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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桑下人家

第五章 桑下人家

「你一心想讓母親高興,千里迢迢辛辛苦苦帶回來的茶葉,母親卻扔到了河裡。你能明白母親的心嗎?」
「沒事兒!路再險也不打緊。清泉邊兒有人看守,怎麼也不肯白給,塞了點兒錢才打到水。」
落葉滿地。桃園為村裡共有,平日無人打掃。她也只掃出一隅。
「自打把你放進搖籃,唱搖籃曲給你聽的時候起,把你抱在腿上睡覺的時候起,母親就把祖宗的心從你的耳朵灌進了你的血液……時候未到,不可強逼,但時候一到,就要為了世間,為了振興漢室正統,起身草廬,拔劍奮起!」
「不,明天你又得幹活兒。你是頂樑柱。老媽子、下人都不在了,伙房的活兒,我來吧。」
「啊,那裡……」
「年輕的下人呢?」
世道急轉直下,已經非同小可。幾千萬人活著,卻正在一點點變成餓死鬼。相反,一小撮黃巾賊,在吸他們的血,吃他們的肉,隨心所欲地聚斂不義之財,享受罪惡的榮華富貴。
「你啊,這張臉就是通行證,不需要檢查啦。你到底去哪兒啦?這次出門時間挺長的咧。」
她繞過大桑樹,走到屋后。那裡有間牛棚,但裏面沒有牛;那裡有個雞舍,但裏面沒有雞。滿眼荒蕪,秋草叢生。
站在村裡任何地方,都能看到這棵桑樹。以至打聽編草鞋草席的劉備家,人人都會指給你:噢,那棵桑樹下面的房子就是。
「那你好容易大老遠來一趟,還沒換到錢就要回去啊?」
「啊,那麼多年,你還一直放在心上哪……忘記咯,阿備!……究竟是個啥呀?」
「雞村的水可清啦,煮出的茶一定香。」
一條舒緩的小河。一片水田。秋天了,村裡的人們已經開始收割。田裡,人和水牛的身影紛紛朝著散落在四處的農家歸去。
「……這麼說,不管你心裏想什麼,都會因為害怕我這個做母親的擔心,而讓母親有生之年平安度日了?……啊,聽你這麼一說,母親更覺著對不住你了!」
言歸正傳。劉備現在終於到家,在後院拴好馬,立刻朝寬敞的家中跑去,邊跑邊叫:「母親!我回來了。我是阿備!我是阿備啊!」
「我是魯國李定。一年到頭四處漂泊,從來沒有回過故鄉。整日牽著山羊,飲酒自醉。有時也去集市,人稱羊仙。」
她在桃園裡掃過的地方坐下,靜心等待去雞村打水的兒子快快回來。
「啊……母親,兒子對不住你啊!」
「……」
「那我來告訴你們吧。這可是棵靈樹。這座房子里定有貴人降生。像車蓋一樣的層層枝葉都在耳邊低聲告訴我。……不會很久,就在來春。桑葉茂密的時節,將有嘉友來訪。以後,這裏的主人就會發生人生巨變,宛如蛟龍入雲。」
母親的臉越來越嚴峻,看劉備結結巴巴,更是追問:「不會真的弄丟了吧?」
「什麼東西?」
起先當是戲言,半笑半聽,後來羊仙真的放下山羊,徑自去了。
「胡說!跟出門前的不一樣。你的劍是父親留下的遺物……那可是祖宗傳下來的劍哪!你把它弄到哪兒去了!?」
「聽說母親您好像病了,兒子一路上可擔心了。母親,夜裡露水涼,怎麼這會兒了還在外面編席子啊?」
「別這樣!您是責打自己的孩子,不值得這樣!」
「我回來了!」
「我想回家,可走到這裏,看到了一樣了不起的東西啊。」
「不論是被賊兵抓住的時候,還是被張飛解救的時候,我都覺得什麼都可以豁出去……只有這茶葉,就是拼上這條命也要帶回來,獻給母親。把劍送了人,是孩兒不對。但孩兒歷盡千辛萬苦,總算把貴九*九*藏*書如生命的名茶帶了回來。」
「啊!幹什麼?」
母子倆回過頭來,一下子瞪圓眼睛,與其說是被站在那裡的老者,不如說是被背上擔著酒罐的山羊雪白漂亮的毛色所吸引。
為了讓母親高興,劉備暫時沒有說出洛陽名茶。
「老大爺是占卦的?」
「呃……」
他原以為母親一定會喊著「阿備呀」迎出來,不料連母親的人影兒都沒見到。而且,就連母親房間里僅有的柜子和床也不見了蹤影。
來人下馬,接受例行檢查。衙役看著來人的臉,道:「哎呀,這不是劉備嗎?」
「是我的呀……」
劉備與其說在考慮眼下生活,毋寧說在更大意義上感到暗淡。
「是啥呀?!不知道。阿備呀,我喜歡那東西嗎?」
「不是。剛才說了,是品嘗的東西哦。」
馬也像懂得劉備的心思似的加快步伐,很快就到日思夜想的大桑樹下。
「是啊。跟往常一樣跑買賣去啦。可是,最近不管到哪裡,都有黃匪橫行,生意不理想啊!」
許久,劉備抓住母親的手,心疼地貼在自己的額上。
劉備大驚,追到桑樹下面,四處張望,老者已然不見蹤影。
「母親的責打,從孩兒的骨子裡喚醒了幼時母親的訓誡……放心吧,母親……玄德的魂還在!」
她喊出聲來。那聲音自然發出。
「就是你們家的桑樹啊!」
「哎。」
劉備大驚,下意識地去抓母親的手腕。母親親手扔出去的茶葉罐兒濺起一小朵浪花,沉到河底。
「哪裡,這隻山羊賣不得。誰要都不能賣。那可是我的兒子!要賣的是酒啊。可是路上受到惡漢威脅,酒被他們喝光了。所以兩個酒罐全都是空的。裏面啥也沒有。哈哈哈哈……」
「咦?」
母親不答,緊緊拉著劉備的手腕,向桃園盡頭快步走去。來到蟠桃河邊,母親把手裡拿著的錫罐兒朝河裡扔去。
她跪在地上施三拜禮,為兒子祈禱。然後拿起掃帚。
聽到劉備的聲音,母親回過頭,自嘲道:「藏了點兒呢。要活下去,沒這點兒東西怎麼成啊?」
劉備看到母親眉眼嚴厲,不由得後退一步。有生以來他第一次看到母親也有令他恐懼的時候。
「哎,累了吧!雞村的水倒是常聽人說,可就是在山溝溝里,可嚇人了。你一走,我就擔心。」
「羊仙,這麼說世間的人都把你當成仙人咯?」
「呃,是啥呢?」
劉備的家裡還是像往常一樣,每天傳出織機的聲音,彷彿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老人們說:「樓桑村,也許是因為村裡這棵桑樹茂盛的時候看上去像個綠色的樓台才得名的。」
他在織機旁坐下,臉上露出想聊一聊的表情。
「是的。」母親答道。
沒多大一會兒,老母在窮窘的飯桌旁喊道:「阿備呀……把燈拿來。小米熟啦!沒啥好東西,兩個人湊合著吃吧。好吃嗎?」
「不。」母親使勁搖頭,「你錯了。母親不是任性訓你。而是因為母親把你養大,你卻把傳家寶劍給了別人。作為母親,我對不住祖宗,對不住你死去的父親啊!」
這株大桑樹究竟長了幾百年,連村裡的老人都說不清。
劉備頓時感到胸口發慌,催馬猛跑,從城門向城裡一路飛奔。窄窄短短的客棧一條街很快到了盡頭,道路再次悠長地伸向田園。
「哎,什麼事兒?」
「孩兒錯了!」
「以前,成千上萬的過路人都看到過這棵樹吧?有人說過什麼沒有啊?」
說著一把拉起劉備的一隻手,一臉嚴峻。
西邊紅彤彤的太陽開始西沉時,城門的鐵門扇就會關閉。這時,望樓上的衙役就https://read.99csw.com會擂響六聲大鼓,提醒人們。
他把臉湊近母親。母親一驚,站起身來,踉蹌著道:「啊,是阿備嗎?是阿備嗎?」
劉備覺得別讓母親疑慮太深,就把自己的心情和買茶的經過向母親娓娓道來。最後還補上一句,說茶葉在民間很難弄到,但他是通過正當途徑買來的,一點不用擔心。
「不明白……母親,玄德愚鈍。孩兒哪裡不好,惹您生氣了,請您訓斥。」
「被拉了壯丁。」
「太守的軍費已經拮据到如此地步了嗎?」
「說得好!……阿備呀,聽你這麼說,母親就放心啦。原諒母親吧……原諒母親吧!」
「那,就是吃的咯?」
翌晨。天沒亮劉備就起來,把水桶綁在馬背上,自己也騎上去,到雞村去打水。
她覺得,有這個早晨的滿足,死而無憾。不,不,她又覺得不該這樣。
「說什麼呢,母親?為什麼這樣說啊?」劉備參不透母親的心,戰戰兢兢地說道。
「去哪兒啊,母親?……您這是要去哪兒啊?」
母親甩開劉備的手。表情酷似亡父。
「是嗎?被偷走可不得了。我去取來。」
「您可生了個好兒子啊!我的山羊也可炫耀,但不及這個孩子。」
「我出門在外,家裡發生的這些事兒一點兒也不知道,所以在路上耽擱了,讓母親受苦了。母親,您有這麼大個兒子,就進屋去,躺在床上好好歇會兒吧。」說著,劉備拉住母親的手。可再一想,床已經被稅官拿去抵稅,母親的房間里竟然無處可躺。
他的心漸漸被黑暗緊鎖。
「……」
「……」
「我真是幸福之人哪!」
這是舊宅,很寬敞,可裏面空無一物。院子已經變成編織草鞋和草席的作坊。劉備離家期間也沒有工匠來過,一片荒蕪。
母子倆就這樣相擁著。劉備哭了,為自己的心意得到回報而高興;母親落淚了,為兒子的孝心而感動。
早春一日。有位老行者牽著一隻白山羊,把兩隻酒罐擔在羊背上,站在桑樹下獨自嘆息。
劉備見狀,就把自己被一夥黃巾賊抓住當成人質的事情、茶葉罐兒和劍都被搶的事情一一告訴母親,並說:後來雖然終於被救,得以脫身,卻又陷入黃匪重圍,眼看要被斬殺時,小卒張飛救下一命,感激之餘,想贈禮為謝,但身上只有劍和茶葉罐兒,無奈才以劍相贈。
「沒看見老媽子,她怎麼了?」
「哎,母親!」
劉備再次上馬,衙役道:「對了,你母親吧,一到傍晚就會上城門這邊兒來問,我兒子今天回來沒有?劉備今天進城門沒有?不過,好些日子沒見她來啦。準是病倒了。趕快回去讓她看看你吧。」
劉備跑回家,把茶葉罐兒像寶珠一樣捧過來。
話音剛落,母親臉色大變,道:「什麼?送人了?!……天哪!劍啊!」
一片沉寂后,倒是劉備首先開口。老者若有所感,獨自搖頭,道:「這位是公子吧?」
「啊?!」
「老大爺,您是要把這隻山羊牽到城裡集市上去賣嗎?」
母親放下茶葉罐兒,對著自己的兒子劉備雙手合十。
「這頭山羊送給你們啦,算是賀禮吧。」
「對不起!其實,是在回來的路上當禮物送人了……」
然而,這天早上的事畢竟只是母子二人的秘密。
說著,一把抱住劉備,就像抱著吃奶的孩子一樣,什麼都還沒問,高興的熱淚就噙滿雙眼。他們緊緊擁抱,母親溫暖著兒子的肌膚,兒子溫暖著母親的心懷,許久許久。
「是孩兒想錯了。都是玄德愚昧所致。母親教誨得對,玄德身在黎民中受窮,不知不覺開始變得胸無大九_九_藏_書志了。」
「是……」
「等等——等等——」
他敲敲母親的房門。
「你兒子大概從來沒有過過自己的生日吧。這次要給他過。在這個罐子里打滿酒,把這山羊宰了,用血祭祀神壇,把肉做成羹……」
這時,母親突然用打兒子打得發麻的手緊緊摟住阿備身體,道:「哎,阿備呀……你有不願一輩子當黎民的心嗎?千萬別忘了,要把母親的話銘記在靈魂里。」
劉備的聲音在顫抖。那可是他一心想讓母親高興,歷盡百難,拼了性命才帶回來的茶葉啊!
「其實,呃……」劉備低下頭去。
「阿備……你把劍給了別人,是要一輩子編草席嗎?!你認為茶葉比劍更重要嗎?!……你覺得喝了這樣孬種兒子弄來的茶葉,母親會高興嗎?!……母親生氣,因而悲傷!」
最後一聲鼓就要擂響時,他終於來到城門前。
可母親卻另有所思,慟哭道:「啊——我對不住你的父親啊,無顏面對亡夫!我教子無方啊……」
「是啊。這不,剛剛出門回來。」
「有一次,母親說過,想在有生之年再嘗一次的。就是那東西。」
母親給陶爐生上火。劉備跪在爐前,把茶葉罐兒遞過去。這時,母親的眼睛看到了什麼,她根本沒有伸手來接,眼神嚴肅地盯著劉備身上看。
說著,母親從織機前站起身來。
母親是不是高興過頭瘋了?
「咦……」
「我,下決心了……儘管決心還沒有下定。我這次出門已經看到各州的混亂、黃匪的禍害、民眾的苦難,看得眼睛發痛!母親,玄德感到之所以生於今世,是因為接受了列祖列宗各位帝王在天之靈所授的使命。」
「懷疑她兒子加入了黃匪一夥兒,被綁走了。」
「你說什麼?!別胡鬧!」
兒子的這點心意,已經讓母親高興得眯縫起眼了。她知道兒子在逗她,便問道:「是編織的東西嗎?」
劉備在馬背上手搭涼棚。西斜的太陽里,出現了一處黑黑的屋脊和一株遠看像一隻巨大車蓋的桑樹。那就是劉備生長於斯的家。
「喔——喔……」
「……」
「哎……出什麼事兒了?」
「啊,是桑樹啊。」
「有點近了。」
「生病了?哦,八成兒是城門口當班兒的說的。我天天去城門口看你回來了沒有。這不,十來天沒去了。」
「明白了嗎?你注意到了嗎?」
「母親,明兒早一定讓您高興。這次出門,我給您帶了最好的禮物。」
「沒有啊。」
劉備伏在母親腳下,歉疚不已。
劉備出門時,母親早已起來,在灶台下燒著干豆莢,做好早飯。過了一會兒她轉到房子後邊。
兩人都沒答應。
她把新席子鋪好。搬來一隻陶爐和茶碗。她原是世家之女,劉家也是正統門第。但這些東西已經幾十年不用,連放在哪裡都快忘記了。
他一片茫然,內心不安,呆立良久。這時,院子里傳來咚咚的織席聲。
桃園盡頭,太陽初升。金色的日輪咬破密雲,露出頂端。她感動了,覺得世上就要有貴人誕生。
「是的。是母親最喜歡的。」
「都說桑樹能長這麼大,難得。」
「拜託了!讓我過去吧!」
「活兒幹得真帶勁兒啊!」老者不拘禮節地道。
於是,他馬上想到了世道前途:「這也是黃匪禍害的。唉,如何是好啊!?」
要說有什麼改變,其實也不多,就是宅子東南面五丈多高的大桑樹,春天鳥兒鳴唱,秋天葉兒飄落,斗轉星移,不知不覺已經過去三四個春秋冬夏。
「啊,看見家了!」
桃園的樹梢像一片湖泊,秋天的小禽來這裏翻弄著千般音色。朗朗日頭越過雲朵,朝九_九_藏_書霧沉降大地,變成紫色。
「母親,茶葉放在哪兒啦?」
「啊?我不在時母親病倒了?」
「想要都難得弄到的東西。您自個兒都忘了,大概不再指望了吧。好幾年前,您說過,這輩子想再嘗一次。直到今天,我也還在想,這輩子一定要讓母親滿足一次心愿。」
家裡雇了一個粗手粗腳的村民來當工匠,平日在院子里的作坊打草鞋、織席子,攢多了就拿進城裡換些糧食、布匹和母親經常服用的葯。
到廊下一看,作坊點著一盞昏暗的燈,燈下坐著白髮蒼蒼的母親。她背對著這邊,孤獨一人在星星下面編織草席。
這個地界還是太守劉焉的轄地,由校尉鄒靖設衙代治。近年來,樓桑村也不例外,受到擾世害民的黃匪作亂的威脅,一到傍晚,天還沒黑就緊閉村頭的城門,客人、居民都會停止所有走動。
「母親!……母親!……您到底為什麼生氣啊?為什麼要把好不容易弄來的茶葉扔到河裡啊?」
母親不停地打他,每打一下,強大的母愛就隨之沁入骨髓,讓他淚如泉湧。
「……」
「是……」
「阿備,坐下!」
劉備慌忙去拉母親的手,道:「母親,孩兒承受不起!快別這樣!只要母親高興……」
「可不是嘛。過城門的客人每天減少。來,趕快過去吧。」
「……」
「怎麼能生病呢,孩子!」母親道。
「……」
「等我等苦啦!心裏想要盡孝,卻盡幹了些不孝之事。母親大人在上,孩兒對不住你啊!」
「怎麼會忘!就算我忘了,這景帝玄孫的血液也不會忘!」
「不,不。母親的心都碎了,又悲又氣,才打了你……」
劉備正跟母親一道編織草席。話雖說人家是擅自進來,可這宅子,土牆坍塌,沒有門扉,就算人家穿過院子也不好責備人家什麼。
母親好像沒有注意到兒子的歸來。劉備快步朝母親跑去。
母親突然抓起眼前的小錫罐兒,道:「阿備,走!」
穿過桃園小徑,劉備轉眼來到母親跟前,卸下水桶。
「謝謝啦!」
遠處一位旅人,策馬奔來。再晚一步,他就得在城門外過夜。他揮著手飛馳而來。
「禮物?」
劉備對母親滿懷歉疚,溢於言表。母親也對出門多日的兒子如此自責、悲泣感到可憐,十分傷心,道:「阿備呀,別哭啦!有什麼歉疚的呢。不怪你,都是世道不好啊!……找點小米煮了,咱娘兒倆好久沒在一塊兒啦,一塊兒吃頓晚飯吧。路上一定累了,娘這就給你燒熱水去,擦把汗。」
「呃什麼!?我不是千叮嚀萬囑咐,一刻也不能離身的嗎!?你把那命|根|子一樣的劍怎麼了!?」
母親鼓足氣力訓斥兒子,聲淚俱下,用衣袍袖子揩拭老眼。
所以這一帶居民稱這座城門為六鼓門。今天也是,火紅的夕陽開始照在鐵門上,望樓的鼓正在擂響,兩聲、三聲、四聲……
劉備喊老媽子和下人的名字。
連聲音都跟平常迥異。
「是嗎?」
從那裡再走百步有一大片果樹,樹姿低垂,比肩接踵,總共有十來畝,全是桃樹。秋天葉落,頗為寂寞。但春來桃花盛開時,落花就會把前面的蟠桃河染成紅色。桃子拿到集市上賣掉,把錢分給村裡幾戶人家。這可是他們全年生計的重要來源。
「哈哈哈哈。說來討人嫌啊。總之,今天跟令我高興的人說上了話,看到了珍奇的靈樹。孩子他娘!」
打開貨架,劉備看了一圈裝晚飯用的小米和豆子的口袋,驚訝地發現,儲存的糧食和肉乾,連房樑上吊著的乾菜,全都蕩然無存。無需再問母親。他茫然若失,呆立屋中。
「啊,你呀!……九_九_藏_書心地多麼善良的孩子啊!」
「住口!說得那麼簡單,你還沒明白母親為什麼訓斥你。母親生氣的是,你的心氣不知道啥時候已經枯萎,莫非已經徹底變成了樓桑村的百姓?!……我在替你惋惜!遺憾啊!」
他吐露真心,母親默禱天地,把額頭久久地埋在兩腕中間。
「老大爺,您打哪兒來?這山羊的毛真好啊。」
涿縣的樓桑村是一個兩三百戶的小驛。春秋兩季南來北往的旅客很多都在這裏的客棧拴馬,所以既有賣酒的旗亭,又有頗具鄉土氣息的妓|女拉胡琴,相當熱鬧。
有人慢騰騰地從房子旁邊擅自進院。
母親安撫兒子,沒有責備兒子的不是。那份慈祥感動著劉備,他面對母親充滿大愛的身影叩首道:「母親且歇!兒子既然回來了,這些事兒就由兒子來做。兒子再也不讓母親受窮了。」
「那您沒生病咯。」
劉備一動不動,聽憑母親訓斥。
忽然之間,母親表情變得嚴厲起來,道:「阿備!」
「母親,就——是——它!」
見母親突然嚴肅地打量自己的穿戴,劉備詫異地問道:「怎麼啦,母親?」
母親瞪圓了眼睛盯著小錫罐兒,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過了好一會兒,才像觸摸恐怖物件兒似的把小錫罐兒輕輕捧在手上,觀賞小罐兒側壁上貼著的詩箋一樣的文字。然後大嘆一口氣,抬眼望著兒子的臉,收住聲音問道:「阿備啊,你葫蘆里賣的究竟是什麼葯啊?」
「你佩的劍是誰的劍?」
「那是大恩!那是大愛!這頓打,對孩兒來說,是真正鼓起勇氣的神軍之鼓!是佛陀之杖!……如果今天母親不生氣,那麼,不管玄德心中想什麼,只要母親在世,玄德也許都會假裝怯懦的黎民。不,也許隨著歲月流逝,會真的變成黎民,結束一生。」
「咦,怎麼回事兒?燈都沒點。」
「是孩兒的不是。」
「稅官來拿走的。說是要討伐黃匪,軍費年年增加,所以今年稅賦暴漲,就你留下的那點兒錢早不夠了。」
「你忘了嗎……阿備?你的父親、祖父都跟你一樣是編草鞋草席的,一輩子埋沒在黎民之中。但要追溯起更早的祖先,那可是大漢中山靖王劉勝的正宗血統啊!你是景帝的玄孫。你身體里流淌的是一度統一中國的帝王之血。那把寶劍,可以說就是印綬。」
這時,愣被拉進屋裡歇息的母親在屋子裡發出了一點細微的響動。進去一看,母親揭開地板,從泥土中的罐子里取出僅有的一點小米。
她倏地向遠處望去,劉備打水歸來,身影由遠及近。他騎在馬上,鞍上綁著水桶。
不,不光是床和柜子。劉備掌著燈到伙房一看,連鍋都沒有。原來還有四五隻雞和一頭牛,現在這些家禽家畜也都被征走,充當太守的軍需和稅賦,值點錢的東西一無所剩。
「噢,噢,我不能自己一個人喝,在佛壇上給祖宗供上了!」
「床、柜子都沒了……」劉備問。
他咂咂嘴,叫道:「母親!」
「劍,是祖宗傳下來的東西,肯定是寶貝。但編草鞋草席謀生,張飛給孩兒的這把劍也足夠抵擋了……」劉備道,想安撫一下母親惋惜的心情。
「我得看到這孩子的將來……」
「黃金水,洛陽茶,還有兒子的孝心!就是王侯的母親也遇不上這樣的好事兒啊!」
劉備是樓桑村居民,跟誰都很熟。
雖然一貧如洗,但久違之後母子共進晚餐,真是莫大享受。
劉備拿出小錫罐兒,放在桌上,道:「是洛陽的名茶呢。明兒我早點起。母親在桃園裡鋪上草席。我就騎馬到四裡外的雞村去,那裡有很清很清的泉水,我讓當班的幫著打一桶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