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這不是寄給我的。」
「你是什麼意思？」
「讓我們快拆開！」既然周圍的一切都變得超級詭異，蘭登就覺得心情好多了。可阿瑟說不。
她的情緒一直都是說變就變，但迄今為止都是在各種類型的壞心情之間轉移。完全沒有一點徵兆，怨恨和挖苦就會變成可憐巴巴的自憐自傷，然後又進行好幾個回合漫長的苦悶絕望，中間還夾雜著對生命物體的毫無理由的暴力行為以及立即前往電子俱樂部的強烈慾望。
「你猜這是什麼？」蘭登擺弄著包裹。
阿瑟甚至不知道拉姆拉有沒有經歷過古生代。按照老刷希巴的說法，這個星球是在一個星期八下午四點三十分出現在一隻巨大的蠼螋肚臍眼上的，一出現就是現在這模樣；而阿瑟，儘管作為一個老道的銀河系旅行家，而且上學的時候物理和地理也能雙雙以0通過，對於這種說法卻相當懷疑。但他很明白跟老刷希巴爭論只是浪費時間，再說，他過去也沒覺得這件事有什麼爭論的必要。
「這我知道。」她說，「可你老撥弄這東西，而它還是沒法顯示正確的時間。連邊兒都沾不上。」
她緊緊攥住手錶，瘋了似的往山下跑，嘴裏不住地喊著她恨他。
他女兒？他和崔莉恩甚至從來沒有——對吧？他絕對相信自己應該會記得才是。還有，贊福德呢？
「我不愛你。」他說，「對不起。我甚至不知道你是誰。不過請給我幾分鐘。」
他女兒？
他們像往常一樣拿著刀在空中揮舞，感覺平衡和韌性之類的，可過去的那種喜悅已經失去了蹤影。阿瑟很傷心，自己做三明治的日子怕是屈指可數了。
她帶著深切的滿足感神秘地微微一笑，她稍微動了動，輕輕靠上阿瑟的胳膊，只有一點點。阿瑟感到幾個星期以來積鬱在胸口的嘆氣終於飛走了。他想伸出胳膊摟住女兒的肩膀，但又覺得時候還沒到，她會畏縮躲閃的。但有些事情確實變了。她的心裏有了些鬆動。這隻手錶對她來說似乎有種特殊的意義，超過迄今為止她生命中的一切，阿瑟不大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了解，但看見有東西能打動蘭登，他也覺得滿心的高興和欣慰。
她的手腕上植入了一塊彈性面板，可以接收到亞以太電視節目，但這並不能讓她開心起來，因為那上頭全是各種讓人激動得發瘋的事情，它們發生在銀河系的每個角落，只除了這兒。上頭還頻繁出現那個把她丟下自己跑去報道什麼戰爭的老媽。現在看來，那場戰爭似乎根本沒有發生，或者至少是情報工作搞得亂七八糟，引起什麼地方出了大岔子。它還讓蘭登得以觀賞到許多場面宏大的驚險片，看貴的駭人的宇宙飛船迎面相撞。
「離哪兒？」
「那個，按我自己的時間計算，生下她大概有十年，可她顯然比這要大得多。你瞧，我總是在時間里來來回回地跑，（、）工作。我儘可能帶她一起去，但也不是每次都行。後來我就把她送去市區日托，問題是眼下可靠的時間追蹤根本就不可能。你一早把他們送過去，天曉得晚上他們多大了。你抱怨得臉都綠了，結果半點用處也沒有。有一次我把她留在那種地方，就幾個鐘頭，等我回來的時候她已經過了青春期。能做的我都做了，阿瑟，現在該你負起責任來。我還有場戰爭要報道。」
「這是什麼？」
蘭登弓著背，靜靜地坐在桌子邊上。
「當然是寄給你的。」
「對不起。」她說，「真的很抱歉。」
崔莉恩離開后的十秒鐘是阿瑟·鄧特這輩子最漫長的十秒。時間，我們知道，是相對的。你做星際旅行，出去好幾光年又折回來，如果是光速飛行，那麼等你回來的時候，你或許才老了幾秒鐘，而你的雙胞胎兄弟姐妹可能已經老了二十，三十，四十或者不知道多少歲——就看你走了多遠。
阿瑟把表拿過去。
我們活在古怪的時代里。
他一面護理破損，彎曲的小刀，一面嘆了口九-九-藏-書氣。他一定要愛她，就算這會要了他的命或者她的命乃至他倆的命也在所不惜。當父親並不容易。他知道從來都沒人說這件事容易，但問題不在這兒，因為從一開始他就沒向人家要過這份差事。
阿瑟嘆了口氣。
「是的。」
在拉姆拉，太陽和月亮的數量也讓他覺得親切——每樣一個——跟他過去停留過的某些星球完全不同，有的地方太陽月亮簡直多得可笑。
「她生我就是讓我幫她使事情順當起來。那是我的任務。可我比她還一團糟！所以她就把我關在外頭，繼續過她那愚蠢的生活。」
「只是塊手錶，」他說，「用來顯示時間的。」
他突然意識到她在跟自己講話，而他根本沒發覺。或者其實是他沒有聽出她的聲音。
第二天，刷希巴跑來嘮叨了老半天鮑伯的事情。他想對蘭登施展一些沉靜的影響，邀請她讓心靈在巨蠼螋不可言說的奧秘中熏陶，而蘭登回答說根本就沒有巨蠼螋，於是刷希巴一下子就冷靜下來，說她會被打入黑暗的深淵。蘭登說好得很她就是在那兒生的。然後第二天包裹就到了。
她沖他揮舞著手錶，「你就不明白嗎？這東西也有個家！它能在那兒派上用場！它就屬於那兒！」
「你怎麼能這樣想，怎麼能有人，呃，我是說……」
拉姆拉每三百天繞自己唯一的太陽轉一圈，這是個好數字，因為它意味著一年的時間不會拖拖拉拉地老過不完。月亮繞拉姆拉公轉的次數大約是每年九圈，這意味著一個月有三十天多一點，簡直完美極了，因為這麼一來你就可以多點時間干你想乾的事兒。它不僅跟地球很像，讓阿瑟覺得安心，事實上它簡直是地球的改進版。
這對你會是個極大的震撼，特別是如果你原先壓根不知道自己有個雙胞胎兄弟姐妹的話。你不過離開寥寥幾秒，肯定不夠讓你準備好面對莫名其妙膨脹出來的家庭關係。
最近的生活也過於豐富多彩了些。
突然她轉身面對他，憤怒得臉色發黑。
「你根本沒理解！」
「你不知道任何人的任何話是什麼意思！」
蘭登兩手捧著手錶緩緩轉身，讓傍晚暖和的陽光斜射在厚玻璃上，照亮了錶殼的划痕和磨損。她看著細長的秒針一圈圈地走，看得入了迷。每次它走完一圈，兩根大指針中比較長的一根就會移到下一個六十分之一格上。等它完成了自己的一圈以後，比較短的那根就會走到下一個主要的刻度上。
她點開自己手腕上的面板，面板立刻自動讀取出當地的時間。它早就不動聲色地測過這裏的重力和軌道衝量，還確定了太陽的位置，並對它的活動進行追蹤。所有這一切都是在蘭登抵達之後的幾分鐘之內完成的。接下來，它便很快從周圍環境中找出各種線索，摸清當地人的計時習慣，藉此對自己進行適當的設置。這一套它會不停地幹了又干。如果你不僅常做空間旅行還老是穿越時間，這一點就特別寶貴了。
第三個月，盒子送過來的時候，事情實在有些棘手。
沒法忍受。
「他們，我是說我們……我們就是在那兒土生土長的。我們在地球上進化。從，我不知道，從爛泥還是從別的什麼東西裡頭。」
「對。」
「圍在四周的這些數字用來顯示時間。右邊的小窗口上是個『四』字，說明今天是星期四，『14』和那邊的『五月』代表今天是五月十四日。頂上這個月牙形的窗戶能告訴你月亮的圓缺。也就是晚上月亮有多少能被太陽照亮，這跟它們的相對位置有關，太陽，月亮還有，唔……地球。」
「這……」
「沒錯。」阿瑟的語氣好不辛酸。
「地球年。」
「地球。」蘭登說。
「對不起。」她開始抽泣。
她坐在茅屋角落裡的一張板凳上，擺出自己特有的那種彎腰駝背的姿勢，膝蓋並在一起，兩腳成八字形張開，黑色的頭髮垂下來遮住面孔，雙手捧著個什麼東西九*九*藏*書正看得認真。
所有這些富有魔力的美妙畫面都浮動在她的手腕上，村民們完全被迷住了。他們只見過一艘飛船墜毀，那情景過於驚險恐怖，激烈震撼，而且引發了那麼多可怕的災難，例如大火和死亡，所以大家壓根沒意識到那原來是一種娛樂。
這地方只有一點阿瑟不大喜歡：從這兒還能看見些下一個山谷里的情形——森林中軋出了一道深深的黑色凹痕，那是他的飛船降落的位置。不過話說回來，沒準兒這才是促使他不斷來這裏的真正原因。在許多地方你都可以一覽拉姆拉蔥鬱的風光，但吸引他的只有這裏，恐懼和痛苦匯成揮之不去的陰暗角落，剛好在他視線的盡頭若隱若現。
首先，解釋「月」這個概念就遇上了麻煩。在住慣了拉姆拉的阿瑟眼裡，這個問題簡單得可愛。每一天大約是二十五個鐘頭多一點，基本上這就意味著他可以每天都在床上多懶一個小時，當然還要定期調他的手錶，不過阿瑟還挺愛干這個的。
「對。不過她的名字並不那麼準確，因為，很顯然，你是唯一一個人類捐獻者。不過，我得說，看起來你還真是個常客。」
蘭登又轉過身來朝他吼。也不知道為什麼，每到這時候他都會停下來。
「就好像這塊表。」
「可什麼時候……多久了……」
「那這些數字是什麼意思？」蘭登問。
「可是，」阿瑟說，「那樣她就會死的！地球毀滅的時候她就會死了！」
阿瑟建議他們去散個步。他覺得有些東西他倆該討論討論，而這一次蘭登儘管說不上心甘情願、積極響應，至少並沒有滿腹牢騷。在蘭登自己看來這也一樣古怪的很。倒不是說她一直故意找茬，她只是不曉得自己還能怎麼做，或者還能擺出什麼樣子。
「愚蠢！愚蠢！愚蠢！愚蠢！」
「沒錯。」
「什麼？」
蘭登忽然一躍而起，開始大聲嚷嚷：「你根本不明白！你不明白如何理解我，你什麼都不明白！我恨你！你怎麼這麼蠢！」
「她的生活有什麼愚蠢的？她很成功不是嗎？時間和空間里哪兒都有她，亞以太電視網上全是她……」
幸運的是這表是上發條的，或者至少是自動上發條的，大小和電壓符合地球標準的電池，眼下整個銀河系也找不著了。
「有什麼事讓你鬧不明白，」阿瑟問，「是什麼？」
「真沒什麼可講的。」阿瑟說，「發條裝置有好幾百年歷史……」
蘭登對她父親的手錶皺起眉頭，剛才那些活兒它一樣也幹不了。
「抱歉。」蘭登把包裹放下。她看出來，要是自己打開包裹，那真會搞得阿瑟非常不安。所以她只好等他不注意的時候再說。
自從被人家從飛船殘骸里拖出來，他一直沒有回去過。
「對。」蘭登最後說，「為什麼材料全是金屬？」
「意思是說我不知道。」
「什麼聲音。」
這傢伙是誰？人家要她過的這種日子是怎麼回事？人家要她待的這個世界是怎麼回事？還有，這個不停透過她的眼睛耳朵殺過來的宇宙又是怎麼回事？它是幹嗎用的？它想要什麼？
我們活的地方也挺奇怪：每個人都活在自己的宇宙里。別人的宇宙與我們自己的相交，投下陰影，我們就把這些陰影搬進自己的宇宙作為居民。你必須能夠一面窺視這令人迷惑的，無限遞歸的宇宙，一面還說些諸如「哦，嗨，艾德！皮膚曬的真帥。卡蘿還好吧？」這類的話。這其中涉及大量的過濾技巧，任何有意識的主體最終都必須掌握它們，因為要對生活的混沌進行思維，人人都不免陷入迷亂和騷動，不得不學會自保。所以說，讓你的孩子也喘口氣，OK？
今後也不會。
她再次轉身跑開。她身體好，腳步又快，阿瑟想跟上她半點希望也沒有。
「這沒什麼。」阿瑟盡量拿出最溫柔的語氣，「這樣很好，你知道，這樣聊聊。我們都有好多需要彼此了解的地方，而且生活也不止九-九-藏-書是，呃，不止是茶和三明治……」
「不是一個種族，阿瑟。」崔莉恩是這麼回答的，「當我決定要個孩子的時候，他們給我做了各種各樣的基因測試，結果在哪兒都只能找到一個合適的。過了一陣我才明白過來。我重新核查了一遍，結果發現猜得沒錯。通常這事兒他們不願意告訴你，但我堅持這麼做。」
「是的。」
最近幾年裡，這塊表實在經歷了不少風雨，其中大多數都在保修範圍之外。當然了，他也知道保修條款上肯定沒有註明諸如：只能在地球特有的重力和磁場下使用，使用場所每天必須是二十四小時，地球如果爆炸則本店概不負責之類。有些前提過於基本，哪怕律師也想不到這上頭。
不是平時跟他說話時那種敵視，尖銳的聲音，只是一個簡簡單單的問題。
崔莉恩警告過阿瑟，直到目前為止蘭登的生活都不大有規律，要適應這兒的日子可能會有些困難，但阿瑟沒料到她竟然至於對著月亮嚎叫。
「呃，我不知道手錶能不能從爛泥里長出來。」
「那樣她就不必生下我！她恨我！」
絕對正常獸很快就會再次出現，但阿瑟預感到，今年狩獵和宴會的氣氛恐怕會有點沉悶，有點不安。在拉姆拉發生了些事情，而他心裏有種可怕的感覺，覺得那事兒就是他自己。
「你是說你去了DNA銀行？」阿瑟的眼珠子鼓了出來。
「你以為我是誰？」她怒氣沖沖地問，「你的升級版？你以為媽媽當我是誰？一張車票嗎？幫她過一回自己失去的生活？」
「這個不知道也太大了。」
「但只能在一個星球上？」
阿瑟走到她身邊，稍微有點緊張。
她並沒有注意到自己有這種感覺，因為這是她一直以來所體會到的唯一感覺，就好像她去的地方几乎總是需要穿增重服或者反重服，並且常常還要帶上呼吸器，可她也從沒覺得這有什麼古怪。就她的經驗來說，唯一能讓你覺得自在的地方就是你為你自己設計的地方——也就是電子酒吧里的虛擬現實。她從沒想到過真正的宇宙竟然也能讓人產生歸屬感。
「這也是另一種生活不是嗎？」
「它在走。那是驅動手錶的機械，叫發條裝置。各種各樣的齒輪和彈簧，讓指針以精確的速度測出小時，分鐘，天數之類的。」
「告訴我！請你告訴我！她說她失去的生活是什麼意思？」
他垂下腦袋。
「我聽說過他。」
在拉姆拉，別說沒有電子俱樂部，這兒壓根就沒有任何俱樂部，而且，事實上，也沒有電。村裡有個鐵匠鋪，一個麵包房，幾輛手推車和一口井，但這些就是拉姆拉科技的頂點，蘭登的怒氣很大一部分都是針對這地方完全無法理解的落後狀態。
「不，真的不是。它是寄給……唔，寄給福特·長官的，由我代為保管。」
不停的時間旅行讓問題更加複雜化，結果蘭登覺得自己不單總是出現在錯誤的地方，而且還總在錯誤的時間出現在那錯誤的地方。
「你已經看了一個多小時了。」阿瑟輕聲說。
第一個月，相互了解階段，進行得不大順利。第二個月，試著接受他們在第一個月所了解的情況，這就容易多了。
「對。它越來越精密，越來越複雜。這是很考驗技術的細活。你得把它造得很小巧，而且不論你是使勁又搖又晃還是把它摔在地上，它都必須能繼續工作。」
「只是心緒不寧，有點神經質，我想。」阿瑟說。
阿瑟幾乎要放棄了。也就是說，他不會放棄。他絕對不會放棄。現在不會放棄。永遠不會放棄。可如果他是那種會放棄的人，這會兒大概就是他要放棄的時候了。
「你什麼意思？」
老刷希巴也給驚得目瞪口呆，於是立即把蘭登看成了鮑伯派來的使者；但很快他又改變主意，認定其實鮑伯派她來是為了考驗自己的信仰，如果說不是考驗自己的耐心的話。失事飛船的數量也讓他心驚，如果想繼續抓住村民們https://read.99csw.com的注意力，不讓他們一天到晚去瞅蘭登的手腕，他就只好把所有的飛船全都編進他的聖史里。
今天一大早，他把損壞的小刀拿到了鐵匠鋪，斯林德看了幾眼，說自己儘力而為。
「那他們是從哪兒來的？」
真正的宇宙，這其中包括了她老媽把她拋下不管的這顆行星拉姆拉，還包括這個碰巧把寶貴而神奇的生命禮物賜給她的男人，儘管他其實只是為了升級艙位。幸好最後發現這人其實挺和氣挺友好的，否則麻煩就大了。真的。她口袋裡有塊特別打磨的石頭，可以用來製造好多麻煩。
他倆去阿瑟特別喜歡的地方坐下，那是個俯瞰山谷的小坡。眼下正好看見太陽從村子頭頂緩緩下沉。
「福特·長官？就是那個……？」
「我猜也是。」
「再跟我解釋解釋。」蘭登說。
「唔，沒錯。」
蘭登繼續瞅著它。
這當然不是那個機器人的錯。它需要的不過是阿瑟·鄧特的親筆簽名或者手印再或者從脖子背後去取一點點皮膚細胞而已，然後它就會繼續上路。它懸在空中等著，對周圍人的憤憤不平半點也摸不著頭腦。與此同時，柯爾普又逮住了一條兩頭各有一個腦袋的魚，但經過仔細檢查大家發現，那其實是兩條魚砍成兩半再笨手笨腳地縫在一起的結果，因此柯爾普不僅沒能重燃大家對雙頭魚的興趣，甚至還給上一次發現的真實性投下了陰影。似乎只有噼卡鳥覺得一切都很正常。
他吃驚地看看四周。
眼下蘭登瞅的不是自己的手腕。她的手腕關著呢。阿瑟靜靜地在她身邊蹲下，看是什麼吸引了她的注意。那是他的手錶。先前他把表摘掉，去附近的瀑布洗澡，蘭登發現了這玩意兒，正試著擺弄它。
「這是什麼？」
「為什麼？」
「不知道。」阿瑟說，「反正是些讓人煩惱的壞東西。」
「你有些心事對吧？」蘭登問。
阿瑟很喜歡它。他自己是永遠也買不起這麼一塊表的。這是阿瑟二十二歲的生日禮物，來自他心懷歉疚的教父——這位先生把他之前的每一個生日都忘得一乾二淨，順帶還忘記了他的名字。它能顯示今天是幾月幾號星期幾，還有月亮的虧盈。在磨損得很厲害，滿是划痕的底殼上勉強能看清當初刻下的字：「給阿爾伯特，祝二十一歲生日快樂。」這句之後是個錯誤的日期。
「我知道。」她說，「一個小時就是這根大的走完一圈，對吧？」
「我不知道。」阿瑟說。他真的拿不準。
機器人拿上阿瑟的簽名逃走了。阿瑟把包裹拿回茅屋，坐下來盯著它。
他在儘力而為。從做三明治里擠出來的每一秒鐘他都跟她呆在一起，跟她說話，陪她走路，同她一起坐在小山上望著太陽落到他們所在的山谷背後，努力了解她的生活，試著跟她解釋自己的一生。這事兒挺棘手。他倆之間的共同點，除了幾乎完全相同的基因之外，只有一塊鵝卵石大小。或者應該說是崔莉恩大小，但對於她，他倆的看法又略有不同。
事實上就在第二天，當他還沒從震驚中恢復，滿腦子依然天旋地轉的時候，他就吵著要回去。他斷了一條腿和兩根肋骨，身上還有些嚴重的燒傷，思維根本就不連貫，可他堅持要村民帶他過去，他們雖然不情願但也答應了。不過他最終也沒堅持到前一天大地冒泡融化的地方，並且從此以後也一直迴避那裡。
事實上，當送包裹的那個嗡嗡的機器人發出機器人的嗡嗡聲從天上掉下來的時候，它帶來的是一個正逐漸在整個村子瀰漫的感覺——這日子過得，實在是豐富過頭了。
並不是說他沒料到做父親會那麼難，問題是他根本沒料到自己竟然會當上父親，尤其又是在外星，而且還這麼突然而然，事先毫無徵兆。
「因為和福特·長官扯上關係的任何東西絕對都比一般的東西更壞更煩惱。」阿瑟說，「相信我。」
「管他呢，我們拆吧。不然怎麼辦？」
當然，其實這一切的一切九_九_藏_書都不在他的意料之內。
「閉嘴！閉嘴！閉嘴！」
「就是你出生的地方，也是媽媽出生的地方。」
一個小時后，他一瘸一拐地回了村子。天色漸晚，遇上的村民都跟他打招呼，但空氣里懸著種緊張兮兮，略微不知所措的氣氛。老刷希巴老望著月亮扯鬍子，這也不是個好跡象。
阿瑟大吃一驚，獃獃地跳起來。他想追上去，但地上長滿密密麻麻的長草，對他來說在上頭跑太難太痛。飛船墜落時折斷的那條腿，傷口並不齊整，後來也沒能好好愈合。他跌跌撞撞地跑著，疼得咬牙咧嘴。
他想，假裝自己並不無助是沒有意義的。
粗魯無禮，陰沉乖戾，想去古生代玩耍，不知道這兒幹嗎要一直有重力，對著太陽嚷嚷問它幹嗎老跟著自己。在這一切之外，蘭登還拿了阿瑟切肉的小刀去撬石頭，然後用它們丟噼卡鳥，理由是它們竟敢拿那種眼神看自己。
「那麼我就看了一個鐘頭十七分鐘。」
阿瑟走進自己的茅房。
「她後悔沒留在地球上！她後悔跟那個腦癱的白痴大蠢蛋贊福德走！她以為自己本來可以過上另一種生活！」
「你怎麼知道？」蘭登不肯相信。
很快就有消息說那整個地區都有幽靈出沒，於是其他人也不敢再過去。這裏到處是美麗宜人的青翠山谷，沒必要非往讓人心驚膽戰的那一個跑。過去就讓它自生自滅好了，現在應該繼續往前走，變成未來。
用其他人的視角去看問題可能會產生極大的危險，如果你缺乏正規訓練的話。
十秒鐘的時間也不夠阿瑟組織起對自己和人生的全新角度，好把這個今早起床時他絲毫沒有想到的新女兒囊括進去。深刻，（、）親密的家庭關係不可能在十秒鐘里建立起來，無論你離開他們多快多遠，因此當阿瑟看著那個站在門口盯著自己地板的姑娘時，只能感到無助，迷惑和麻木。
「我只是想看看它是怎麼回事，」蘭登說，「看看它怎麼能合在一起。我真的很抱歉！我沒法把它裝回去。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會把它修好的！真的！我會把它修好的！」
但蘭登卻覺得自己陷入了一個不斷重複的惡夢。她說哭就哭，以為月亮要來抓她了。那東西每晚都在，然後，等它走了，太陽又出來跟著她。一次又一次，永遠沒有止境。
「唔，它就是在那兒造的。人家從沒想過它會去別的地方，應付不同的太陽，月亮，磁場什麼的。我是說這東西到現在還一點沒壞，可其實派不上什麼用場了，畢竟這兒離瑞士很遠。」
——節選自《在一個不規則的錯亂宇宙中的實踐撫養學》
阿瑟走過去，伸出一隻胳膊摟住她。她沒有抗拒也沒有掙開。然後阿瑟看見了她道歉的原因。
「你是問她多大？」
在一盞拉姆拉提燈投下的光圈裡躺著阿瑟的手錶。蘭登拿了他抹黃油的小刀，用刀背把錶殼撬開了，所有細小的齒輪，彈簧和槓桿全都亂七八糟地扭在一起。
他走過去擁抱她。
蘭登拿過手錶又看了一會，顯然被什麼東西搞糊塗了。然後她把它貼在耳朵上，臉上露出迷惑的神情。
「瑞士。就是製造這些東西的地方。一個丘陵小國，整潔得累人。製造這些手錶的人，他們不知道宇宙中還有其他的世界。」
她出生在一艘飛船上，在從某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的路上。等飛船到了那另一個地方，那地方卻只是變成了另一個某個地方，某個再次出發去另一個地方的起點，就這樣不停走下去。
根據過去的經驗，人家總要她去另一個地方，於是她總覺得自己出現在了錯誤的地方。
阿瑟瞪大眼睛望著房門的方向，那姑娘也正無精打采地靠在門框上看著他。
「問錯了。」
蘭登轉身繼續跑。阿瑟跟不上她的腳步，最後他只好坐下來休息會，讓腿上的感覺慢慢消退。至於腦子裡的騷動嘛，他完全不知道拿它怎麼辦才好。
「我不知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阿瑟痛苦地喘著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