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遺迹

遺迹

她問我,以前沒做過嗎?我說沒做過,第一次。她很高興,說,姐姐給你個小紅包。
在距離畢業還有半年之際,我又回到了學校,一部分同學已經消失了,一部分像嗡嗡亂飛的馬蜂。我把大部分時間都扔到了網吧里,全世界最破的黑網吧,位於學校附近新村一處六樓的民宅,一排幾近淘汰的舊電腦,顯示器都是十四英寸球面的,硬碟發出嘎嘎的呻|吟,鍵盤比鞋底還臟。一抬眼看到的都是些民工、高中生和社會青年。「不要沉溺於虛擬的互聯網啊!」想起某個老師的教誨。是的,網癮很可怕,當你從虛擬世界中抬起頭來,打量著現實的世界,如我所描述的黑網吧,唯一的念頭就是低下頭去——萬惡的資本主義快來侵蝕我幼小的心靈吧!
我們只是在夢中顫抖。
套子是她帶的,我肯定不會隨身帶一個套子,其實我也很難想象一個女孩隨身帶著套子。事情結束之後,她讓我把套子打結,扔上去。我照做了。她說,歐洲的新娘在婚禮時都會扔一束鮮花,你這個野合新郎得在事畢之後扔套子,多好玩,扔得越高越好,像一個儀式。
門洞形成天然的遮雨場所,又是視覺死角,鑽進去就像是個迷你窯洞。那並不是個有趣的場所,為什麼要鑽進去,答案在https://read•99csw.com那排水杉樹上。就在那裡,高高的樹枝上掛滿透明橡膠的小套子,乍一看以為是琳琅滿目的聖誕樹,那是全校男生的小蝌蚪,在門洞里做完事,把套子摘下來打個結,拋向夜空,墜落於樹枝。水杉帶著它們年復一年向天空生長,無數男生的蝌蚪寂寞地死在半空中。
某一天頭上的吊扇坨子忽然掉了下來,砸在顯示器上。網路那一端,聊天室里的女孩正在問我什麼時候可以見面,忽然之間就變成了一堆冒煙的碎片,差點把我的眼睛給崩瞎了。我呆坐在原地,好久才反應過來。女孩像中了符咒的鬼魂一樣消失了,砸爛的顯示器是空虛到連黑暗都不能概括的現實。
我們管它叫中世紀的操場。我走向操場。穿過它,手裡的鎚子沾著黑色的血跡和一縷長發。
她說我們學校沒老師。
那以後我再也沒有遇到過她。在同樣沉悶而躁動的周末,我還是會去工廠里聽搖滾樂,一個人靠在牆上喝十塊錢一瓶的啤酒,看那些黑暗中起起落落的人頭,耳朵里塞滿了聲音近似失聰。哪一個是她呢?我甚至想不起她的樣子,只記得很多很多的頭髮,而我身上的某一部分就留在了她的頭髮之中。事實上,我失去了那天九*九*藏*書晚上的好運,不管我喝得多醉,再也沒有帶著任何一個女孩去操場後面扔套子。
時至二〇〇一年,我在工學院讀到三年級,計算機專科,還有六個月就可以畢業。這一年萬事太平,敲頭黨消失了,女孩也消失了,所思所想就是在浪潮般的新時代找一份工作。滿世界都是為工作發狂的孩子,GDP的尾巴翹得那麼高,如不能攀上那根陽線,則必然跌入萬丈深淵。殭屍電影里也是這個套路。
不想做鞋匠。
偶爾我會走到看台後面,在眾多樹權之間尋找我的蝌蚪,那個被我拋向夜空的套子和無數個套子在一起。冰冷的天空將所有蝌蚪和所有時間冷藏起來,二十世紀的精|子庫,屬於下個世紀的我在此為之默哀。
五米高的看台,背面是個峭壁,有一個拱形門洞,深度大約一米,門洞盡頭是一扇鐵門,用生鏽的大鐵鎖鎖住,從來沒有人知道裏面是什麼。
我就揣著一張十元面值的人民幣獨自走回了宿舍。
這隻是夢。
兩個月後,兇手被捕,繼而伏法。一個無目的的連環殺手,七起敲頭案的唯一罪犯。沒有人來向我解釋,究竟發生了些什麼。
某一年某一天,有個女孩帶我來到這裏,那時我才剛考進工學院。她打著手電筒,穿著當時最浪漫的黑九_九_藏_書裙子白球鞋。我穿著高中時代的校服,活像某種史前動物。她用手電筒指著樹上的套子,我看得目瞪口呆,女孩說這就是我們學校著名的淫|亂場所,每個大學都有這麼個淫|亂場所,供新生做啟蒙教育。
秋天時,工廠被封了,說是要改造成創意園區。搖滾樂演出搬到了學校西邊的鐵道邊,一個廢棄倉庫里,去那裡得走上半個小時。有個女生夜裡從現場回來,遇到了敲頭殺手,用鎚子敲了她的後腦勺,後面散場出來的人看見她橫卧在街頭,兇手早就跑到不知哪裡去了。她也是工學院的校花,比我高兩屆,長得很美,聽說一頭長發像黑色的孔雀開屏,鋪散在地上,血順著路面上破碎的縫隙,慢慢流進陰溝里。
很多很多頭髮,很多很多,當我貼著她的後背以及脖頸時,那些佔據了全世界的頭髮將我埋葬在她身上。她問我感覺怎麼樣,我說這樣很好,我們做|愛吧,我愛你。
我也在找工作,計算機當然是熱門專業,計算機是我們時代唯一的榮光,但我找到的實習工作卻是在電腦城裡給菜鳥用戶裝機殺毒,永無休止地干這個,像不像鞋匠?
那顯然是夏末秋初沉悶而躁動的夜晚,那晚上附近工廠的車間里有搖滾演出,幾支拼湊而成的末流樂隊,有個粗口樂隊的長發九*九*藏*書歌手在台上一個勁地罵髒話,動用了無數關於性|交的同義詞。很多人在台下喝啤酒,跟著罵。我也在現場,聽得頭暈腦漲。女孩就是我從場子里認識來的,她長什麼樣,叫什麼名字,說了什麼話,我已經記不太清,只記得喝了很多啤酒,一部分水分沉積在下半身,一部分酒精在血管里左突右沖,大腦像吱呀呀即將關上的城門。我和她一起走出工廠,隨後就來到了這裏。
一次發燒,一次被城管執法隊抓進了收容所,兩次喝醉了倒在草坪上睡到天亮,一次在學校澡堂洗澡被人偷走了所有的衣褲,包括內褲,六次吃食堂吃出蟑螂。兩次散步時被足球飛襲於後腦,十次求職被踢出局,無數次買香煙多找了三塊五塊的……基本上都是被動語態。這是第一季度的紀錄。做|愛次數為零。某一天,巨大的恐怖像吊扇坨子砸下來,奇遇正如顯示器,奇遇中的世界一下子灰飛煙滅。
我非常想念她。
長而又長的頭髮,人們描述著校花。我想到那個在看台後面的女孩。但願不是,但願她只是消失在漫長而又清醒的午後,像血管里的酒精一樣釋放掉,而不是死去。
那座看台近似於廢棄,水泥剝落,欄杆生鏽,即使天氣晴朗的日子也很少有人走上去。看台後面是一條小夾弄,種著些水杉https://read.99csw.com,再往外就是學校圍牆了。
她柔軟而溫暖,頭髮像絲一樣,她走進門洞里,對我說,來不來。我說怎麼來。她說得這樣。她背過身去,自己將黑裙子撩起來,發出簌簌的聲音。我在她的大腿位置摸到溫熱的內褲,被她的雙腿綳成了一條直線。
二〇〇一年有過一些奇遇式的經歷,得一件件說。事情像散落的珍珠項鏈,或者說是一個人在路途上拍到的照片,還得是數碼相機,以完全不考慮膠片成本的方式對線性風景做出的無意識的散亂的乃至最終沖印出來被遴選並打亂了次序無法恢復其線性狀態的紀錄。
我問她,你叫什麼名字。她說,名字不能告訴你,你以後出去亂說可不好,記住我是校花就可以了,是美女,不是恐龍。
老師不管嗎?我問。
某一天,我夢到自己拎著一把鎚子,徒步穿過學校操場,向看台後面的小夾弄走去。那應該是秋天,T市的秋季多雨,操場上日復一日積著水,別的學校都是塑膠跑道,圍著一個綠色的球場,工學院的操場依舊鋪著煤渣,黑得發亮,且凹凸不平,小小的水潭遍布其中,站近些能看到倒映著的雲。一撮撮被踩得扁平的野草像海星一樣貼在地面,暑假里它們瘋長,開學了就成為煤渣操場上聊以自嘲的草皮,到了秋天的某個時候它們會自動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