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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樂隊

D樂隊

五月的某一個下午是D樂隊的告別演出,海報貼在食堂門口,光頭妹即將單飛去北京發展,把剩下的三個傻頭傻腦的樂隊成員拋在T市。我認為這是光頭妹的勝利,擺脫那些根深蒂固和你糾纏在一起的人並非那麼容易。貝司手和吉他手毫無長進,鼓手女鐵匠永遠是一副木訥的表情,我早已厭倦了他們。
我在門口吧台上要了一杯強尼走路。這無疑是裝逼行為,喝完覺得不夠,再裝一回。覺得有點渴,又改喝啤酒。兩種酒混在一起我很快就暈了。
「大家都知道。」
我用拎著啤酒瓶的手指著鼓手女鐵匠,說:「他媽的不要讓壞人來敲你的頭,說的就是你呢,你的鼓敲得就跟敲頭黨一個德行。你怎麼還好意思在這裏敲鼓啊?」
「這麼無聊的東西你都肯去聽,喝醉了挨打也活該。」她說。
我說:「我真的特別喜歡你。」
那天下午我走向了鐵道邊,陽光迷眼,空氣中很多灰塵但已不再有一絲一毫的二氧化硫味道。倉庫那一帶儘是高牆,連排的平房,用紅磚砌成,間或有一條小路穿插其間,略微抵消了高牆的傲慢。曾經有人指給我看,哪一處是長發女生被敲頭的地方,但已然完全記不得方位了。有一隻黑貓在街對面相伴著我,走走停停,我掏不出什麼像樣的東西喂它,它好像也不介意,只是和我邂逅同行。四周很靜,快到倉庫時聽見隱約傳來的鼓聲,以及像噪音一樣的吉他聲。貓停住腳步。我說:「你回去吧。」它好像聽懂了,沿著牆角拐彎,身體像蛇一樣扭https://read.99csw.com曲著過去,輕輕一鑽,消失在一處柵欄下。我說:「別去倉庫里亂跑啊,那兒有大狼狗。」貓完全沒有理會我。只有親眼看見過狼狗殺死野貓的人才會知道,場面相當殘暴。
D樂隊為這個女生做了一場義演,當天的門票錢全部捐給死者的家屬,其實也沒有多少錢。此後光頭女孩寫了一首歌,這首歌叫做「敲頭」,作為壓軸歌曲,每一場演出都會在最後唱響:
就這兩句歌詞,光頭妹唱得頗為動聽。
列車正從高處駛過。
「見過T是怎麼辦事的嗎?」
「一直都聽你唱歌,你走了我很失落。」我說,「不過我也快畢業了,正在到處和人告別呢,以後到北京說不定還能聽你唱歌。你會找到比D樂隊好一百倍的搭檔,這個樂隊實在是太爛了。」
大約半小時后,粗口樂隊退場,零星有口哨聲響起。D樂隊上場時我愣了一下,光頭妹已經不是光頭妹了,留起了碎碎的短髮,和我從前認識的植物學女孩一個髮型。我在想,我到底該在心裏叫她什麼好呢?還是繼續叫她光頭妹吧,反正我這也是最後一次看她演出了。
那天我出現在咖啡店門口時,酒勁過去了一些,頭開始覺得疼。咖啡女孩問我:「你怎麼了?」
「不算很醉,就是說話失了點分寸。」
「哎,你怎麼知道那鼓手是T?」
主唱是一個光頭女孩,聲線好得出奇,可以和Lush樂隊主唱媲美。可惜現場能力不行,兩首歌唱過之後就開始嘶啞走音,是那種棚九九藏書內錄音型的歌手,很難擔當朋克樂隊猛烈的風格。可是舍她之外,D樂隊又有什麼可圈可點之處呢?搔首弄姿的吉他手、故作鎮定的貝司手,以及一個像鐵匠一樣的女鼓手,乏味至極。加之經常和一些拼湊型的末流樂隊同台演出,聽他們的現場,我會為光頭妹惋惜,照這個水準再混下去,恐怕一輩子只能做做倉庫歌手了,連酒吧歌手還不如。
D樂隊並不是代號,也不是縮寫,確實是樂隊的名字。若干年來,D樂隊一直在學校這一帶排練演出,先是在附近的車間,後來搬到鐵道邊的倉庫。大學三年我看了他們不下二十場演出,說實話,除了主唱還有點意思之外,其他各方面都看不出有什麼前途。
「那個T,手勁大得出奇。T都是一把好手勁吧?更何況還是鼓手呢。樂隊解散了,她可以去做保鏢。」我坐在咖啡店裡嘮叨,完全說給自己聽的。咖啡女孩在一邊聽著。
賣Demo的女孩捂著嘴偷笑,大概覺得我喝多了,話也說得不知所云。
「真的很爛,有幾首歌聽得我想死。」
「沒有。」光頭妹說,「不想唱了,想離開T市。」
一九九八年,工學院的校花正是在聽D樂隊的現場時,中途退場,在黑咕隆咚的倉庫區小路上著了道,被倉庫保管員用鐵榔頭在後腦上敲了一下。她是著名的美女,平時身邊不乏護花使者,不知道為什麼會獨自走回學校,也不能說她大意,當時才晚上八點。那個時點上並不能令人保持警惕。
在一片轟轟的巨響中,毫無層https://read.99csw.com次感的音樂如垃圾傾倒在河水中,光頭妹戴著碩大的圓形耳環,祈禱般地面對著麥克風,吟唱著屬於她的歌。一如既往的童音,一如既往地走調。D樂隊的美好與醜陋像一個摔碎了的西瓜,同時呈現在我面前。
我將自己扔進沙發,破沙發發出一聲劇烈的呻|吟,隨後便安靜了。咖啡女孩遞給我一瓶啤酒,我說我不能再喝了,過了一會兒她給我遞上一杯茶。她說她得出去一會兒,讓我在店裡喝茶等她。我說沒問題,喝茶,等她。
翻開一頁。托洛茨基說,他可以預料到革命的走向,卻無法預料到自己會在冬天打野鴨的時候凍傷了腳。我有點發愣,扣上書,放回原處。又想是不是該把這本書偷回去,最終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托洛茨基的人生早就歸於塵土,斯大林也歸於塵土,連同整個蘇聯帝國。這其中已無任何可資學習的人生經驗,甚至錯誤的部分也不能稱之為教訓,僅僅是一種錯誤而已。但看到這一段時仍然有所觸動,大概是我倒霉運的心理暗示在起作用。
「就跟抽你臉一樣。」
光頭妹把手抄在褲兜里,雖然是末流樂隊的主唱,類似的恭維話肯定也聽過不少了。她臉上沒什麼表情,過了一會兒她淡淡地說:「D樂隊在T市不算很爛吧?」
鼓手女鐵匠走過來問:「怎麼了?」賣Demo的女孩趕緊說:「沒事沒事,夏小凡喝多了。」鼓手女鐵匠說:「傻逼。」
我唯一一次和光頭妹對話,正是在那個下午。演唱會結束,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樂隊在收https://read.99csw.com拾東西,我在門口賣Demo的女孩那裡流連片刻,手裡的第三瓶啤酒還沒喝完。光頭妹閑閑地走過來,對著賣Demo的女孩打了個招呼。
我說我掉井裡了。
到黃昏她也沒回來。我在店裡走來走去,後來索性坐到店門口去。猛地看見D樂隊的一伙人從小巷那邊過來,狹路相逢,我獃獃地看著光頭妹,他們當然也看見了我,臉上露出警惕的神色,走過的一剎那,鐵匠女鼓手對我豎起中指,一臉的嘲諷。萬事有止境,唯獨倒霉運是個例外。
「你們毀了光頭妹!」
我買了一張門票,走進去,暖場的是一支粗口樂隊,聽得人沒脾氣。固然有時我也想發泄發泄,但走進這樣的場子里,以旁觀者的身份看著台上的人發泄,畢竟不是什麼好滋味。場子里只站了兩排人,餘下的那些都在外面空地上抽煙聊天。粗粗掃了一眼,大部分都是工學院的,面熟但沒有一個是我認識的。總人數不超過二十個。
「你是來羞辱我的嗎?」光頭妹說。
「沒有。是什麼樣的?」
鼓手女鐵匠簡直是充滿快意、如願以償地照著我臉上拍過來。一瞬間我想起的是什麼?倉庫區的狼狗在空曠地帶撲倒了一隻喪失了警惕的野貓,一秒鐘之內將其痛快利落地殺死。狼狗所具備的品質、神經質和等量的沉靜,絕無一絲遊戲精神的強硬姿態——他媽的誰說貓是殘酷的?貓是一種常常會喪失警惕的動物,有一點兒誘惑就忘記了其他事情。
雖然如此,D樂隊仍然是我這三年中最為中意的現場樂隊,光頭妹創作的幾首歌,九九藏書我也能跟著一起哼哼。聽現場有一種強烈的存在感,好的好到可以顫抖,差的必須忍受,這些都是聽CD無法達到的境界。用一個不恰當的比喻,D樂隊就像一個我並不是非常愛,卻發生了關係的女孩,其間低回婉轉的東西似乎更勝於單純的愛。
真是生不如死的一天。我也有一種卡在井裡的感覺。
鼓手女鐵匠飛起一腳,我看到手裡的啤酒瓶滴溜溜地飛向空中,剩餘的啤酒在離心力之下噴洒向四周,在它落地之前我還有時間大喊一聲:
我無話可說。她用食指抬起我的下巴,看了看臉說:「還好。」但我自感被打得不輕,酒也醒了一大半,我想了想,幸好沒有和女鼓手廝打在一起,否則臉面丟盡。即便如此我還是不能回學校,在洗手間的鏡子里看到自己臉上有幾道深紅色的手指印,一時半會兒退不下去。
「朋友們到了晚上結伴回家吧,不要讓壞人來敲你的頭。」
她不在時,我突發奇想,往唱機里放進《Lovelife》,第一首歌是《Ladykillers》,歡快極了。依序聽下去,我靠在沙發上慢慢地喝茶,覺得這樣也不壞。這張唱片我始終是用耳機聽的,頭一次在音箱中播放,在無人的咖啡店裡,有點像裸奔于陽光下的孤島,既安全又愜意。我從書架上抽出《托洛茨基自傳》隨手翻看。這本書已經被我翻了很多遍,因為足夠厚,從來都沒有按順序閱讀過,從來都是跳著看,看了兩年多,有關托洛茨基的生平和他的個人感悟都是支離破碎的。
「去北京幹嗎呢?簽唱片公司了嗎?」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