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公寓也有。哦，我現在和林楊夫婦合住在一個大公寓，每天都當電燈泡，生活壓力很大的。」他開了個玩笑。

文身都有了歲月的痕迹，他卻沒有，像只大蝦一樣蜷縮在我小小的沙發上，睡得像個孩子。我盯著這張再熟悉不過的側臉和他手臂上的文身，忽然鼻酸。

沒人永遠年輕，可永遠有人年輕。

我沒急著給她們拍，這個時候的陽光不好，不如大家先聊聊天，等夕陽。

「我媽媽前天晚上病危了，昨天晚上才徹底脫離危險。我已經兩天沒睡了，」余淮捏捏鼻樑，努力眨了眨眼，「忽然想起我都忘了問你在哪裡拍片，所以就往你們工作室的聯絡電話撥了過去，你的小助理說你在這裏。」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無比自來熟地開始把紅白機的幾根連接線往我家電視上插。

牙套妹眼睛亮亮地看著照片，捂嘴一笑。

他一定是在去復讀之前，把這個對號文在了身上。

我可搬不動他，也不想吵醒他，索性就讓他躺在沙發上。去卧室拿了一條毯子正準備鋪在他身上，忽然看到他半掀起的T恤短袖子下面，有一小片奇怪的黑漬。

現在的耿耿，是不是還喜歡著當年的余淮呢？

「哦，你這裡有這個版本的《坦克大戰》啊。哦，《松鼠大作戰》《雙截龍》你喜歡玩嗎？九*九*藏*書你肯定不行，打排球都手眼不協調。」

那是一個黑色的對號文身。

「哦，淘寶回來的，懷箇舊。」

余淮挑了挑眉：「一個家裡，一般數學不大好的那個是老婆吧？」

女學生走了以後，我坐在廣場中央的地上收器材，他也一屁股坐到了我旁邊，饒有興緻地看著。

為了克服那個姑娘的緊張感，我特意給她拍了幾張半側身回眸、眼睛特寫、抬起手掌心朝外擋住嘴巴的逆光小清新照，回放給她看。

這不是文身師隨便設計的什麼對號，這就是高考那年我給他畫的那個，轉角是尖尖的，尾巴上揚到最後還要做作地微微向下一點點……

「談戀愛的人都不嫌膩煩。」我說。

我一直覺得一個人沒什麼。重新見到你，才覺得還是兩個人的時光更好。

「耿耿，你就是這麼過日子的？」他陰陽怪氣地大叫，「你這水池裡堆了多少碗了？」

我把毯子放在一邊，很輕很輕地把他的袖子再往上翻了一翻。

「玩這個吧！」我忽然擠到沙發上，坐在他的左邊，搶過主手柄調到了一個遊戲。

這是我的惡趣味。我們仨青春不在了，但是她們仨青春正盛。

他是真累著了。我讓他上二樓，在沙發上稍微坐一下，給他倒杯水。端著水再進來的時候，看到他已經蜷縮在沙發上睡著了。

風吹動裙裾，吹亂頭髮，卻遮九九藏書不住三雙明亮的眼睛。

這樣，是不是就是過日子？

我什麼時候開始嚮往這樣的每一天了？

這三個女孩子真是我拍過的最配合的對象，嬉笑打鬧，宜動宜靜，一丁點兒都不費勁兒，我也被帶動著青春起來。

只有我這樣畫對號。

但是，那些揮之不去的、最深刻的記憶和最熾烈的感情，是不是我難以忘記余淮的原因呢？

「來，我們拍最後一組鏡頭。畫面效果就是我躺倒，仰拍你們三個，你們要一起抬起腳朝我的鏡頭踩過來——別真踩啊，賠死你們！就是做個樣子，上半身愛怎麼擺姿勢都行，別擔心，我要拍好多張呢，總能挑到一張大家都美的。」

余淮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半。我給他煮了點兒水餃，然後就心不在焉地坐回到電腦前繼續修圖。

余淮尷尬地沉默了一下，繼續說：「我們仨經常一起聯機打遊戲，他倆都打得特別爛。不知道怎麼回事，這兩個人對紅白機情有獨鍾，總是一起玩《松鼠大作戰》，也不嫌膩煩。」

「你怎麼找到這裏的？」

余淮甩著手上的水珠走過來，被我的樣子嚇到了，露出小媳婦一樣的驚慌：

我帶了電腦，為了給她們看我高中的照片。

可在我的腦海中，真正清read.99csw.com晰得纖毫畢現的回憶，卻都在高中。我可以記得一段對話中的微妙語氣和每一次停頓，也可以記得那些一閃而逝的表情，微不足道的小事，發生小事時的天氣……

我咬住嘴唇，輕輕地用手碰了碰，溫熱的觸感傳遞到我冰涼的指尖。

「欸，這張好看！」一個姑娘指著簡單和β穿著民國女生裝大笑著打鬧追逐的照片，「我也想穿成這樣。」

聽著那邊傳來的碗筷碰撞的清脆響動和潺潺的流水聲，我盯著電腦屏幕，心卻劇烈地跳動起來。

他說要來看我拍片，可我已經不敢期待了。雖然我一直在等他打給我，或者發一條簡訊——可關機開機許多次，依舊沒有消息。

余淮一把搶過我死沉死沉的攝影包背在了他自己身上，說：「你帶路吧。」

以什麼身份跟你玩？

他吃完后，就自己去水池把碗洗了。

「老婆辛苦了，」我大笑，「幫我再把桌子抹一下。」

其他兩個立刻來狀態了，三個人都凶神惡煞地踩過來，半途卻忍不住要笑。

「當數學！」牙套妹說。

人都是這樣，只要看到自己好看的照片，本能地就會學習成功的經驗，自信心慢慢地也就來了。

「《赤色要塞》。」

我放下相機，看了看將沉的九九藏書落日，找了一個入畫的好角度。

我們尷尬地沉默了幾秒鐘。

「你們哪個有照相恐懼症來著？」我問。

我發現，我咬緊什麼事兒的時候也很像一隻王八。

自打我高中畢業，就一個人生活，已經有多少年沒有在家裡聽到另一個人的動靜了？刷盤子刷碗，吸塵打掃，細細碎碎地過著正常的生活？

余淮忽然說。

「這個社會未來進化的趨勢就是，有節操的人第一批滅絕。」余淮大聲嘟囔。

「我……我能去你那裡休息一會兒嗎？」余淮抬起滿是血絲的眼睛看我。

我有點兒心虛。我故意沒告訴他，可他來了，現在錯的人是我。

我在家修圖修到深夜，這樣可以少想一些事情。

給姑娘照相，講究太多都沒有用，重點就一條——拍得胸大臉小顯白顯瘦，只要自己好看，甭管什麼背景什麼主題，她們都不在乎。

「我們也一起玩吧。」

就當我矯情吧，我沒有主動給余淮發拍攝的地點和時間，一起吃飯的第二天，我爸代替我去值夜。

我說我不抱期望了，可為什麼還是會失望？

我整理了一下情緒。

就在我忍不住要開口問他的時候，他忽然站起來，指著我電視柜上面的一個格子儲物間說：「你家也有紅白機？」

我忽然好想念我的少年時代。

「吃完夜宵懶得洗嘛，」我說，「你看不過眼就幫忙洗一下！」

「你為什麼對我虎視眈眈read.99csw.com？」

我顧不得拍打身上，立刻拿起相機拍下了這個畫面。

應該是牙套造成的緊張感吧，我想。

真的很奇怪，那本來不應該是我最開心的時期。如果說給我一個機會讓我選擇是否回到高中，我一定選擇否。我喜歡現在的自由，喜歡從事現在的工作，喜歡現在的我自己，喜歡把一切牢牢抓在手裡的感覺，因為這才叫作強大。

「還真就給你們準備了民國女學生裝。」我笑了。

我很慚愧，趕緊加快了收東西的速度。

兩個女生同時指著中間那個帶牙套的短髮姑娘。

「你也談戀愛不就好了。」我笑笑。

這隻是個玩笑，可我心裏好像有什麼東西要被這個玩笑帶出來了。

下午兩點我趕到了雕塑公園，化妝師提前半小時到的，在門口的咖啡廳給三個小姑娘化好了妝。

「她一照相就喜歡亂動，非要在人家按快門的時候撥一下頭髮，撓一下鼻子，每張都會糊掉。」

我忽然很心疼，這個眼神不知道怎麼回事居然喚起了我的母性，看來真是老了。

我到底是不是還愛著當年的余淮？

爬起來的時候，竟然在眼前看到了余淮。他站在三個穿水手服的女高中生旁邊，笑著看我，意外地和諧。

是的，我更喜歡現在的耿耿，我是最好的耿耿。

我連拍了許多張，到最後是因為腹肌無力了，才撐不住，徹底倒在了地上。

「來，來個兇狠的，就把我當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