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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瘋狂的開局之年 瘋狂的石頭

第五章 瘋狂的開局之年

瘋狂的石頭

誰是老虎?德國進口的快槍。
看來必須要調撥軍隊了,湖北的最高軍事長官第九鎮統制(師長)張彪上場了。張彪率領二十九標、四十一標兩標軍隊集結出發,臨行前瑞澂下了口令:「和平彈壓。先禮後兵。好話說在前面,真要不聽,那就對不起了,格殺勿論。」
怒火被點燃了,不管有多少種版本,反正人死了,血債血還,就這麼簡單。
可問題又來了,要是群眾對結果不滿意,又搶屍怎麼辦?最終敲定,到一個他們去不了的地方,開著軍艦到江中心驗屍,我就不信這夥人會練就江湖失傳已久的獨步輕功:乾坤挪移水上漂。
張彪更愁了,看來不動點真格的局面控制不住啊。
車夫們不答應了,人死了,血流了,還叫我洗洗睡吧,你以為是在泡澡堂?士兵們剛剛上碼頭,碼頭到處是看熱鬧的人,走在前面的兩個士兵立馬遇襲。這次不是石塊,是扁擔,不知從哪來了幾扁擔沒頭沒腦扁在他們頭上。
洋人、洋人婆們,以前你們高高在上,現在我們要翻身做主人,沒有我們,你們啥都不是,連路都走不了。
巡捕房又給圍了里三層外三層,車夫、看熱鬧的,今天看熱鬧的人特別多,星期天沒事,許多人到租界遊玩,租界就是當時的步行街,街道寬闊、商店林立,吃喝玩樂,一應俱全。還有碼頭的挑夫也因為禮拜碼頭進出貨物少,無事可干,加入到吶喊的隊伍。
「是他們把我擠到前面來的。」
突然,圍觀的人群驚恐地往後退,不知什麼時候,巡捕房的二樓陽台架起了兩尊大炮,不是模型大炮,而是貨真價實的鋼炮,炮口直指人群。
張彪面臨一個棘手的問題,幫助洋人,對付自己的同胞,自己不願意,士兵們也不樂意。洋人可以一走了之,瑞澂可以繼續陞官,可自己以後還要繼續在這兒混,無論從前途還是從良心上,都不能做得太過火。
只恐快輪太小,載不動張彪許多愁。
每個人手裡都握著武器,小小的石塊,個小威力卻不小。見到洋人就扔石塊,一邊扔一邊慷慨激昂地罵:「洋鬼子,滾出九_九_藏_書中國。」砸到一個洋鬼子,四周一片掌聲、喝彩聲。
一個巡捕探出腦袋想看個究竟,「殺人兇手」,人群怒喝。石塊向同一個方向飛去,可憐的巡捕轉眼滿頭是包。
洋人欺負中國人,巡捕毆打中國人,一個黃包車夫、身份低微的中國人就這樣走了,在孕育著美好希望的寒冬臘月凄慘地走了。更讓人不能忍受的是印度巡捕,這個「紅頭阿三」,亡國奴,三等公民,竟然也在中國的土地上對中國人耀武揚威。
可是有一群人不想散,吳一狗的兄弟們。事情鬧到這個份兒上,不掙出個結果,以後還怎麼在車市混?怎麼敢在租界拉車?現在不僅是為吳一狗討公道,更是為自己撐腰。大伙兒一合計,鬧就鬧大點,第二天全市黃包車夫罷工、罷拉。
緊急電話打過去了,漢口主管社會治安的副區長帶領巡防勇丁一百多號人來了,隨行還帶了法醫。當眾驗屍,結果可想而知,無論怎麼驗,都驗不出外力打擊傷痕。這位副區長說了,雖然吳一狗之死和任何人無關,本著人道主義的原則,特賞薄棺一具,薄薄的棺材,不是楠木也不是紅木,但裝一個車夫也綽綽有餘了。
兩個被扁的士兵一頭火,扁也就扁了,你們不應該鼓掌,更不應該喝彩,公眾場合,以後還怎麼出來混?他們向人群怒喝:「有種就站出來單挑,你丟下扁擔我扔掉槍,一對一解決我們的私人恩怨。」
辛亥年武漢的第一場群體性|事件就這樣結束了。
張彪開始行動了,當然不是開槍。首先派軍隊荷槍實彈地駐守華界、租界交界口,只准出,不準進。同時派遣六支機動小分隊,槍在手,刀在腰,沿街巡邏,邊巡邏邊敲鑼,邊敲鑼邊喊話:「看熱鬧的趕緊回家;想惹事的放馬過來。」邊喊話邊發小傳單,免費的,你有權利不看,但是沒權利不接。上面是幾句通俗易九-九-藏-書懂的話:「不準謠言惑眾,自有官為料理;倘至八點鐘后,定即嚴行驅拿;如敢抗拒不遵,准其格殺勿論。」晚上八點之前,必須離開租界。
再看看,氣氛有點不對啊,所有的人都呼著口號,手裡拿著東西往巡捕房扔,不是鞭炮,更不是死老鼠,是石塊,雨點般的石塊一茬接一茬砸到牆壁上、大門上、窗戶上。
氣氛越來越悲催,口號聲越來越大,家屬哭喊孩子他爹你快回來;車夫呼喊我的好兄弟你快回來;看熱鬧的一看他們都喊了,自己也要表示一下,大聲嚷嚷我的同胞,你快回來。
人群中又是一陣鬨笑,秩序大亂。
可那邊已經砸上癮了,見到「洋」就砸,洋人、假洋人,帶洋字的商鋪,統統遭殃。印度巡捕們早跑得沒影了,中國警察還在路上。英國漢口領事決定動真格的了,緊急調來停泊在漢口江面軍艦上的英國海軍陸戰隊。剛上岸,就受到人群阻擋,向他們扔石塊,邊扔邊說「中國不歡迎你,漢口不歡迎你」。士兵們朝天放了一排槍,人群一鬨而散,可沒走幾步,又過來扔石塊。英國士兵這次不再猶豫,對準人群一陣掃射。
這邊漢口區長、副區長帶著一干人等姍姍來遲,正碰著往回撤的群眾。大伙兒手中握著未來得及扔出的石塊,憤怒的石頭、瘋狂的石頭憤怒瘋狂地砸過去,區長遭殃了,左眼被砸傷;副區長遭殃了,右腿被砸破。
瑞澂那個抑鬱啊,我要的真的不多,無非是一點點私人空間,可以給我嗎?
吳一狗呀吳一狗,你冰冷的屍體竟將漢口攪得翻天覆地。
首先就是走路的問題,張彪召集各車行的老闆傳達指示:對拉車者重賞,拉一次車到碼頭,銅錢百枚,這可是以前價格的數十倍。在合法暴利面前,大家心動了,開始行動了,黃包車夫的吆喝聲又開始響起。
大街上貼滿了告示:同胞們,一切都是誤會;大家散了吧,回家洗洗睡覺。
當吳一狗被抬到巡捕房時,事情就已經哄傳開來,最流行的版本是:洋人乘車拒付,還毆打吳一狗;吳一狗為了維護中國人的九九藏書尊嚴,奮起反抗。這時印度巡捕過來加入了戰鬥。他揮舞手中警棍肆意毆打手無寸鐵的吳一狗,打倒在地還不過癮,大頭皮鞋狠狠地跺、狠狠地踹,直到吳一狗氣絕。
臘月二十四,英國領事親自到場,中國醫生、英國、法國醫生、軍醫三方專家聯合現場辦公、現場會診,給死人會診。
他深深地嘆了口氣,其實當官不僅抑鬱而且弱勢。
巡捕房門口人已越積越多,吳一狗的屍體又抬來了,非要給個說法。巡捕房能給什麼說法?這是中國人的事,還是交給中國人辦。
區長、副區長渾身是血地跑到瑞澂那兒,哭著訴說委屈衷腸。血也不敢擦,這證明我們始終在第一線,流血也不下火線。
原來他們不是致謝,而是聲討。
1911年1月22日,臘月二十二,禮拜天。一大早,后湖黃包車夫居住地,到處敲鑼打鼓,今天罷工、罷拉,大伙兒都去巡捕房討個說法。
瑞澂總算舒了一口氣,正月里是新年,看場戲,沖沖晦氣吧。將戲班請到衙門唱了三天戲,可還沒看完,報紙就開始罵了:毫無人性的瑞澂,別人在哀嚎,你卻在歡呼。當然,只有租界里的報紙才有這個膽。
面對炮口,我們該怎麼做?
突然有個人擠到了前面,士兵們一擁而上將他抓住。這個人直喊冤:「我是打醬油順便路過看熱鬧的。」
經過中外專家一天細緻認真地會診,仔細分析病理報告和各種數據,慎重地得出結論:無論從上到下,從裡到外,看不出一絲一毫的外力打、踢、咬、啃、撕等痕迹。最後,幾位專家鄭重其事地在報告上簽字畫押。
是的,車夫們已經開始上路了;看熱鬧的早就散去了,被扁的士兵正在酒館里吃喝;漢口的商鋪又開張了;戲園子照樣上演著一幕幕悲喜劇。和吳一狗一同去了另一個世界的車夫家屬們都趕著搶著去領撫恤金,因為上面說話了:人道撫恤,獎金有限;先到先得,過期無效。
怎麼有這麼多石塊?江邊正在維修大堤,成堆成堆的石塊,成了最直接的武器。
他大呼:「我是假洋人,真華人;洋裝九-九-藏-書雖然穿在身,可我心依然是中國心。」現在說啥都沒用,撤吧,不撤小命就沒有了。
高潮還沒開始就散了,這口氣還沒出夠。車夫們拿著石頭,到處找洋人拋石塊;洋人全躲起來了。一個穿西服的年輕人走過來了,他是政府某官員的兒子,叫謝景堂,剛從國外留學回來,海歸,牛得很。平時西裝西褲、禮帽,紳士派頭十足,今天正在路上走著走著,石塊就來了。
誰是狐狸?張彪。
車夫、挑夫們已經在漢口鬧翻了天。漢口只有一標(相當於一個團)軍隊駐紮,防衛京漢鐵路;此外有防營,分駐各處,保衛監獄、倉庫等重要場所;警察也只有二三百人,根本不足以應付怒吼的人群。
這一招果然見效,再不走就走不了了,大批看熱鬧的人逐漸散去。當晚漢口租界所有商鋪、戲院關門大吉,只有一個地方熱鬧非常,酒樓,裏面都是士兵。生意那是相當地火爆,利潤那是相當地暴利。
用槍嚇唬老百姓,自己做只狡猾軟弱的老狐狸,大家見好就收,你好我也好。
就這樣,先忍忍,再洗洗睡吧。
八艘快輪載著滿滿的士兵,也載著張彪的滿腹心事。
散了吧,家屬抬著棺材走了,看熱鬧的一鬨而散,深更半夜了,早點回家洗洗睡覺,一切又歸於平靜。
要命的是這苦還沒地方訴。向小皇帝訴苦?這愁眉苦臉的樣子會把孩子嚇著;向攝政王載灃訴苦?他已經夠苦了,再訴苦豈不是苦上加苦?!
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沒哪個男人想做太監;統一行動,就在明天。
乾脆來一出「狐假虎威」。
人群中又是一陣亂嚷嚷,可沒人出來。說是單挑,萬一急了,扁擔再厲害也扁不過快槍。
張彪神情凝重:「我來傳達瑞大人的講話精神,一定要以高度認真負責的態度千方百計地、從上到下地、里裡外外地診斷吳一狗的全身,不能有一絲一毫的麻痹大意,必須給人民群眾一個滿意的交代和答覆。」
難道是要送錦旗表彰巡捕房,感謝巡捕們的仗義相救,讓吳一狗避免了在大馬路上辭別人世的尷尬?真是警民一家親啊,雖然是外九九藏書國的警察。
總督瑞澂現在還不想出來,幾個車夫聚眾喊喊口號,這級別還不夠自己出來,總督能這麼輕易讓老百姓見著嗎?
此時的眼淚不是水,是汽油,高濃度汽油,叫火越澆越猛,越澆越大。
事情應該有一個了結了。
扁擔長、扁擔短,扁擔沒有快槍長,扁擔扁在士兵腦殼上,百姓看了笑呵呵。人群中爆發出一陣掌聲、喝彩聲。
洋人、車夫、巡捕、租界、死亡、臘月。任意排列組合,你該知道這幾個詞所蘊含的威力。
光解決實質問題也不行,還要解決根子的問題。根子出在哪兒?還是在吳一狗身上。吳一狗到底有沒有被踢死,必須要給個交代。張彪和區長、副區長、局長等一合計,再次驗屍吧。
光散了也不行,還要解決實質的問題。
謝景堂跑進鴻彰洋貨號內躲避。好不容易逮著個穿洋服的,大家哪肯放,一擁而入。老闆阻擋,大家一看是洋貨號,砸,狠狠地砸!隔壁洋貨號也順帶給砸了。謝景堂眼明手快,從後門溜走,一路小跑到華界(華人居住區),一顆受傷的心怦怦亂跳,還是做中國人好。祖國,我又回來了;西服,永遠和你bye bye了。
慘案就這樣發生了,應聲而倒者二十一人,其中死亡七人。
不過有些車夫想不通,春運生意這麼好,罷拉一天經濟損失巨大啊。有口才好的勸了:「兄弟,想開點,車子一起一落,一段路過去了;車子起起落落,一天過去了。一輩子我們都跟著車起起落落,現在我們做個真男人,不用車,照樣讓這些人起起落落。」
「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前進!」對大多數人來說,這隻是傳說。有炮火的地方就有危險,有危險的地方就沒有人。人群在開始慢慢地退後,慢慢地散去。當然這炮也只是擺擺樣子,嚇唬嚇唬人。但是大伙兒擔心萬一哪個巡捕逼急了,一聲巨響,全部玩兒完。
「那你為什麼跑到前面?」
吳一狗去了,許多人來了。他的媳婦孩子、他的車夫弟兄們,看熱鬧的人們紛紛聚集在巡捕房門前。為什麼到這兒來?因為吳一狗在這兒走完了人生最後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