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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西甲喇嘛 第三節

第二章 西甲喇嘛

第三節

西甲本能地回身,撲向門口,雙手使勁拍打著門:「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攝政王讓我去傳令。」突然一拉,門開了,原來並沒有從外面鎖住。他跳向門外,推開白熱管家往前走。
奴馬嘲笑道:「你太無知了,護法會帶路的。」他清點著人數,果斷地說,「不等了,還沒有歸隊的,就讓他們去路上追我們。」
「神諭顯示,我們應該昨天開拔。」
他表情肅穆地掃視著大家說:「士兵們,我已經派人命令回家種田放牧的森巴軍戰士全部回來。我們不能在拉薩打炮跳舞了,我們要去有洋魔的前線打炮跳舞了。」然後對隨軍護法說,「開始吧。」
攝政王迪牧活佛去了大昭寺,這個時候丹吉林不能沒有主事的人。而且怦怦狂跳的心告訴白熱管家,必須多派些人去保護攝政王。表面上平靜的拉薩,神聖而祥和的拉薩,到處暗藏著騷動和兇險,沙沙沙的腳步,傳到了耳朵里,卻看不見走動的人影。鬼、鬼、鬼?憑他的預感,隨著洋魔的到來,更可怕的藏鬼正在不知不覺中冒出來——響箭送來的「三跡白綾」、西甲作為內鬼的暴露、沱美活佛的出現都是預兆。洋魔威脅著西藏,藏鬼威脅著攝政王。藏鬼在哪裡,會使出什麼樣的損招?從現在開始,就得睜大一千隻眼睛凜光四射了。觀世音菩薩,儘管西藏幾乎所有寺院都供奉著你,但你的千手千眼法威只可以屬於丹吉林,保佑,保佑。
「昨天開拔?怎麼今天還沒走?」奴馬代本吃驚地望著大家,很意外自己的隊伍居然還在這裏九九藏書
森巴軍的隨軍護法負責一切決斷面前的打卦問神。這時已經在隊列前焚香念經。做好了打卦準備。他從腰裡摘下一隻牛角和兩隻羊角,把羊角裝進牛角,奮力搖了搖,插在地上,蓋上一面經幡,大聲祈禱。一炷香的工夫,隨軍護法拿出裏面的兩隻羊角,左看右看,一臉疑惑。大家有一眼沒一眼地盯著他,有些嘈雜。隨軍護法示意大家安靜,然後十分肯定地說:
直到西甲喇嘛把攝政王的指令一字不落地說了三遍,奴馬代本才從歌舞的陶醉中收回了魂:「阿媽呀,洋魔在哪裡?什麼時候打?」
所有人都吃了一驚:二十五歲的青年喇嘛西甲選擇了最嚴酷的懲罰。他不僅要即刻斷命,還要在來世經受地獄的折磨,繼續贖罪。
很快,奴馬代本把留守營地的全體人馬集合在了廣場上。
奴馬說:「對,來晚了。可是神不會怪罪攝政王,會怪罪我們的。我們趕緊走,連夜。」
西甲心裏說:那要看桑竹姑娘的態度。她要我死,我就回來受死;她要我不死,我就……幹什麼呢?他一巴掌拍疼了自己的頭,看到前面有一匹馬,跑過去騎上就飛。
小瘦子汝本不解地問:「可是往哪裡走啊?寺院的喇嘛說,世界有三十三個方向(指須彌界三十三天)。」
西甲喇嘛憂鬱地看著姑娘們,心裏湧出一股異樣的悲傷,修行人的敏銳讓他不敢沉浸在逃離地獄的慶幸中。他看到了歡樂背後的凄苦,看到金紅爛漫的黃昏前面,除了神秘的暗夜,還有更黑的黑暗、更大的未https://read•99csw.com知。
幽深的巷道在通往密境地宮的時候。扭出了一連串的波浪,每一個波浪的彎道里都有一扇門,分別是通往斷腿斷舌之門、通往斷臂斷耳之門、通往斷頭或吃毒之門、通往地獄之門、通往畜生與餓鬼之門。
西甲喇嘛眼睛里進出兩道明亮的光。像選擇貨柜上的各色氆氌那樣,平靜地掃過所有的門,最後走到了地獄之門前。
西甲喇嘛遺憾地說:「攝政王,迪牧佛,我知道你不會放過我。」
森巴軍是古代藏王的衛隊,沿襲到現在,變成了給達賴喇嘛壯行、接受檢閱和打炮驅鬼的禮儀部隊,一個團的建制,叫代本,團長的職務也叫代本。森巴軍一定是世界上最散淡的軍隊,士兵平時都在家種田放牧,每年一月集中,參加拉薩的傳召法會,二月解散,只留下一個甲本(連)的兵力蹲守營地。這一個甲本連沒什麼軍事任務,日程是上午先念經再跳舞,下午基本自由,自由得無所事事,就聚起來接著跳舞,晚飯後還是唱歌跳舞。最散淡加上最娛樂,營地前的廣場幾乎變成了露天歌舞場,吸引了拉薩的許多姑娘。姑娘有看的,有進去一起跳的。森巴軍的戰士們在使勁歌舞的同時,一個個瞪凸了慾望的眼睛。愛情發生著,拉薩河谷開闊的原野上,到處都是忙於幽會的森巴軍人。一時間,拉薩的時尚里,「森巴」成了由歌舞產生愛情的代名詞。
這麼多喇嘛。為什麼偏偏讓我去傳令?西甲喇嘛猶豫著,正要把邁進去的一條腿抽回來,白熱管家猛然九九藏書一推,讓他一個趔趄撲向了裏面。門從身後哐當一聲關死了。
白熱管家恨恨地說:「再想想吧,一旦進去,就沒有後悔的餘地了。」
西甲一腳邁進門坎,半個身子在幽冥里一晃,停下了。他聽到巷口一陣奔跑聲,有人喊:「西甲,西甲,攝政王讓你去森巴軍傳令。」
突然有人喊:「他在那裡,抓住他。」
白熱瞪了僕從一眼,兩個僕從上前,嘩啦一聲打開通往地獄的門,又給西甲鬆了綁。
有個小瘦子汝本(營長)說:「攝政王的指令來晚了。」
奴馬代本只好跟上:「西甲,西甲,你這是幹什麼?」
可是,當地獄的體驗真的一一來臨時,西甲喇嘛卻突然不想厭離了。因為他拿不準當他告別生命之後,是否還有愛意濃濃的靈魂飄向原野,吸引桑竹姑娘的注意。而桑竹姑娘是不死也會靈魂離身的,她的靈魂始終飄晃在他心裏,內心的地獄一出來,她也出來了:美麗的身影,斑斕的衣袍,迷人的表情。讓他恍然明白:攝政王並沒有下達處死他的指令,讓他去森巴軍傳令,就是想把生與死的選擇交給桑竹姑娘,也交給他自己。因為靈魂並沒有遠離,他的靈魂和桑竹姑娘的靈魂永遠都在互相張望,不由自主地靠近著,又謹小慎微地保持著距離。人人都明白,佛和女性的距離,就是有成就和沒成就之間的尺度。
丹吉林的陀陀喇嘛都來了。白熱管家要求他們帶上棍棒,二十人前往駐藏大臣官邸接應攝政王,二十人前往森巴軍捉拿西甲喇嘛,叮囑道:「一等西甲完成了攝政王的使命read.99csw•com,立刻就給我綁了。最好一繩子綁死他。對了。蒙上你們的嘴臉,森巴軍里有女人,不要讓她們認出你們是丹吉林陀陀。」
西甲喇嘛猛回頭,看到一隊熟悉的騎影,頓時有些緊張:丹吉林的陀陀喇嘛追上來了,不能讓他們抓住,還沒見到桑竹姑娘呢。他拔腿就跑,聽到身後有陀陀喇嘛大聲說:「狗屎長了翅膀,飛得再快也是狗屎。攝政王希望你死,你跑到哪裡都得死。」
又打了一卦:洋魔在哪裡?護法說:「在半月以後。」
白熱管家走向丹吉林大自在佛殿,在殿前跪下,一頭磕在石階上,然後起身,對身邊的僕從說:「我們的陀陀喇嘛呢?都叫來。」
森巴軍的戰士們把炮從營房裡抬出來,拆開,綁在馬背上,又帶了許多吃的喝的,更沒忘了帶上唱歌跳舞的銅鈴、手鼓、鈸、嗩吶、銅號、骨號。
白熱管家恨西甲喇嘛恨得要死,卻沒有親自去追攆。
一片黑暗。西甲打了個寒戰,毛髮噌噌地豎了起來。地獄,他已經來到地獄,今生來世都將在這裏度過的地獄。他想看清地獄是什麼樣子的,突然發現腦袋大了,大得就像宇宙,瞬間包圍了自己。原來如此:地獄,就是把你儲存在腦子裡的全部恐怖的想象,變成懲罰自己的力量。先是火焰燎烤,再是鋸子斷身、刀剮骨肉、冰寒透心、人畜相食等等。一瞬間所有的痛苦都進入了他的感覺。他儲存的恐怖想象太多了,學法的人,修佛的人,都這樣,初級階段,就是要把人間變成恐怖的地獄,然後才好厭離。
西甲喇嘛到來時,代本奴馬https://read•99csw•com正帶領戰士們舞得瘋狂。那是奔放的鍋莊,粗獷樸素的集體圓圈舞,熱騰、飛揚、震顫,白雲連上了塵土,樹葉都在嘩啦啦響。西甲下馬,丟開韁繩,大步走進舞陣,急叫幾聲「奴馬代本」,看人家不理睬,便一把揪住了飄飛的衣袖。陶醉在歌舞中的奴馬代本揮袖甩開了他,呵呵的笑聲讓痴迷的神情有了幾分呆傻。西甲比舞蹈更加猛烈地跺了一腳,再次揪起對方的衣袖往外走。
開拔了。去抗擊黑水白獸的森巴軍舉著標誌性的金色旗幟,唱著山歌離開拉薩,跟著隨軍護法向北走去。姑娘們,有瓜葛沒瓜葛的姑娘們都來送行。她們用山歌呼應著士兵,讓士兵的山歌更加雄壯。還有的姑娘跳起了舞。士兵們有的騎馬有的步行。步行的便用舞蹈來回答。隊列變成了舞列,歡天喜地地離別著,好像不是去打仗,而是去參加節日的慶典。
白熱跟在西甲身後,不情願地說:「你的今世延長了,但也不會延長多久。你的選擇不能變,地獄之門等著你,我們不會關起來。」
西甲自作主張地說:「就打,就打。西藏有前線了,你不打,遠遠的前線,就近近地來了。」
白熱管家讓僕從綁了西甲喇嘛,押著他路過一扇扇黑骷髏裝飾的恐怖之門,大聲說:「對你的懲罰差不多就是慈祥的恩典,你自己選擇吧,要走向哪一扇門?」
西甲慘淡地說:「我毀了大活佛幾十年的修行,我知道罪過有多大,還後悔什麼呢?開門吧。我們來世見。」
奴馬想了想說:「太對了,我們半月以後到達哪裡,哪裡就是有洋魔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