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明如此怒由心底生，劉玄德還是頭一次親眼見到。

近侍不解地問：「丞相！為何如此痛哭？赤壁之戰雖不幸慘敗，可是現在總算來到南郡，人馬武器一樣都不缺，有朝一日我們還可以捲土重來呀！」

曹操恍如大夢初醒，也不住地說：「我也以為今生今世再也見不到你了哩！」

曹仁見到曹操平安無事，不禁喜極而泣。

「不要怕寒氣！倘若覺得冷，就給我拚命干！干到出汗為止！想要活命就不許偷懶，誰要是偷懶，我的劍就不客氣！」

曹操拔出佩劍，親自督工。士卒們與泥雪相搏，與溪澗格鬥，抱著林木一同翻滾在地，簡直就像田圃中低頭勞作的耕牛一般，難耐飢餓和寒冷而倒斃的兵士不計其數。

「……」

「哦，是劉玄德派來的使者？快請進來！」

曹操緊咬牙根，臉上露出一絲複雜的表情，微笑著道：「關將軍，英雄也有落難的時候啊。我如今一時失算，戰敗至此，身處絕境，只余少得可憐的殘兵敗將在這深山峻岭、漫天風雪之中，饑寒交迫，走都走不動了。我一死不足惜，只是想到平生追求的英雄大業就將毀於今日，實在是心有不甘哪！將軍當日之事還記得否？還望將軍以昔日情誼為重，寬縱我等於危難吧！」

曹操索性仰天大笑幾聲，隨後回答道：「到此地我才真正悟到周瑜和孔明的愚鈍！他二人在赤壁大勝我曹軍純屬偶然，雖說架勢還像那麼回事，可是跟不會射箭的人擺弄幾下弩弓，偶爾也會射中靶心一個道理，沒什麼稀奇。若是換了我曹操，要想將赤壁的殘兵敗將一舉全殲，則必定會在此處埋兵伏陣，將敵人一個不剩地全部打盡！可他二人偏偏沒有如此，卻虛張聲勢在山谷中弄些煙火來迷惑敵人，欲使我等不敢走崎嶇山路，將我等誘至平坦的大道好中他的埋伏，簡直如小兒玩的騙人把戲！他們還嫩著哩！」

在嚴厲的叱責聲中，士卒們戰戰兢兢，披荊斬棘，拼著性命總算越過這段險峻的難關。清點人數，剩餘的已不足三百騎，且幾乎無一人隨身攜帶武器和穿戴盔甲，個個像是從泥土中挖掘出來的兵馬俑。

「軍師！我與關羽昔日桃園結義之時曾發過誓，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如今斬了關羽就等於我也命該當絕啊！關羽今日之罪實難赦免，可我願免他一死——不，不是免死，只是將處罰留待以後，來日必要他建立大功彌補今日之罪！……軍師，我不是讓你罔顧軍法，只是想可否將處九_九_藏_書罰稍稍延緩時日，給他一次立功贖罪的機會如何？算我劉玄德求你了！」

當日黃昏時分，前方又突遇一支士氣高漲、人馬精悍的隊伍，幸好不是埋伏於此的敵軍，而是留守在南郡城（今湖北江陵）的曹仁特來迎接族兄曹操。

「將軍！為何垂頭而立，面有不快之色呀？快快過來說說你的戰績，好在軍功賬上記上一筆！」

「啊！還不如死在敵兵的箭矢下有點兒價值！」

「所以，我想儘快動身前往劉玄德的陣地去探察一下，密切關注他的動向，你替我準備兵馬和禮物之類的吧！」

「此事我也覺得不可掉以輕心。」

待關羽抬起頭，只見曹操身後的殘敗將士一齊下得馬來，跪在地上向關羽伏拜，一個個淚流滿面。

說著話，一行人進入南郡城裡。自赤壁鏖戰以來，已經三天三夜沒有好好休息了，到了南郡城總算得以放心安歇，簡直有重回人間之感。

雖身為主君，劉玄德卻為了臣下的一命，對自己的臣下幾乎就要跪下來求情了。

等到曹操一行人馬逃至山麓時，關羽才向兵士們大聲命令道：「快！截住他們！」他催馬奔向山谷，繞了一個彎子，才向曹操奔逃的方向追去。

議事大廳上，劉玄德居中，孔明側立一旁，眾人將他們圍在中央，齊聲歡呼，共賀勝利。這時，關羽也率人來到廳上，卻只悄悄行了拜見之禮，全無勝利喜色。

曹操忽地清醒過來：「莫非是要我趁此機會逃走？！」於是和士卒一起慌忙策馬朝山口疾馳而去。

「住口！」

曹操此時氣焰熏天，意氣飛揚，笑得肩膀不住地抖動。他繼續說道：「他們哪裡料到我曹操偏不吃這一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糟了！今番我命絕矣！」曹操只叫了一聲，便好像認定命該當絕似的，茫茫然鬥志全失。

安排萬全之後，曹操才動身離去，侍從的大將及大部人馬盡皆留了下來，故此隨同他一起返回許昌的士卒僅七百來人。

「他將陣地移至油江口，顯然心懷不仁，已有攻取南郡之野心，我們東吳大軍耗費那麼多的軍馬錢糧，好不容易取得赤壁大捷，可現在仍未嘗到勝利果實，倘使讓劉玄德先下手撿個現成得了南郡，那麼我東吳此戰究竟是為什麼？豈不是變得毫無意義了么？」

他傳令：老弱傷兵跟在後面隨行，身強力壯者走在最前面，伐倒附近山上的林木架起便橋，砍柴割草拓寬道路，同時將割下的柴草鋪墊在泥濘的路上。htｔｐｓ://rｅad.9９ｃｓw.cｏｍ

「一個也沒有生擒……」

「真凄慘哪！」關羽不禁為敵兵的慘狀流下淚來，長嘆一聲，將他們統統放過。

「聞聽丞相在赤壁戰敗，本想立即驅兵前往，又恐南郡城內空虛，被人鑽了空子，只得默默祈禱丞相一路安泰，無事歸來。」如今見到曹操得以生還，便歡喜得不得了，哪裡還顧得上其他。

「一個……也沒有。」

「啊！主從之情……我怎麼忍心對這些人痛下殺手呢？」

諸將不解地問曹操：「丞相又是為何而笑？」

很快孫乾便被帶入營帳。

先頭部隊的將士哭喪著臉報告說：「昨夜暴雨，山崖多處崩陷，道路已全被毀壞，加上所到之處山洪形成了條條溪澗，戰馬渡不過去啊！」

「……不是……讓他逃走了。」

「關將軍……」

「唉！沒想到竟落敗到這種地步……」二人相顧，唏噓良久。

這一日，周瑜正坐在中軍營帳內，兵士前來報告。自赤壁大捷之後，不止是周瑜，就連最底層的士卒在內，全軍上下個個都意氣風發，自覺吳軍勢如破竹，銳不可當，簡直就是天下無敵。而仗著此氣勢，周瑜便開始部署攻打南郡，目下已經連拔五寨，逼近南郡城下。

「這又是為什麼？」

主客一通天南地北閑談之後，末了周瑜突然問孫乾：「你家主君劉玄德還有軍師孔明現在何處？」

平素性格優雅，不喜不怒的人，一旦暴怒起來，往往令人尤感可怕。況且孔明身居軍師之位，素來嚴謹自持，不苟言笑，連說話聲音都很細，今日卻惡聲惡氣地斷然下令「斬！」不由得令在場的所有人都戰慄不安，不清楚接下來究竟怎麼辦。

孔明閉口不再追問，只是用那雙澄澈的眼睛盯著關羽良久。

孔明蹙緊了眉頭：「你怎麼了？你說沒什麼，是什麼意思？」

荊州南郡至襄陽、合淝一帶，如今對於曹操來說，已然成為極其重要的國防前線。

「莫非你是念曹操舊日之恩，故意讓曹操逃脫的？」

再說劉玄德這廂——

「事已至此，關某沒什麼可說的，只聽憑軍師處置……」

孔明白皙的臉龐登時變得通紅，大聲呵斥著，隨即回頭向身後的武士命令道：「王法乃國家之根本，關羽以私廢公，無視軍令，是可赦孰不可赦！來人！快將這個懦夫怯漢拖出去斬了！」

曹操返回許昌之前，再次叮囑曹仁道：「我給你留下手書一封，裏面詳細寫著守城計策，倘使遇到危急情況，可打開此信，內中所言便九*九*藏*書是我的命令，你可依計實施守城之策。」

關羽的頭垂得愈加低了，說話聲也變得像女人一樣，細聲細氣，扭扭捏捏。

「軍師！」

「嗯，劉玄德眼下已經屯駐油江口了，你說我焉能聽過就算了？」

剛才還彷彿率領著一群天界妖魔凶神惡煞般的阿修羅王似的關羽，見到曹操，忽地勒住馬，將青龍偃月刀拖在身後，「噢，丞相！」他坐在馬上朝曹操施了一禮，「想不到，會與丞相在此地相會哪。本欲一敘久別之情，奈何今日是奉了主公之命，在此專候丞相，關羽已不是昨日的關羽了。丞相，我聽說：英雄將死，天地也會哭之。罷罷罷，你還是爽爽利利交出自己的首級來吧！」

「其實……其實此役我並未建功立勛，我不是來表述功績的，是來負荊請罪的。請軍師依照軍法處罰我吧！」

張遼與關羽本是舊交，情誼不淺，事實上，性情中人的關羽正是不忍追殺處於悲境中的老友。張遼也察知關羽的心事，心中感動不已，也得以從死亡線上逃脫。

此外，曹操又命夏侯惇守備襄陽城。合淝一帶尤屬重要之地，故他命張遼擔當守備，並以樂進、李典二人為副將。

關羽的理智徹底屈服於情感了。他默默撥轉馬頭，回到自己部下中間，說著什麼。

「咦，丞相之言好不卑怯！昔日關羽身在許昌，確實蒙受丞相厚恩，然白馬一戰，關某獻身報恩，五關斬將，將丞相從危急中救出，愛才之恩德已經酬償。今日若是再念昔日之情因私廢公，我關羽罪無可赦呀！」

途中，關羽又撞見一支慘不忍睹的人馬。一瞧，原來是先前抵擋張飛掩護曹操逃跑的張遼等人，隊伍中馬匹所剩無幾，武器盡失，士卒們幾乎沒有不負傷在身的。

「……」曹操閉起眼睛，記憶在眼前復甦了。是呀！曹操覺得有道理，他轉動了一下眼睛，隨後睜開。風雪之中喊聲已經漸逼漸近，映入曹操眼帘的是一馬當先的關羽那強健的身軀。

「哦，關將軍回來了，眾人等候你多時了！曹操的首級一定就在你手上了？」

「哦，油江口？」

「在！」

「沒能截殺？你是說曹兵從赤壁逃散而至，早已潰不成軍、敗殘困憊，而以關將軍的強馬精兵居然仍戰不過他么？難道曹操如此能戰？」

翻過一個山口，行了五六里路，曹操叩著馬鞍又獨自哂笑起來。

「不，不！雖是過去之事，但將軍不知主君劉玄德下落，不得已守護著主君二夫人而身陷敵營，並非我曹操強使，乃九_九_藏_書將軍奉公效國之舉。曹某以仁愛之心待之，也是為將軍的奉公效國之舉而感動，絕非你我間的私情啊！大丈夫以信義為重。我素聞將軍深曉《春秋》，一定知道庾公追子濯的故事罷？大丈夫以信義為重，人生在世若是無信無義，那活著還有什麼意思？作為一個男兒丈夫豈不是太淺鄙了么？」

周瑜的表情變得詫訝起來，接下來談興也不那麼濃了。酒宴即將結束時，周瑜對孫乾說：「請你回去轉告一聲，不日我一定會親自前往答禮。」事實上周瑜下了逐客令。

數萬名俘虜被從赤壁運送至東吳。

「軍師確有先見之明，曹操確實是逃向華容道去了，不過……關羽無能，沒能截殺他于華容道！」

由於山路崎嶇難行，全軍一時停滯不前，加之雨雪霏霏，雪愈積愈深，曹操終於忍不住發起火來，在馬上叱責先頭部隊：「怎麼搞的，先鋒部隊？」

不料曹操搖著頭道：「我剛才在夢中遇到故人，就是遠征遼東時病逝的郭嘉，要是現在他還活著該多好啊！我也到了念思故人的年紀了，想想真是可悲啊！諸位，要嘲笑就儘管嘲笑我吧！」

「在油江口。」

洗去戰塵，食下溫熱的佳肴，痛快地大睡一覺之後，曹操忽然又仰天長嘆：「……啊！啊！」並垂頭嗚咽，淚如雨下。

「就快到了！從此地到目的地荊州，一路上再無難關了。」曹操將手中馬鞭向前方一指，給精疲力竭、困憊不堪的將士們打氣：「只差一口氣了！等我們到了荊州，就可以好好安歇安歇。快打起精神來，還剩一點點路程了！」

士卒們怨天恨地，不滿曹操苛酷的命令，到處是抱怨聲。曹操卻充耳不聞，反而愈加憤怒：「生死自有天命，有什麼好怨的？若是誰再膽敢怨憤，立斬不饒！」

不等笑聲落地，一發鐵炮在距他不遠處的林中炸響。霎時間，兩支鐵甲人馬一前一後圍了上來，全身白皚皚的，竟分不清究竟是雪團還是兵馬。

驀地，急急跑至孔明的面前，顫抖著雙膝，滿面哀容，仰頭懇請孔明的不是關羽，卻是劉玄德！

唯有程昱挺立在馬上，對眾人大聲喝道：「諸將士為何如此求死心切？！不管我們如何身處絕境，哪怕到了最後一瞬，也須抓住一絲希望，作堅決的抵抗呀！昔日我在許昌時，曾與關羽朝夕相處，深知其為人：他極富仁俠之氣，遇強者愈強，遇弱者則心生憐憫；他有恩必圖一報，為了節義，他甘願捨身而取義，其義士之風，天下皆有定評。想當時關羽羈留九-九-藏-書許昌侍奉劉玄德的二夫人時，關羽與丞相雖互為敵對，可丞相深愛關羽的為人，待他始終恩寵有加，這也是天下盡人皆知的事實，想必關羽也不會忘記的呀！」

孔明似乎顯得十分為難，他終於略略扭過頭去，望著旁邊說道：「罪無可赦。治軍必須軍紀嚴明，不過，且照主公說的，就暫緩對關羽的處置吧，留待日後再科罪！」

他又捶打著胸脯號泣：「哀哉！痛哉！郭嘉呀，你怎麼就離我而去了……」隔了一會兒，他又將曹仁喚到近前吩咐道：「你有生之年，必向敵國討還赤壁之恨，一雪我奇恥大辱！眼下我們只能先回許昌，重整軍備，以圖他日再起。你一定要好好守住南郡，即使敵兵前來挑釁，也萬萬不可貿然出擊，牢牢固守便是。」

「喔，是關將軍啊！」曹操主動同關羽打起了招呼，隨即雙腳一磕，拍馬朝關羽迎去，「呀！好久不見，真令人挂念哪！將軍別來無恙否？」

「那麼，雖沒有取得曹操的首級，一共截殺他手下的大將士卒多少？」

「那麼首級多少？」

張飛、趙雲及其手下將士先後從戰場歸來，手裡提著敵將的首級，肩上扛著虜獲的各色戰利品，紛紛角逐競勝，在軍功賬上記下各自的軍功。

曹操大發雷霆：「逢山辟路，遇水架橋，這才叫能征善戰的軍人！豈有對此面露難色、說什麼無法應戰的軍人？！」

不止曹操如此，餘下將士也全都面色如土，震顫不已，彷彿只等著被全殲的命運：「啊！關羽！是關羽襲來了！」

曹操言之諄諄，關羽不知不覺地垂下了頭。是殺了眼前的曹操，還是任他逃走……關羽一時間陷入了情感與理智的迷惘之中。

為首的一員大將手提青龍偃月刀，胯|下騎著寶駒赤兔馬，「嘚嘚嘚」向前直奔而來。沒錯，正是威震遐邇的美髯將軍關羽！

「明白！我也隨都督一起去吧！」

「啊？！原來是如此。」

虎口餘生的張遼一行很快便追上曹操，兩支人馬合在一起總數還不足五百，甚至連一面將旗也沒有。

「劉玄德派來的使者到了！是個名叫孫乾的家臣，帶著禮物，說是要來慶祝勝利！」

「你……莫非曹操一行並未逃向華容道？」

「不，我沒什麼……」

第二天，魯肅來見周瑜時忍不住問道：「都督，昨日為何神情凝重，發生什麼事了么？」

吳侯將其大部編入自己軍隊，組建了一支大軍，加之裝備得到補充與增強，於是信心十足地渡過長江，向江北壓來。

夏口城內，捷戰的凱歌響徹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