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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隆吐山戰役(四) 第五節

第八章 隆吐山戰役(四)

第五節

魏冰豪伸手說:「文書呢?調兵需要文書,嘴上說了不算。」
西甲還在履行一個喇嘛的超度責任。眾陀陀的經聲斷了,他的經聲沒斷。他堅信滅除一切罪障的《大日經》無比殊勝,多數亡靈還在空中,依然被托舉著上升,上升。
魏冰豪還在猶豫。虛空王揮手驅趕道:「去吧,善人,這裏沒你的事。」
正當尕薩喇嘛得意忘形的時候,那些被他們踐踏過的還沒有拋進火陣的死人突然一個個復活了。他們是根據西甲喇嘛的意圖埋伏在那裡的藏兵,而且是膽大行勇、百里挑一的藏兵,火繩槍早已裝好彈藥插好火繩,現在點著了,子彈就像轟起的群雀射向了敵人的背影。
西甲說:「五十個藏兵可以給你,加上他們的女人,大約七十多個。你去找森巴軍的奴馬代本,就說是我的命令。」到了這種時候,他還畏懼著桑竹姑娘的戲弄,還想把森巴軍的人支得遠遠的。但似乎更多的還是保護她的意思:但願桑竹姑娘跟他們去,隆吐山太危險了。我可以死,桑竹不能死。我死了不過少一個喇嘛,西藏的喇嘛千千萬,少一個就像山上少一塊石頭。但要是少了桑竹,就是少了白度母,少了珠穆朗瑪。
西甲停止念經,堅定地搖頭:「我保證隆吐山不會失守。」
魏冰豪來到森巴軍的陣地時,森巴軍剛剛結束一場戰鬥。這裏地形陡峭,火繩槍加上滾石,十字精兵暫時被打退了。奴馬代本瞪著魏冰豪,一臉茫然地表示,他只能給對方三十個人。這三十個人都是光棍,拖帶女人的一個也不給。魏冰豪一再聲明西甲喇嘛給了他七十多個男女,但奴馬代九九藏書本固執地不從,說:「不是我不聽西甲喇嘛的命令,是西甲喇嘛不明白我這裏也需要人,更需要女人。」
斷了,斷了,陀陀喇嘛的命斷了,超度的經聲也斷了。都是不該斷的,一斷就接不上了。正在被經聲佛語的力量推動著翼然而起的亡靈紛紛墜落。就像尕薩喇嘛說的,亡靈們跌得稀爛的瞬間,陀陀喇嘛們意識到對自己的懲罰已經來臨,他們不光成不了護法神,連一個普通喇嘛也不是了。六道輪迴里,地獄將是他們唯一的去處。有些陀陀沮喪地退卻了,既然成不了護法神或護方神,命還是珍貴的,能不送就不送吧。有些陀陀憤怒地叫喊著,撲向了雇傭軍。來複槍響得更加激烈,又有好些陀陀喇嘛赴死而去。
環繞火葬現場走動的西甲喇嘛只好停下,憤怒地看著尕薩狼狽逃竄的樣子。西甲一停,所有的陀陀都停下了。尕薩喇嘛以為停下來是要阻擊他們的,驚慌失措地喊起來:「開槍,開槍,喇嘛們要命來了。」雇傭軍開槍了,在很近的地方,端著英國造的來複槍,朝著手無寸鐵、專心法事的陀陀喇嘛一陣猛射。
英國人嚇壞了,不等戈藍上校發出撤退的命令,轉身就跑。戈藍上校跟在逃兵後面,慌裡慌張地一個馬趴,栽掉了軍官帽,栽爛了額頭。
「看啊,看啊,我說的怎麼樣?」尕薩喇嘛轉身喊起來,似乎山下的戈藍上校能聽見他得意的聲音。戈藍上校以及容鶴中尉屢攻不下的隆吐山,居然被他尕薩喇嘛優先佔領了。他轉身再次面對西藏:「佛祖、佛祖的薩瑪寺、尕薩喇嘛的薩瑪寺,我就要見到https://read.99csw.com你了。」
魏冰豪拍拍他的肩膀說:「跟著我,有你打洋魔的時候。」
虛空王突然出現了,好像他是從葬禮的火陣里出來,一腿就邁到了西甲喇嘛跟前。虛空王說:「你本來就是來送死的,你不死誰死?快死吧。死了你就是神。」
奴馬說:「去吧去吧,你要的人我這就撥給你。」然後叫來小瘦子汝本說,「你,帶著你的人,跟他去。」
魏冰豪和馬一起喘著氣說:「西甲喇嘛,我需要五十個藏兵,能給我五十個藏兵嗎?前線總管俄爾說,你可以派給我。」
奴馬說:「所以現在著急的不是抵抗洋魔,而是保住西甲喇嘛。」
魏冰豪只好說:「沒有文書的調兵就是這樣,隨心所欲。三十個就三十個,快撥給我,我要走了,遲了就來不及了。」
尕薩喇嘛和一個廓爾喀大佐帶著一隊雇傭軍,直奔過來,踐踏著一地還沒有來得及拋進火陣的死人,旁若無人地出現在火葬現場。專心念經的陀陀喇嘛們看都沒看他們一眼。雇傭軍跟陀陀喇嘛擦肩而過,飛快走向西藏人的陣地。尕薩喇嘛走在最前面,他的醬紫袈裟獵獵地就像一面旗幟。在踏上西藏人陣地的一瞬間,他透心透骨地發出一聲靈魂顫慄的感嘆:「西藏,我回來了。」
十字精兵的雇傭軍稀里嘩啦仆倒在地。尕薩喇嘛回頭驚叫一聲。本能地往西藏跑去,跑了幾步,覺得這是去送死,趕緊折回。尕薩的幸運在於火繩槍的裝彈速度很慢,趁這個機會,他和廓爾喀大佐帶著殘餘人員奔逃而去。路過火葬現場時,他們撞倒了許多陀陀喇嘛,也把西甲https://read.99csw.com喇嘛撞得一個趔趄。
西甲吃驚道:「難道喇嘛的經是念了不算的?釋迦牟尼定下的規矩是,喇嘛的話語印度的經,惡人不信善人信。去吧,善人。」然後又念起了《懺罪法經》。
西甲敬畏地望著虛空王說:「我是想死,但死了隆吐山怎麼辦?誰來擔責任?」
奴馬說:「你著什麼急?西甲喇嘛都不著急。」
虛空王說:「還有這些石頭,這些林木,還有螞蟻和烏鴉,還有我一切智?虛空王浪喀加布,我來擔責任。」
魏冰豪大聲說:「一旦隆吐山失守,我將在北邊的則利拉山頂堵截英國人。則利拉,則利拉,英國人的葬場在則利拉。」
秉性單純的陀陀喇嘛們聽了這番話。沒有一個不回心轉意的。他們跟著西甲喇嘛沖向了洋魔,發現手裡什麼也沒有,便從死人懷裡拿起了槍。有的會使,有的不會,不會的就把槍掄成了棍棒。喊聲,槍聲,肉體的進裂聲,鮮血的飛濺聲。玩命的拼殺,不怕死的抵抗。一個陀陀被打開了腦袋還在往前沖。一個陀陀虎豹一樣撲過去咬斷了對方的喉嚨。一個陀陀飛起來,他的靈魂拽著他的肉體飛起來,用身體一連夯倒了五個英國人。
戈藍上校遠遠看著:果然有詐。不過他也看明白了,這裏雖然有埋伏的藏兵和開始抗擊的陀陀喇嘛,卻也提供了一個攻陷隆吐山的機會:那個一直被他關注的指揮西藏人打仗的西甲喇嘛就在這裏。打掉這個喇嘛,西藏人就是群龍無首了。戈藍上校親自帶領一支英國人組成的精銳部隊,迅速衝上來,直奔西甲喇嘛。有一群藏兵跑過去堵截,剛把火繩槍架起來,就被九_九_藏_書對方的機槍掃倒了。
沒有西藏人過來正面堵截。戈藍上校派出幾隊英國人,進攻隆吐山陣地的中間以及左翼和右翼,牽制著西藏人無法增援火葬現場。
魏冰豪斷然說:「隆吐山一定會失守。」
西甲喇嘛的本事在於他不僅能設下埋伏打退十字精兵,還能從心裏滋生亡靈的話,並堅信它來自天上,堅信只有他一個人能夠把亡靈的意思傳達給所有的陀陀喇嘛。他側頭看看就要衝到跟前的英國人,跑向那些退卻的陀陀喇嘛,大聲說:「懲罰就是讓你們死,你們為什麼還不死?八大菩薩在我們頭頂召喚呢——護法神,護法神。你們用肉身抗擊了洋魔,你們已經是護法神了,只有你們懲罰別人的,沒有別人懲罰你們的。不要丟了釋迦牟尼定下的規矩:戰場上的陀陀,永遠是陀陀。念斷了超度經的陀陀,只要亡靈原諒,也還是陀陀。」
西甲搖搖頭,繼續念經。
西甲仰頭觀天,問道:「誰啊?」
魏冰豪不想閑扯,著急地說:「快快快,給我五十個藏兵。」
火葬的烈焰還在呼啦啦奔躍升騰。血色泛濫,死人遍地。戰場一片狼藉。血與火的交響讓這裡有了痛徹心扉的裱麗,刺|激堆積著,已經是人間地獄了。西甲喇嘛來回走動,悲傷和心痛讓他無法平靜。突然他停下了,望著那些戰死的西藏人和英國人,在他眼裡,只要人一死,就不分朋友和敵人了。他命令活著的陀陀喇嘛和藏兵,把所有的死人都拋向火陣,自己則大聲念起了經,是他從來沒念過的《懺罪法經》。
魏冰豪說:「西甲喇嘛當然不著急。他是想死在這裏。」
炮沒響幾聲,十字精兵的步兵就迫不九九藏書及待地開始了進攻。西甲和所有陀陀喇嘛都沒有停止念經。他們環繞火葬現場,緩慢移動著。經聲的浪潮已經很高了,似乎是為了蓋過槍炮的騷擾。俗人們匆匆離開這裏,進入自己的戰鬥崗位。火勢躥到了最高點,雲被燒成了晚霞。驚鳥飛過。失禁地拉下幾脬稀屎,打落了幾個氣球一樣浮泛在半空里的亡靈。
還是和先前一樣,英國人不撤時,陀陀喇嘛一個都不死,等他們撤了,被子彈打爛的肉軀這才從容倒下了。
小瘦子哭起來,他說這一走,就把黑臉漢子的屍體丟下了。幾個時辰前他還在為搬運屍體的事跟黑臉漢子吵嘴,轉眼之間,這個黑黑的漢子、跟他關係最好的漢子、一天都離不開女人的漢子,居然再也不需要女人、不跟他吵嘴了。「洋魔,洋魔,你打死了黑臉漢子,我要打死你。」
魏冰豪覺得他的話不對勁,追問道:「為什麼這樣說?」
西甲說:「我在隆吐山就在,隆吐山役了,我就死。」
那聲音說:「我們是你正在超度的亡靈。我們鄭重告訴你,我們不走了,西藏人的亡靈,洋魔的亡靈,都不走了,天國不去,轉世不去,我們就待在隆吐山。請你轉告所有的陀陀喇嘛,我們是自願不想升天的,懲罰不會降臨他們,他們還是兇悍暴烈的陀陀,他們的戰死依然是通往護法神或護方神的必經之路。」聽到西甲喇嘛還在念經,那聲音又道,「你就是念上比石頭還多、比樹葉還密的經,我們也不會升天了。升天事小,衛教事大,祈求你了西甲喇嘛。」
有個聲音喊道:「西甲喇嘛,西甲喇嘛。」
這時,西甲看到那個曾經送達朝廷旨命的魏冰豪牽馬而來。