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馬、皇帝的御輦、赤腳的公卿們、荷戟的士卒和將軍，像激流般的沙塵，裹挾著驚慌的叫喊聲，從饑民面前通過。

「不不。萬一敗下陣來，可就來不及啦。讓天子移駕何處？一旦毀滅而落入暴賊之手，個人的驍勇也就……」

「咦？哎？」

可是，很快。李傕、郭汜的大軍追趕皇帝御輦，黑壓壓地鋪天蓋地，從后而來。瞬間，原野上連一個饑民的影子，一隻小鳥都看不見，不知鑽到哪裡去了。

「荀彧。」曹操指名道，「把你昨天對我說的意見一字不落地在這裏再講一遍。敕使已下山東，曹操決心已定，請荀彧講明大義。荀彧，起立！」

街道路旁，倒著許多饑民。

「莫不是敵人吧？」

獻帝點頭，眉頭舒展。

這天，快馬飛奔，來到窘迫的宮門前，探哨武士飛身下馬，跌跌撞撞，一個接一個地消失在門裡。

「誰的大軍？」

不過，那董卓，當時的暴臣們，大多已在他鄉變成白骨。如今，董卓的遺臣郭汜、李傕二人已經變成漢室惡瘤，依然禍害著獻帝。

御輦向南落荒而去。

「話雖勇猛，連城門城牆都沒有，兵馬又少，如何擋得住啊。」

「董承，如何是好啊？」

「血祭第一仗！殺！殺！統統殺光！」夏侯惇進一步為兇猛的兵卒鼓舞鬥志。

緊緊圍在御輦邊的人們聽到敕使的話，一下子活了過來，雀躍狂喜。

「事情是這樣的。山東曹將軍迎到我等，拜受敕詔，即日號令全軍，以夏侯惇為先頭部隊，撥帳下十余將和五萬兵馬，迅速出兵到此。」

「將軍……原來在這裏啊。宴席上看不到您的身影，大家都在議論您去哪裡了。」

「這幫小人！」

極目遠望，唯餘一片原野，野草茫茫。有石頭的地方便是樓台遺址，有水的地方就是朱欄橋和水亭玉池的遺迹。官衙、民舍，只在草叢中留下一片燒焦的石頭和木頭。秋天將盡，冬天已近，廢都蕭蕭，雞犬之聲不聞。

飢餓的農民孩子和老頭，到處在挖枯草根。找到冬天的蟲子，便狼吞虎咽地吃掉，像餓鬼一樣。有ｒeａｄ.９９ｃｓw.com幼兒腹脹如鼓。有女人舔著泥土，眼神獃滯，木木地望著天空，好像在說：「為什麼要生下我啊？」

這時，對面只有兩三騎不像武將扮相的人，拚命大聲喊叫著飛奔而來。

「曹操到洛陽啦！」

荀彧站起身來，有理有據，滔滔不絕，把當今輔佐天子乃英雄大德，是收攏人心之大略的意見講述一遍。

扈從的宮人們騷動起來，獻帝也愕然地縮緊肩膀。

黃昏時分。獻帝龍體無恙，進入洛陽故宮。兵馬紮寨城外，篝火興旺。

這時，曹操的弟弟曹仁神色緊張地登上樓台。

「正好今晚大家都在宴會上吧？」

「這一帶莫不是溫德殿的遺址吧。這一帶是商金門的遺迹……」獻帝懷舊，回想當年禁門省垣的情景，徘徊半日。

「怪哉！莫非朝臣中有什麼人施妖邪之法啦？剛剛才帶著僅有的幾個近臣逃走的獻帝，身邊不可能馬上出現如此軍馬。一定是虛幻之兵，使用妖術，蒙蔽我等眼睛。不用害怕。衝破他們！」說完沖將上去。

「行禮！」見到御輦，一聲口令，刷地翻身下馬，動作整齊。

「哦……這麼說是飛馳而來的自己人山東兵咯。」

獻帝幾度逃出虎口，渡過千難萬險，終於回到舊都洛陽。

「噢，是夏侯惇啊。今晚不知不覺喝醉了，一個人出來醒醒酒。」

「休得侮辱！我等也是武人。」

「剛才縣城快馬來報，天子的敕使從洛陽來了。」

然後列隊齊整，上前十步，夏侯惇代表諸將道：「一如陛下所見，臣等長途急行而來，甲胄在身，寶劍橫挎，故闕下謁見，衣裝不整。願以軍禮直奏，恭請聖允。」

「傳我的話，大家漱口凈手，洗凈酒臉，到大會議閣集合！我也馬上就到。」

歡迎的人，景仰的人，無人不懼，道：「他才是兵馬之王！」

「沒有人居住嗎？」獻帝心裏空落落的，回頭望著扈從人等，問道。

「肉眼看不出，卻在高速運轉。天體和地球，時時刻刻都在運行不止。啊……永恆的運行，真偉大啊！大丈夫生於天地之間九九藏書，如何能不抓住真正的生命價值！我也是那群星中的一顆啊！」曹操仰天感嘆。

黃河之水一日千里。每天天一亮，都會有船客把新消息散布到各地。

後來，夏侯惇再次奏道：「主公曹操因調動大軍，需要數日時間，臣等為先鋒，姑先到此，以安聖心。任何事情，恭請交給我等。」

「從現在起！」他對自己道，「從現在起，我曹操就要真正抓住自己的生命。吾生於此土矣。看哪！一切從此開始！」

御輦來時，把落荒逃出都城的車轍印刻在大地之上。轉眼，御輦又擁有八萬精兵，掉轉車轍，返回洛陽。

「怎麼，兄長早已料到了嗎？」

於是楊奉、韓暹二人道：「依靠曹操，卻不了解他的內心。他野心如何，不可得知。不如臣等率所有兵馬拒敵。」

獻帝疑慮未消，道：「出現在那邊的大軍，是誰的軍隊？」

群臣已經聚集會議閣大廳。諸將剛剛還在酒席上喧鬧，轉眼已經正襟危坐，目光炯炯地迎接大將軍曹操。

「可……大家都很滿足啦。」

「不，不會是敵軍。敢請鎮靜！」夏侯惇立即驅馬，在馬鞍上手搭涼棚，朝遠處眺望，片刻迴轉，告訴一行，道：「正如所料，現在東面不斷顯現的軍隊並非敵軍，而是曹將軍的弟弟曹洪為大將，李典、樂進為副將，繼先鋒部隊之後而來的步卒三萬人馬。」

他的兵，不是保一方平安的衛兵，而是不斷把進攻當做目標的軍隊。他的城池，不是眼下偷安享樂的溫床，而是前進再前進的基盤。他的抱負大不可測。他的夢想也許帶有詩人式的幻想，但他的意志卻不似詩人那般脆弱。

洛陽千萬戶，紫琉璃黃金玉的城樓宮門，如今安在？

見到眼前情景，獻帝不由得想起董卓當時拋棄此都，強行遷都長安的粗暴，想起可怕的兵亂，心中悔恨交加。

在獻帝的臉上可以看出，他再次深深地回憶起今年夏秋的可怖經歷。

形同雜軍，且故態復萌的李傕、郭汜的軍隊被山東兵摧枯拉朽般徹底打垮，四散而逃。

不久，曹洪的步卒隊伍鐘鼓rｅａd.9９csw.ｃoｍ齊鳴，到達此地。大將曹洪在萬歲聲中，走到聖駕前行禮。

「是。」

不日，曹操也率大軍來到洛陽。單憑威勢，就可讓敵軍望風而逃。

後來，公卿們編製戶賬，核對居民人數，同時改年號為「建安」。

虛幻之兵很厲害，在實戰中展現出山東軍隊的精良裝備和高昂鬥志。

曹操走下樓台，在冷泉邊上洗漱更衣，大步走過石廊，佩劍鏘鏘作響。

曹操進入都城那天，旗下全部裝備紅色頭盔、紅底金襕戰袍、紅色旗幟，隊列呈八卦吉瑞之形，把大將曹操圍在中央，一鼓六足，踏響大地，入得城來。

急報傳來，說李傕、郭汜二軍後來整備大軍，捲土重來，攻到洛陽。

「啊呀……前面也有敵人啦？」

「哦？」

反正眼下朝廷也沒有像樣的政事可做，尚書郎以上的官只要有空，也得進山采野果，捕鳥獸，砍柴火。集中起來，艱難地湊出獻帝的貢糧。

人心盼望曹操的到來如同仰望日輪。他的名字客觀上被巨大的人望包圍著，浮現在洛陽的紫雲之上。

「好像是朝臣啊。」

獻帝豈止是一時喜上眉梢，更覺心中底氣大增，道：「長途賓士，鞍馬勞頓，怎可以衣裝責問。今日朕處危急，爾等馳援而來，功勞忠節，他日必定重加恩賞，以為回報。」

洛陽的朝臣就像連樹根都被撼動的樹上的落葉一樣，在臨時宮殿的宮門進進出出，個個面無顏色。

正爭吵間，室外有兩三人大聲喝道：「吵什麼呢，沒完沒了的。現在不是爭吵的時候啊。敵人的先鋒已經馬塵滾滾，戰鼓隆隆，攻過來啦！」

皇帝本來也在想「如有良策……」，於是下問楊彪「如何是好」。楊彪說他有一策，便將自己的意見告訴獻帝：「臣聞，如今山東曹操集良將謀士于麾下，蓄兵數十萬。他現在所缺的，只是寫在他那大旗上的大義名分。如果天子現在下敕，命其保衛社稷，曹操定會望風而來。」

「啥人啊？」

獻帝見曹洪，道：「汝兄曹操才真正是社稷之臣！」

皇帝御輦被沙塵和哀號包圍著，歷盡ｈttｐs://ｒｅaｄ.９9ｃsw•cｏｍ艱辛，跑出數十里。忽然，一座山橫亘在前方曠野上。可以看到，山的一頭馬煙升騰，茫茫一片。

山東之地雖然遙遠，但獻帝還幸洛陽的消息卻很快傳來。

「歡樂，我還遠遠不能滿足於此啊。」

「來我這裏？」

這時，一隊駿馬，盔甲鏘鏘，光亮閃閃，迅速來到近前。

「是！」曹仁跑著離開。

皇宮的建造最為緊急。但在這種狀況下，朝廷大興土木既無人力，也無財力，只好建起一座極為簡陋、聊以避雨、處理政事的臨時宮殿。

但事到如今，就是改道奔逃又能怎樣？後面也是敵軍，前面也是敵軍。

那日只半天，被梟首的敵軍屍體就號稱一萬有餘。

夏侯惇諸將恭敬再拜。

他不是甘於眼下小成、榮華、爵位的人。

一次，太尉楊彪向獻帝奏道：「我們看到了可怕的世道。但長此以往，難有忠臣來建萬戶，恢復昔日洛陽。得有個方案才是。」

時隔數年，洛陽再次駐屯八九萬兵馬。篝火通紅，渲染天空。儘管如此，獻帝當夜一定久違地睡得很香。

可悲的現實，在無知饑民眼中似乎並無任何異樣反應。

獻帝格外高興，道：「又是自己的隊伍啊！」聖心大安，卻又覺得失望。

御輦進退維谷，隨從人等驚慌失措，叫喚不已。皇后也哭出聲來，獻帝也屢次在珠簾里叫道：「改道！」

漢室與董卓，想起來像是一場大惡因緣。

「兄長！」

一騎。又一騎。

獻帝驚愕，從御座上站起，拉著皇后的手，從皇宮後面鑽進御輦。侍衛人等、文武百官，有隨有留，一時陷入混亂之中。

獻帝採納了楊彪的意見。不久敕使出發，離開洛陽，急下山東。

可是曹操不驕不傲，馬上覲見獻帝，而且只要獻帝不準，他就低身屈于階下，雖是窘迫的臨時皇宮，他也決不僭越上殿。

想到這裏，扈從的武臣朝官們有的大叫大限已到，有的兩眼血紅，琢磨逃命。

「沒有什麼料到不料到的。該來的理所當然地來啦。」

血，血，血！從荒野到洛陽，血路相連，血如潮水。

「好像在以前的城門街read.99csw.com一帶，有數百間破爛茅屋。裏面儘是因連年饑饉和病疫而生活困苦的百姓。」侍臣答道。

自從鎮撫山東一帶以來，一躍被封為建德將軍，敘爵費亭侯，養兵二十萬，帳下謀士驍將甚眾，就是現在，也足以實現他的大志。

「終於來啦！終於來啦！」

郭汜、李傕的聯合軍隊突破洛陽，蜂擁而來，並不知情。現在看到前方有意想不到的大軍衝過來，目瞪口呆，不禁驚訝：「啊呀！？」

「今晚真適合長夜饗宴啊。」

尚書郎以下人等，盡皆赤足，挖起廢園的瓦片，在園中耕田種地，扒樹皮做餅，煮草根做湯，天天為生計勞作。

賊軍何堪一擊。

然而，雖然建好了臨時宮殿，但既無貢糧，又無百官的糧食。

「啊，好像見過……」

「怎麼啦？慌裡慌張的。」

「是的。就是先前下山東的敕使。」

「出大事了！」

即使看見大戟的血光，聽到悍馬的嘶叫，他們的眼睛里、耳朵里都已失去驚恐。一群連恐怖的知覺都已喪失的饑民！

「啊呀，這就是洛陽嗎？」獻帝憮然佇立。

這時，有人來報：「東面看見敵人。」

侍衛而來的百官無不淚下，道：「面目全非咯。」

敕使下山東一個月後。

曹操已經不再是當年慷慨激昂的白面青年。

「曹操的大軍到洛陽啦！」

出乎意料。片刻之間，來人氣喘吁吁，滾鞍下馬，匍匐在御輦前，奏道：「陛下！我們回來啦！」

「咦，什麼人……」

「當然。來報說，敕使一行已經從黃河上岸，繼續行進，明日就進入我們的屬地。」

「是的。」

山東還是晚秋氣溫。城樓上銀河朦朧，星夜裡天空美麗。

「無可奈何。」董承垂頭喪氣道，「……既然如此，棄掉臨時宮殿，投曹操處去方為上策。」

圍在御輦周圍的武臣、宮人異口同聲，山呼萬歲。

以夏侯惇、許褚、典韋等人為首，一共來了十數位山東猛將。

「派往曹操那裡的敕使尚未歸來，朕何處藏身啊？」獻帝向眾臣急問，心裏卻在為可咒的命運哭泣。

真不愧是山東驍將，聞名遐邇，言語明晰，態度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