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算很喜歡，這貓活著的時候死樣怪氣的，既不會抓老鼠也不會討好主人，於人類而言沒有任何貢獻。就算想喜歡也喜歡不起來，而且還是個閹貓。閹貓和閹人不一樣，歷史上的閹人都特別有幹勁，能量超出正常人許多倍，司馬遷，鄭和，魏忠賢，都是這樣，但是一隻閹貓就完全相反了，能量被徹底封鎖，又不可能通過精神和社會層面轉移出來，於是就蔫了。」

拉麵頭說：「你這就無知了，這得要我本鄉本土的人才知道。第五並不是fifth的意思，而是一個姓，就像張家巷王家弄楊家橋一樣，『第五』是一個複姓。好像是明朝有個當官的姓第五，街就叫第五街了。」

這麼說下去便索然無味了。我很不正經地想，避孕套在等待著陰|莖。不不不，避孕套光等待著陰|莖是不夠的，孤獨的陰|莖不需要避孕套，所以避孕套還在等待著陰|道。這麼說的話，避孕套的人生比旅館複雜得多。

「他？指貓還是指我同學？」

「敲頭的殺手又出現了。」我說，「就像恐怖電影里的經典場面，明明已經結束了，勝利了，逃脫了，卻在影片的最後讓屍體又重新坐了起來。」

「也沒有。」

我掰著手指頭數：「勞動節，青年節，端午節……」她立刻糾正道：「端午是農曆。」我繼續數：「母親節，還有世界無煙日。」好像還有很多，我記不得了。她說：「五月二十日是求婚節，520，『我愛你』嘛。」我心想，老星聽了這個不知道作何感想。

我失去了方位，站在原地點了根煙。

可是https://read.99csw.com貓的墳又在哪裡呢？我在樹林里走了一小圈，便明白我是不可能找到貓墳了，當初就只有鞋盒大小的一個土丘，雨水和鐵道邊的風早已消磨了它，很多圓葉子的小草覆蓋著泥土。我微感惘然。圓葉子的小草開了很多藍色的小花，米粒般大小，細細地鋪灑在地面上。但願鉀肥能喜歡這些花。

她拽住我，指向貓走出來的地方。與此同時我感到腳下踩到了什麼東西，低頭一看，是一隻女式的坡跟皮鞋。極靜的空氣中微微傳來凌亂的血腥感，與野草和樹林格格不入的東西。在她指著的點上，也就是花貓離開的地方，是一隻安靜到慘白的腳，壓著幾根倒伏的草莖，身體的剩餘部位在草叢深處，隔著草的縫隙，看到被殺的人呈現匪夷所思的姿勢，既不像是在睡覺，也不像是在運動。那是一個人被拋向空中，隨後由死神的照相機按下快門，咔嚓一聲，一個可怕的定格。

她拿了鑰匙，隨同我出去。空無一人的小街，在晴朗的天氣里像一塊碎碎的蛋卷，帶著香甜，以及一絲小小的遺憾。有自行車的鈴聲響起，但環顧四周卻找不到車子的蹤跡，有純黑的野貓橫穿過馬路，走過它身邊時，她的鞋帶開了，彎下腰系鞋帶那當口，黑貓靜靜地看著她，看傻了似的。

「沒有。你有消息嗎？」

「有意思。」

貓的祭奠就到此結束了，有生之年，我大概不會再向人說起鉀肥的故事。貓就讓它安息吧，每說起它一次都像是打攪了它的靈魂。我們沿著加拿大一枝九*九*藏*書黃花的林線，斜向地繞過樹林，向小路上走去。

「手套在等待著手。」

「舞廳總在等待著跳舞的人。」她說。

「沒找。中國哪個城市有用數字命名的街道？」

她臉色煞白地退到樹林里，抓住自己的頭髮蹲在地上。我用她的手機打110報警，聲音很鈍。在等待警車到來的十幾分鐘里，我們默然無語，一起抽煙，抽完了把煙蒂掐滅，塞進了我的口袋裡——免得誤導了警察，也給自己省點麻煩。

「當然是貓。」

「呃，說出來你不信，和那個屠貓人在談戀愛呢。」

「真事。」

「我和她之間沒有什麼特殊的關係。與其說是祭奠，毋寧說是告別。向虛無說再見。」

「五月才是上墳的好時光，天氣不錯，心情也好，」我說，「真奇怪，清明節為什麼不安排在五月呢？」

「還沒找到小白？」她問。

「地圖上找不到？」

她問：「找不到了？」

「死了快兩年了。」

我們繞開了倉庫區，走了一條兩側都是平房的街。轉過一個彎，前面就是鐵道高高的路基，路旁種著很大很密的水杉樹，看不清鐵軌。兩年過去了，這裏還是老樣子，一點改變都沒有。走過那家曾經收養鉀肥的旅館，她說：「咦？這裏還有旅社？真想不到。給誰住呢？」我說：「卡夫卡說過，旅社總在等待著旅客。具體原話不記得了，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是個好主意。」

「胡謅的吧？」

她說：「嗯，是很可怕，女宿捨出事那天晚上，我是第一批衝進去的人，場面血腥，到現在一閉上眼睛還能https://read.99csw.com看見那慘狀。」

給鉀肥去上墳，我選了星期四的早晨。之所以要挑日子，純粹是想顯得莊重一點，但星期四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也不具備任何紀念意義。被齊娜提醒了之後，我確實想去看看它，我沒能找到齊娜，決定自己去，一個人未免太悶了，我對咖啡女孩說：「我去上墳，你陪我一起去吧。」

五月末我忽然變成了學校的紅人，先是保衛科幹部把我叫去了解情況，接著，消息走漏出來，有很多人來找我，問我關於凶殺案的事。寢室成了信訪辦，認識不認識的人都走進來，問一通之後便又消失掉，有些沉痛，有些狗仔，有些非常專業地指出連環殺人案再度出現，因為死者同樣是被鈍器擊中後腦，其作案模式與五月初發生在女生宿舍的那起案子非常相似。

「鞋子在等待著腳。」

「害怕嗎？」

「五月的節日太多了唄。」

我帶著她向樹林那兒走去。鉀肥就葬在樹林里。五月的草已經長高了，樹蔭在頭頂上，晴空消失，有點壓抑，細小的石蛾在明暗不勻的空間里飛行，像燒焦的紙屑。感覺上這片樹林比當初更大了，本身就是人工林，可能拓展過，樹也長得更高更密。

她眨眨眼睛，說：「清明節早過了。」

「不會是貓又重返人間了吧……」我說。

「去吧去吧，離這兒不遠，而且是一隻死去的貓。」我說。

「養了多少年的貓？」

走了十來步遠，草叢裡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我們同時停下腳步。沿著草叢的邊緣看到一隻花貓鑽了出來，翹著尾巴，露出肛|門和生殖器九-九-藏-書，大模大樣地走了。

我們一直走到鐵絲網邊，離鐵道已經很近了。鐵絲網銹得不成樣子，類似爬山虎或者牽牛花的植物緊緊地附在上面。靠近鐵道的樹林完全是另一種氣質，荒草叢生，白色泡沫塑料的快餐盒隨處可見，風中有股異味。沿著鐵絲網再往前走，看到大片的草，長得有一人多高，密密麻麻的根本走不進去。這種草叫做「加拿大一枝黃花」，名字很長，但很好記。關於加拿大一枝黃花的故事我決定暫時先不告訴咖啡女孩。

「啊，忘記告訴你了，那不是我的貓，是一個同學養的。」

死者是一家合資電子元件廠的女工，在警察做筆錄的時候，咖啡女孩就指出了這一點。死者的上衣正是那家工廠的廠服，非常好認，是紫色的，用紫色衣服來做廠服的大概很少很少吧。咖啡女孩又告訴我，這廠里的管理層穿紫的，工人按部門分別穿藍的、黑的，粉紅的。我問她何以知道得如此清楚，她說：「以前在那家廠里做過幾個月，非常糟糕的地方。」

「你是來祭奠貓呢，還是來祭奠你和女主人的感情昵？」

她站起來說：「那行，我先走了。」我說等一等，我從床頭拿出T市的地圖問她：「知道第五街在哪裡嗎？T市居然有一條街叫第五街。」

拉麵頭也來看了我一次，我們之間似乎沒有太多的話可說。和她上床，既不是中了彩票也不是倒了霉，而是偷錯了東西的感覺，我需要一雙球鞋結果卻偷到了一雙拖鞋，並且尺碼還不合適。我想，和女孩上床總難免會有這種情況發生。她大概也有類似的感覺，只能意rｅａｄ•９9ｃｓｗ•ｃom思意思，在告別之前就相互懷念吧。

我想了想，事情太複雜了，而且沒有什麼邏輯。我把貓的故事大致地說了一下，它神奇的力量使女主人總能在牌局上贏錢，它痛痛快快地吃掉了金花鼠，被送到屠貓人那兒差點送命，之後又很蹊蹺地死在了小旅館的孤獨時光中，被我們埋在了樹林里。

我雙手握著裝滿開水的杯子不說話。

來問訊的人多了，我陷入了一種迷惘狀態。有人問：「你怎麼會想到去鐵道邊的？」我愈加回答不上來。老星就打圓場說：「別問了，老夏嚇呆了，畢竟是第一次看見死人。」我說：「不是第一次。」老星糾正道：「第一次看見被殺的人。」我陰沉地說：「也不是。」

她笑笑說：「你反正是要畢業了，對我來說，恐怖電影才剛拉開序幕呢。看來我得去找個固定的男朋友了，哪怕僅僅為了壯膽也行。」

「胡謅的。」

「還是沒說清楚嘛，為什麼給貓來上墳？又不是你的貓，又不喜歡它。」

「也就是說，沒有第一街第二街什麼的，只有第五街。」

「看來你很喜歡它。」

「什麼意思？」

「有點迷糊了。」我說，「畢竟快有兩年過去了。」

「T市是這樣，其他城市我不知道，也許有人姓第一第二呢。」她用食指關節敲敲地圖，略帶嘲諷，「自己找吧，就在市區，很好找的。以你的智商，這不是什麼難事。」

好日子也像一口井，有時候運氣不好，掉進去，再好的天氣都會成為一個噩夢。這是咖啡女孩說的。

她做出不可思議的表情，問道：「剛死的？」

「貓的女主人呢？」她忽然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