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忘川水
當一個朋友死去
他回到你的體內再一次死亡。
他搜索著,直到找到你,
讓你殺死他。
讓我們注意——走路,
吃飯,談天——
他的死亡。
他過去的一切已微不足道。
每個人都很清楚他的哀傷。
如今他死了,並且很少被提及。
他的名字遁去,無人留戀。
然而,他依舊在死後回來
因為只有在這兒我們才會想起他。
他哀求地試圖引起我們注意。
我們不曾看到,也不願意看到。
最後,他走開了,不再回來,
不會再回來,因為現在再沒有人需要他了。
他回到你的體內再一次死亡。
他搜索著,直到找到你,
讓你殺死他。
讓我們注意——走路,
吃飯,談天——
他的死亡。
他過去的一切已微不足道。
每個人都很清楚他的哀傷。
如今他死了,並且很少被提及。
他的名字遁去,無人留戀。
然而,他依舊在死後回來
因為只有在這兒我們才會想起他。
他哀求地試圖引起我們注意。
我們不曾看到,也不願意看到。
最後,他走開了,不再回來,
不會再回來,因為現在再沒有人需要他了。
第一章
谷秋莎仍未打消懷疑,有必要再考驗一下:「好,你能背出其中的任意一首嗎?」
谷秋莎本能地皺起眉頭,旁邊的校長也有些尷尬。
一個男孩站起來,座位比較靠後,谷秋莎正好看到他的側臉——輪廓與五官頗為端正,兩隻眼睛並不是很大,感覺卻是眉清目秀,是那種安靜地坐著就能討人喜歡的孩子,只是穿的衣服樸素廉價。
他說得頭頭是道,表情煞是嚴肅,彷彿親眼所見。谷秋莎無論如何不敢相信,眼前男孩只有小學三年級,會不會知道有人要來聽課,因此特別準備了一番呢?不過,她純粹是心血來潮,不可能整棟樓六七個班級,都有人做了這種功課。而且,剛才每句話都如此自然,說明這孩子完全理解了這首詩,絕非死記硬背。
谷秋莎深呼吸著,伸出一雙縴手,撫摸男孩白皙的臉頰。他下意識地往後躲藏,又站定不動,任這女人的手在臉上遊走。
父親出國開會去了,晚飯囑咐菲佣做了些簡單的菜,她獨自在餐廳吃完,喝了小杯法國紅酒,便進卧室看韓劇了。沒多久,房門驟然被推開,進來一個男人。
整個教室寂靜了,孩子們都聽不懂他在說什麼,老師也一知半解。
校長找來司望的班主任,問到這個男孩的情況,回答卻是學習成績中等,沉默寡言,上課時也不主動發言,從未覺得有過人之處。
他叫路中嶽。
「司望的爸爸是個普通工人,兩年多前不知什麼原因read•99csw•com失蹤了,他的媽媽在郵局做營業員,家庭層次不是很高。」
谷秋莎脫掉高跟鞋,在梳妝台前卸去厚厚的妝容。鏡子里是個三十四歲的女人,皮膚保養得很好,幾乎沒有皺紋與色斑,濃妝出門也還是儀態萬千,至少在鏡頭前光彩照人,男女老少都會多看幾眼。可惜無論如何裝扮,再也不復當年青春,總想起二十五歲那年,即將成為新嫁娘的自己。
谷秋莎卻像被刀子扎中心臟,極不自在地低下頭,想象所有學生都在看自己。
女老師也有些傻了,她都未必清楚這個典故,含糊地說:「哦!不錯!」
教學樓下的院子里,老師把男孩帶到了她面前。
她早就不是教育出版社的編輯了,而是全國排名前十的民營教育機構的總經理。幾年前,父親谷長龍從大學校長位置上退休,拿出畢生積蓄創辦了爾雅教育集團。因為長久積攢的政府資源,公司在短短几年間突飛猛進,從出國語言學習到學齡前兒童教育甚至老年人培訓班,購買與新建了數所私立中小學,囊括了從搖籃到墳墓的各個階段。從創業那天起,父親就讓谷秋莎辭職回來幫忙。今年,他因病不再兼任總經理,便讓女兒繼承這個位子。
谷秋莎挽著限量款包,穿著五厘米高跟鞋,好不容易下車站穩。校長陪伴她穿過曲徑通幽的暗道,進入一片小院子,左邊是幼兒園,右邊是排老式民居,有茂盛的竹read•99csw.com林與無花果樹,想必男生們都喜歡進去捉迷藏。院里隱藏著三層高的教學樓,外牆是白色與淺藍色,窗里傳出小學生讀課文的聲音,她柔聲問道:「我能去聽一節課嗎?」
古名句。」
上課鈴聲響起,她揉著男孩的鼻子說:「回答得真好!快去上課吧。」
三年級的小學生,知道李白、杜甫都很正常,但說到元稹就屬冷門了,下面鴉雀無聲之際,校長也面露不快,心想這老師太糊塗了。
谷秋莎俯身問他:「同學,你的名字怎麼寫?」
「謝公最小偏憐女,自嫁黔婁百事乖。顧我無衣搜藎篋,泥他沽酒拔金釵。野蔬充膳甘長藿,落葉添薪仰古槐。今日俸錢過十萬,與君營奠復營齋。」
講台上的老師在「菊花」下面寫了幾行字——
「請大家照著課文念一遍。」
「夫妻埋入同一座墳墓,恐怕已是遙遙無期,如果還有來生,我們也難以重逢吧。」
谷秋莎早已習慣於這樣的夜晚,對著丈夫的背影念出兩個字:「廢物!」
清亮悅耳的童聲響起,整首詩背得一字不差,竟還帶著唐詩才有的抑揚頓挫。
下課鈴聲響起后,谷秋莎在校長耳邊說:「我想跟那個孩子談談。」
「司望,我很喜歡你上課背的那首詩,我想知道你的詩詞是從哪裡學來的?」
「哦——司望同學請坐吧,我們繼續說這首《菊花》。」
「你知道元稹還有著名的《遣悲懷三首》嗎?」
忽然,有隻read.99csw.com手臂高高舉起,老師像被解圍似的興奮:「司望同學,請你回答!」
因有校長及貴賓聽課,這位女老師很是緊張,幾乎照本宣科了一遍,為了讓氣氛輕鬆下來,急忙問道:「同學們,有誰知道這位大詩人?」
司望和所有孩子一樣蹦蹦跳跳上了樓梯,再也看不出剛才的老練。
「其實,我並不是很喜歡元微之,就在他寫下這首詩的當年,便在江陵納了妾。不久又在成都認識了年長自己十一歲的名妓薛濤,也是詩文唱和傳情。而元稹所寫的《鶯鶯傳》又稱《會真記》,不過是為他年輕時的始亂終棄而辯白罷了,不想竟引發後世的《西廂記》。因此,他與亡妻韋叢的『曾經滄海難為水』,也不過是走一條攀附權貴之家的捷徑而已。」
最後那兩句話,是谷秋莎與男孩異口同聲而出的,居然還成了和聲,她驚懼地後退一步。
「謝謝,麻煩再幫我打聽下他的情況,我想這樣優秀的孩子,必須好好培養,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平常自己看書,還有百度。」
2004年10月11日。
「是否有家學淵源?」谷秋莎補充了一句,「比如父母是大學教授?」
「小朋友,你可知這『同穴堯冥何所望,他生緣會更難期』是什麼意思?」
黑板上只寫著兩個字——菊花。
谷秋莎目瞪口呆地看著男孩,這是她能背誦的少數幾首唐詩之一。
他的個子瘦高,四肢長得頗為勻稱,後背挺得筆九_九_藏_書直宛如站軍姿,不像許多孩子因為打遊戲的緣故,要麼戴著厚厚的眼鏡要麼彎腰駝背。他生就一雙精緻的眼睛,是個白|嫩的正太,唯獨鬢角的汗毛頗重。面對校長與貴賓,目光從容鎮定,有天然貴胄之氣。
他也是三十多歲,臉上沒有半根鬍子,額頭上有塊淡淡的青色印子,緩緩脫下西裝與領帶,一言不發走了出去。
一小時后,回到郊區的別墅。
「夠了!」
老師急於擺脫這一尷尬狀況,顛三倒四地念起了教案。
校長連連點頭,把谷秋莎送上了車。沿街的戶外廣告牆上,是爾雅教育集團的大型噴繪,某個童星代言托出兩行字——選擇爾雅教育,選擇你的人生。
「知道。」
男孩沒有停下來:「這首詩是元稹《離思五首》中的第四首,為悼念死去的妻子韋叢。元稹二十四歲時,只是個品級低微的小官員,迎娶了太子少保韋夏卿的小女兒。出身於名門貴族的韋叢,非但沒有嫌棄貧寒的丈夫,反而勤儉持家,琴瑟和鳴。七年後,元稹已升任監察御史,韋叢卻因病撒手人寰。悲痛之餘,元稹寫下數首悼亡詩,堪稱千
秋叢繞舍似陶家
遍繞籬邊日漸斜
不是花中偏愛菊
此花開盡更無花
遍繞籬邊日漸斜
不是花中偏愛菊
此花開盡更無花
男孩目不斜視,眸里的微瀾讓她心跳加快。
谷秋莎正在想這是誰的詩呢?黑板上多了「元稹」兩個字,老師高聲說:「元九九藏書稹,是唐朝的一位大詩人,字微之,洛陽人。他是北魏鮮卑族拓跋部的後裔。他與另一位大詩人白居易是好朋友,歷史上叫他們二人為『元白』,同為新樂府運動的倡導者,著有《元氏長慶集》。」
男孩已念出《遣悲懷》第三首:「閑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幾多時。鄧攸無子尋知命,潘岳悼亡猶費詞。同穴堯冥何所望,他生緣會更難期。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同穴堯冥何所望,他生緣會更難期。」
校長情不自禁地叫好,男孩不假思索地背了第二首:「昔日戲言身後意,今朝都到眼前來。衣裳已施行看盡,針線猶存未忍開。尚想舊情憐婢僕,也曾因夢送錢財。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
自始至終,男孩臉上沒任何表情,目光卻不離谷秋莎雙眼,帶著難以察覺的成熟與冷漠。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寶馬760開入長壽路第一小學,狹窄的門口進去是兩排校舍,再往裡才是大操場。校長早已恭候多時,拉開車門謙卑地說:「谷小姐,歡迎光臨本校指導工作。」
「司令的司,眺望的望。」
校長帶她走入三年級(2)班的教室,向大家介紹了貴賓身份,讓老師繼續上課。谷秋莎找到最後一排空位坐下,校長也畢恭畢敬坐在旁邊。
九年前聽說未婚夫的死訊,她翻出申明寫給自己的信箋,其中就有他親筆抄寫的元稹的這首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