我筋脈俱斷，一身劍技也已經作廢。作為在大火里死過一次的人，我不再屬於陽世，不如就在這座古墓里默默了此殘生。」

「可我畢竟還是傷害了。」他喃喃，逐漸鬆開手來，「我記得那一刻你在烈火中回望我的眼神，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怎麼會？我永不會覺得你醜陋。」他搖了搖頭，「我相信白墨宸也一樣。」

他咬著牙，抱著自己的雙肩，後背緊緊貼著古墓的牆壁，極力抵抗著體內劇烈發作的痛苦。沉默中，一分一秒都顯得格外漫長，而整個長夜宛如無間地獄。「啊啊啊！」他忍不住低聲叫了起來，因為劇痛而發抖。他用力咬著自己的收，不讓自己失去控制，只怕失聲大叫出來會吵到內室休息的人——然而那種無法言說的痛苦還是鑽入骨髓，令他全身再也沒有力氣，跌坐在地上，劇烈的抽搐。

然而訓斥完了屬下，他走出了帳篷，卻直接走向了白帥所在的虎帳。

「你的眼睛！」她驀地一震，「你的眼睛怎麼了？」

「巫真！」短暫的沉默之後，人群里爆發出了高呼。有人伸出了手臂，手心向下，是冰族裡表達尊敬臣服的手勢，大呼，「巫真！滄流的守護者！」

在烈日下狂奔了近一個時辰，殷夜來的速度開始慢了下來，腳步虛浮，搖搖欲墜——這麼久以來，經過無數次傷痛，她的身體已經千瘡百孔，雖然經過慕湮劍聖的救治，也並沒有完全複原，此刻勉強追了這麼久已經是強弩之末。

「這對你來說，是最好的結局。」他勉強會打了幾個字，只覺得心頭劇痛——是的，無論如何，他也不願意看到堇然就這樣埋葬自己的一生……。寧可她去別人身邊，重新綻放自己的生命之花。

沉默了一下，她忽然嘆息：「我沒想到，你會勸我回到墨宸身邊去。」

「殷仙子……不是已經死了嗎？」他小心翼翼地措辭，「在劫火之變里。」

然而，當滄流所有人都忐忑不安、各懷心思的時候，還穿著新婚嫁衣的巫真——織鶯站了出來，在元老院召集了族裡所有的長輩和校尉以上軍銜的軍人。

他一時間也是心緒複雜，只覺這十幾年分分合合的緣分，實在是難以言表。殷夜來仰起頭，看著古墓外沙漠上的那一輪月亮，輕輕嘆了口氣，「或許，這樣的結局也不錯吧？我們都是畸零漂泊了一生的人，在這個世間無處可去，不如就在這個古墓里和藍狐為伴，打發餘生。」

走出虎帳后，他負手看天，在月下無聲地嘆了口氣——殷仙子啊殷仙子，本來以為青水上那一別就是我們畢生的最後一面，可是，為什麼你還固執地停留在這裏，要給白帥添那麼多麻煩呢？

他忽然抬起手，用力把她抱入了懷中，失去控制般喃喃：「堇然……堇然！」

慕容雋感受著臉頰上逐漸消失的溫暖，忍不住對虛空伸出手去，似乎想抓住從窗口|射入的最後一線陽光，然而所有的光還是從他的指尖溜走了。

但是，那對少年根本聽不到她在冥冥中的提醒和警示，還是沿著溪流往前，一步一步接近那個不斷擴大的漩渦，歡天喜地，沒有絲毫防備。

「我……沒什麼……」慕容雋喃喃，忍住痛苦，極力想用平靜淡然的語氣和她說話，然而聲音還是斷斷續續，「我……吵醒你了……」

古墓頂上的高窗里，有潔白的月光灑落。或許知道對方看不見，她才抬起頭，趁著月光靜靜地看了他很久——帝都一別之後，他實在是消瘦得不成樣子，風霜滿面，再也不是以前那個俊秀如玉的貴公子模樣。

「而且，我也不能扔下你不管。」她伸過手，扶住了他，「來，太晚了，我送你回去休息。」

她隔著時空望著另一個自己，感慨萬千。多好啊……如果時間能永遠停留在那一刻就好了。那是她一生中最花團錦簇、鮮艷美滿的日子。

「墨宸…墨宸。」她輕聲叫著一個名字。

他……不會半夜病發，又做出了什麼自殘自傷的事情？

這……這是哪裡，耳邊傳來的又是什麼聲音？

「去吧，去空寂大營，回到那個人身邊。」忽然間，她模糊看到他在一旁的馬上低下頭，在她耳邊輕聲道：「堇然，你應該有這樣的人生……我也不需要你可憐。」

雖然眼睛看不見，但在古墓里摸索了幾個來回，也就熟悉了這裏的構造，他已然可以在黑暗裡熟練地走動。每一次只要聽見內室略有響動，他便摸索著過去查看，然而，堇然一直沒有醒。

成為新的十巫？協助她重振滄流？

夢境里，她看到了過去曾經出現過的一切：碼頭、跳板、商隊、船隻……少女時代的自己正牽著一個少年的手在溪流的另一邊玩耍嬉戲，銀鈴一樣的笑聲一直傳到耳邊。

「……」他凝望著她，許久，才壓低聲音問，「那……望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