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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出現一次的女孩

只出現一次的女孩

她只是和我一起巡遊城市的人,但無法成為傾訴對象,在所有的電影里,這一對人兒都是默默地蹲著、站著,看著風景而不會相互傾訴。即使說出來,聽到的大概都是類似回聲的東西。
「以後還聯繫嗎?」
我們在雨中參觀了T市的商業中心,在雨中蹲在鐵道荒涼而雜亂的貨場上,在雨中徘徊于植物園、動物園,就連一年一度的菊花展似乎也受了她的感召,明明是選了個晴天去參觀,到公園裡居然下起雨來。
她退學以後,我再也沒有去T市遊盪過,生活範圍立即縮小到學校方圓三公里以內,這反而是一件好事,初讀大學時的不適感漸漸消退。對我來說,偌大的城市是封閉而乾燥的,只有退縮到小小的工學院里,才會有一種如魚得水的感覺。
在酒店裡開了個標房,兩張床,我們各自洗了澡之後,挑一張床睡了下去。電視機一直開著,處於靜音狀態。直到下午,我們同時醒了過來,覺得很餓,她從背包里拿出夾心餅乾,吃了個精光。然後她說,今天沒有下雨,能不能做|愛。
她把手機號抄在一張餐巾紙上,我揣在口袋裡。吃完飯,她開著福特離開,我坐上擁擠的公交車獨自回學校。餐巾紙很快就找不到了,她也從來沒有給我發過郵件。按照閥門的生存方式,一切都是必然的,但是閥門也會感到虛無,在很久都沒有扳手的情況下,我還是會偶爾地想念她這個閥門。
某一天,記得是冬天,我們在五塊錢一小時的網吧里泡著,泡了足足一個通宵,她買單,出來的時候彼此都是一張隔夜臉孔。冬天的早晨,四周起了濃霧,路燈還沒滅。她忽然提議去附近的賓館睡一覺。那是在市中心,我說我來付賬,去提款機上提了兩千塊錢帶她走進一家皇冠假日。她看到提款機上的餘額,八萬元,畢竟是有錢人家的小姐,也沒表示詫異,也沒問我的錢怎麼來的,只是很安靜地看著罷了。
學校的東側,向著市區方向,是一片有著悠久歷史的住宅區,十來read•99csw•com個新村裡住著幾萬號人。西側是郊區,有廠房,有倉庫,日落時景色凄迷,血色殘陽像一枚打碎的雞蛋,散黃之後正灑在那兒。有一條鐵道穿過其中,它呈現出一種鋥亮的灰黑色,令人恐懼而心碎,在調色板上永無可能找到的顏色。鐵道以外,是一片新興的開發區,以前是農田,如今都填平了,正努力轉型為剩餘價值大賣場,國際品牌和OEM流水線像真菌一樣擴散蔓延。
曾經有個女孩對我說過,我們生活在一個乳|溝時代,乳之風光必然依賴於乳|溝,但乳|溝之存在則沒有任何實際效用,乳|溝甚至連器官都算不上,它其實是個負數,是一道陰影而已。從切面來看,乳|溝正是典型的非線性變化。
我說:「可能是因為我們度過了太有意義的一段時間吧,再繼續下去的話,打個比方我娶了你,後半生反而會顯得沒有意義。」
「可以少奮鬥幾十年呢。」
「幾百年。」
我已經忘記了貨場,忘記了植物園和動物園。這段生活像拔牙一樣從我的記憶中強行摘除,留了一個空位置在那裡,有一段時間空蕩蕩的,雖說並不妨礙什麼,但被空出的位置無法用其他東西填補。一直到那個冬天過去,舊的事物變成隕石坑,它終於和周遭的一切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成為記憶,真實意義上的從前。當然,她和長發女孩不同,她成為抽象的歷史,而長發女孩是非常具體地埋葬在我心裏了。
「步行街容易使人產生消費慾望,與他人近距離并行的嫉妒感,不滿足,疲倦導致的思維能力下降。」在商業街上,她這麼說。
「開公司的。」她無所謂地說,其實是示意我不必再問下去。
「這麼說,你就不來上學了?」我問。
「都可以再買嘛。」
直到同寢室的老星告訴我,植物學的女孩是一個建築承包商的女兒,家產大概有幾千萬吧,那輛福特對她而言已經是很低調了。我有點詫異,不知道她為什麼要挑中我。
「祝你順利。」我https://read•99csw.com舉起酒杯和她碰了一下。
第二股浪潮挾帶著教改、轉制、地價暴漲以及遠在互聯網一端的IT業興起,滾滾而來,不可阻擋。二十一世紀劈頭蓋臉出現在眼前。每一個年代都擁有它獨特的咒語,其魔法所呈現出的效果也大相徑庭。我們的校長被稱為成功企業家,開一輛別克出入于校園,顯示出本校具備的超強競爭力。這都是非線性變化的結果,後面還有更絕的,到二〇〇0年,校長因貪污而被抓,直接判了個無期徒刑,在監獄里迎接了新世紀的曙光。
「錢是身外之物。」
「貨場不為城市所容,慾望未賦予它應有的概念。」在鐵道邊。
「就為存摺上那八萬?」
「太可惜了,」老星說,「要是個美女就更可惜了。幸好不是。」
面對著雨中的景物,心情當然好不到哪裡去,作為從小在T市長大的女孩,她當導遊的話基本上可以使這個城市的旅游業破產,說出來的話比雨還煩人。我跟著她東跑西顛的似乎只是為了讓她有機會多抱怨幾句。
她笑笑說:「最近我在研究佛法。」
「噢,恭喜你。」
「菊花得以專門展覽,全因其命賤、品種多。又正好開在適合觀光的季節。」
「買不起啦,我要做的事情就是在讀大學的三年裡,把存摺上的錢細水長流地花光,而不是一會兒做大款,一會兒做乞丐。」
「你用IBM的手提電腦,Diseman是索尼的,耳機是鐵三角的正貨,起碼值一千塊吧?非常暴發戶的樣子。」
「好的。」
「你也是哦。」
「很倒霉,手提電腦被人偷了,買了一台二手的結果是壞的,也不想再買了。Discman和鐵三角耳機被人借走了,結果那個人打架被打傷了就再也沒出現過。」我嘆氣說,「所謂每況愈下。」
在靜音的電視畫面中看到很多汽車追尾,場面壯觀,聯想到我們當時的姿勢也像是一次次的追尾。
她開著一輛福特,把我帶到市中心一家十分雅緻的西餐廳https://read.99csw•com,整個餐廳就我們兩個人,安安靜靜的,連音樂都沒有,服務員像是忍者一樣無聲地穿行在鋪著雪白桌布的座位間。我極為中意的餐前麵包,吃了一份不夠又加一份。她在一邊笑眯眯地看我吃,從來也沒見她這麼得意過。
「喂,說說你自己。」她說。從賓館出來以後,她帶我去了一家咖啡館,很有興趣地望著我。「你是有錢人家的小孩。」
「也無所謂,我爸爸要是真救不回來,我就得去繼承他的產業了,哪個大學都去不了,弄張MBA的文憑倒是有可能。」
我屬於擴招之後的那一批學生。趕上了一個波峰,既可額首慶幸,也無所謂大學生的自豪感了。如此這般,虛度時光,有一天發現好日子過完了,得去找工作,跑到開發區應聘無數次,皆無功而返。最後通過熟人的關係,在市區電腦城的一家公司里給各種各樣的顧客安裝軟體,一排坐著二十個技術員,穿著同樣的工作服,佩戴著印有公司Logo和姓名的胸牌,每天裝機十個小時。辦公地點在地下室里,環境馬馬虎虎,不能抽煙也不能喝酒,半夜幹完了活,和幾十個電腦專業的師兄一起回到員工宿舍睡覺,與學校一樣的鐵架子床,分上下鋪,睡醒了繼續上工。我開始懷念學校,辭了工作又回來,每天躺在寢室的鐵架子床上,世界開啟,合攏,開啟,合攏。我給自己的大腦按下了Sleep健。
「受用不小。等我爸爸死了,可以用這個來超度他,壞事幹得太多了,不知道能不能給他減免一點懲罰。」她依舊是笑眯眯地說。
「這麼說差不多。」她想了想,又說,「不過還是留個手機號給你,如果有特別困難的時候可以來找我。」
「輟學太可惜了。」
「好的,我沒有手機,你要是有事就發郵件給我。」
「沒有。」我撒謊。
「也不能那麼說,愛情還是身外之物呢。」
關於我的大學並無太多可說之處,多少年來學校就是在一片工廠區之中,以顯示出工學院的本色。早九-九-藏-書在八十年代,學生畢業后大多都分配到附近廠里,那時候的專業沒那麼多,去工廠恰是專業對口,到了廠里便等著分配房子,房子也在這一帶。也就是說,當你考上這所學校之後,你的一生差不多就被圈定在這片區域中。
「你說呢?」
「恭喜我爸爸生癌?」她手肘撐在桌上,手掌托腮,近乎嫵媚地說。
我在這裏生活了兩年半,枯燥無味的時光。平時的娛樂,就是在黑網吧里泡著,抽廉價煙,喝啤酒,半醉著晃回宿舍。周末稍微好過一點,去鐵道旁的倉庫里看搖滾,反正總是那幾個拼湊型的樂隊,看了百十來場,吉他手什麼時候會做出高潮般的表情,主唱什麼時候會跳下舞台,一清二楚。在場子里喝的依然是啤酒,但不敢喝多,怕被人一鎚子敲翻在街道上。那一帶到了晚上沒什麼人。
「和她睡過嗎?」老星問。
沒有確認男女關係,沒上床,沒接吻,沒去過看台後面。那年深秋,因為空虛,跟著她在T市到處晃悠,實指望她能做我的導遊,結果遭遇了一個又一個的雨天,像兩個濕淋淋的舊皮箱被放置於不同的場所。
「對啊。」
兩個閥門在一起,沒有誰是扳手。我心想。
二〇〇一年是個衰敗與繁榮交相存在的年份。乳|溝時代是否存在,我不敢確定,乳|溝困境倒是的的確確纏繞著我。
九十年代迅猛撲來,宇宙能量爆發,物質重組,等這個十年過去之後,一切無可挽回地成為記憶,整個工廠區在時代的加速度之下被甩到不知哪裡去了。非線性變化是世界的常態,而線性變化只不過是學者們用來欺騙大眾的,線性變化使事物具備了預測的可能,學者們正是靠預測來謀生的,一如印第安營地的巫師。
類似的話不勝枚舉,我認為其具備一定的洞察力而又沒有任何意義,正如她高高的個子卻沒有身材。但是,她仍然讓我略微地動心,說不清道不明。
「佛法好,但佛法只是菩薩口袋裡的零錢。」
我一直沒有女朋友。
女孩的脾氣和她的髮型頗相似,看著九-九-藏-書溫馴,其實是個很有洞察力的傢伙,平時話不多,更不活躍,開學頭三個月她基本被忽略掉。她是T市人,家在市區,走讀生,平時不在學校里,惟有上課的時候才露個臉。似乎是挺有錢的,聽說家裡有房有車,不過我和她混在一起的時候,大部分時間還是靠走路。
學校不大,被四周的廠房和老新村擠壓在一個很小的空間里,二〇〇一年,附近的工廠已悄然無聲,廠房被改造成建材市場、大超市、Loft,或者乾脆推平,清場之後為未來的CBD騰出空間。有一座高架橋已經造到學校南側,像巨大的雷龍伸過來長長的脖子。所過之處,一片廢墟。
「我爸爸查出來肝癌三期,可能救不回來了。我得回去照顧他。請你吃頓飯吧。」
「你不簡單。」她說。
「總覺得沒有這個必要了。」她說,「沒別的意思,只是就事論事地覺得,沒有這個必要了。我也說不清。」
「你爸爸什麼產業啊?」
「你最近過得怎麼樣?」她問。
「無可奉告。」
「別想那麼多,要活得通俗一點。」我說。
她似乎看懂了我的心思,笑笑不說話了。
做|愛之後,她消失了一陣子,再出現時已經是寒假之前。那會兒我的存摺上已經只剩下六萬元了。她告訴我,家裡出了一點事。
「T市的植物園只是一群花匠在經營,但比動物園好一點,動物園看上去就像虐待狂的倉庫。」
大學一年級的深秋,近乎談過一次戀愛,近乎。女孩是我同班同學,長得很一般,瘦高個子,剪一個很溫馴的短頭髮,碎碎的很好看,但經不起風吹,一吹就變成男人。這和長發女孩不能比。
對我來說,這與其說是回歸,毋寧說是一次非線性變化,失去理智的結果。我一再地徘徊于搖滾倉庫和操場看台之間,試圖證實兩年前和我做|愛的長發女孩的存在,試圖清晰地看到她和死去的校花,她們或者是同一個人,或者毫無關係,這都可以。但我收穫到的只能是無窮無盡的迷惘,記憶已經風化,事件已經凝固。
我舉杯和她慶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