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跟我說要種樹的時候還是秋天呢。」

然而奇怪的是，後來每每回想到那段歲月，總會覺得，時間慢得好溫柔。

「小爺記性好，行不行？！」

現在想來像是上輩子的事了。

但我還是咬著嘴唇，用力地在上面刻下四個字。

「什麼約會啊，」余淮彈了我腦門兒一下，「多熱血、多夠朋友，你怎麼思想這麼齷齪！」

「怎麼樣？」

「對，對啊，是我，怎麼了？」我有點兒心虛。

林楊雖然拿了兩科競賽的一等獎，但是如果這次棄考，選拔的總成績就會比別人少好幾百分，任憑他平時考得再好也補不回來了。我和余淮都惴惴不安，一頓飯吃得很不是滋味。

比如一夜溫潤的雨下過之後，早上我無知無覺地走出門，風好像格外柔和，我置之不理；它再接再厲，我麻木不仁；終於它將路邊垂柳的枝條送到我面前，一抹剛抽芽的、令人心醉的綠，懵懵懂懂地闖入我的視野，輕輕拂過我的臉頰。

「得了吧你，這隻能說明兩件事，第一，我演技差；第二，一個大老爺們兒為這點兒破事兒緩不過來，真夠丟人的，還遷怒於你，更丟人。行了別提了，趕緊回家吧。」

我笑：「得了吧，你就是看他也沒法兒保送了，心裏特爽吧？」

我眨眨眼，慢慢明白過來。

我沒幫上任何忙，但這不重要了。

「這是你種的樹，你好歹也要做個標記啊！」我急了，「小爺種的樹怎麼也是名門之後啊！」

「張老師，最近壓力很大吧。辛苦了。」我諂媚道。

「啊，真的？為啥？」

余淮、韓敘、朱瑤和貝霖四個人依舊是我們班的排頭兵，朱瑤最穩定，永遠第四名，貝霖穩定性稍差一點兒，但大多數是第一名。剩下的兩個位置，韓敘和余淮輪流坐。

「對不起。」我說。

「好主意耶！」余淮大笑。

看來，我們這番爭執算是有結局了。

他轉過頭，不解地看著我。

「你怎麼了？」

水滲進土地，濕潤的表皮泛著黑油油的光。余淮扔下桶，拍拍手，說：「走吧。」

樹放下去填好土之後，我們在樹的旁邊立了三根呈等邊三角形的木棍，余淮用從班裡九*九*藏*書拿出來的繩子將它們和樹綁在一起固定。

凌翔茜涉嫌作弊被教導主任抓了，離校出走，不知所蹤。

他的左手裡，抓著一棵小樹苗。

我能清晰地回憶起每一個晚上他講了哪些題，罵了我哪些話，我又考了他哪句古詩，他又背成了什麼德行。

「你還想幹嗎？要不我再挖個坑把你也埋進去？」他轉過頭問。

我收起小刀，跑了兩步，又回過頭。

我蹲在樹坑旁，看著他把桶里的水一點點倒進去。

我悶悶地嘆口氣。

余淮的臉抽了抽。

我看到張平一臉壞笑地盯著我。

四月的時候，北方的春天姍姍來遲。

而林楊、余周周中途棄考了，原因不明。

他恢復的不錯，我看得出，和兩個星期之前的強作樂觀不同，看來是真的接受了結果。

他不管不顧地下山了。我想了想，從書包里掏出平時用來削2B鉛筆的小刀，在頂多隻有三指寬的樹榦上一筆一劃地刻字。

他好像是笑出聲來了，很得意的樣子。

「我出門去買筆，看到我家小區物業在做綠化，不知道怎麼就突然想起來你說過想要種樹來著，他們工人偷偷賣了一株樹苗給我，這麼一棵破玩意兒要120塊，幸虧小爺我身家豐厚，否則還不得英雄氣短啊。你都不知道，把這棵樹苗弄過來可是費了我吃奶的勁兒……你哭什麼？」

「你以後生孩子是不是也撒到大街上隨便跑，十八年後從當年高考狀元里挑一個最帥的，指著說這就是你兒子，讓人家給你養老啊？！」

「不用……不用這麼隆重。」我往後退了一步。

這在我的意料之中。

「我只是想去撒尿。」余淮紅著臉說。

「滾，」他被我氣笑了，「好個心思歹毒的女人！」

在我不在的時候，余淮的競賽結果出來了。他得了二等獎，有幾所和去年一樣「還不錯」的大學再次拋來了橄欖枝，余淮微微猶豫了一下，就拒絕了。

「您放心，雖然我是指望不上了，但是咱們班肯定會出好幾個北大、清華的高才生的，一定給您長臉！」

「北大、清華，誰啊https://read.99csw.com？」

「哦，」余淮一拍腦門兒，「忘了你屬虎，你才是前輩啊，我是大老爺們兒，你就是大老娘們兒。」

像是在這一笑間，兩個星期前的齟齬都煙消雲散了。

「馬上就來！」

放屁，友情才沒這麼大的力量！根本就是為了泡妞！你是沒見過林楊為了追余周周干過多變態的事兒，跟蹤！跟蹤啊，每天跟蹤！

忽然覺得有點兒不對勁兒。好像有什麼念頭在腦海里閃耀了一下，我沒抓到。

我悄悄跑去跟張平談心，表面上是分析我的模擬考試成績，實際上另有所圖。

β曾經說過，爭執的結局不是一方道歉，而是兩方消氣兒。

「那是兩年前！」

「你才多大啊，就說自己是大老爺們兒。」我笑。

「你聽我說，其實之前，我看得出你很努力地在調整自己了，可我還在旁邊每天哭喪個臉，希望你能過來找我傾訴……我覺得自己挺沒勁兒的，你吼我的那句話是對的。我也想說聲『對不起』。」

看到我進門的時候，余淮突然一下站了起來。

余淮突然笑出來，我也是。

那棵樹在周圍的樹的襯托下，顯得稚嫩得可憐。

我的目光追隨著它的離去，然後就看到大片大片的新綠，沿著這條街的方向，招呼著，搖曳著。

「咱們過陰曆的植樹節不行嗎？」

如果非要說我硬著頭皮學理是在余淮身上浪費了兩年時間，那他又何嘗不是把自己很多寶貴的複習時間都浪費在了我身上。

他笑了，一臉不在意。

「你家陰曆陽曆差出一個多月啊！」我眯著眼睛罵道，這個精神病。

我認識的余淮正式回歸，依舊是當初那個少年。

四月末的一個星期六，我忽然接到了余淮的電話，說要讓我來學校一趟。

我根據他電話里的指示，到了體育館背後的小樹林。這個地方地勢比較高，形成了一個小土丘，以前的學長們給它起了個名字，叫晚秋高地。

……你說誰腦癌read.99csw.com？

這樹未來要是死了，百分之百是我的責任。

「兩個星期不見，您用詞越來越粗獷了。」我頷首。

即使對四季更迭早就習以為常，春分穀雨，萬物自有定時，又不是第一次見了，然而每一年、每一個季節，照樣可以有某一個瞬間驚艷到我。

「一直關機。不知道為什麼。」

第一次模擬考試我考得很糟心，但是第二次就好了很多，滿分750分，我勉勉強強上了600分。去年一本分數線是582分，我看著這個成績，激動得差點兒哭出來。

「沒什麼，」余淮看向窗外，若有所思，「你說，這麼大的事兒他都能說放就放，我還糾結個屁啊，我比他差在哪兒啊，對不對？」

「你才是大老娘們兒！」我把手中的空咖啡罐朝著他的腦門兒扔過去，被他哈哈哈笑著接住了。

「神神秘秘地搞什麼啊，」我抱怨，「我正在背生物呢，節奏都被你打亂了！」

「欸，余淮！」我喊他。

我一坨坨的話堵在嘴邊沒說出口，忽然看到余淮如釋重負的樣子。

在張平鼓勵和促狹混合的哈哈大笑中，我落荒而逃。

我和余淮中午一起吃飯的時候，他還在不停地給林楊打電話。

我們在校門口準備道別。才五點鐘，天已經黑下來了。他在路燈下朝我笑著擺擺手，轉身就要走。

有時候在課堂上睡著了，爬起來的時候眼睛會有點兒迷糊。那幾秒鐘的恍惚里，我會突然想起程巧珍，想起那間四處漏風的磚房，這讓我能在暖洋洋的教室裏面忽然頭腦一片清明，像是那天的風從北京一路吹過來，吹散了眼前的迷霧。

成績在磕磕絆絆中上升。每天晚自習過後，余淮都會和我一起悄悄地溜到行政區頂樓，因為那裡方便說話，不會吵到其他上自習的同學。我每天都會整理當天算錯的題目，余淮一道一道地耐心給我講。在我的逼迫下，他也不得不開始背誦文言文課文和古詩詞了，也許是不再有競賽保送護體，他也學會了收斂。

「還行吧，」張平嘆氣，「你們給我省點兒心就好了。」

語文考試剛結束，hｔｔps://rｅaｄ.9９csｗ.coｍ我們考場這邊就聽到了好幾宗爆炸消息。

「沒事兒。我當時就覺得咱們耿耿心懷大局，沒想到現在也還是這麼關心同學，」張平笑，「挺好，挺好的，保持住。北大、清華周圍有好多學校呢，你也加把勁兒，你考好了比他們都給我長臉。」

我走到樹林邊緣的時候仰起頭，正午的太陽剛好在我對面的方向，我被晃得睜不開眼，只看到余淮在土丘上逆光站著，手裡不知道拿著個什麼東西，怪怪的。

期末考試很快就來臨了。這次期末對我們來說倒沒什麼，可對於這些申請各大高校保送和自主招生加分優惠的學生來說，學校推薦名額畢竟有限，校內選拔還是要拼歷次大考的總成績的。

「你走不走啊！」余淮扯著大嗓門，在高地下面喊我。

但它一定會活下來，會長大，會等到之後的某個學弟學妹來它的樹蔭下乘涼，像我看到洛枳的那句話一樣，看到我刻下的這四個字。

「今天可是植樹節啊。」他說。

世界忽然就變成了彩色。

「你等會兒再哭行嗎？物業的工人說要先種進去才能澆水。」

我知道，因為浙大和同濟等幾所大學的自主招生名額的事情，張平被各種家長以各種金錢和權勢軟硬兼施地催逼，一段時間內都快神經衰弱了。

保送生和自主招生的筆試過後，各大高校的二輪面試也在春節前紛紛告一段落。

「但是還有一些同學呢，類似腦癌患者，卻在我的醫院里康復了，活到九十九了，你說是不是很給我長臉？」

「這就完了？」

當我煎熬在黑色的冬天時，日子總是過得很慢，可一旦努力起來，有了起色，時間卻走得飛快，像是生怕再給我多一點兒時間，我就會變得太過出色，一不小心嚇到老天爺似的。

「我要是沒記錯，好像咱們剛入學摸底考試的時候，你就拐著彎兒地來跟我要學年大榜，對吧？」

「不知道。」他笑嘻嘻地說。

張平拎起暖水瓶，往黃桃罐頭瓶裏面倒熱水。

「植樹節你大爺，植樹節是三月十二日，現在都四月底了。」

凌翔茜是被人誣陷作弊的，至於是誰下的黑手，林楊沒有說，但是到底還是因為當場人read•99csｗ.ｃom贓俱獲，被取消了考試資格。

「得了吧你，」余淮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能不能活還不一定呢，要是死了你得多傷心，不如就不去管它，幾年以後你回來一看，隨便挑一棵長勢最旺盛的，就把它當成咱倆種的，多好！」

我沒有特別想哭的感覺，真的，誰知道眼淚怎麼就一直往外涌，跟不要錢似的。

下午考完數學，今天的考試就算都結束了，大家紛紛收拾書包往外走，明天還有一天，我們就能迎來一個短暫的寒假。

「這是棵什麼樹啊？」我問他。

我和余淮並肩往外走，他又給林楊打了個電話，這次接通了。

我走過去，任由眼睛紅得像兔子，跟他一起拿起鐵鍬，找了個空一點兒的地方，開始挖坑。

我們都從沒因此而向對方索取什麼。

「余淮啊，」我脫口而出，「他肯定沒問題吧，這成績是不是沒問題？是不是……」

那些兵荒馬亂也隨著冬天轟隆隆地遠去。

我朝他走過去，走了幾步，又愣在了原地。

「你有病啊，」我抹抹眼睛，不敢看他，「都快夏天了種什麼樹！」

今年的聖誕班裡沒有任何動靜，去年的這個時候我們還在興緻勃勃地籌備元旦聯歡會，因為九班學我們開化裝舞會而義憤填膺。還記得徐延亮戴著一個豬八戒的面具出現在聯歡會上，β卻面色平靜地問他：「徐延亮，你怎麼不守規矩啊，你的面具呢？」

耿耿余淮。

「當老師和當大夫是一樣的，他們屬於從小身體健康型的，長壽也是應該的，跟我沒關係。」

我徹底結巴了：「就為，為，為了這個寶貴的約會，他，他，他，他棄考了？」

余淮的這道坎兒，終於算是過去了嗎？

我的北京之行變成了一趟廢物之旅。可能我本身就沒有學藝術的潛質，跟電視和電影都註定無緣吧，每所學校的排名都很靠後，基本沒戲。我覺得很對不起我爸媽，雖然他們還是說意料之中，說沒有關係，我卻越來越為自己感到慚愧。

至於林楊和余周周，則是為了尋找出走的凌翔茜才棄考的。

四個字，兩個人。

我回到班裡的時候已經臨近聖誕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