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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竇嬰直諫天子醒

第十九章 竇嬰直諫天子醒

「愛卿的《子虛賦》,朕讀了。」
此後一連三天,司馬相如都是一口回絕。到了第四天,他終於架不住王吉的糾纏,勉強跟著他到了卓王孫的府第。
正要說話,卻見皇上身邊的黃門鋪開竹簡,調好漆墨。司馬相如當著朝廷大吏,沒有絲毫的膽怯和畏縮,他略思片刻,那淋漓的翰墨便落下了。
包桑此刻趁機奏道:「皇上,司馬相如已來到京城了。」劉徹大喜過望,忙宣他進殿。
卓文君道:「妾身喪夫孀居,寂寞長夜,獨守孤燈。今遇先生,風流倜儻。若蒙不棄,願以身相許。」
卓文君真是一位奇女子,對司馬相如的傾慕使她不顧父親的反對而選擇了私奔。
「知音在,弦未斷,莫負聽琴人。」從花影間傳來綿綿細語,打斷了司馬相如的思緒。
「果真么?莫非愛卿戲言耳?」
趙綰也道:「先生果然信筆千言,倚馬可待啊!」
王吉的臉色就有些不自然了,不耐煩地問道:「先生就說見不見?」
同一篇文章,不同的人讀起來,自有不同的感覺。竇嬰默誦著司馬相如的華章,卻從中捕捉到了批評皇上過於鋪張的諷喻意味。僅這一點,他就對司馬相如有了幾分喜歡,心想皇上身邊就應該多些這樣的忠諫之士。竇嬰側目看了看陶醉在綺麗文采中的劉徹,悄悄點了點頭,曲折表達了對司馬相如的讚許。
司馬相如寫著,官員們全神貫注地觀看著,時不時用眼神傳遞著各自的感覺。
聽到這話,他頓時有了一見如故的親切和溫暖,昔日遭遇的冷落,一路上的擔心頃刻間淡若渺雲了。
但他是清醒的。以目前的境況,他能給卓文君帶來什麼呢?卓王孫怎能容許卓文君嫁給他這樣空有一腹學問,而又窮困潦倒的人呢?
「已是巳時了,大臣們在塾門等了兩個時辰。」
司馬相如有些不以為然地笑了:「在下多年游于長安、睢陽,每日與王公貴胄飲宴作賦,什麼樣的人沒有見過?區區卓王孫,何堪入眼?」
他沒有想到,他的《子虛賦》竟然引起了皇上的注意。如今重回舊地,司馬相如感慨萬千。如果不是朋友的引薦,憑著卓王孫後來回心轉意饋贈的九-九-藏-書數百萬資財,他的後半生也許就會在衣食無憂中消磨掉了。
包桑面露難色,看到竇嬰不肯離去,只好再去稟奏。等他再出來的時候,大氣都不敢出了。他來到竇嬰面前,小聲說道:「丞相還是回去吧!皇上發脾氣了。」
包桑沒有想到,竇嬰聽了這話,非但沒有離去的意思,反而就在雪地上跪倒了,大聲說道:「皇上今日不見,我就一直在這跪下去。」
等候在塾門的司馬相如聽到皇上的傳喚,臉上增添了許多肅然。
「臣豈敢指責皇上。」竇嬰雖然低下了頭,但說出的話卻是擲地有聲,「臣記得荀子說過,『君者,儀也,民者,景也,儀正而景正。』皇上身負重任,自當為臣下做出表率。秦皇當年治理國政,每日要閱批一百二十石奏章,決不留待明日。今皇上……」
「煩請公公再去通傳,就說竇嬰一定要面見皇上。」
現在,劉徹的身影已進入了竇嬰的視線,他看上去有些疲倦和蒼白,雖然手中捧著一卷竹簡,但遊離的目光表明他的心思並沒有在書上。
包桑進去不一會兒,就出來對竇嬰說道:「皇上請大人回府。」
劉徹「呀」的一聲坐了起來,悔道:「朕睡過頭了,都是那個可惡的阿嬌。」他頓了頓便問道,「大臣們有什麼事情么?要是沒有什麼重要的事情你就代朕宣布散朝吧!」
大約過了一刻時間,殿門口終於傳來包桑尖細的聲音:「皇上有旨,竇嬰晉見。」
「危言聳聽!」
「朕雖尚武,然辭賦朕亦愛之。愛卿可否為朕作一篇《子虛》一樣的賦呢?」
竇嬰見皇上匆匆宣召,只是為了一個書生,便心中暗忖,皇上真的還是個孩子,說風便是雨。自己自幼治儒學經典,不可謂不思緒敏銳,也不曾有出口成章的經歷,這巴蜀士子竟然當著皇上的面口出大言。而皇上如此張揚,又不免有些小題大做。
天下果然有倚馬千言的文士,這豈不是社稷之福么?劉徹忽發奇想,何不召丞相、太尉和御史大夫來看看呢?於是他立刻下令,不一刻,大臣們便匆匆趕來了。
竇嬰似乎沒有聽見劉徹的呵斥,更不顧包桑九_九_藏_書在一旁暗使眼色,依然按照自己的思路慷慨陳詞道:「皇上要治臣的罪,不過是一句話。但臣聽說在先王那裡,『人主不可以獨也。卿相輔佐,人主之基杖也,不可不早具也。』今皇上國事未興而先冷了臣下的心,臣恐大漢社稷危矣。」
竇嬰從地上站起來時,頓覺兩膝僵硬,整條腿都涼颼颼的。
「臣司馬相如叩見陛下!」
朦朧中只見一位窈窕佳人,高髻雲鬢,桃腮柳眉,亭亭玉立。她如靜夜春風,讓司馬相如的酒醒了大半。正痴獃間,女子卻柔聲細語地說話了:「適才妾身一直在帳后聆聽先生高音。思杳杳而無際,情繾綣而淚潸。妾身冒昧,解先生之心緒,浩然中透出惆悵。」
竇嬰不再理會包桑,目光直視殿門,彷彿鐵鑄一般。包桑見此就慌了神,轉身就朝殿內跑去。
「這什麼?你沒看見朕昨夜睡得遲么?就這樣,速去傳朕旨意。」
「皇上!臣當年為大漢社稷而不惜獲罪于太皇太后,以致罷黜回鄉。臣今冒死進諫,也是為了大漢社稷,皇上縱然殺了臣,臣也得勸諫陛下。自陛下大興尊儒以來,婦孺皆言修身齊家。陛下若不能率先垂范,何以服天下人?」
王吉聽此,臉上就不免露出幾分得意,笑道:「卓王孫其人,先生可知否?」
睢陽雖是王都,但在那裡時卻是他心境最複雜的一段時光。梁王劉武不但精於武功,而且長於辭賦。他廣攬賢良文士,這讓司馬相如常懷著知遇的感動。但待得久了,他見梁王對儲君過於熱心,肆意擴展梁都,就漸漸生出擔憂之心。
司馬相如搖了搖頭。
劉徹臉上開始發熱,繼之漲紅,為自己行為辯解的話語中分明夾帶了惱怒:「什麼不敢?丞相剛才的一番話,不是在指責朕懈怠么?丞相不必再說了,朕念及丞相曾做過太傅,不治你的罪也就罷了,還不退下?」
互通姓名,司馬相如十分吃驚,庸俗勢利的卓王孫竟然有如此一位精通音律,貌美若仙的女兒。不但心隨曲行,而且讀透了他的苦悶。當晚,兩人遂于月下傾心,談辭論賦,相悅甚歡。
「愛卿文中所言之子虛先生,烏有先生、無是公,read.99csw.com皆何方人氏?」
劉徹抬眼望了望竇嬰,吩咐賜座。竇嬰卻堅持站著說話:「昨天傍晚雖說雪停了,可到後半夜又飄起了漫天大雪。但為了赴早朝,眾位大臣寅時起身,卯時到朝,冒著寒冷在塾門等了足有兩個時辰,而皇上一句話沒說就散了朝,臣以為皇上此舉不妥。」
包桑急忙上前攙扶:「丞相使不得,丞相若凍壞了身體,咱家擔待不起啊!」
司馬相如很驚愕,皇上日理萬機,怎麼會有時間看他的文章。
「不見!不見!」司馬相如說罷,自顧撫琴去了,將王吉晾在一邊。
「臣竇嬰參見皇上!」
竇嬰如此犯顏直諫,劉徹在一旁聽著,起先十分惱火,但聽著聽著,怒火就漸漸退去了,他為自己的失信而生出了慚愧。他來到竇嬰面前,誠懇地說道:「丞相忠肝義膽,光明磊落,朕受教也。」
卓王孫雖然是逐利之徒,但他怎能不顧及自己的面子呢?他雖然有家財萬貫,卻不願意分給卓文君一錢,這讓司馬相如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傷害。
什麼是寂寞呢?寂寞就是沒有人讀得懂你的雅韻高蹈。司馬相如發現,在他埋頭弄弦的時候,招來的目光何其迥異。或盲若瞽者,或茫若聾者,或心有旁騖,或面露不屑。就連那個王吉,也是腦滿腸肥,附庸風雅,說幾句讚美的話也是文不對題,究竟有幾人從那曼妙雅曲中聽到了他的惆悵和彷徨呢?
司馬道不算很長,但司馬相如卻從睢陽一直走到今天。景帝在世的時候,他本希望到長安一展宏圖,無奈皇上不好辭賦,他只有懷著怏怏的心情到了睢陽。
「既是不適,就該由總管早些告知臣下,為何要大家等到巳時呢?」
「皇上昨夜睡得好么?」
「已經用過早膳,現在正在殿內看書呢!」
劉徹回到未央宮,直到黎明前才昏昏睡去。等他醒來時,包桑早已在旁邊伺候了。
劉徹臉上露出不悅:「丞相這是在指責朕么?」
要說,這郎官既不授印,亦不賜綬,是地道的散官。但因為劉徹將司馬相如留在身邊,他的身份無形中就提高了許多。
「文采泱泱。」劉徹又說了一句。
梁王薨后,他懷著從read.99csw.com此高山流水無知音的傷感回到了家鄉成都,生活很快就陷入窘境。他不得不感謝朋友臨邛令王吉的周濟,儘管他從心底瞧不起他的庸俗和淺薄。可王吉卻不計較這些,不是他的胸懷寬廣,而是司馬相如的名聲太大了,這讓王吉的臉上徒添了許多光彩。
「諾!」包桑懷著複雜的心情出了溫室殿,向前殿奔去。
「不必!倚馬可待!」
竇嬰一臉嚴肅:「皇上梳洗過了么?」
這是劉徹登基以來第一次誤了早朝,竇嬰和田蚡大惑不解。竇嬰改變了回府的打算,轉身就朝著溫室殿走去。包桑遠遠地瞧見竇嬰,急忙上前迎道:「丞相大人怎麼還沒回府?」
卓文君矢志不渝地與自己廝守,他有什麼不能割捨的呢?司馬相如一怒之下賣掉了從睢陽帶回來的車騎,購了一間酒舍,乾脆讓卓文君當壚賣酒,而他則為人傭工……
面對月光,他仰天長嘆:「子期去矣,伯牙獨鳴,知音何在?我也應斷了這弦吧!」
「妙文!妙文!」竇嬰情不自禁地帶頭擊節。
圍觀的大臣們暗暗驚嘆,始知天下果有文思泉湧的才俊。田蚡瞪著一雙小眼,感到不可思議;趙綰回想起賢良策對,覺得那曾經讓皇上擊節讚歎的董仲舒都黯然失色了。
「皇上!這……」
田蚡雖然沒有太過褒揚,心中卻覺得司馬相如的文章給他留下了繁花紛飛的感覺。
劉徹臉上有些不自在,放下竹簡道:「難道包桑沒有告訴丞相,朕今日有些不適?」
「唉!大人有所不知,皇上昨夜先是睡在椒房殿,可不知為什麼三更時分又回到溫室殿,直到黎明時才睡著。」
劉徹更是喜不自勝道:「愛卿果真才情並茂。朕就拜你為郎,早晚隨在朕的身邊吧!」
一曲彈罷,酒在血液中燃燒,司馬相如不禁有些燥熱。他走出了人頭攢動的客廳,找了一處僻靜的柳蔭散熱。
因墨跡未乾,劉徹只有邊走邊看,及至瀏覽一遍,他便可以舉目成誦了。
司馬相如越發激動道:「那是臣言諸侯的文章,不足為奇。請允許臣為陛下作一篇遊獵之賦。」
他沒有想到,那場酒醉后的即興撫琴竟讓卓王孫的女兒卓文君心旌搖蕩,墜入愛河https://read.99csw•com
這番話又讓司馬相如驚嘆世間竟有如此敢愛敢恨的女子,正合了自己瀟洒飄逸、不拘一格的性格。
這一天,王吉又登門拜訪了:「有個人想見先生,不知先生可願見否?」
隨著情感的波瀾迭起,司馬相如手中的筆時而舒緩如淙,時而疾行如瀑,到後來,他越寫越快。那一行行蠅頭小隸,彷彿滔滔江水,直朝眼底奔來。
「啟奏陛下!『子虛者』虛言之謂也,為楚稱;『烏有先生者』,烏有此事也,為齊難。『無是公』者,亡是人也。臣的文章,是虛借三人為辭,以推天子諸侯之苑囿。起卒章歸之節儉,因以諷諫。」
皇上是否對他下了「平身」的旨意,他似乎聽見了,又似乎沒有聽見。等他抬起頭的時候,氣度不凡的皇上已經走下丹墀,扶起了他。
王吉頓時睜大眼睛,疑惑的目光反覆在他身上打量。他唏噓不已,為司馬相如的孤陋寡聞而遺憾:「天哪!先生不識卓王孫?他可是臨邛的首富哦!攀上他,先生何須如此窘迫不堪?」
「在下新回故里,家徒四壁,何人如此青睞?」司馬相如一邊將王吉讓進客室,一邊問道。
現在,他猜不出皇上是怎樣的風采,更不知道皇上召見他是出於對文士們的看重還是故作禮賢的姿態。當他走進未央宮前殿的時候,步子不免有些躑躅,直到劉徹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他的思緒仍在漂浮不定中。
竇嬰一聽就明白了,一定是那位不懂事的外甥女惹惱了皇上。可即便如此,皇上也沒有理由不上朝啊!皇上雖說年輕,也決不能置社稷不顧而放縱自己啊!想到這裏,竇嬰對包桑道:「煩勞公公通傳,就說竇嬰有事求見。」
劉徹暗自高興,問道:「愛卿要幾日可成?」
「如妄言,臣願當殿領罪!」
這一切,司馬相如都渾然不覺,他此刻的心神都沉浸在情的飛流,文的奔涌,思的激蕩,神的馳騁中去了。直到寫完最後一個字,他才發覺大家用驚異的目光在打量著自己。他連忙站起來道:「諸位大人在此,在下獻醜了。」之後,他轉身對劉徹奏道,「臣已將《遊獵賦》草成,請皇上御覽。」
「現在何時了?」劉徹伸了伸酸困的胳膊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