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十五話 恬不知恥

第二十五話 恬不知恥

桑柔心中奇怪,心想平日相公的飯量不小,為何勞作一夜也未動這飯菜?於是揚聲招呼相公,卻無人應答,似乎相公已經出門去了。
桑柔拿了掃帚前去工房打掃白日里打磨掉下的木屑,何栩自然不會閑著,於是掌了燈火,也拿了掃帚前去幫忙,進得工房,就聞得木香撲鼻,溫和潤澤。
何栩把木劍自木人手裡取出來,反覆端詳,確認無疑,再取過木工台上的設計捲軸展開一看,畫中道人所持的,正是誅邪劍!
晏時點頭稱是,將顧掌柜送出門去,雖心中隱隱憂慮,看到妻子剛剛恢復精神,也就沒有告訴妻子,以免她再受刺|激。心想自己與那人井水不犯河水,多加小心,也不至於再惹上麻煩。
兩人言語之間,突然聽外面車輪滾滾,有人在院外呼叫:「晏師傅,木料到了!」
晏時抱著桑柔,揮臂推開人群,何栩緊跟其後,將一干無聊閑人甩在身後。
桑柔微微搖頭,神情凄苦,「一直以來,都是以所學的歌舞詩畫娛人,雖然頗受眷顧,但我也知道早晚逃不掉和其他姐妹一般操持皮肉生涯的宿命,所以一直克勤克儉,攢下銀錢想要贖回自由身,眼看數目將滿,脫身有望,不料卻在四年前遇到了那姓楚的潑皮……」
桑柔開始尖叫,掙扎,倘若地上有個裂縫,相信她會擠碎渾身的骨肉,深深躲進去!
桑柔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挑亮燈籠掛在檐前,又柔聲道:「相公還沒吃飯吧,我先把飯熱熱。」
何栩入門遲于申道乾出戶,但也曾在師尊那裡聽過申道乾的名諱,自然也就明白了其中的關鍵,誅邪劍被申道乾派人奪了去,想要尋回誅邪劍,還得從三絕觀入手。
何栩應了一聲,正要進院,藉著傍晚的餘光見晏時印堂隱隱泛出赤色,非福蔭之相,正在思索之間,晏時已經大步出門,何栩心想多半是夕陽餘暉所致,倒不以為意。那邊桑柔也在招呼開飯,於是快步上前幫忙端飯菜上桌,兩人一起用了晚飯,稍微收拾,外面天色已然盡黑。
「娘子。」晏時奔上前去握住桑柔的雙手,甚是關切。
就算是捂緊耳朵,那陣陣恥笑聲也在心頭不斷轟鳴,不斷放大!
楚虞樓見晏時出來打圓場,知道再打下去依舊不敵那丫頭神勇,弄不好還要吃虧,於是捂住臉上火辣辣疼痛的掌印,招呼手下住手。而後瞟瞟晏時身後驚惶失措的桑柔,臉上露出幾分得意,「她……是你老婆?哈哈,婊子也有從良的時候,居然還有這樣的冤大頭當她是寶!」
何栩三人出了城門,見桑柔的情況也無法步行回家,於是雇了輛驢車返回家中。
桑柔苦笑一聲,沉默許久,開口言道:「姓楚的雖是個潑皮,但所言非虛,我沒有遇到相公之前的的確確是風塵中人。我自幼家貧,五歲便被賣入東湖銷金舫,被老鴇看中,聘請專人教授我琴棋書畫,有心要把我栽培成銷金舫的搖錢樹。」
晏時心想這世道變了,姑娘家也會當街鬥毆,正在思慮之間,突然見前面人群暴退,一個人影倒飛過來,摔在人堆里,頓時擠倒一大片人!
何栩眉頭緊皺,卻無法不動容,伸手攬緊桑柔的肩膀,「早知那潑皮如此喪心病狂,昨日就不該手下留情……」
周圍人群都見過何栩的本事,哪裡還敢造次,紛紛閉上嘴。
何栩微微頷首,心想柔姐姐能夠歷劫之後遇到晏哥,也算苦盡甘來,劫后重生了。
「我沒事了。」桑柔極力擠出一絲微笑,「天亮了,該做飯了,你還要去上九-九-藏-書工,不可以餓肚子。」
柴門一開,只覺得一陣勁風撲面,似乎有人從身邊快速走過,接著工房的門呀的一聲被人推開,而後迅速關閉,接著工房內刀具叮咚,雕琢之聲鑿鑿作響。
桑柔微微一笑,「其實一直以來,我有一個不切實際的想法,希望上天垂憐,可以給我片刻光明,讓我看看相公的臉,此生也就無憾了,不過相公請了那麼多大夫來看過,都說沒辦法,只好作罷。」
這天,何栩傍晚才回返,見晏時在收拾墨斗、木刨等工具,似乎要出門,於是開口問道:「而今天色已晚,晏哥還有事要出去么?」
何栩暗自心驚,把其中的關鍵對桑柔一提,桑柔也是吃驚,於是告知何栩這畫軸乃是琅琊堂顧掌柜定製木像的樣板畫。何栩心想既然和琅琊堂的顧掌柜扯上關係,總算一個線索,順藤摸瓜,一定可以找回丟失的誅邪劍,於是告別桑柔,隻身出門,辨別方向,奔明州城而去。
街邊一個閑漢看得起勁,起鬨戲道:「哎喲,原來世上還真有人戴綠帽子戴得這麼舒坦的——」話音未落,痛呼連連,臉上多出一個手掌印。
放下竹籃,桑柔又揚聲對工房裡忙碌的相公言道:「飯菜在門外的,趁熱吃了再去忙吧。」
晏時上前和顧掌柜打招呼,協同幾名力夫把原木搬進工房,仔細碼放規矩。
桑柔覺得今天的晏時處處透著古怪,心想必然是這些日子做工辛苦,尋思要弄點東西給他補一補,於是也起身梳洗,走向廚房。路過工房門口的時候桑柔忽然踢著個什麼東西,差點摔著,俯身一摸,卻是那個竹籃,裏面的碗碟都已打翻,冷了的湯水飯菜撒了一地。
桑柔輕聲言道:「我真的沒事了。以後日子還長著呢,權當被惡狗咬了一口,哪裡能夠整得咱們的日子也往壞里過?」
何栩嘆了口氣,心想這位姐姐當真是身世坎坷,「在這世上行走,誰都有過去,柔姐姐不必耿耿於懷。」
桑柔也不去打擾,轉身回房,而今相公回來了,桑柔心裏總算安定了許多,不再像先前一般惴惴不安,不多時便進入了夢鄉。
「相公怎麼突然說起這等話來?」桑柔聽得這番言語,轉過身來想要拉住自家相公的手,卻拉了個空,正要相問,只聽窗外幾聲雞啼,腳步聲響,自家相公走到門口去了,「相公哪裡去?一夜未眠,而今天都亮了,還不好好休息?」
顧掌柜打發幾個力夫先走,臨出門前叫住晏時,再行拜託客套一番,言道:「昨日你走之後,姓楚的突然去而復返,向我打聽你的事情,那人不是什麼好人,你可得多加小心,莫要開罪於他。」
桑柔心想相公今天大概是太過忙碌,也就不再打擾,轉身摸索去廚房,把預先留下的飯菜熱了熱,用竹籃裝了碗碟送到工房門口。她長期雙目失明,這深夜之中操持家務和白天也沒什麼區別。
工房內忙碌之聲不絕於耳,只是沒聽到晏時應聲。
晏時聞言喜出望外,心想買料所得至少也有百余兩,有這百余兩,也好將現在住的房子買下來,添置些物事,將來有了孩兒,也不至於像現在一般拮据度日,於是點頭應承,立下字據,取了畫卷,說定時候顧掌柜差人送來木料,就可以著手製作。
何栩回來之後,語氣頗為不忿,桑柔一問之下才知道昨晚何栩連夜趕去明州城中找到琅琊堂的顧掌柜,那畫軸中人原來是三絕觀的觀主三絕道人申道乾。
「你說什麼呢?!」何栩怒不九*九*藏*書可息,又要上前。
這段時間,何栩也時常在外奔走,打聽誅邪劍下落,可是人海茫茫,全無半點頭緒,偶爾回來也是長吁短嘆。桑柔唯有軟語寬慰,也事無補。
正在言談之間,突然見街上幾個閑漢奔走而過,一路吆喝:「打架了,打架了!」
而後的個把月里,晏時便在工房之內擺弄那些紫檀木料,按計劃所定,逐漸琢磨細化,初時還只是粗糙的模子,到後來接上手腳等部件,初具規模。
晏時聽得妻子言語,方才相信妻子當真沒事,稍稍放寬心,「那就好,反正我在顧掌柜那裡接了一筆大生意,今天就會把木料運來,我就在工房裡做,不用出門。」
桑柔微笑道:「看了這麼多年,還看不夠么。」說罷卻有些羞澀,下意識轉過背去,就聽一陣輕微的器物摩擦聲,而後便籠罩在一股濃烈的檀木香味之中,想來自己的相公正坐在床邊。「你啊,又忘了把工具袋取下來了,別又像上次一樣,背著袋子找袋子。」桑柔聽覺很靈敏,也早習慣了自家相公忙碌起來有事丟三落四的性情,柔聲嗔道。
這次依稀聽到屋內的相公隱隱應了一聲。
何栩聞言稍稍思量,「聽柔姐姐適才所言,這眼疾大概是因為後腦碰撞,血瘀閉塞所致。我家師尊對醫理藥理頗有研究,日後我回返師門,必定求得他老人家出手相助,相信一定可以讓柔姐姐雙眼重見光明。不過……」轉念間又想到那失落的誅邪劍,不由滿面愁容,「要是無法尋回誅邪劍,也沒面目回師門……」
何栩心中沉痛,不知如何寬慰,但憑女兒家的纖細心性也感知桑柔的情緒漸漸舒緩,尤其是說到相公晏時,就如同在支離破碎之中覓到重生的希望一般。
「我還有一點事,你再休息一陣吧。」晏時的聲音未絕,人已步出門外,聽聲音走向,似乎又去了工房那邊。
這樣僵持了一夜,屋裡的哭聲漸漸停了,晏時生怕妻子有事,正趴在窗口張望,卻聽房門「呀」的一聲打開,桑柔立在門口,雖然雙眼紅腫,卻勉力維持平靜。
何栩點頭稱是,心有戚戚。
桑柔微微點頭,言道:「就算在家做,也得先吃飯啊。」說罷摸索著走向廚房,晏時本想跟去,見何栩上前一步扶住桑柔,心想有何栩這手帕交陪她,也好散散心,於是和何栩交換了一下眼色。何栩自然心領神會,開口言道:「柔姐姐,我幫你擇菜。晏哥先去忙吧,一會兒就有吃的了。」
桑柔一邊幫晏時拂去身上的木屑,一邊開口言道:「適才三絕觀的趙工頭來了,說前些時候一起修的大殿橫樑有些問題,明日就要點香上頂拜魯班了,需得今晚弄好,才不會耽擱明天的活計。我本要他吃了飯再去,他卻怕人家等得著急……」
顧掌柜聽得晏時一番言語,只覺得字字珠璣,難題迎刃而解,不用畏懼那楚虞樓再來刁難,伸手拍拍晏時肩膀,「晏師傅言之有理,既然如此,此時還得偏勞,這一千兩定錢,買材料估計也去了八九百,剩下的便全用作工錢如何?」
那木人遍體烏黑,溫潤光滑,歷經無數次細心打磨,全無半點瑕疵,只是始終沒有雕刻頭臉,大概是晏時眼見畫軸上的黑臉道人面相頗為兇惡,所以特意留在了最後。
依稀之間聽得腳步聲響動,知道是晏時忙完回房了,翻身正要起來,卻聽晏時低聲說道:「你——睡——吧……我——就——想……看看你。」聲音低沉,一字一頓,和平日里不太一樣。
read.99csw.com楚虞樓雖不甘心就此放過,無奈何栩身手了得,不敢造次,恨得鋼牙咬碎,尋思如何整治這對夫妻。
工房內依舊無人應答,只聽雕刀遊走,木屑簌簌而下的細微聲響。
何栩見她雙目含淚,身子微顫,情緒頗為激動,也猜到了七八分,放下手中的豆角,伸手握住桑柔的雙手,「柔姐姐,過去的事情,不要再提了。」
「以往在銷金舫也見過不少尋歡客,卻不知道那個姓楚的……他不是人,是一個禽獸不如的惡鬼……」桑柔的語調變得急促而驚怖,「我在小舫上不斷逃避,但怎麼也逃不掉,那潑皮用鞭子抽得我一身是傷,還用手掐我的脖子,直到我暈了過去……等到我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她唇角抽搐般抖了抖,「我只覺得全身都疼痛,就連後背都覆蓋著一大片被燭火燒出的燎泡……那時候我覺得自己不再是一個人……比一隻最低賤的牲畜都不如……那姓楚的躺在那裡睡得正香,我心裏很恨,不知從哪裡來的膽子,撿起地上的發簪,朝著他袒露的胸口插下去!」
桑柔聽得何栩言語,言道:「雖然此事八九不離十,但那三絕道人在本地名聲顯赫,和許多官宦巨富都有來往,門下弟子又人數眾多,小栩你貿然前去,人生地不熟,只怕要吃大虧,不如等我家相公回來了,好好商量一個萬全之策。雖然我們只是平常人家,幫不了你什麼,至少相公曾在三絕觀做工,對那裡的布局還算清楚明白,可讓小栩你少走一些彎路。」
晏時面色鐵青,緊緊擁住桑柔的身子,對那恬不知恥的楚虞樓怒目而視,「楚大爺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休要口舌招搖,毀人清譽!」
紫檀木得來不易,這些細碎木屑也帶著濃濃木香,是製作檀香的上好材料。那些木質密實較重的細木屑乃是檀香木木心部位所出,賣與制香店作為製作檀香的原料,也可幫補家計,只是需及時密封,若是走了香氣,只有淪為灶房引火之用了。兩人連掃了兩簸箕木屑,用麻袋裝盛,小心密封。
何栩聽得這些言語,不寒而慄,昨日見那潑皮還算人模人樣,不想卻是這等禽獸不如,便是以往收服的凶魔惡妖,都不比這等寡廉鮮恥的凡人恐怖!
楚虞樓右邊臉上冒起一隻紅艷艷的手掌印,正氣急敗壞地吆喝下人上前!
晏時搖頭道:「今天不去上工了,我就在家陪你。」
桑柔知道是自家相公又在星夜趕工,關上房門走到工房外柔聲言道:「相公,天晚了,還是先歇息,明日再趕吧。」
「相公從來沒問過我的過往,只是對我百般呵護,我也下定了決心,無論有如何不堪的回憶,我也要撐下去,和相公相濡以沫,好好度日。」桑柔嘴角露出一抹滿足的微笑,「所以小栩你可以放心,我不會為那些污言穢語就自尋短見。畢竟一輩子這麼長,只要和相公一起,沒有什麼坎過不去。」
萬籟俱寂中突然聽院門被叩響三聲,微微停頓,又連接三聲,桑柔知曉是相公回來了,於是起身披衣,取了個燈籠前去應門。
何栩面如嚴霜,一字一頓地喝道:「哪個嘴賤不要命的,姑奶奶也賞他五百!」
何栩陪著桑柔擇豆角,見她表情平靜,眉目之間卻是難掩凄苦,心裏也覺不安,想寬慰於她,又怕勾起她的傷心事來,就這麼相對沉默,心中輾轉,許久也沒擇出多少豆角來。倒是桑柔操持家務有道,便是目不能視,手指也是十分靈巧,不多時手邊擇好的豆角已堆成小九九藏書山。
桑柔先行收拾好那竹籃里的碗碟飯菜,而後推開工房的門走將進去,鞋底木屑滾動,想來是昨晚打磨下來的,於是摸索著取過簸箕掃帚打掃一番。正在忙碌間桑柔聽何栩在院外呼叫,於是放下簸箕掃帚前去應門。
何栩讚歎連連,仔細觀摩,當看到那木人背後的木劍之時,不由一陣驚呼。——那木劍與她多日前遺失,一直遍尋不著的誅邪劍極為相似!
晏時的語調依舊是平緩非常,一字一頓,「以後不會了……娘子,這麼多年來讓你陪著我吃苦,一直覺得好生對你不住。」
原本已驚惶不安的桑柔聽得這般齷齪言語,頓時臉色慘白,身子顫抖,雙手在四周摸索,想要逃出這一陣陣刺耳的笑聲,但是雙目失明的她哪裡可以逃出這層層的圍困,一時間種種污言穢語充斥在她腦海之中,幾乎使她瘋狂!
晏時擠到圈內,看到眼前景象不由得一驚!
晏時聽妻子在房中嚶嚶抽泣,也是心痛萬分,唉聲嘆氣。
適才何栩出門頗為匆忙,桑柔也有些擔心,相公不在身邊,也無人商量,唯有干著急而已,這樣輾轉反側,折騰到四更天也未睡著。這般失眠倒是與晏時成婚以來從未有過,只覺得莫名的心悸不安。
「那時候我心中傷痛難當,加上眼盲,時常無理取鬧,只想這個撿我回來的男人心生厭倦,任我自生自滅。不料這個男人原來是天下最好的男人,縱使我如何無理取鬧,也依舊溫厚待我。有段時間沒有工做,生計艱難,他寧願自己不吃,也沒讓我挨餓,更出去接下石匠的體力活計,掙來微薄的工錢……」桑柔輕輕嘆息一聲,「我不解地問他為何要待我這低賤女子如此好,他只是憨厚地笑笑,說世上人沒有高低貴賤之分,還說他老家有一種野菊花,每每開敗之後,就會腐朽在原地,但到暮春時分,又會從腐朽之中開出好看的花來……再後來,這個男人成了我的相公,雖然我一直沒真正見過他的模樣,但沒了眼睛,似乎是比以前看得更為清晰了……」
桑柔恍然一笑,兩行珠淚順著臉頰滑了下來,「這件事情,我誰也沒有說過,憋在心裏太久,很是難受,而今就讓我一吐為快……那晚是元宵節,楚虞樓來銷金舫尋歡作樂,點中我相陪。老鴇知曉那楚虞樓惡名在外,也怕折了我這搖錢樹,在中間斡旋迂迴。不料楚虞樓財大氣粗,指定非我不可,老鴇無奈,只好把我送到了他的小舫上……」說到這裏,桑柔臉色愈加慘白,似乎眼前再度看到了當年那痛不欲生的景象。
桑柔的眼神很是空洞,語調卻漸漸平緩,「那人有些功夫底子,我還沒有刺到他,就被一腳踢了開去,後腦撞在畫舫的花窗上,窗子被撞得稀爛,而我的頭很痛很昏,眼前只剩黑茫茫一片……那潑皮見我居然膽敢行刺於他,怒不可息,又狠狠將我折磨一番。本以為我會哀哀告饒,我只是咬緊了牙關,任憑他如何凌虐,都不發一聲,他惱怒之下便將我自小舫推進了湖中……」
晏時本不愛看這熱鬧,但先前約了妻子和何栩在東城門的茶樓會面,於是隨著人潮擠了過去,一路上聽到周圍人七嘴八舌的言語:「哎呀,打得可厲害了,那姑娘的身手……」
那人哼哼唧唧爬將起來,晏時定睛一看,正是適才在琅琊堂看到的巨富楚虞樓的僕役之一。
桑柔見相公和何栩都出門辦事,於是關好院門,回房歇息。
桑柔用手背擦擦臉上的淚水,「我在湖裡浮浮沉沉,居然被浪頭卷到岸九-九-藏-書邊,逃過一死,也就是在那個時候遇到了相公。」說到晏時,桑柔的臉上露出幾分神采,「當時我已經是半死之人,昏昏沉沉,渾身是傷,衣衫不整,相公把我帶回家,傾盡積蓄為我延醫診治,過了兩個月,我才真正蘇醒過來,卻發覺再也看不見東西了。」
在人群中間的戰圈裡,何栩正護住他那驚慌失措的妻子桑柔,對楚虞樓身邊那幾個如虎似狼的僕役打手拳打腳踢,佔盡上風。
何栩也不好相問,不過細細想來,那潑皮所言應是不虛。桑柔文質彬彬,溫婉有度,縱然眼盲,但平日也可提筆描畫,怎麼看也不像是尋常人家出身。但其心性氣度卻全無風塵味,要說她曾在湖中畫舫賣笑為生,何栩無論如何也無法相信。
在工房的晏時聽得呼喊,忙走出屋來,只見外面一輛大車上橫綁了幾根巨木,幾個拉車的力夫旁邊立著一名老者,卻是琅琊堂的顧掌柜。
這明州城中閑人本就不少,有熱鬧看哪有不去之理,只見人群紛紛朝東城門擠。
這樣持續了許久,桑柔嘆息一聲打破了沉默,「小栩,你一定想問那姓楚的所說的是否真有其事。」
楚虞樓吃她一嚇,忙退後幾步,閃在幾個鼻青臉腫的僕役身後,探出頭來吆喝道:「什麼啊,她就是幾年前這東湖銷金舫上的花魁桑柔!裝什麼良家婦女,開|苞那晚上在大爺身子底下的浪勁去哪裡了?」此言一出,引得周圍圍觀的閑漢哈哈大笑,眾人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射在桑柔身上!
他匠心獨運,那木人身上數十處關節部位無不暗藏玄機,所有關節能如真人般彎曲伸展,而介面密實,從外觀看渾然天成,半點拼裝鉚接的痕迹都沒有。
晏時沒想到與楚虞樓在街頭鬥毆的人居然是自己的妻子和何栩,忙上前拉開戰團,下意識地護住桑柔與何栩,對楚虞樓言道:「有話好說,小人|妻子、小妹無意得罪了楚大爺,小人代她們賠禮道歉便是。」
那僕役才爬將起來,又罵罵咧咧撲進人群,奮力擠回戰團,結果又是一聲慘呼,飛將出去!
晏時微微思索而後言道:「看這畫軸,人體部分可以用五百年左右的原料雕琢,雙手雙足可另取兩百年左右的原料雕琢鑲嵌,只要收口做成內卡,處理妥當,倒是不容易被人看出來。至於這身寬大道袍嘛,本來就是白色的,若是用紫檀油白豈不暴殄天物?與其做成死物,不如購置上好的絲絹縫製一身道袍穿在這木像身上。那三絕觀新修的大殿我也曾在裏面幫工,知道地勢立於山崖之上,山風凜冽,若是道袍可以隨風舞動,豈不更加貼切入神?」
桑柔低低應了一聲,兩人步入廚房,在灶頭邊坐下開始擇那一簸箕昨日摘的豆角。晏時見桑柔情緒穩定,也放心不少,轉入工房仔細收拾,騰出大片空地以備勞作之用。
何栩見工房中間立著個高出自己兩頭的物事,心想便是這段時間來晏時一直忙活的木像,一時興起,把蓋在木像上的油布掀開一看,忽然臉上一紅,只見一尊真人大小的男子身軀,肌肉紋理起伏,腰上裹著油布,其餘部位無不袒露,只有頭部還只是模糊的五官,整個木人和真人無異,右手背劍攏于身後,左手捏指于胸前,檀木香味縈系遍體,烏黑之中帶著幾分紫色,確實鬼斧神工,渾然天成。
何栩聽得此言,連忙說道:「那潑皮口舌招搖,自然不是真的,柔姐姐千萬別往心裏去。」
一回到家,桑柔就如回殼的蝸牛一般龜縮在房內,任憑晏時、何栩如何呼叫,都不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