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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美人

第十一章 美人

明珠一陣感傷,不禁有些醉意。對於臣子來說,能得到皇上的賜宴無疑是一種恩寵;而皇上竟然能移駕光臨,反過來領受他的供奉侍宴,就更是無上的光榮了。這情形就好比宮中的妃子,能被皇上召喚伴寢,包著被窩捲兒里被太監抬進養心殿,叫作「背宮」,自然算是得寵;而有時皇上沒有召妃子來養心殿,反是親自去到那妃子的寢殿,與妃子小酌一番共赴巫山,就叫作「走宮」,可謂是三宮六院夢寐以求的至高榮寵了。
那「一雙人」,指的是容若與碧葯,與她沈菀有什麼相干?許久以來,報恩和復讎就像兩支拐杖支撐了她的生命,為公子雪冤的強大願望充斥了她每一寸肌膚每一粒毛孔,使她這樣一個卑微渺小的歌妓竟然有勇氣有智慧一路獨行,從清音閣一直走進明珠相府里來,走到後宮最得寵的惠妃娘娘面前。然而此刻,站在這個與容若公子擁有著共同姓氏的冷傲佳人面前,她的願望顯得多麼浮薄荒誕。
她是來見公子的,用盡心機。就像她從前做的那樣。
沈菀從來沒有想過這世上會有一個人,同時兼有冷傲與妖冶兩種特質。不枉了她叫作碧葯,根本她這個人本身,就像是一丸又香甜又誘人的劇性毒藥。難怪明珠會將她從小帶進府中教養,難怪公子會在十歲時便對她那般傾心,難怪她一進宮就可以得到皇上的寵愛,三年兩度得子,難怪即使皇上懷疑她與公子有染,還是對她如此迷戀縱容,連到明府賞花也帶著她一起來——或許,這賞花的主意根本就是她出的吧?而她的本意,並不在賞花,正是為了來通志堂上香。
車子又顛了一顛,康熙情不自禁將碧葯抱得更緊些,彷彿怕誰奪了去。心底深處,連他自己也不願意承認的,他一直把納蘭容若不僅看成是一個侍衛,一個臣子,而更把他當作對手。
但那又怎麼樣呢?憑他怎麼文才武略,還不是要站在這裏,等著自己欽點?他的功名得讓自己恩賜,他的頂戴要由自己頒賞,那麼,該賞他做個什麼職位呢?
嬤嬤忙跪下稟報:「原是娘娘與沈姑娘在屋裡梳頭,娘娘梳畢返席時,沈姑娘搶在前面打帘子,想是身子不便,不知怎的自己絆了一跤,就從台階上摔下來了。這會兒人已經抬進通志堂,太醫正圍著救治呢,也已經著人傳穩婆去了。」
碧葯又是輕輕一笑,她的聲音很輕,但是每個字都咬得很清楚,彷彿一字千鈞,不容違抗:「你走吧,離開明府,永遠不許再提容若的名字。」
為伊判作夢中人,長向畫圖清夜喚真真。
沈菀不禁自慚形穢,別說她現在拖著身子,就算她最穠歌艷舞輕盈嬌媚的時候,也還是不及眼前這位美人不動聲色的流波一轉。什麼叫絕色佳人,她真是見識到了。曾經擁有過這樣一位美人的青睞,公子還怎麼會看上她呢?她含羞帶怯地行了禮,退至一旁。
她知覺里的最後一個印象是:就在隔開她墜落的地方五步遠,草地上開了一朵不知名的綠色小花,因為太瘦小而且是綠色,和青草混在一起,從來都沒有人留意過。
夕陽何事近黃昏,不道人間猶有未招魂。
沈菀微微一愣,知道這位惠妃娘娘是敵非友,不禁暗自警惕,一邊替她重新戴上鳳冠,理順金翟鳥下的珍珠掛,一邊淡淡說:「娘娘剛才聽的戲可是《牡丹亭》?那杜麗娘只在夢中見了一面柳秀才,便相思成疾,一病而亡。公子於我,原有救命之恩,就是結草銜環,也難報答,何況守身呢?」
知道今生,知道今生那見卿。
是在養心殿門前。康熙已經翻過了納蘭碧葯的牌子,卻又忽然想起一件公事來,遂傳了納蘭侍衛來商議。太監扛著裹在錦被裡的碧葯來至殿前時,納蘭容若還不曾退朝。於是,碧葯便只有玉|體橫陳地躺在太監的肩上等著,等在畫眉長廊下,等在秋天細雨中。
現在已經不是一盆冷水,而是整條冰河淹沒了她,她在河裡掙扎沉浮,抓不住哪怕一根枯木。她在心裏哭喊:「納蘭救我!」卻忽然想,納蘭?哪個納蘭呢?已逝的納蘭容若,還是眼前的納蘭碧葯?
碧葯在鏡子里打量著沈菀,一一審視著她的眉眼、腰身,半晌,忽然開口說:「他們說你自十二歲時見了read.99csw•com容若一面,就要為他守身,等了七年。是你胡說的吧?」
她冷冷地睨視著沈菀,眼如利剪,彷彿要剪開她的衣裳,剖出心臟。而她的話語,是比眼神更加犀利冷峻的,也更具有殺傷力:「剛才,我已經替你把過了脈。你肚子里的孽種,根本不是容若的。你若識相,現在就離開明府,還可以保住性命;不然,我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他考慮了很久,最終決定擢拔他做御前侍衛,保駕扈從。那時候,他可怎麼也沒想到,竟會因為這一點莫名的私心,而造成了納蘭侍衛與愛妃碧葯的重逢。
銀箋別夢當時句,密綰同心苣。
前院的戲這時候正唱得熱鬧,《牡丹亭》里的《拾畫》、《叫畫》。多情書生柳夢梅對著牆上的畫中人款敘衷腸,連聲呼喚,做出各種風流嫵媚身段來,叫一聲「我那嫡嫡親的姐姐啊」,接著唱道:「向真真啼血你知么?莫怪小生,我叫、叫的你噴嚏一似天花唾。」唱了這句,轉身,甩袖,乍驚乍喜,患得患失,「哎,下來了——他動凌波,盈盈欲下——呀,全不見些影兒么。」
他明明知道,她的真心不在花,而在人。可是又怎麼樣呢?容若已經死了,就讓她往通志堂祭奠一番、了卻心愿又如何?更何況,對於容若的死,他多少也是內疚的,憾然的。所以,他心甘情願,加倍回報在明珠身上,碧葯身上,給他們多一些榮寵。
惠妃只淡淡應道:「沒事。」再無別話。
當然,普通的秀女、答應是沒這個機會的,只有那些有封號、有自己獨立寢殿的嬪妃才能享受這種資格,所以,後宮佳麗們才會拼了性命使盡手段來邀寵獻媚,攀龍乘鳳,為了能有個大一點的地方來放下自己的床,就要先想盡辦法登上皇上的床。
碧葯淡淡打量了她一眼,似看非看,轉過了身子,只對著鏡子說話:「聽嬸嬸說你很會梳頭,我的頭髮亂了,你替我抿上去。」
她不得不承認:沈菀,那個出身卑賤的女子,的確不同凡響。她不但有急智,而且夠決絕,竟然以摔跌墮胎的方式來阻止自己揭露真相,這一跌,孩子多半是保不住了,而她沒了身孕,自己也就不能再指證她月份不足。這樣的置之死地而後生,需要多大的勇氣、多強的毅志才可以做到?雖然她的孩子不是容若的,但她與容若,必是有著一些情緣的吧?如果容若愛上了這樣一個女子——不,容若是不會愛上任何人的,他的心裏,只有自己!除了她納蘭碧葯,納蘭容若不會愛上任何女子!
若解相思,定與韓憑共一枝。
康熙無聲地嘆了口氣。納蘭容若,那個名滿天下的詞人,英年早逝的侍衛,曾是他最忠心的扈從,最棘手的腹患,尤其是當他身邊坐著這個叫作納蘭碧葯的愛妃時,納蘭成德的存在,就更加真實擁擠。他不能不猜疑方才在通志堂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他知道,就是問碧葯,也得不到實話,不如不問。
沈菀要愣了一會兒才曉得掙脫,本能地退後一步,完全不明白這位娘娘葫蘆里賣的什麼葯。但是她已經開始顫慄,緊盯著碧葯形狀完美的嘴唇,不知道她會怎樣宣判她的罪刑。
碧葯「嗤」地一笑:「說得倒也動聽。我卻不信。還說是懷了孩子——容若怎麼會看上你這樣的貨色?」
「漿向藍橋易乞,葯成碧海難奔。
兩個人的眼光在鏡子里相撞,都劍拔弩張,互不相讓。只是,碧葯的眼神如箭,而沈菀的眼神卻是盾。沈菀的心早已怯了,卻努力地告訴自己不可退讓,不能輸。
那是康熙十五年一個雨絲滴瀝的秋日初更。彼時,納蘭容若與納蘭碧葯經年睽違,他已經長成一個風度翩翩的英俊青年,而她是風情萬種的絕色佳人。
管家這方定一定神,帶了哭腔稟道:「稟告老爺,後園里沈姑娘服侍惠妃娘娘梳頭時,不知是害怕還是怎的,自己摔了一跤,聽水大娘說,那血流得都淹了園子了……」
火焰頓消,冰寒再起。沈菀被打敗了。
這句詞里,有他的名字「容若」,也有她的名字「碧葯」,當容若與碧葯「相思相望」、「相對忘貧」的時候,也同時忘記了世上所有的恩怨愛憎,名利浮雲吧?在他們的眼中九九藏書,整個世界都不存在了,更何況沈菀這個不相干的外人?她想起納蘭公子噩耗傳出時,她渾身縞素長跪相國府外不得其門而入的情形,想起自己在雙林寺里那些凄苦的歲月,想起苦竹和尚的相逼與她的借毒殺人——多麼艱難才走到今天這一步,才可以獲得明府上下認同有了個含糊的身份。而現在,碧葯卻要揭發她,趕絕她!要她離開明珠府,永別通志堂,所有努力化為流水,何其殘忍!
通志堂檐外出廊,廊下有五級石階,每一級上都雕刻著一種花卉。沈菀輕輕唱著歌,一邊唱,一邊流下淚來,唱完最後一句時,忽然撒開手,身子倒仰向後,故意左腳絆右腳,迫使自己從門檻里猛地倒飛出去——是真的飛了起來,她的身體狼犺而笨重,但她的靈魂比身體飛得更高更遠,輕盈而舒緩地飛在半空,清楚地看到廊檐下的風鈴、捲簾、鳥籠子,籠里的鷯哥、鸚鵡、畫眉、百舌、紅藍靛頦兒,欄杆後面侍立的宮女、嬤嬤、水娘,宮女頭上戴的大拉翅下的流蘇墜腳,還有石階上的梅、蘭、竹、菊、荷花——然後,她從那五級石階上翻滾下來,彷彿一隻鳥兒折斷了翅膀,柔弱地摔落在石階外的草地上。
康熙便又問隨從的嬤嬤宮婢:「如何這等不小心?」
沈菀忽然想起一闕納蘭公子的《減字木蘭花》來:
「住口。」明珠吃了一驚,卻努力壓抑著恐慌低喝,「不得在皇上面前無禮。」
房裡只剩下沈菀和碧葯兩人。沈菀將牙梳蘸了水,對著鏡子,先將碧葯頂上的頭髮梳通,再一點點將散碎頭髮刷濕了,輕輕抿上去,用茉莉針兒綰住。碧葯的發質非常好,就像在墨汁里浸泡后再用油塗抹過一樣,黑亮而濃密。向晚的光在她臉的一側投下陰影,使她朝著光的一面格外明麗,藏在影里的一面則神秘而幽艷,看上去有些陰晴不定,不辨悲喜。
沈菀退後一步,再退一步,一直退到門邊,退無可退。她留戀地看著碎落在地的玉鐲,心也碎成了千片萬片。寧為玉碎,勿為瓦全啊,她還有什麼選擇?
若容相訪飲牛津,相對忘貧。」
納蘭碧葯才是納蘭容若的戀侶。她沈菀算什麼呢?恩不該是她沈菀的恩,仇也不該是她沈菀的仇。從頭至尾,她活在他們的視線之外,遠在天涯,形如陌路。從來都是,不相干!
錯得多麼離譜,又多麼情願!
說著,宮婢們已經簇擁著惠妃回來了。眾宮婢神色倉惶,惠妃卻一如既往地淡定安雅,臉上並看不出什麼來。明珠與眾臣行了禮退下。康熙便問:「那位沈姑娘如何?孩子沒事吧?」
無邊絲雨就在那個時候停了,月光從雲層里穿射出來,照在碧葯嬌嫩幽艷的臉上。從他十歲時在淥水池邊對她許下白頭之約,到如今她和他各自以娘娘與侍衛、有夫之婦與有婦之夫的身份重逢,中間,已經整整十一年過去了!
半晌,碧葯慢慢轉過身子,終於正視沈菀了。她居然在微笑,唇角銜著那麼明媚的春色,眼裡卻是一股說不出的寒意,就那麼輕輕一笑,忽然出手極快地搭住了沈菀的手腕。
如果不是有滿人不入鼎甲的規矩,他就是中個狀元也是有可能的吧?而且他還那麼不卑不亢,那麼英氣勃勃,站在滿堂窮經皓首的宿儒間,如同鶴立雞群,風流俊逸,只能用「人中龍鳳」四個字來形容。
身為歌妓,沈菀並非不了解什麼是輕視,什麼是嘲諷,可是還從來沒有一個人,可以將輕視給予得這樣結實而隨意。那口吻,就彷彿在評價一隻癩貓病狗,那麼不值一哂而又不容爭辯的語氣。
康熙聽了嘆道:「夕陽何事近黃昏,不道人間猶有未招魂。如今聽來,倒像是為此時此情此景所做。誰能想到,納蘭侍衛這麼年輕,竟也無端端做了人間未招魂呢?」
沈菀的歌聲重新徊響在碧葯的耳邊,她臉上毫不動容,心底卻有眼淚在流淌。在她和容若「相思相望不相親」的日子里,曾經是有過「若容相訪飲牛津」的私奔之念的,可是,談何容易?
她本能地護住肚子,敵意地看著鏡子里的碧葯,覺得了一種由衷的冷,彷彿整個人被浸在冰窟里一般。惟一的抵抗,就是不屈的眼神。
眾人聽了,更是跪下來山呼萬九-九-藏-書歲,謝主上愛民如子之隆恩。康熙又叮囑了幾句,命有了准信兒隨時往宮中報訊,便帶了惠妃擺駕回宮了。
康熙在朝堂上第一眼看到容若的時候,就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彷彿見到的不是一個舉子,而是一個對手。
彷彿有一整盆冰水兜頭澆下,又似一車泥沙迎面潑來,沈菀晃了兩晃,幾乎站立不住,不得不抓住椅背來支撐自己。她看著鏡子,不相信剛才那句話就是由眼前這個艷若春花的美人口裡說出來的。這女人說得如此輕鬆而篤定,就彷彿在陳述一個不爭的事實。
她明白,自己不是敗在碧葯的美麗面前,也不是敗於碧葯的威勢,而是敗給了事實。納蘭公子死於五月三十日,而自己卻在七月底受孕,時間足足相差了一個多月。以碧葯的醫術,一搭脈已經知道了,這哪裡是還有半個月就要臨盆的跡象?只要碧葯向眾人公開這事實,她就非得離開明府不可,甚至,她有沒有命全身而退都是未知——明珠不會甘心被一個妓|女欺騙,更不會願意讓納蘭家的醜事傳揚在外,他最可能做的,就是滅口。讓她和苦竹和尚一樣消失於無形。
自從公子死後,從沒有一個時刻,讓她覺得比現在更冰冷更絕望,也更孤單無助。以往,無論有多麼艱難驚險,她總是在心裏說:公子會幫我的,會子會教我,公子會救我。但是現在,她沒有了這種自信,因為,碧葯與公子,當然比她更親近!而當那個與公子的關係更親近更密切的初戀情人理直氣壯地逼她走的時候,她還能說些什麼,做些什麼呢?
春情只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
明珠不敢隱瞞,遂半吞半吐,將沈菀來歷說了幾句。康熙又驚又疑,忙命左右:「令太醫快去瞧瞧,火速來報。」又問,「惠妃娘娘可好?怎麼去梳個頭,竟梳出人命來了?」
也正是因為這樣,當他在碧葯的殿外台階上拾到成德侍衛的綬帶時,才會那般震怒不可忍,同時卻又患得患失,不能簡單地將她貶入冷宮或是置之不理了事。他想查出真相,也怕知道真相,而這樣的猜疑,又是不能交給任何人徹查的。容若死後,他消除了心頭大患,下定決心對碧葯的以往不再追究,免得庸人自擾。他對碧葯比以往更寶愛,更寵溺了,甚至當她提出要到明珠府賞花,他也應了她。
「辛苦最憐天上月,一夕如環,夕夕都成缺。」
康熙思來想去,決定不能把這麼一個難得的對手隨便賜職,讓他離了自己的眼界。哪怕只是給他一個七品小官,也等於在世上某個地方,有一個才幹德行堪比自己的人,獨據一方,領盡風騷。他不能讓他這麼逍遙自在,他得看著他,讓他在自己的眼面前兒施展才華,那麼,憑他有多麼能幹,也都是在為自己效力。
也不是沒有過機會,玉帝覬覦她的美貌,天蓬垂涎她的風情,吳剛守候她的孤清,然而,他們終究都不是她的伴。因為寂寞,是她的命運,在她盜葯飛升的一刻已經註定,無可逃脫。
碧葯拉開轎簾看著天上將圓未圓的上弦月,心思也半陰半晴。天地間最寂寞的愛情,莫過於「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吧?
不用說,詞里說的自然就是這位納蘭碧葯了。除了她,更有誰稱得上是「天然絕代」?公子詞中用了韓憑夫婦死後墳上樹枝交並的典故,那是把碧葯當成了心中的絕愛了。
公子從生到死相思相望的,是碧葯。春秋輪轉,歲月無情,都與她沈菀,不相干!
她曾經見過她的畫像。但是現在卻覺得,公子雖然雅擅丹青,卻遠遠未能畫出這女子的美麗於萬一。即使在她抱著這樣又驚又疑又妒又怕的情緒,也不得不承認,這真真是一個絕世的美人兒。已經是黃昏了,可是看到碧葯時,卻彷彿被陽光照得睜不開眼睛似的,不由得一陣暈眩。碧葯十六歲進宮,今年總有三十好幾了吧?看起來竟比自己還嬌嫩、晶瑩,肌膚勝雪,吹彈得破,一雙眼睛又深又媚,頭髮黑亮得像暗夜裡的寒星,身材玲瓏有致,柔若無骨,雖然生過兩個孩子,卻絲毫不見發福,反而有種熟透櫻桃的艷冶誘人,是盛夏初秋結在枝頭最高處的果子,熟得壓彎了枝子,搖搖欲墜,看了讓人的心也墜墜的,擔心她隨時九_九_藏_書掉下來,想伸手去摘,又勾不到,整顆心都為她懸著。她給予人的,就是這樣一種危險的誘惑,整個人彷彿往外發著光,囊螢映雪一般從眉眼皮膚底下透出亮來,明艷照人,卻又滿面寒霜。她有一種說不出的妖氣,卻又不是風塵,彷彿天賦風情不能自已,並且她的舉止中有一種天生成的傲慢,讓人不敢輕怠。
「放肆!」碧葯終於怒了,猛地站起身來,若有意若無意地隨手一拂,將沈菀剛才卸在妝台上的玉鐲拂落在地,碎成數斷。
謝家庭院殘更立,燕宿雕梁,月度銀牆,不辨花叢那辨香?
明珠謙道:「皇上過獎了。那是小兒為了懷念他原配媳婦、一品夫人盧氏做的。」趁勢提了銀酒壺來敬酒。康熙飲過,便命他坐在身邊說話,又問:「全詞是怎樣的?你可記得。」明珠于兒子的詞作並不深知,然而這闕《虞美人》傳唱大江南北,有時家宴上沈菀也曾彈唱過的,倒還記得,遂清聲念誦:
「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
後來,在郊苑圍獵時,在行宮避暑時,在微服出巡時,她伴駕前往,他護駕相從,一次又一次,他們不期而遇,在每一個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一而再地遇見,彷彿上天給出的難題,要他答或不答,都是錯。
「漿向藍橋易乞,葯成碧海難奔。若容相訪飲牛津,相對忘貧。」
自己才是真龍天子啊!可是如果自己不是生在帝王家,不是皇上,而只是莘莘學子之一,也要下場趕考,敢保一定中舉嗎?那他比起自己來……
也許嫦娥最大的錯誤,不是自私,而是一顆自私的心底里,仍然還有對后羿殘留的愛情。
神仙的時間是無涯的,於是相思與寂寞也都無涯。嫦娥已經等了八千年,還將繼續等下去,永遠也等不到一個相聚的瞬間。她成了仙,天底下最寂寞最無奈最不開心的神仙,於是青天碧海,夜夜相思,永無止境。
花叢冷眼,自惜尋春來較晚。
這情形,還早在他懷疑納蘭侍衛與惠妃之間有曖昧時,在他把容若當作情敵之前,就已經開始了——
明珠亦跪下來謝驚駕之罪,又恭請皇上和娘娘繼續聽戲,莫為自己府上的一點小事壞了興緻。康熙揮了揮手,很鄭重地說:「花什麼時候都可以賞,戲什麼時候都可以聽,但是成德侍衛已經作古,邀天之倖才留下這個遺腹子,不可再得,說什麼都要保住了才是。」
沈菀終於當面見到碧葯本人了。
正自傷感,忽然影影綽綽見女席那邊一陣騷動,覺羅夫人打著頭兒起身離席,急匆匆一起往後園去;正要著人過去打聽,已見管家遠遠地在屏風後邊踮著腳兒朝這邊探頭探腦,明珠暗暗點了點頭,還未等找個由頭暫時告退,康熙已經瞅見了,低聲問:「是何事?」
明珠無奈,只得斥管家道:「無知的奴才,還不滾出來,竟敢驚動聖駕,你有幾個腦袋?」
從前,那一次又一次的「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她究竟是怎樣做到的?
天然絕代,不信相思渾不解。
門外廊下的宮婢婆子們愣了足有猛喝一口茶並且用力咽下去那麼長時間,才終於清醒過來似的一齊驚叫起來,水娘更是來不及查看傷情,徑直尖叫著:「太太,不好了……」一路飛奔出去傳報。連碧葯也從門裡跚跚出來,看到沈菀倒在地上,抱著肚子疼得整個人蜷曲,血水從她身下直流出來,迅速染紅了那一片草地,還有青草中間的一朵綠色小花……
她手扶了門框,忽然低低地唱了起來:
足有一盞茶的功夫吧,容若退出來了。見有妃子侍寢,守禮問了一聲「參見娘娘」,便退至一旁等候玉人經過。然而那把熟悉的聲音,已經使碧葯忍不住在太監的肩上轉過頭來,驚鴻一瞥間,他震驚地看到,那全身裹在錦被裡,僅露出一張臉一把秀髮的,正是他七年不見的堂姐碧葯。
後宮佳麗無數,都用盡了方法來爭奪他的一夜之寵,而他獨獨對納蘭碧葯情有獨鍾,幾天看不見她就覺得想念,簡直像個沒見過世面的平民小子。他有時候很對自己這種兒女情長感到生氣,於是故意地接連幾天不肯召碧葯侍寢,有意冷她一冷。然而最多三晚,有著失戀般冷落感的,竟然是他這個三宮六院的皇帝。
此情已https://read.99csw.com自成追憶,零落鴛鴦,雨歇微涼,十一年前夢一場。
死了的那個,不可能救她;眼前的這個,卻只想她死!她與納蘭,其實無緣!
管家吃這一喝,直嚇得屁滾尿流,忙跪著一路爬行過來,磕頭如搗蒜,卻不知回話。明珠生怕皇上起疑,只得親自下席去,踢了一腳,催促道:「快說,到底什麼事?」
「不行!」沈菀脫口而出,冰雪般的徹骨寒意不等消失,卻有一股怒火騰地燃起,就彷彿把她放在油鍋上煎炸。她豁出去,直視著儀態萬端的惠妃娘娘。大逆不道又怎樣?誰也不能讓她離開納蘭!就算死,她也不會讓任何人奪走她心裏的納蘭公子,九五至尊的皇上也不可以!
如今,明珠一手調|教的侄女碧葯長霸龍床,榮升惠妃;他自己也有幸邀得皇上親臨府上,聽戲賞花;正是春風得意,位極人臣。可是他的兒子納蘭成德呢,卻再也沒有機會一同「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了。而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自己與碧葯的恩寵倍于從前,正是由於容若的英年早夭換來的。
一唱三嘆,眾人聽得擊節稱讚,如醉如痴。康熙忽然想起一事,回頭向明珠道:「我記得容若有一闕《虞美人》,其中有一句『為伊判作夢中人,長向畫圖清夜喚真真』,直可與這段《叫畫》相媲美。」
年華正好,然而,那情形卻是多麼不堪。
宮車碌碌,康熙和惠妃坐在御輦中,都是滿腹心事。早春二月,路邊的垂柳才黃未勻,楊槐樹上還掛著去冬的殘葉,倒有些秋天的況味。連初升的月亮都彷彿秋月高懸,穿越了千秋萬古,從大唐一直照進今天來,照得路邊的房屋廟宇斷壁殘垣也都黑魖魖憑添了一種古趣盎然,繁盛是古代的繁盛,傾頹也是古代的傾頹。
「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
他後來用這首《採桑子》記下了當時的情境,卻故作隱藏,只用了「謝家庭院」來掩人耳目。誰能了解,彼時他的心中,該有多麼傷痛?
他一向自負文功武德,天下無雙。然而此刻見了這個叫作納蘭成德的清俊少年,竟有種嗒然若失的惆悵。因為他比自己還小几個月,居然已經中了進士了,而且還是三年前就已經中舉,只不過誤了廷對才沒有能在十八歲進甲。他是滿人少年,又是明珠之子,騎射之精自是不必說的了。更難得的是,生長於富貴名利場中,他身上卻沒有一絲一毫的膏腴勢利之氣,而是腹有詩書氣自華的清貴瀟洒。
車子忽然硌了一下,微微一跳,碧葯身子晃了晃,康熙伸手出來將她抱住了,碧葯也便就勢伏在了皇上懷裡。兩人半擁半抱著,都半晌不說話,心頭忽然生出一種凄涼的意味來。他們兩個,貴為皇上、娘娘,擁有全天下的財富榮華,此刻,卻都在為了一個已經作古的侍衛和一個來歷不明的歌妓煞費腦筋。就彷彿車裡坐了不只兩個人,到處都是眼睛,窺探著九五至尊的心事和秘密。讓他簡直不敢輕易開口,怕一開口,心頭的秘密就被天地偷聽了去。
沈菀說了一聲「是」,挽起袖子來,先將手腕上的碧玉鐲子卸下,再在妝盒裡選了最小的一柄牙梳,立在碧葯身後。宮女是早已得了吩咐的,只等丫鬟送進刨花水來,便約著一同出去了。
前院的唱曲聲穿花度柳,依稀傳來,正是杜麗娘《尋夢》一節,帶了水音花香,益發婉轉纏綿。沈菀不由側了耳朵細聽,手上的動作也比先更加柔軟起來,若按節拍。
在她用最大的輕視去重創沈菀的原則的同時,沈菀也直接挑戰了她的底線。納蘭,這個姓氏只屬於她與容若。納蘭成德,納蘭碧葯,他們倆是這世界上僅有的兩個納蘭氏,絕不許第三個人分享。而這個來歷不明的沈菀,這個賤如草芥的歌妓,居然要生下一個野種,冠以納蘭的姓!這怎麼可以!
康熙擺手示意他不必責下,卻問:「這位沈姑娘是什麼人?如何摔了一跤就有這樣大的事?」
她本能地再退後一步,同時卻又以一種近乎誇張的姿態向前挺了挺肚子,也學著碧葯的語氣,很慢很慢地說:「公子愛了我,我就是公子的人了。我會為他生下這孩子,讓他姓納蘭!」
這一年,他二十一,她二十三,正是青春華美情懷豐沛的時候,重逢初戀情人,焉能不驚心動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