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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黑霾 第三節

第四章 黑霾

第三節

在場的高僧沒有哪個在介入權力時中庸內斂。他們參加民眾大會就是為了給自己代表的寺院和僧團爭取更多的利益,爭權奪利在他們看來既光明正大,又順理成章。高居於法座之上的攝政王迪牧審視著會場,憤怒,悲哀,緊張。雖然包括他自己在內的活佛喇嘛永遠改不掉感情外露、直言不諱的藏人本色,民眾大會歷來都是強烈的情緒對抗。但是今天不比以往,頓珠噶倫刻意挑起了這場爭執。讓攝政王糾結的還不是頓珠噶倫的煽動,而是對方敢於如此的原因。頓珠想幹什麼?他有沒有後台?有沒有同夥?如果有,是誰?攝政王疑心重重地盯盯這個又盯盯那個,只覺得滿堂魃黑,無數魅影正從高僧權貴們幽深的眼睛里飄出,張牙舞爪地靠近著他。西藏啊,總想自己殺死自己的西藏啊。恍然覺得樑柱之間閃閃爍爍的刀鋒利箭逼臨而來,迫使他必須張嘴,說出來,把自己對他們的態度說出來。
親近攝政王的噶倫俄爾立刻反駁道:「今天的大會是要研究這件事嗎?要說攝政大人不尊重達賴喇嘛,我看是不存在的。從達賴喇嘛三歲坐床起,攝政大人每年都要請高級靴匠,做一雙太陽色團龍緞子翹尖彩靴,敬獻給達賴喇嘛。達賴喇嘛回贈哈達、佛像和法器表示感謝,這是大家都知道的。達賴喇嘛還沒有親政,要是事事叩問,還要攝政王幹什麼?我們這些為政教大業擔責的人,不能藉著達賴喇嘛打擊攝政王,也不能藉著異教入侵干擾了達賴喇嘛的學經修行。大人們說,是不是?」
人們紛紛站起來,驚望著前面。有人喊:「醫生,醫生。」又有人喊:「散了,散了。」會場一片騷動。
兇手,兇手。似乎有人在法座上放了一把尖鋒朝上的刀,攝政王一屁股坐上去了。俄爾噶倫來到法座前,翻遍所有彩綾的織錦的卡墊也沒有發現刀。那就是邪魔的法術了,有個更隱蔽更惡毒的人,趁攝政王離開之際,讓法座變成了布滿毒刺的荊棘之席。
攝政王梗著脖子想:這算是暗箭嗎?
「好啊,一個個都來主動請纓了。觀世音菩薩聰明得很,安排我當攝政王就是為了讓西藏清醒起來。我不胡塗,我聽懂了你們的心。你們的心是什麼樣子的?一個個都是寒森森的刀劍。我今天來參加民眾大會,就沒打算向任何人妥協。你們昕著,死亡才是給你們的允諾,只要我活著,就絕不允諾什麼。有人想殺了我,這個人就在你們中間,誰?自己站出來。」
指神賭咒的《誓言書》對整天擺弄經文辭藻的九_九_藏_書高僧們來說不費吹灰之力,你一言我一句,書記官揮筆記錄,瞬間寫就。
攝政王接著說:「有人想殺我,就是不想讓我把渾身的怒火發出來。但怒火不發是不行的,所以我下令召開民眾大會,要求全西藏、所有僧人信徒都發起大大的怒火來,告訴那些膽敢侵犯佛教的人,西藏有的是凶神、厲神、傲神,毒辣舌頭,血盆大口,那就是我們的嘴臉,人來吃人,鬼來吃鬼。現在我提議,民眾大會立即制訂《抗英衛教守土神聖誓言書》,大家簽字,共同對敵。」
唯一的擔憂是,應對戰爭的最大動力——朝廷和駐藏大臣文碩的堅定支持還沒有出現。什麼時候出現只有攝政王知道,但攝政王當眾昏過去了。
突然,攝政王迪牧推開攙扶著他的白熱管家,回身來到法座前,盤腿坐了上去。法座頓時殷紅一片,就像血泊的承托,迪牧蒼白的臉更加蒼白了。
俄爾語氣爽快地說:「是,攝政大人。」
沱美說:「那就請你先說,俄爾噶倫。」看俄爾欲言又止,便抬頭望著法座上沉思的迪牧活佛說,「請攝政佛先說。」
白熱管家第一個撲過去:「佛爺……」
頓珠噶倫說:「大人結束閉關以後,沒有出席達賴喇嘛的開耕禮,達賴喇嘛是不高興的。早晨的太陽和晚上的太陽都是太陽,年輕的達賴也是達賴,攝政王地位再高,也不能不尊重他嘛。對付洋魔異教的辦法,為什麼不問問達賴喇嘛呢?」
鴉雀無聲。所有人都沒想到,攝政王迪牧活佛已是胸有成竹。
攝政王說:「那就通過了。」
攝政王迪牧活佛向他眼中的邪惡發出了挑戰。他離開法座,走向一排排高僧權貴。白熱管家起身過去阻攔,被他一把推開了。他兩眼如炬地瞪著他們,路過一個,說一聲:「不會是你吧?不是!」心裏咆哮著:來啊,想殺我的人來啊,那個一手捏佛珠、一手攥匕首的人,請出示你的兇殘。直到走過最後一個高僧,也沒有人動手。攝政王大步過去,坐回到法座上。支持他的哲蚌寺和丹吉林的人這才鬆了一口氣。
白熱疑慮重重:佛爺,你可不能姑息兇手,自擔責任。他把這句話咽下去,又說:「俄爾噶倫來了,在護法神殿等候,佛爺要不要見?」
俄爾的話分量很重。攝政王生怕引起爭執,大聲說:「我知道民眾大會就是為了對付我,但我今天不對付你們。神佛在上,憑良心我是為了西藏。」說著,他拿出《抗英七條》,亢聲朗讀了一遍,然後說,「各位佛爺read.99csw.com,你們還有什麼可說的?」
噶倫俄爾擔任前線總管,負責調動現有的全部藏軍。噶倫頓珠擔任民兵總管,負責組織后藏各宗黔民兵參戰和籌集武器彈藥。沱美活佛擔任僧兵總管,負責組織前後藏大中型寺院僧兵參戰。噶廈政府負責戰時的稅收和外交,並成立專門的後勤機構,統管糧草、帳篷等軍需物資的徵集和組織民夫運輸。三大寺、四大林、上下密院負責布施、祈禱、降神事宜。民眾大會向駐藏大臣遞呈《抗英衛教守土神聖誓言書》和公稟,敦促其從速上奏藏事佛事的危機,務請朝廷出面解決。所有政令、軍令均由攝政王和噶廈政府形成公文用雞毛箭書發出。
誰也不說話,靜靜地喝著開會前的酥油茶。動蕩前的靜默讓人窒息,這才覺得大昭寺的殿堂太低太暗,四周高大的佛像帶給人的是神聖的壓抑。
看著各方代表在民眾大會上出現了少有的一致,攝政王迪牧長舒一口氣。這時就聽頓珠噶倫大聲問道:「大人,駐藏大臣是什麼意思?朝廷會同意我們的決定嗎?」攝政王正要回答,突然脖子一斜。歪倒在法座上。他昏過去了,就像駐藏大臣在他面前昏過去一樣。攝政王和駐藏大臣,兩個當時西藏最重要的人物,都在最重要的時刻昏過去了。會場大亂,但已經無礙大局。面對戰爭時的基本應對正在出現,很快西藏就會動起來,對權力的熱愛讓所有大小有權者都不可能做出放棄的選擇。更有一心護佛、仇視異教之人的推波助瀾,攝政王費力啟動的戰時西藏的所有機器,已經開始運轉了。
攝政王的決定讓拉薩平靜下來。平靜得雲彩不走,太陽不動,人走路時陰影都能在地面上蹭出聲音來。但神佛們都知道,拉薩從來沒有真正平靜過,動蕩暫時隱藏起來,秘密跟蹤著人的行蹤,哪兒僧多、哪兒神聖,就在哪兒伺機爆發。今天的大昭寺最是僧多神聖,那裡香燈灼灼,煙霧把金頂瀰漫成了一座覆雪的岡底斯山。民眾大會就在香燈煙霧中如期召開。
攝政王回過神來:「你當然不知道。因為沒有兇手,兇手就是我自己。」他沒有解釋他是在有意放血,他的法力就是放血的時候把憤怒放出去。因為憤怒是魔鬼鑽進了身子,想出去又找不到門戶,就橫衝直撞地到處走,走到哪兒哪兒疼,肝、胃、心、肺、肚子、陽|具、腦袋,沒有不疼的地方,所以一旦憤怒出現,傷害身體的時候,他就會在自己身上捅開門戶,放魔鬼離開。他捅開門戶不用刀,用他自己的九九藏書氣,想在哪兒放血就在哪兒放血。血是從皮膚里滲出來的,放過之後不留傷疤。
這天,在丹吉林大自在佛殿二層的佛舍里,攝政王給前線總管俄爾噶倫私下裡交代道:「一定把藏軍開到能看清英國人是楞鼻子還是塌鼻子的地方,堵住他們,但不要開槍,等待朝廷的旨命。記住,一定要等來朝廷的旨命,再決定槍上的火繩點還是不點。這關係到西藏的未來。關係到你和我的身家性命和許多人的死活。」
俄爾噶倫說:「難道他沒給你說那句話?大人們,他給每人說了一句話,你們不能把這句話酥油茶一樣喝進肚子再尿掉。」
虛弱的喘息在肅靜中嘹亮著。流著血的攝政王,痛苦而又鎮定地望著大家,宣布了他對戰時人事的決定。白熱管家和俄爾噶倫都哭了:為什麼總要在流血之後,才可以袒露關涉西藏命運的重大決策呢?萬能的佛祖,請保佑攝政王。忠於攝政王的人都跪下了,祈禱並聆聽攝政王迪牧活佛法音一樣緩緩流淌的語言。
沱美活佛問道:「為什麼要抓他?」
甘丹寺的人說:「抗英七條,一條又一條,哪一條是由我們說了算的?」然後提出,讓果果代本前往邊境各個關隘防守,讓夏瓊娃代本帶領鋒銳藏軍前往隆吐山修卡駐防。哲蚌寺的人針鋒相對:「那麼朗瑟代本和奴馬代本呢?到底派誰去,讓攝政大人統籌安排。」色拉寺的人說:「徵調前後藏駐軍參戰,如果沒有色拉寺活佛的參与,誰會相信它是神聖而公正的呢?」功德林的人說:「我們那些身上刺了經咒的陀陀喇嘛每個人都是護法神附體的,請噶廈把指揮僧兵的權力和籌集到的土槍、彈藥、火繩、刀劍、矛槍、弓箭、飛蝗石鞭交給我們。」上密院的人說:「白龍王張嘴能喝下拉薩河的全部水,胃口也太大了。誰指揮打仗得由乃窮護法降神決定。」下密院的人說:「我們可以組織后藏各宗溪的民兵參戰,同時籌集槍支彈藥、刀劍弓箭。」沱美活佛說:「施行戰時稅收,保證抗擊洋魔、保衛佛教所需經費一事,關係重大,應該由策墨林監督實施。」錫德林的人說:「成立後勤機構,在全藏徵集糧食、草料和帳篷,組織民夫,運輸軍需物資一事,那就該我們管了。」白熱管家衝著吵鬧的人群說:「聽攝政王的,都聽攝政王的。」
俄爾說:「是,攝政大人,等不來朝廷旨命決不開槍。」
沱美活佛首先叫好。作為皇封高僧,他的僧籍原屬色拉寺后屬策墨林,他一叫好,色拉一派的高僧就不會反對了。弱勢的甘九_九_藏_書丹寺想和色拉寺保持一致,也沒有反對。哲蚌一派原本就是支持攝政王的,自然點頭稱是。剩下的雖然還有攝政王的對立派或自成一派的,卻大可不必在意。
俄爾說:「攝政大人,我是沒有家小拖累的人,今天就離開拉薩前往江孜。」
然後一個個傳閱和簽名。攝政王捧起《誓言書》,看著那些簽名,稍感欣慰。噶廈政府的《抗英七條》加上民眾大會的《誓言書》,會讓駐藏大臣文碩明白,當全部藏人一體同心抵抗洋魔時,朝廷是攔不住的。最要緊的是,簽字就等於宣誓,在如此神聖的誓言面前,在座的哪一個敢不聽他的?同仇敵愾的局面似乎已經出現,接下來就是把《抗英七條》變成行動了。
攝政王迪牧活佛給俄爾噶倫摸頂,又送給他一個金質的嘎烏護身符:「這是我第一次向達賴佛寶敬獻團龍緞子彩靴時,佛寶賞賜給我的,我一直戴在胸前,現在就讓它保護你吧。在此危難之際,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去吧,最遲後天離開拉薩。記住八個字:緊急守邊,耐心等待。我會催請駐藏大臣儘快下達朝廷旨命的。」
攝政王咬咬牙,忍住沒有回斥。這樣的攻擊,傷不著他。
攝政王迪牧活佛掃視著與會者。似乎每個人的懷抱里都有一張弓,橫搭著冷颼颼的暗箭引而不發,預期中置他于死地的大動作就在這裏。那就來吧,知道你們想奪權,誰當攝政王,你們就想奪誰的權。他等了一會兒,感覺沉默得有些蹊蹺,便問道:「怎麼沒有人說話,連念經的聲音都沒有?」
就在這時,攝政王迪牧突然慘叫一聲,從法座上噌地跳起來,趴倒在地上。
遮臉喇嘛倏然不見了影子,沒有人的動作比他快。
白熱管家問道:「佛爺,是不是要派些喇嘛出去捉拿兇手?」
頓珠站起來說:「攝政大人,我心裏還是放不下《抗英七條》。」又揚起臉道,「大家都說說呀,這個七條,為什麼是七條?是不是我們一人要扛起一條?」
沉默。大家都在動腦筋:簽了《誓言書》對誰有利?
回到丹吉林的佛舍,在獨處的寂境里,攝政王漸漸清醒。
頓珠噶倫說:「我想洋魔的上帝都成了我們的僕人在為我們熬煮酥油茶。這肯定是好的徵兆。聽攝政大人喊一聲抓住他,才覺得有什麼不對勁,正要伸手,他人已經不見了。莎格迅?莎格迅是幹什麼的?」
參加大會的人盤腿坐在經堂卡墊上,就像念經那樣一排又一排。前面是彩綾鋪設的法座,坐著威嚴的攝政王迪牧活佛。他受傷的身體有些歪斜,精神卻一如既https://read.99csw.com往地堅挺著,告訴人們:傷不重。為了這「傷不重」,丹吉林的白熱管家準備在丹吉林會供三寶、布施僧眾作為慶祝。攝政王低調地制止了他,告訴他多多點燈、多多祈禱就可以了,不必張揚。
沒有人提出異議。代表拉薩三大寺、四大林、上下密院及其親信寺院的高僧權貴們一致擁護攝政王的決定:
攝政王拿起茶碗摔到地上說:「是個給酥油茶下毒的。你們都喝了沒有?都喝了?真把上帝當成僕人了?」他挨個瞪著與會的人,奇怪他們並沒有中毒倒下。
有人諛笑道:「攝政大人,我們等著你先說呢。」
攝政王又說:「不開槍還要堵住黑水白獸。」
攝政王拿出哲孟雄國王的親筆信朗讀了一遍,就在全會場議論紛紛時,大聲說:「我們這些佛子佛孫。對黑水白獸的洋魔異教,決不能像漢地的大肚彌勒佛那樣,蒼蠅吃了供果笑嘻嘻,蛾子撲滅了香燈笑嘻嘻。歹人毀了佛殿還是笑嘻嘻。」沒有人意識到他這是在影射駐藏大臣和朝廷,都瞪著他,聽他一遍遍逼問大家,「從老娘肚子里就怒成血臉金剛的佛爺們、足智多謀的權貴們,出生在多災多難的西藏,就應該拿出主意來。快說怎麼辦?色拉寺和甘丹寺的人說,哲蚌寺的人說。為什麼不說話?那就上下密院的人說,還是不說。是不是你們把話都留給策墨林的人了?還有功德林和錫德林的人,你們怎麼都裝起啞巴了?」
鬧哄哄添亂的局面終於出現了。頓珠噶倫的話彷彿挑起了大家對《抗英七條》的關注,很多人揚起頭,吵架似的嚷嚷起來。
血如泉涌,攝政王的褲子上滴瀝一片。
攝政王愣了一下,好像忘了他屢次被刺,血流滿地:「兇手?什麼兇手?」
白熱說:「這個還不知道,就等著攝政佛h卦查驗呢。」
沱美活佛首先說:「攝政佛已經拜見過駐藏大臣了,朝廷支持不支持西藏跟洋魔開戰,怎麼支持,請跟大家說清楚。」
攝政王迪牧怒聲道:「他說我是莎格迅,請喝上帝送來的酥油茶。你們都聽到了,卻沒有一個人伸手揪住他。」
一個用袈裟袖子遮臉的喇嘛突然出現在會場。他提著大銅壺,穿梭在一排排高僧權貴之間,把酥油茶續進所有的茶碗,不停地彎腰,在每個人耳旁悄悄說一句話。高僧權貴們一個個點頭。最後他來到攝政王跟前,也是先續酥油茶,再湊前說了句話,攝政王懵懵懂懂點了點頭。遮臉喇嘛迅速掃了一眼大家,飛步出了會場。大銅壺在門坎上咚地一撞,攝政王像是從夢中驚醒,立刻喊起來:「抓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