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五十一章 閼氏盡訴家國情

第五十一章 閼氏盡訴家國情

放牧的時候,他常常會望著從頭頂飄過的白雲,把思鄉的惆悵訴說給羊兒聽。羊兒產了羊羔后,他會像自己得了兒子一樣喜悅。有時候他甚至會忽發奇想,等到有一天告老還鄉,他就在家鄉的山上蓋幾間草房,放一群羊,伴著青山和羊群度日。
聞此,隆慮閼氏的心境才明麗了許多。這時候,紫燕進來了,她身後跟著十二歲的呼韓琅。閼氏拉過兒子,指著張騫說道:「這是你來自長安的舅舅,往後讀書時有不知道的問題,盡可以找舅舅去問。」
「原是李大人,請到帳內說話。」
「在下李穆,在匈奴官居封都尉。」
「不了!郡主正在休息,在下不便打擾。在下今日來,只因為一個人想見你。」
張騫知道,軍臣單于的祖父冒頓單于就是殺了他的父親圖曼單于才得以登上寶座的。如今雖說山雨尚遠,但公主未雨綢繆的用心深深地觸動了他。
這是張騫六年來第一次看到隆慮閼氏和她的兒子呼韓琅。
「臣蒙皇上隆恩,鑿空西域。孰料中途遇險,若非閼氏相救,臣早已身首異處,今日得見,臣想說的就是感謝閼氏的救命之恩,哪來的辛苦?」
「沒有公主,就沒有張騫。公主有話儘管吩咐,臣當萬死不辭。」
……伊雅斜冰冷的笑聲在隆慮閼氏的帳內回蕩,而他的親信則端著投了毒的奶茶,一步步地向著劉懷逼近……王子口吐鮮血,一聲斷腸的「母親,孩兒要回長安」之後,永遠地躺在了冬日的草原。
張騫的心在戰慄,在滴血。權力,往往是催發獸|性、扭曲人性的毒藥,是離間親情、斬斷血緣的魔劍。當年梁王的往事歷歷在目,而今遠在匈奴,張騫再度見證了人是怎樣地被權力的魔障驅使著,演繹出一幕幕人間悲劇。
正想著,李穆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路。
紫燕凄然一笑道:「公主千萬別那樣說。紫燕在長安時,就得到太后百般抬愛,無以回報。紫燕陪伴公主,是紫燕的造化,也是紫燕的心愿。」
「使君不會忘記了皇上的詔命吧?」
張騫伸了伸懶腰,推開穹廬的門朝外望,才發現吼了一夜的風終於停了,只有雪花靜靜地飄落到草原深處。他回眸身後,那是納吉瑪夢中甜甜的笑容。他俯下身體,深情地親吻了那嬌艷的紅唇。
「紫燕,我的好姐姐……」閼氏一步上前,抱著紫燕哭出了九_九_藏_書聲。呼韓琅迷茫的眼睛在紫燕和閼氏的身上來回移動,問道:「母親和姨娘這是怎麼了?剛還好好的,一會兒就……」
納吉瑪俯下身體親了親小王子,笑道:「你阿媽當年就是穿著這樣的衣服來的。」
「不瞞將軍說,在下乃李廣將軍族弟,早年隨父從商,流落到此。」
「你們漢人常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納吉瑪今後跟著夫君到天涯海角。」
閼氏的話還沒有說完,紫燕已淚流滿面了。當著張騫、李穆的面,她跪倒在閼氏面前:「公主千萬不要這樣,紫燕跟定了公主,哪兒也不去。」
張騫按照匈奴人的習慣,在公主對面席地而坐,李穆則坐在他的下首。喝過紫燕送來的奶茶,閼氏說話了。
張騫點點頭,什麼也沒有說。
「這就是軍臣單于的太子于單殿下。」
「閣下是……」
說到鑿空西域,張騫眉宇間就洋溢著崇敬,他說皇上雄才大略,胸納四海,威及四夷,閼氏聞此又轉悲為喜。
「漢使張騫拜見閼氏。」
伴隨著李穆的描繪,張騫的眼前浮現出一幅幅血淋淋的畫面:
他和納吉瑪結婚後,吐突狐塗曾要他們搬過去和他一起住,但張騫婉言地謝絕了他的盛情。
「使君受苦了。」
想著這些事,他自己也忍不住地笑了。出使西域的使命還沒有完成,怎麼會想到這些遙遠的事呢?
風兒帶著張騫和納吉瑪相愛的消息傳到了單于庭。軍臣單于找來左骨都侯吐突狐塗詢問,吐突狐塗回道:「單于,漢人的女子嫁給匈奴人,匈奴的女子嫁給漢人,兩國親上續親,這是一件好事啊!」
閼氏又要兒子將近來讀《論語》的體會說給大家聽。張騫十分感慨,公主始終沒有忘記,她的根在長安。
「沒有,但關於他的傳說在下倒是聽了不少。」李穆凄然地笑了笑,神情嚴肅地嘆道,「還是說正事吧!當初公主生下小王子的時候,為他起名劉懷。曾託付在下,一旦有機會就將他帶回長安。然而,時序遷延,機遇難求,而風霜亦催老了在下的年齒。眼看著王子一天天長大,軍臣單于日益老邁,他的幾個兄弟和兒子正為爭奪王位而明爭暗鬥,危機四伏。特別是伊稚斜親王,更是躍躍欲試……」
自從與納吉瑪結婚後,張騫的行動就自由多了,何況傳話的又是一個漢人,於是https://read•99csw•com他也沒多想,就把牧羊犬拴到穹廬門外,翻身上馬隨李穆去了。
趁著李穆進帳的當兒,張騫環顧了一下周圍,便知這是一位地位顯赫的匈奴人居所,不僅穹廬非常高大寬闊,且裝飾得富麗堂皇,而且環穹廬還布置著嚴密的禁衛。正想著,李穆出來了,邀他一同進帳。
張騫問到公主這些年在匈奴的生活,閼氏的目光就凝重了:「本宮是為兩國的和睦而來,雖身在匈奴,但今生無怨。今日請使君來,只是有一事相托。」
他來到羊圈旁,很欣喜地發現,在頭羊的帶領下,他的羊群都安全地躲進了羊舍,正在啃著他半夜起來添的乾草,而兩隻牧羊犬正警惕地守衛在羊圈。
閼氏又詳細地詢問了張騫離開長安時皇上和太后的情況,當聽說先帝駕崩,太後日漸衰老時,閼氏又一次流下了傷心的淚水。
現在,張騫和納吉瑪雙雙來到單于面前,以漢禮向單于敬酒道:「漢使張騫感謝單于駕臨,請單于與閼氏飲了此酒,共祝漢匈和睦相處,萬世太平。」
然而,當一聲「平身,賜座」的溫馨鄉音在他的耳際響起時,那種穿越寒冬的暖流頃刻間湧上心頭。隨著一聲「謝公主」,他的淚水難以抑制地從眼角流了出來。
「只是臣滯留匈奴多年,有辱使命,每思及此,愧疚難當!」
「皇上相貌奇偉,胸懷恢廓,乃一代英主。」
張騫把呼韓琅拉到懷中,道:「王爺年紀還小,您母親是看見長安來人高興了。」
「大人隨在下去了就知道了。」
「人高興了也哭么?」
「使君不會丟下弟兄們不管了吧?」
這一夜是不眠的,張騫擁著美麗的納吉瑪,呼吸著女人的芬芳,而他的第一句話卻是:「有朝一日,我還是要回到長安去,到時候你會隨著我走嗎?」
「所以,公主今天請使君來,就是想把劉懷託付給使君。一旦有風吹草動,在下一定會通知使君的。屆時,使君便可逃離匈奴,把劉懷帶回長安。」
「參見使君。」
「哦!」張騫明白了,旁邊這位漢人容貌的女人一定是前不久和親到匈奴的怡和公主。他的臉上立即顯出分外的愉悅,她的到來也許可以使隆慮閼氏少了許多思鄉的寂寞。
「有使君這句話,本宮就放心了。」閼氏轉臉對坐在一邊的李穆道,「接下來,還是請封都https://read.99csw.com尉說吧。」
呼韓琅睜著眼睛,對母親的介紹顯然沒有理解,問道:「母親不是說,孩兒的舅舅是漢朝的皇上么?怎麼又多了個舅舅?」
他最擔心的是羊群在昨夜風雪中是否平安,六年滯留匈奴的生活,使他對羊群有了一種特殊的感情。
「使君不必擔憂,只要有機會,本宮和李大人一定會鼎力相助的。」
「傻王子,這可是女人穿的呀!」
「是誰呢?」
吐突狐塗嘿嘿笑道:「單于大可不必多慮,張騫果真另有圖謀,是絕不會答應成婚的。」
納吉瑪拉過張騫,一同向太子行禮。
在這個冬日冰冷的上午,張騫的心被北國的風雪再度塗上了蒼涼的色調,那是一種複色的凝重——草色的蒼茫,黃土的渾厚,白雲的悲愴。他覺得人其實對命運是那樣的無能為力,連貴為閼氏的公主也不能例外。
倒是李穆嘆一口氣道:「還真是個孩子啊!」
「使君不會從此就在匈奴做官了吧?」
「懷兒都十二歲了。可姐姐仍然孑然一身,本宮近來常想,該找機會奏明單于,讓他選一家王爺,讓你嫁過去,這樣你也算有了歸宿。本宮……」
隆慮閼氏在飲酒的那一刻,就從張騫的目光中讀出了一種鄉情的溫馨,未及舉杯,她已淚光盈盈了。但是,從她的嘴角溢出的卻是欣慰的笑意,因為她看到了納吉瑪身上穿著她昨夜送去的鳳冠和深衣。那婀娜的風姿,讓她一下回想起長安的日子。
納吉瑪緊緊地依偎在張騫懷裡,淚水打濕了張騫的胸膛。那是幸福的淚,是欣喜的淚。她知道,從現在起,她就屬於這個男人了。
「那……公主怎麼辦呢?」張騫急急問道。
敏銳的閼氏很快從張騫的目光中發現了無言的嘆息,幽幽道:「不瞞使君,這些年就苦了紫燕。如不是她陪伴,本宮還真不知道該如何打發這塞外的時光。」
呼韓琅跑到納吉瑪身旁,扯著寬大的衣袖說道:「姐姐的衣服真好看。」
余吾河緩緩地流過單于庭所在的草原,滋潤著匈奴人的生命。河水已經結了冰層,他掄起鐵鍬,一鍬一鍬下去,在河面上破開了一個窟窿,清清的河水冒著熱氣,汩汩地溢出冰面。當他裝滿一桶水回到羊圈前的時候,就看見穹廬前站著一位匈奴著裝、漢人容貌的不速之客。那人一直看著張騫給羊群喂完了水,才上前搭話read.99csw.com
堂邑父持了漢節站在張騫身後,那被風雨吹淡的紅纓,讓隆慮閼氏注目了許久,她彷彿從漢節中看到了劉徹當年倔強而又稚氣的眼睛。
張騫一刻也沒有忘記自己的身份,一切都循著漢朝的禮節。
羊群見到張騫,都「咩咩」的叫著,那此起彼伏的聲音,像歌謠一樣從他的心頭飄過。他從它們的眼睛中看到了焦渴,於是他彎下身體,拿起冰冷的羊皮水桶,又扛起一把鐵鍬,朝著不遠處的余吾河走去。
是的,這些日子她一直沉浸在幸福中,每一夜都把草原女人的浪漫和狂野傳達到他身體和靈魂。張騫為她掖了掖被角,才向穹廬外走去。
冬天來臨草原的日子,吐突狐塗在他的穹廬為張騫和納吉瑪舉行了盛大的婚禮,匈奴的王公大臣們俱來慶賀,軍臣單于與隆慮閼氏也送來良馬五百匹,牛羊一千頭,銀器一百套作為賀禮,只有左屠耆王和耶律孤塗沒有赴宴。
這一切,似乎都無法割斷血脈交織的親緣,只要他們記著自己是大漢的子民,即使萍水相逢,也會心意相通。
閼氏擦了擦眼角的淚水:「至於本宮,使君就不用擔心了。本宮既是為兩國的和睦而來,就沒有打算再回長安去。況且軍臣單于待本宮不薄,匈奴人是不會讓本宮離開的。」
「血脈之情,同氣連枝,使君無須言謝。」
大雪整整下了一夜,清晨起來,龍城周圍的山巒、溝壑、草原被雪幕裝點成一派蒼茫。遠遠望去,狼居胥山猶如一頭賓士的銀象,與單于庭北面的姑衍山遙遙對峙在灰色的雲幕之下。
堂邑父解釋道:「大家與使君一路走來,覺得他是那樣的人么?只要看看使君懷抱的漢節,就什麼都不用說了……」
張騫不是那種寡情的男人,他從吐突狐塗的目光中感受到他對大漢的友好。可張騫有自己的原則,他怕自己在安逸的生活中磨去了男兒的志向,做出對不起皇上的事情。
大約半個時辰后,他們來到了一座豪華的穹廬前。李穆道:「使君少候,待在下進帳通報。」
接過濃香的酒釀,張騫掂得出其間的分量。李穆自己也滿飲一爵,於是蓄積多年的話就在舌尖上滾動了。
兩位年輕人向張騫夫婦走過來,納吉瑪急忙上前迎接道:「多謝太子和太子妃前來。」
張騫看了看紫燕,發現她早已過了青春,留在臉上的只有年華流逝的塵斑月影。
九_九_藏_書穆未及說話,就先向張騫斟滿一爵酒,高高舉過頭頂道:「請使君飲了此爵,在下再說不遲。」
單于狐疑的目光看著吐突狐塗道:「張騫不會另有所圖吧?」
「請公主放心,臣一定不負重託。」
儘管婚禮是按照匈奴的禮節舉辦的,但直到婚禮前一天晚上,張騫才最終與吐突狐塗商定,他要穿漢服參加婚禮,持漢節與客人見面,否則就不結婚。
閼氏摸著呼韓琅的頭笑道:「你的舅舅的確是皇上,不過那是你的大舅舅,你在長安還有許多的舅舅呢,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
塞外鋪天蓋地的大雪打破了草原與天際的界限,整個大地成為一片混沌的銀色世界。
……伊雅斜率領部屬,包圍了軍臣單于的單于庭,寒光閃閃的戰刀架在單于的脖子上,逼迫他將大位傳給自己。
……伊雅斜狂放的大笑讓在場的每一個人毛骨悚然,他淫邪的目光掠過隆慮閼氏的額頭,笑道:「美人兒!這麼多年過去了,你還這樣的水靈。從今以後,你就是本單于的閼氏了,哈哈哈……」
「本宮離開長安時,他只有四歲,現在也不知道他長成何等模樣了?」
六年了,面對單于的重金利誘,他沒有動搖過;面對殺頭的威脅,他沒有害怕過,甚至在最孤獨的時刻,他也不曾落過一滴眼淚,而如今……
……秋日的狩獵場上,伊雅斜的禁衛埋伏在龍城東南方的山谷里,當軍臣單于的王子們進入埋伏圈時,那些穿著漢軍甲胄的匈奴人萬箭齊發,慘烈的叫聲掩蓋了傍晚的風聲。
「呼韓琅將來也要穿這樣的衣服。」
張騫十分震驚,他敬慕的飛將軍竟然有一位族弟在匈奴為官,忙問道:「閣下見過飛將軍么?」
他舉起酒爵,向太子殿下夫婦致謝。于單太子以微笑回敬張騫,然後挽起怡和公主的手,準備離去。可怡和公主的目光卻不斷回眸、打量著張騫。那不盡的親情,深深地烙在了張騫的心底。
張騫緩緩地抬起頭,就看見了隆慮公主眼中晶瑩的淚光,每一滴都似乎藏著一個動人的故事。他到長安的時候,公主已經遠嫁匈奴了;他被匈奴人扣押的時候,公主以她的智慧救了他。他一直無緣一睹尊容,直到婚禮上,他才第一次看到了大漢的女兒——隆慮公主。
風兒帶著張騫和納吉瑪相愛的消息傳到了滯留匈奴的三百多弟兄之間,他們找到堂邑父,傾訴自己的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